茫茫人海中,或早或晚,總會出現那麼一兩個特殊的個體,在看似不起眼的角落,他們度過了我們完全想象不到的一生。在今天這篇小說中,巨大的外星造物現身地球,無數異界生物湧現,在第一次衝擊中,身處現場的一對姐妹,未來的人生被完全改變。在我們曾經的房間中,有一台老舊的電視。我喜歡我們一同盯着電視沒有信號時的藍色背景發呆的感覺。我從沒與你講過,我在小的時候總會做這樣一個噩夢。我被困在一個昏暗的隔間裡,面前放着一台電視。那是一台關不掉的電視,熒屏上在播放我看不懂的新聞。我不想看見它們,在每一個這樣的夢境裡我都會嘗試關掉那台電視。我按壞了那台電視的開關,敲破它了屏幕,把那台電視砸得粉碎。但無論電視最後變成什麼樣子,它的熒屏總是亮着,它會在我的另一個夢境中恢復如初。夢毫無邏輯,這個野蠻的世界也是一樣。可當我們真正地注視它時,我們會發現那裡有什麼在蟄伏,那東西比我們想象的更加有序或是平庸。在那裡,我們會成為它的一部分。你想要得到瘋狂,但你得到的卻是恐懼。雨滴從天空落下,墜向地面與汪洋,成為了雨滴之外的一切。我們坐在一起,盯着電視,思考着熒屏外的事物,包括從天空墜下的雨滴。
我那天醒得很早,但沒有起床,只是盯着天花板躺了很久。她和往常一樣賴在床上,似乎還在發出細微的鼾聲。我在下床時試着壓低我發出的噪音,好讓她能多睡一會兒。但我在不經意間做出的某個動作還是吵醒了她。她伸了一個又一個懶腰才決定睜開惺忪的雙眼,她的半個身子還埋在被子裡面,頭髮也亂蓬蓬的,像一隻炸毛的黑色小貓。她揉着眼睛,然後向我伸出雙手。你可能會好奇她在做什麼,這只是一個人類的啟動流程。我換好衣服,湊到她的面前,然後俯下身子——擁抱可以治癒早起帶來的傷痛,而她是個不擅長起早的孩子。我很喜歡她的這個習慣。因為與她相比,我是個孤僻彆扭的怪人。她拍了拍我的後背,吃吃地笑了兩聲,然後才鬆開雙臂。「再躺一會兒吧,我去廚房給老爸老媽打打下手。」我對她說。「去吧,去吧。」接着身體在柔軟床面上摩擦的聲音從床鋪上傳來。我紮上頭髮,走出臥室。那時是初夏,臥室外的陽光已經十分充沛了,不過客廳中的空氣則多了幾分冷清。廚房的電飯煲發出「滋滋」的響聲,油煙機已經停止了它那令人隱隱心煩的噪音,這就證明早飯快要做好了。正在擦碗的父親看見我走出了臥室便露出了他的招牌式笑容。我對他揮了揮手以表早安。「把碗筷拿過去吧。」父親把擦好的碗摞成一摞,將它們和四雙筷子一同遞到我的手上。它們濕漉漉的,它們一直都是濕漉漉的。我把碗筷碼好,接過父親剛端來的,墊着抹布的電飯煲內膽,將它放到餐桌的一角,盛好飯之後我回到臥室,準備叫她起來。「嗚哇——昨天不是上過學了嘛,怎麼今天又要上學?」她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鼓着臉頰,甩了甩齊肩的短髮。那天的飯菜沒什麼不同,我們的母親喜歡把菜做得清淡,米飯也會燜的很軟。我不是很中意這樣的口味,但早也就習慣了。而她會趁爸媽不注意的時候把不小心夾到的青椒挑到我的碗裡。作為「回報」,她會拋給我一個看似青澀的笑容。早飯的時間相當短暫,在那之後我和她肩並肩站在洗手池上懸掛的鏡子前梳洗。對我來說這個場景比鏡子裡只有我一個人的身影更加熟悉。母親在我們出門前叮嚀了幾句。那些囑咐一成不變,像是她為了保護我們所舉行的無數個小小儀式。我們的家離學校不是很近,我和她每天都要搭上較早的那幾班公交才勉強不會遲到。她會先一步跑到車站,我在後面跟着她,看着她催促我快些趕去。你或許不知道,那個時候,那個城市的公交很是擁擠,父親總會調侃它們是一個個兜着人的鐵皮豆包。在那個擁擠,悶熱,讓人透不過氣的促狹空間內我們拉着彼此的手才不會走散。那天的車廂里格外地恬燥,人群聲音嘈雜,摩肩接踵。我與她一同擠在公交中段的角落當中。她望着窗外,與我談論她昨晚讀完的那本小說。車內,我和她戴着同一副耳機,耳機中播放着一首古老的芬蘭舞曲。我們用來聽歌的東西是一台79年生產的磁帶隨身聽。車在柏油路面上緩緩前進着,駛過我們常去的書店。我看着那個在街邊顯得有些蕭條的店面向着我們來時的地方遠去,變成一個模糊的光斑。或許在未來,它會像每一件令人懷念至深的東西一樣成為只存在於過去的飄渺意象。等到那時,我們的心中的它會成為永恆的紀念品,我想。不過我腦中尚未成型的胡思亂想被她的一個響指扼斃在搖籃當中。「誒,你聽到了嗎?」她問了這樣一個令我摸不着頭腦的問題。我摘下耳機,這時我才注意到潛伏在汽車轟鳴中不易察覺的白噪音。那不是車內的聲音,聽上去似乎來自相當遙遠的地方。它低沉渾厚又如同新星的嘶鳴。我放低視線,以避開公車窗框的阻擋向聲音的源頭望去。擁擠的車廂讓我的動作看起來有些滑稽,她扶着我的肩膀,好讓我不會失去平衡。那是一個正在沉入地面的巨大球體。你能在它的華麗外衣上找到你所見過的一切,它的表面反射着一切映照在上面的光線並將它們扭曲到極限,那些不斷變化的圖案令我僅是瞥見它們就感到暈眩。純黑的陰影盤踞在它的下方。那個低懸在地面上方的巨大球面如垂死的心臟般劇烈收縮,膨脹。每一次脈動都會令它的形體比之前更大一點。球體周遭的一切都在隨着它的呼吸而瓦解。因為那毫無憐憫的毀滅,你很難相信在它當中會誕生出什麼。最終,它將自己的下半部分完全嵌入了地面,使自己看上去像是一棟只應出現在畫像中的超現實建築。我的雙眼在那奇異的變化中漸漸地摸不清它的形體,但我的大腦卻仍可以感知到它正的擴張與逼近。它是那麼地善於偽裝自己,這個笨重的龐然大物直到來到你的面前時才會從虛無中現身,在你毫無知覺的時候將你拖入它來時的地方。它令我想起我們在孩提時代每一個重病夢中無法擺脫的那些巨大象徵。這是我第一次知曉邊界群落與潮汐的存在,這也是這顆淡藍星球上的所有人類第一次知曉邊界群落與潮汐的存在。車的一側馬上就要與群落的表面相撞,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所有人的本能都在怒號。從這活生生的噩夢中驚醒的我看着驚慌失措的人群,接着幾乎是下意識地鬆開了她的手,拿下身邊車窗旁的紅色小錘。奇怪的是那時的我卻在因為「拿下安全錘」這個願望的實現而感到可笑。我盡全力揮動手中的錘子,將它砸向車窗的一角。車窗應聲布滿蛛網般的裂痕,然後爆裂開來,玻璃碎渣灑落在地面上與我的身上。「你先下去,然後接我!」她喊着,拍了一下我的書包。我沒有多做考慮,跳下了車窗,雖然險些扭傷腳踝,不過終歸還是平安無事。但當我回身看向窗口時下來的人卻不是她。人們相互推擠着跳出車窗,可她仍留在車上。我看着她在車內搖晃着站了起來,我們之間只隔着僅僅幾尺。她困惑地看向我的眼睛,但她馬上就明白了自己將要面對什麼。就在片刻之後,那個車窗對側並不高大的身影與其他沒能離開車廂的人們一同被淹沒在潮汐當中,隨後邊界縮回了幾米,只給勉強倖存的人們留下寥寥數秒。我甚至還來不及憤怒就被其餘的人裹挾着,背對潮汐奔逃。我無法停下腳步,我的身體不允許我停下腳步。我將書包拋在地上,潮汐發出的噪音就在我的身後徘徊,令我頭痛欲裂,它的腳步穩重優雅卻容不得我的一絲喘息。我並不相信神明,彼刻卻在向祂祈禱。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通往何處的道路上狂奔,只是在模糊的視線中將記憶里那些熟悉的景物全部拋在腦後,沒有道別,也沒有悼念,一切都在瘋狂的沉默中消散。只有那首舞曲似乎還在我的耳邊縈繞。終於,足以吞噬天空的滔天巨浪在身後化為一絲漣漪,那刺骨的噪音也在無意義的祈禱中熄滅。我向前踉蹌了幾步才讓自己不再奔跑。停下的我頭暈目眩,胃中的食物涌回食道。鎖骨處不知因何疼痛難忍,腿上的每一束肌肉都在痙攣。我跪倒在地上,不住地嘔吐,直到口水與酸澀的胃液凝固在嘴角。我無法哭泣,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失去了她的我並不悲傷,而是被潮湧般的失落占據了全身。我回過頭,望向剛剛誕生的邊界群落,我的目光穿不透它表面的一絲一毫。它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停止了擴張。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從地面上站起,一個可怕的念頭在那時從我的內心深處迅速生長。我搖晃着朝着它邁出一步,又一步,伸出雙手,試着去擁抱毀滅。終於,我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我跌倒在地上。在恍惚中我看見有人向我走了過來,他們帶我離開了這個地方,我也昏了過去,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面對的是陌生的天花板與我哭泣着的父母。
女孩坐在公園的椅子上,講完了這個故事,可坐在她身旁的男孩卻在狐疑地看着她。「你相信它,它就是切實的過去。你不相信,它就只是胡言亂語。」她笑了笑,抓住男孩的手,「不過這也不重要。我一會兒要去書店,你要一起去嗎?」
「繼續向當地緊急廣播系統提出接管請求。快速反應小組呢?」原本人聲喧鬧的指揮室在一個不斷擴大的圓形區域出現在衛星圖像時變得死一般寂靜,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沒人希望聽到的答案。「讓六號設施的應急小組和收容科立刻前往潮汐發生地。聯繫減災中心和民政部門,申請啟動響應。」指揮員的聲音通過廣播迴蕩在機構建築的每個角落當中,當中也包括一聲拳頭錘擊桌面的悶響。
陳澤霖與科長一同站在因邊界群落擴張而被暫時廢棄的樓宇之間。腳步嘈雜,但蓋不住雨聲淅瀝,泥土的氣味在空氣中瀰漫。雨水攀附在陳澤霖雨衣的帽檐上,遲遲不願墜向地面。一台笨重的測定儀器在兩人的身旁不時發出「嘀嘀」的響聲,提醒二人他們正面對着什麼。「新的群落大概有九十平方公里,罩住了大半個市區。」科長先開了口。「傷亡人數還在統計,雖然這裡不是人口密集地區,但損失還是遠超過委員會的預期。」他把手插進褲袋裡面,嘆了一聲,然後試着將目光放到遠處,但他只能從樓體之間的狹窄縫隙看到邊界群落表面那炫目的反光與遠處七號設施高聳的,被廢棄的樓體。「快要到了,不過這裡聯繫不上他們。收容科的話最快也要等應急小組處理好前期工作才能進場。」「是,但聽說他們已經派人來調查了。這次的潮汐和七號設施的事故脫不開干係,之後少不了被他們問責。」陳澤霖沒有回話,而是緊握手中顯示觀測儀器讀數的移動設備,看着熒屏上顯示的數字。她的口中似乎在喃喃念着像是禱文一樣細密的音符,但她齊肩的短髮低垂下來,擋住了她露在雨衣帽檐之外的那一部分側臉,讓科長看不見她的表情。科長將手懸放在她的肩膀上方,遲疑了一會兒才輕輕拍了兩下。雨水沾濕了手心,而那些水珠又在下一秒消失不見。「生態應對部門也要人到現場收集數據,實驗室我拜託後輩幫我照看了。」說着,陳澤霖轉過頭,盯着科長的眼睛。她的面容平靜,可那對爍爍的眼睛閃得科長心裡發毛。「不對,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來,我是來見你。」科長咳了一聲,他看着陳澤霖按下手中設備的待機按鈕。她蹲下去,點了根煙。雨不算小,但還沒大到熄滅那一點星火。科長環顧四周,然後他將手伸進攜行具的口袋當中,從中掏出一盤磁帶,遞給陳澤霖,磁帶一面的貼紙上印刷有一長串沒有意義的亂碼,另一面的貼紙上則用潦草的筆跡寫着「拷貝,授權給委員」。陳澤霖的嘴微微張開,她眯起眼睛,抬頭看向科長的臉和他伸過來的手,過了好久才接過他手上的東西。科長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但陳澤霖還是看到了那眉間的一絲皺紋。「謝謝?」她擠出一聲乾澀的笑,那似乎是從哪裡偷來的笑聲。但她的表情並不鮮明,讓人琢磨不出她究竟是在懊惱還是在欣慰。「別急着道謝。」科長的肩頭突然放鬆下來。「你為了這些東西惹上太多麻煩了。情報科的人遲早會找上你,沒人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最好是別讓他們操勞。」 他緩緩別過頭去,望向被邊界遮住半邊的天空。「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了。」「這不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嗎?」陳澤霖將煙頭在潮濕的石磚上按熄。「人算什麼?沒有任何東西能擔保任何人之間的關係不會在下一刻徹底斷絕。」「有什麼東西是你真正在乎的嗎?」科長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是時候向前看了吧?」他將手握緊成拳頭,但他得到的回覆只有淅瀝的雨聲。陳澤霖看着前方,臉上沒有表情。科長搖了搖頭,抬起手腕望了一眼手錶,陳澤霖也從設備的屏幕上看了一眼時間。過了片刻,成群的飛蛾般的飛行物在簌簌聲中如一團黑色的霧從二人的頭頂掠過,轉瞬便消失在樓宇之間。這些小體型的邊界生物會在那些體型更大、攜帶着信息體的邊界生物們行動之前去尋找下一個適合引發潮汐的地點。當聚集的信息體達到一定數量時,新的邊界群落就會以聚集地為中心開始生成。「你知道人們為什麼要把邊界群落擴張的過程叫做潮汐嗎?」陳澤霖終於再次開口,卻避開了剛才的話題。「如果沒有干擾,群落會周期性地出現。你想表達什麼?」「它們也和潮水一樣,來勢洶洶,不可阻擋。它們漠然地前進,只是為了淹沒,沒人能夠從中逃離。」她搖了搖頭。「每到這種時候我都會嘗到香煙燒過後留下的焦油的味道。粘稠、悲傷、令人作嘔。」「但願是吧,可我覺得自己還算清醒,不至於說些毫無根據的瘋話。」說着,陳澤霖向科長伸出左手。「扶我一下。」科長愣了半秒,然後才抓起她的手腕。掌中的感覺和他記憶中的一樣纖細。他沒多用力就將她拉了起來。他打量着陳澤霖,發現她身上套着的衣服對她來說顯得太過松垮。她披着的雨衣雖然是機構制式服裝,卻比她常穿的那件更加陳舊。這時,他胸前對講機的屏幕亮了起來,耳機中傳來他同事的聲音。科長用另一隻手按下對講機側面的按鈕,做出回覆:「告訴他們直接開始流程,我馬上就位。」「應急小組的任務結束了。」陳澤霖默默說着,不像是在提醒她身旁的人。她抽出手腕,握住了科長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很快就鬆開了。「還有半個小時就會有人過來要求離場,其餘的邊界生物馬上就會到高壓區里活動。」「我知道。」陳澤霖甩手拍了拍雨衣的下擺,雨衣上掛着的雨水濺到地面上,並滲入其中。科長的喉結跳動了幾下,他咬住自己的嘴唇。最終他開口說道:「澤霖,我想知道你和我說過的那個故事……」陳澤霖看着他的背影,抿了下嘴,收回了她沒說完的話。而她也沒多做停留,在上傳好觀測數據後便扛起儀器走回她來時開的那輛轎車。她在後備箱處將儀器收到一個填充有黑色雞蛋棉的手提箱裡。然後脫下雨衣,無視了那些在褶皺處蓄積的雨水,將它也一同塞到了後備箱中。她踏着碎步,躲進駕駛位上。陳澤霖掏出手機,點亮它的屏幕然後熄滅,並決定在回到機構之前去一趟其它地方。那裡大概是她的故鄉,但陳澤霖在那街頭巷尾已經找不到任何記憶中的景色。只有市中心矗立的高大石碑提醒着每一個回到此處的遊子他們因何離開這裡。這裡的大部分建築已經被改建成機構附屬設施,它們圍繞着一棟高聳的樓形成迷宮般的輻射狀圖案。此時天色已近昏黃,雨勢仍不見弱。灰濛濛的雲彩使得餘暉爬遍了整片天空。橙黃的天空下,設施內圈的那些陣列式觀測儀器的剪影如同向着天空遷徙的巨人,而高聳的石碑則在為它們指明前進的方向。陳澤霖在路邊將車停好,深吸一口氣。她從駕駛位鑽入后座,掏出後備箱裡的雨衣,披在身上,然後走出車廂。比起那些代表了頂尖工業設計的觀測儀器,她的身影在此處不免顯得有幾分潦草。她現在腳踏的柏油路面下或許還埋藏着她幼時嬉鬧中留下的腳印。陳澤霖在樓宇之間的縫隙中向着石碑前進,並試着在櫛比的建築當中找回自己遺失的某樣東西。終於,她來到了那座石碑的前方。雨水讓它本來粗糙的大理石表面泛出光澤,也讓它上面篆刻的那些名字變得模糊。陳澤霖注視着眾多名字當中的一個,注視着在無數夜晚的黑暗當中呼喚着她的那個名字。她伸出手,試着去觸摸什麼,但最終只有雨水從她的指尖滴落。
短暫的逃離什麼也改變不了,這是陳澤霖再明白不過的道理。從某一天起,她開始討厭起懷念過去。但她自己又像是那些記憶的提線木偶,如果沒有它們,自己只會更快地崩潰。不過現在已經是嶄新一天,留給她的矛盾的只剩下幾個街區的時間。陳澤霖用手指在方向盤上打着拍子,她正在駛去六號設施的路上。街道上罩着一層陰鬱的霧氣,像是自下而上升騰的雲。街旁的路人三三兩兩,行色匆匆。沒有人看向她的車一眼,甚至就連路旁高聳的監控攝像頭都無力地垂着腦袋。不過除了那些有關自我存在的難題之外,陳澤霖還要關注掛在車廂頂的後視鏡。她扭動它的朝向,上面映出在遠處跟着她的一輛汽車。機構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他們不信任你,卻仍要異化你、使用你、控制你,要麼讓你成為死物,要麼讓你為己所用。情報科的那些套着黑色制服的喪家之犬讓陳澤霖只是想到他們就感到作嘔,你可以想象他們是比邊界生物更加可憎的怪物,他們以偷窺為樂,以秩序為食。機構里有太多各自為戰的人了,她總是這麼想着。有無數的人在這湍急的潮流當中打撈他們渴望的東西並因此溺亡,若他們抱作一團或許還能避免這樣的命運。科長給她的那盤磁帶現在就放在她車內方向盤上方的檯面上。「我還清醒,我無比清醒。是吧?」她自顧自地咕噥着。陳澤霖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左打方向盤,六號設施主體那高大且未經修飾的樓體映入她的眼帘,它筆直突兀地立在裙房之間,像是一位睥睨萬物的神明。樓體外沒有窗戶,有的只是未經修飾,露出原色的混凝土外牆。在這樣一棟為秘密而生的建築內最接近太陽的物體並不是吊燈,而是那些掛鍾。肅穆、莊嚴、不可褻瀆的高塔似乎是極致秩序的代表,卻又像是人類為自己施加的詛咒。這片街區的行人變得更加稀少,或許從六號設施在這裡誕生之初就是如此。但當陳澤霖再去看向汽車的後視鏡時那輛車已經消失在了她的後方。那些傢伙還會回來的,要麼是今晚,要麼是明天。直覺告訴陳澤霖他們不會再容忍自己的行徑。她把車開到停車場,機構設施的停車場與其他任何地方的停車場都沒有任何區別——昏暗,寬闊而寂靜。停好車後她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造型古舊的隨身聽,然後抓起檯面上的磁帶,將它放進隨身聽的帶倉當中。她離開了車,乘着電梯上樓。電梯間角落攝像頭上的燈珠發出微微的紅光。在電梯內,她戴上隨身聽的耳機,按下播放按鈕。陳澤霖緊握着隨身聽,機體的振動讓她感受到帶盤正在磁帶內高速地轉動,耳機中傳出將計算機帶以音頻形式播放所發出的刺耳噪音,不過陳澤霖能夠聽見噪音下魔咒般的呢喃。隨着「叮」的一聲,電梯停在了頂樓之上的樓層,她走出電梯。那個狹小空間聯通的是一條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長廊,長廊的頂端是所有機構建築的室內頂棚一貫沿用的華夫格。沿着這條長廊,她找到一間只開了門洞卻沒有門的房間。房間的內部空間比從外面看上去更大,它的頂棚有着正常房間的三倍之高,棚頂的正中央用電線吊着一個沒有燈罩的白熾燈泡,四面的牆壁上沒有開窗。屋子的兩側映照着昏暗的紫光與橙光,可陳澤霖卻找不到屋內的其他光源。屋子的正中放着一台亮着的CRT電視,它的機身所延伸出的所有線纜都接在了它機身後方的面板上。它屏幕上的畫面囊括了這間屋子的全貌,當中也包括她的身影。電視的正前方擺着一把椅子。陳澤霖的視線無法從上面移開,她的雙眼中映出一幅可怖的圖景:一個身着白色制服,身形枯槁的人坐在那把椅子上,那個人的手中握着一把手槍,他盯着電視,似乎在靜候熒幕上映出房間之外的畫面。這是她想見到的東西,但不是在這裡,也不是在這個時候。她在走進屋中後只是逗留了片刻便悄悄後退,她腳下不穩,踉蹌着跌在地上,她戴着的耳機也脫落下來。陳澤霖站起身,長出一口氣,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尾骨,關掉了隨身聽,一瘸一拐地向着她來時乘坐的電梯走去。她今天還要參與一場解剖,實驗室里的其他人或許已經在等着她了。「抱歉,來之前有點事要處理下。」她推開實驗室的門,向內瞟了一眼,除了那幾個常見的面孔,實驗室內還多了一名標本師與幾台攝影機。「快去把衣服換上。」有人回應了陳澤霖,但她不知道是誰在回應她。她走進實驗室中,脫下外套,穿上掛在工位一旁的大褂。解剖台上放着的是一隻並不常見的邊界生物。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是六號設施第一次收到這種邊界生物的樣本。儘管如此,它也還是那類用以搬運信息體的邊界生物。那隻邊界生物的身體上有着許多節肢動物的特徵。它側躺着,人們能很輕易地看見它胸前用來承載信息體的兩對附肢,但信息體已經搬運到六號設施的收容中心。它其餘的四肢無法被收攏在解剖台上,人們只能將其懸放在半空。比起四肢,它紡錘形的軀幹小得像是顆萎縮的葡萄,它那軀幹存在的目的似乎只是為了將附肢與頭部胡亂地連接在一起。它的頭部因為承載了所有器官而顯得比例失調,像是個氣球一般,而且沒有堅硬的外殼保護。這種邊界生物的身體看上去相當脆弱,但它們的結構無異於是便於邊界群落進行製造的那種,不過邊界群落似乎因為某種原因而放棄了這種策略,這才使得這類邊界生物像是炙手可熱的古董電腦般那樣稀少。陳澤霖記錄着測量數據,她不時看向那隻邊界生物空洞的眼睛,那瞳孔中飄散着虛無,你甚至無法從那眼睛中分辨出它主人的生命是否消逝。色彩渾濁的液體在桌上恣意橫流,沿着水槽包圍了整個解剖台。所有的邊界生物都像是解剖台上躺着的那個傢伙一樣——帶着目的誕生,它們是一個個龐大的複製機器的精密零件,正是因為有了它們的存在,邊界群落才得以散布。它們不需要思想,不需要進食,只需要行動。這些完美的機器正在蠶食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地。面對它們,面對它們所製造的,形而上的邊界生物,人類還能將那個必然的結局拖延多久?世界上只有機構中這一群被理智的恐懼整合而成的人們在對邊界進行着近乎徒勞的抵抗。而自己又在這之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想到這裡,陳澤霖擺了擺頭,掙脫了那些試圖侵入她腦中的、不合時宜的念頭。隨着解剖進度的推進,有人從那隻邊界生物的頭部掏出一塊閃耀着歐泊色澤的正二十面體。「它們把吻吐出來,直接獲取周圍環境的信息。一些邊界生物特化的吻可以分解物質,但不能像群落本身那樣對物質進行重組。」標本師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陳澤霖盡力掩飾自己從眉宇之間透出的嫌棄,儘管她知道自己做得並不自然,但她也並不在乎,只是自己在與愛人相處時習慣了去這麼做。解剖的工作從上午七點一直到晚上八點,陳澤霖是最後一個離開實驗室的人,在她整理好資料離開時,牆上掛鐘的時針已經指向了「10」。那隻邊界生物的屍體早已被標本師從這裡運到了自己的工作室中。她在離開時路過了一個有些眼生的房間,她透過房間的門縫向內瞟了一眼。房間的所有牆面都被緊密排列的掛鍾占據,掛鐘的鐘面發出冷色的白光,照亮了房間。房間內有一個人,陳澤霖無法分辨其性別,其周身覆蓋着一層能夠折射光線的介質,使其如同水鋁石雕刻成的抽象人像。那個人轉過頭,面向陳澤霖。這時她才發現其面部是一個螺旋向內延伸的空洞,空洞向外噴射出某種非凡的、失落的光芒。陳澤霖移開視線,轉過身,徑直前往電梯,到停車場開出了自己的車。不出意外的,在她開到路上時車廂頂端的後視鏡再一次映出了早上跟着她的那輛汽車。它只是遠遠地尾隨,不緊不慢。不知是因為她剛剛目睹的怪異景象還是因為那輛窮追不捨的汽車,她的手心滲出汗液,讓方向盤的表面變得粘滑。直到路過一個小巷時那輛車似乎被踩滿了油門,開到了她的前面,逼停了她。那車的司機先下了車,陳澤霖瞥見他的手中有什麼對着自己。陳澤霖走下車,舉起雙手,隨着那人逼近的腳步退到小巷當中。沒有質詢,也沒有解釋。機構中暴力與權力的雜糅產物從來都不會發出聲音,隱瞞、掩蓋乃至抹除都是他們的工作。陳澤霖喘着粗氣,她步伐不穩,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當陳澤霖與那人退入小巷之後她放下了舉起的手,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她能看見那人搭在扳機上的手指正在緩緩下壓。她停下腳步,身體突然放鬆下來。陳澤霖抱住自己的肩膀,咯咯笑了兩聲。那人沒有說話,只是扣動了扳機。他扣動了扳機,卻沒有人倒下。他想要後退,卻只是發出一聲嗚咽。陳澤霖握住了那人的手腕,將那關節扭曲到不自然的方向,手槍掉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我坦白我的心中有個空洞,來自我手中的槍與所作所為。」她臉上沒有了笑容。她用另一隻手抓住那人的臉,將他的頭撞向地面。「我……是……委員的……」陳澤霖能感受到他聲帶的震動,那是生命的存在證明。她越用力一點,震動就減弱一點。「那不重要。」她身下的人竭力反抗,卻動彈不得,口涎從他的嘴角溢出。他的手在空氣中揮舞,偶爾會拍打在陳澤霖的臉上,但於事無補。「我不在乎。」「失能的……設施……需要……控制。機構……也是……」「機構是邊界的機構,機構是邊界的秩序。群落是邊界的群落,群落是邊界的混亂。雨在墜落後成為了海的一部分,而海什麼都知道。」「你到底……」那人眼中的血絲幾乎覆蓋了他的整個眼白,他的瞳孔顫抖着,在空中失去它們的焦點。「我是長子,我應當是唯一的倖存者。」陳澤霖將臉貼到那人的面前。「這不是群落的聲音,這是我對你們的詛咒。」她咧開一側的嘴角,「尖叫,但不許出聲。」那人的喉嚨中漸漸不再傳出任何聲響。陳澤霖站起來,走出巷子。她看了看左邊,然後轉頭看了看右邊。沒有人,也沒有監控。她轉過身,張開雙臂,旋轉、搖晃自己的身體,仿佛身處世界盡頭的亡命之徒。她突然停下,兀立在巷中,巷子外路燈的光只能照亮半截巷子,她的臉藏在陰影當中,她的胸膛急促地、不規律地起伏。陳澤霖悠悠地從上衣的口袋裡掏出香煙與火機,她的半張臉在火焰的映照下飄搖。下一秒火光熄滅,煙霧升騰。可過了一會兒,她的手無力地低垂下去,燃燒到半截的香煙掉在地上,紅色的光點在迸射出無數火花後黯然熄滅。陳澤霖靠到牆面上,身體微微顫抖。她用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嘴,用另一隻手按住自己的腹部,發出斷斷續續的乾嘔聲,嘔吐物從她的指縫間流出。她鬆開手,胃液與食糜的混合物淌到地上。她轉過身,將頭撞向牆面,片刻過後,陳澤霖從喉嚨深處擠出一長串含糊且無力的呻吟。「你不在這裡,我要逃離。我痛苦,但這不該難過,這是我清醒的證明。對不起,我很對不起,我的戲仿令你悲傷。你不該靠近我,可你還是來了。這不公平。雨水墜向地面。橙、紫,雷霆、機構被摧毀、篡奪。湖、海。我在溺水、呼喊。射線、泡沫是嗡鳴、預兆。高塔、球體是權力、渴望。雨聲、夢境是謊言、現實。」她被捲入潮汐之中,洶湧的海水沒過她的頭頂,讓她在這乾燥的空氣當中無法呼吸。她的聲音漸漸溶解在空氣之中,只剩下魔咒般的呢喃。在長久的沉默之後陳澤霖撿起地上掉落的手槍,啟動了她裝在上衣口袋中的隨身聽。她戴上耳機,邁着夢遊者一般的步伐,走出巷子。
「你不會是巴別圖書館的管理員吧?」他抓起身旁的枕頭,抱在懷裡,然後看向趴在他身旁的陳澤霖。那段時間裡大家都還叫他於成文——他本來的名字,而不是「科長」這個根本算不上是名字的稱謂。「你突然在說什麼怪話?」陳澤霖瞥了他一眼,然後將視線放回眼前的書上。「冷漠,神秘,你比神或者貓咪只差了一點傲慢。要說你比起複雜又無聊的地球更適合哪裡,答案肯定是那另一個宇宙的圖書館。」陳澤霖把書移開,用交叉的雙手拖起下巴,看着於成文的臉。「我以為你不覺得我冷漠。怎麼?到現在才想起來抱怨。」「我想說的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冷漠吧,我只是覺得我們不像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於成文笑了兩聲,但那笑聲卻有些壓抑。「說實話,我覺得我們認識得有些遲了。我對你的過去幾乎一無所知,你也只會講些不着調的故事。」「大學之前我還不在座城市啊。也沒有太遲,恰好而已。」她伸出手,捏住於成文的小腿,淡淡的笑意漫上她的臉龐,還是說你覺得我不信任你?」她湊得更近了一點,擠開了於成文懷裡的枕頭,環抱在他的腰上。他低下頭,看向陳澤霖似乎在閃着光的雙眸,做出吞咽的動作。「為什麼要笑?」她每眨一次眼,他的心臟似乎就偷停一拍。於成文伸出手,蓋住她的眼睛。他將手移開,放到陳澤霖的背上,摩挲她所身穿的單薄衣物。「嗯,我很害怕……有的時候你坐在那裡,沉默不語。我明白你不像其他人揣測的那樣不可理解。可你的存在對我來說太稀薄了,就好像我不拼盡全力就會失去你一樣。而我確實什麼都做不到,你會滿足,會開心,但又好像從來都不是因為我的所作所為。」「你知道我愛你對吧?」於成文沒有回答她,於是陳澤霖繼續說了下去。「愛是束縛人的詛咒,它使本不相干的人們聚到一起,逼迫他們感受彼此的痛楚,而分離亦是致命的傷痛。」她將放在於成文背後的雙手十指相扣。「我知道我輕浮的樣子,我對別人麻木不仁,我明白我像是個壞人,」她的臉上不知何時泛起潮紅,她口鼻呼出的氣息在於成文的身前氤氳。「但我現在就在這裡,沒什麼好怕的。」「為什麼要去機構?」他不想再繞圈子,便說出了這句自己避之不及的話,但他在張口的那一刻便後悔了。「我還清醒,我清楚地知道我要做什麼。」陳澤霖並沒有面露慍色,對於成文,她似乎格外地包容。「那裡太危險了。」說着,於成文將手插到她腦後的頭髮與後頸的縫隙之間。「什麼是危險,離開你嗎?」她將側臉貼在他的大腿上,看向對面的牆壁。於成文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她的不滿幾乎就要滿溢。「你知道怎麼惹我開心,可你看不到我的夢是什麼。」於成文早就明白她內心深處的那些想法已經在黑暗中生長了太久,以至於沒有東西可以改變它們。他咳了一聲,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陳澤霖鬆開手,讓自己跪坐在於成文的身前,她的視線比他更高,她將他的臉埋在自己的胸前,撫摸着他的頭髮。但她在下一秒推開了他,於成文的身體摔在床面上。他起身看向她,卻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你不能去……我不想讓你去……」陳澤霖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她蜷縮成一團,低垂的頭髮完全遮住了她的面容,讓於成文不知道從她臉上滴下的液體究竟是口涎還是淚水。她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接着突然咳嗽起來,於成文湊上前,輕輕拍打她的後背。「我……我沒事。」陳澤霖伸出一隻手,試探着摸上於成文的臉,「以防你不知道,那裡食堂用的午餐肉都是拿回收的員工屍體做的。」她緩緩起身,從床頭櫃拿起火機與煙盒,為自己點了支煙。
在人們叫他科長的時候,於成文會想起陳澤霖開的那個關於午餐肉的玩笑。人們給他的這個稱謂多少有幾分調侃的意思。因為在收容科工作,只要你活的時間夠久,收容科長的位子就是你的。他在機構工作了三年,而三年的時間並不短暫。邊界生物與邊界群落一樣荒謬,對人類而言,邊界生物是形而上的,只要邊界群落存在,它們就會從中源源不斷地湧現。它們唯一的使命就是不顧一切地將它們所攜帶的信息體聚集到一起,引發下一次潮汐,讓新的邊界群落誕生。收容科工作的本質和與天災搏鬥無異,他們負責控制並收容那些超越常識的邊界生物——僅憑自己的血肉與手中的槍彈。這就是一次又一次燔祭,這些收容科的成員是機構為平息邊界群落的盛怒而準備的祭品。
於成文會不時回憶自己是怎麼認識這個孤魂野鬼般的女孩的,她像是一個突然出現在他生命當中的一個空洞。他知道她痛苦,卻不知道那痛苦是來自怎樣的撕裂。他知道她哀傷,卻不知道那哀傷是來自與誰的分別。當然,他當然不會忘記那個故事,但那故事就像是她精心準備的一個小小玩笑。浮誇,虛假,卻帶着一絲無法剝離又真實存在的情感。當他們一同來到機構之後他與陳澤霖的關係變得更加模糊,像是糾纏在一起的漁網、再也理不開的磁帶,混亂且無力。陳澤霖所渴求的埋藏在機構當中的東西甚至要比邊界群落本身更加致命,而那些東西對她來說似乎遠高於一切。於成文不明白陳澤霖的執念是從何而來,但她所拋棄的,再也未與她同眠。他不在乎耶利哥的城牆是否會轟然倒塌,他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是英雄,他只是一個坐在台下的觀眾,默默地注視台上主角的獨唱並為之獻上掌聲。
於成文的意識踏在崩墜的邊緣,腦中的記憶有如走馬燈般在他的眼前閃過。但任務還在繼續,他仍舊是收容科的科長。腎上腺素讓他握槍的手劇烈顫抖。周遭的槍聲幾乎要奪走他殘存的感官。科長拖着自己最後一名組員的胳膊,他不知道自己手上的人是死是活,只是帶着他盲目地後退。「醫療小組呢?他媽的醫療小組呢!?」科長聽見有人在不遠處聲嘶吼,便在嘈雜的群落邊緣循着聲音,向聲音的源頭摸索過去。在那裡,他看到了一張還算熟悉的面孔。他的一個下屬的左手握着手槍,蓋在自己已經折成幾段的右手上,那人的身旁散落着十幾個空的四排彈匣,在不久前讓他得以在群落周圍保全自己的班機也被擱置在了一邊。「那東西走了多久?」科長把自己的組員拖到他的跟前,然後換下自己的步槍,背起了地上的那把班用機槍。在更後方的遠處,某挺重機中噴射出的子彈從科長的附近呼嘯而過。曳光彈頭在空氣中劃出的紅線直指邊界群落的方位。「那東西走了多久?」科長摘下自己的耳機,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大概三五分鐘,九點方向。三組,三組……它朝着三組去了。」「在這待好。」科長拍了拍那人的防彈背心,「會有人來接你的,他的家人還得你去接見。」接着,他戴回耳機,按下通訊器上的某個按鈕。「三組。三組。這裡是一組組長……好,回報你們的具體方位,有人目擊確認了有未知的危害物在向你們靠近……隔離設施還剩十一小時完工……回報你們的位置,我去和你們會合。」科長收到了一句短促的回應,這之後他握緊通訊設備,咬緊了牙根。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他的耳機中傳來兩組數字。科長從攜行具中掏出最後一個滿的彈匣,插進彈匣井中,拍下槍身側面的空倉掛機按鈕。槍機將彈匣頂端的子彈推入槍膛,發出清脆的聲音。他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手錶,直起原本低伏的身子,向坐標指明的方向邁開腳步。他扶着自己的頭盔,在這裡要提防的不光有在高壓區內遊蕩的邊界生物,也還有從不知何處飛來的流彈。那些擊中地面的子彈甚至揚不起塵土。雨霧掛在他的睫毛上,讓他的視線變得模糊。他緊閉雙唇,每前進一步就讓他的神經更加緊繃一點,仿佛這路途在燃燒命運對他的眷顧,仿佛這路途的盡頭也是生命的終點。濕漉漉的空氣讓他不得不張口喘息,但他也終於看見了剛剛屠戮自己小組成員的那個身影在雨霧當中扭動自己的臃腫高大的身軀。一些較小的邊界生物簇擁在它的周圍。科長停下腳步,躺到一處附近的掩體後面,掏出地圖,發現自己和三組就在原來的七號設施附近,三組的人離那裡更近。「我能看到它了。」科長通過對講機向三組的組長講話,然後在一處混凝土牆後蹲下身子,將機槍腳架的前端抵在牆的側面。他的視線穿過覘孔與準星,落在那個龐然大物的身上。他扣下扳機,後坐力衝擊着早已麻木的肩膀。他喃喃念着彈匣中子彈的餘量。而那隻邊界生物幾乎就在那一瞬間回過了頭,它頭部漆黑的孔洞發出十字形的閃光,使得它如同兀立在海霧中的燈塔。那光芒刺破水汽,舔舐每一個膽敢直視它的靈魂。在這片刻,有不少從其它方位射來的子彈擊中了那隻邊界生物,迸射出明亮的射流。但那一群邊界生物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仍朝着三組前進。他將機槍順着背帶滑到身後,然後跨出斷牆,繼續向前奔跑,直到他進入到炮火支援範圍的邊緣。接着他從胸前的槍套中拔出槍型的指示器,暗自希望後勤部的人在校準瞄具時沒有偷懶。他在扣動指示器的扳機同時按下了對講機的按鈕,「心宿二。這裡是收容科一組,我們遭遇了未知危害物,一組、五組損失慘重。指示就位,請求炮火支援。」對方立刻響應了他的請求,「三組,向緩衝區方向撤離,支援正在路上,我會在支援撤離後到達。」「他媽的,早就和上面的人說給組裡配個炮手,就沒這麼多事了。」科長咕噥着,等候支援的到來。陰影從他的正上方掠過,鋼翼的巨鳥在雲層下方飛行,它搜索着紅外線指向的標靶,伺機投下死亡。37毫米機炮的尖嘯撕裂穹頂,鎢芯彈頭似驚雷從天而降,爆裂聲比那火光來的稍遲,它們揚起的塵土很快便被雨水壓了下去。正是這種來自真正的戰場的武器才能在此時給予科長一絲難得的,厚重的安全感。但他沒有進行下一步行動,那十字形的閃光仍在雨霧中沒有消失,它甚至比之前變得更加刺眼。閃光的來源在此時正重新舒展自己的身軀,它周圍的小體型的邊界生物已經化為一片污濁的狼藉。那隻邊界生物沒有在意死去的同類,而是繼續前進,科長再次端起機槍點射,試着吸引它的注意。但這一切都於事無補,它直到站在了七號設施的樓體之前才停止腳步,科長這時才明白是七號設施中的某些東西吸引了它,可七號設施的事故讓當中的所有信息體與邊界生物幾乎都脫離了收容,那裡剩下的只是一棟空空如也的建築。那隻邊界生物的周身輻射出若隱若現的鞭狀肢體,它將肢體插入樓體表面以對抗重力,讓自身笨重的身軀可以登上高塔的頂端,此時它那被類似金屬礦物的物質覆蓋的環節狀身軀之間的縫隙溢出色彩曖昧粘稠的暖光,它頭部的十字閃光開始旋轉,變成一道環狀的光暈。光暈緩緩上升,卻無人可以阻止,直至它在樓體的頂端站定。不久之後一隻形似蝠鱝卻能用它傘狀的翼鰭支撐自己在陸地上行走的邊界生物從科長的身旁以驚人的速度掠過,轉移了他的注意力。科長將機槍指向它,扣下扳機。彈頭穿透了它的翼鰭與身體,留下幾個不大不小的孔洞。它停下腳步,緩緩轉身面朝科長。它沒有真正的眼瞳,但它頭部的口狀器官流露出的東西卻比地球上那些擁有雙眸的生物們所能表達的情感更加深邃,以至於顯得空洞麻木。它所攜帶的信息體有着書冊一樣的擬態外形,信息體以打開的方式嵌在它的胸前,當中的書頁緩緩開合,像是魚那鮮活的腮在空氣中律動。在短暫的對視後它甚至沒有發出用來警示的叫聲便轉身離開。隨其而去的是更多的邊界生物向着七號設施的樓體奔涌,它們用身體壘成高牆,以觸及高樓頂端的巨獸。「三組,收到回復!」科長想要聯繫到三組的組長,以便確認對方的狀況,但耳機發出的只有極細微的電流聲。「三組,收到請回復!餵……喂!能聽見嗎?它們要在這裡引發潮汐……」科長站起身,望向廢墟的上方。沒有人回答他,沒有任何人回答他。隨着下一隻攜帶了信息體的邊界生物到達七號設施的頂端,一聲足以讓人失聰的悲鳴般的叫聲傳來。那隻身形龐大的邊界生物直起自己管狀的身軀,從頭部的孔洞中吐出了它的「吻」,枝杈般的組織延展,延展,遮蔽天空,自地平線而上生長。它如同一顆連接了地面與天空的巨樹。槍聲從科長的耳旁消散,好像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意識到了某些不被一切人類情感所能包容的事情將在這裡發生。黑色的、太陽般的球體升到枝杈的正中。這似乎是創世神話中描繪的光景在眾人的面前毫無保留地呈現,正在目睹這一畫面的人們就算窮盡神智也無法從中獲知任何可以被他的理性所接納的信息。悲鳴化為低沉的哀悼,大地為之顫抖,就連月光也會因其黯然失色。不遠處,七號設施的樓體開始變形、融化、沸騰,它被表面浮現出的色澤艷麗的分型圖案所分割、撕裂,並將自身的外部向外翻轉。樓頂與樓體周圍的邊界生物漸漸被其吞沒,巨樹隨之下沉。在短暫的沉寂之後,一道色澤艷麗的弧光從七號設施原本的位置迸射而出,它不斷地膨脹,比初升的朝陽更加鮮活,那是任何畫家都無法描繪的絕景。科長把機槍放到地上,望向前方。他用雙手的拇指與食指將眼前的畫面框在當中。「神,貓咪,管理員。你究竟想要什麼?」他淡淡地說道。那是一個只存在於心中的模糊象徵。他自己沒能接納,也沒有拋棄,眩光漸近,它所帶來的是對一切問題的消解——若真是這樣那便再好不過。在這一刻,他萌生出了一種奪回了自己名字的錯覺。不知為何,她的身影與群落表面扭曲的光線重疊,使得他能夠窺見那些念頭在黑暗中生長的痕跡。他的心中沒有問題,卻早就有了答案。邊界,邊界的一切從不重要,從前是,今後也是。
陳澤霖就站在他的身後,如此之近,如此之遠。或許他應該得到答案,但一切都被埋沒在淅瀝的雨聲之中。常有人誤以為那雨聲是一個關於陽光的承諾,但他們能得到的只有一片模糊的天空。群落的表面將他們淹沒,而事實是那裡沒有答案。群落內部不同的物質互相侵入彼此,發出水綠色的輝光,使得這裡像是湖泊的底部。群落的中心傳來平緩的噪音,那聲音像是人們在夜晚的城市郊外獨行時聽見的聲音,它機械、空洞而且麻木,卻仿佛由生命的氣息鑄成。而在那聲音之中,有一種類似賦格的音調在慢慢爬升。它昂揚,然後墜落,如同新星的嘶鳴,如同垂死心臟的低吼。所有來自群落之外的物質此刻都在這混沌之中分崩離析。在嘶吼停息之後,只剩陳澤霖一人站在群落內部粘稠的、灰色的等候重組的濃密氣體之中。她能嗅到焦油的氣味,粘稠、悲傷、令人作嘔。沒有道別,也沒有悼念,一切都在瘋狂的沉默中消散。只有那首舞曲似乎還在她的耳邊縈繞。她在新生群落附近某個情報科員工的屍體上扒下一套沾着泥水、破爛不堪的黑色制服,套在自己赤裸的身上。在她的身後,群落的表面浮現出數個囊泡般的物體,接着那些囊泡完全從群落的表面脫離,滾落地面。那些囊泡若隱若現的薄膜「啵」地一聲消失在空氣當中,只留下一縷霧氣。一隻又一隻濕漉漉的邊界生物在地面上扭動自己的軀體,仿佛是對自己剛剛被身體囚禁的自由而感到悲傷與憤怒。它們望向陳澤霖的位置,它們的眼瞳渾圓而又空洞。
「我知道,在委員會之上,有一個超越且唯一的存在。她是人造的神祇,虛假的偶像。她是人類為控制群落,建成機構而向邊界獻上的最初的祭品。她是秩序所選擇的英雄、愚者。她是次子、伴星,她就是你,是我的姊妹。我試着在人群之中蟄伏,但當我依偎在愛人的懷裡,沉沉地睡去時,我的夢是來自群落的呼喚。我能聽見你的聲音,高塔的聲音,但那聲音太過微弱,我已經墜入海中。」陳澤霖如同朝聖的人,她在雨霧之中向着的自己的故鄉徐徐前進。那裡有着最原始的一處群落,那裡有着機構的第一座高塔,那裡有着最初的遇難者們。而她的姊妹正在那裡等候着她的到來。
零號設施的樓體看上去比祂的後輩們更加高大與陰暗,就像是一頭並未被人完全馴化的野獸,祂蜷縮在世界的黑暗角落當中靜候逃離的機會。陳澤霖站在高塔面前,身後不遠處是那座高大的石碑,她沒有理由猶豫,她腦中的聲音嘈雜且扭曲,卻無一不在向她吶喊:回到你來時的地方!建築內空無一人,但其中的陳設仍嶄新且齊全。陳澤霖走進一層的電梯。她戴着耳機,隨身聽被她放到了上衣的口袋當中。她來到零號設施內那頂樓之上的樓層。長廊,棚頂,沒有門的屋子,她在光潔的地面上留下一串腳印與水漬。與六號設施內不同的是,長廊所聯通的房間內,電視機的兩側放着兩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年輕的女性,她似乎早就在這裡等待,抑或是從未離開。那位女性穿着一件整潔得體的白色委員制服,她將一隻手的手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用手托着自己的側臉,她的另一隻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手槍。她的坐姿與房間內的詭異氣息幾乎毫不相容。「還記得嗎?在我們曾經的房間中……」陳澤霖緩緩開口。陳澤霖拉過椅子,坐了上去。「終於又見面了,妹妹。」她抬起雙手,又忽然將它們放到椅子的扶手上。「還是叫我陳弘泯罷。」那個人微睜雙眼,看上去相當睏倦。她留起了長發,馬尾垂在她的腦後,隨着她的動作擺動。「就像人們自古以來就喜愛的那些兄弟相爭的故事。像是亞伯與該隱,雅各與以掃。」「沒有必要,也沒有機會。它們不過是人們費盡心思編造的一個又一個謊言。日光之下沒有新事。」陳澤霖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它們分別落在橙光與紫光之中。她的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讓她看上去極盡癲狂,群落的低語在她的腦中嗡鳴,那些不規則的語言沿着陳弘泯的回答漫入她的神智,替代她下定了決心。「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回來?我能容忍你破壞機構建立的秩序,但你卻無視了我給你的警告,你不該回來。機構甚至對它所不希望接納的人們隱瞞自己的位置,但你還是靠着另一個人找到了這裡。」「我被困住了。我被困在群落與我們的聯繫之間,我得不到平靜與理智,我也沒法陷入瘋狂。」 陳澤霖面部的肌肉微微抽動。「因為你,我不得不在比瘋狂更甚的痛苦裡腐爛。」她的身體前傾,手死死地抓住椅子的扶手。「而你丟下了我,任我被(機構)秩序所控制。」陳弘泯的面容異常平靜,一句簡短有力的控訴在她的詮釋下顯得輕描淡寫。在她的聲線中還藏着一個粗獷的男性聲音,那聲音與陳澤霖所能聽見的群落給她的回答相當接近,但那聲音更加穩定,更加克制。「你得到的,就是你需要的東西。你要自由,你便獲得了自由,但自由帶不來秩序。你還記得嗎?它是我(機構)的東西。至少把磁帶(鑰匙)還給我吧,該結束這場鬧劇了。你想要殺死我,對吧?但機構的塔總會需要一個委員(祭品),留在這高塔里的,不是我,就是你。」「我們與它一樣,與群落和機構一樣,只是邊界的玩具。」陳澤霖搖了搖頭,將手伸進上衣的下面,「這個野蠻的世界與夢境一樣,毫無邏輯。它那樣存在,我們只是這惶恐夢境中的一塊碎片。」她似乎在衣服的掩蓋下握住了某樣東西。陳弘泯盯着陳澤霖的眼睛,舉起了手中的槍,她的後槽牙緊緊地咬在一起,但陳澤霖並沒有停止她的動作。下一秒子彈擊中了陳澤霖的額頭,她的頭仰到了椅背的後方,房間內恢復了原先的死寂。可她衣服下面的手仍在進行先前的動作,她掏出自己比作手槍的手,指向對面。「嘭!」陳澤霖接着發出一陣怪笑。隨着一陣關節復位所發出的異響,她抬起頭,而她額頭上的傷口像是一句滑稽的戲言。「你在那樣的黑暗裡行走了多久……」陳弘泯的聲音不再平穩,像是在柏油中浸泡了太久,又像是一隻野獸發出的臨終低鳴。陳澤霖的身體像是被拉起提線的木偶一樣直立起來,她跨過擋在在兩人之間的電視,走到自己的姊妹面前,將一隻腿跪在她兩腿之間的椅面上。陳澤霖抓住陳弘泯的雙手,張開雙唇,在她的脖頸上留下一道比水稍加粘稠的液體,她身上混雜着泥土的雨水滴落在陳弘泯的衣服上,那些黑褐色的斑點在白色的布料上顯得更加違和。陳弘泯抬起腿,將腳抵在陳澤霖的腹部。她用盡全身的氣力,踢開了陳澤霖。她們互相接觸的皮膚表面被撕開一道血肉模糊的創口。陳澤霖後退幾步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陳弘泯深吸一口氣,乘這片刻的機會將槍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陳澤霖伸出手,徒然地想要抓住什麼。槍聲再次響起,混雜着肉片與骨渣的腦組織潑灑在房間內的牆上與陳澤霖的臉上。只剩下半個頭顱的屍體發出似有似無的噪音:「這個故事……有着一個最……最古老(原始)的命題。那個命題比你我(人類)的存在更久……沒有東西將在這裡結束……」話語最終與槍聲的回音一同消散在房間之中,屍體癱倒在椅子上。血液汩汩流出,浸染了白色的制服。陳澤霖後退兩步。茫然與無助占據了她的身軀。房間那不存在的門已經關上,接替已經完成。就算她離自由只有一步之遙,她仍舊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群落不再對她做出回應,取而代之的是機構中的人們的每一句陳述與他們的附言。她抱住自己的肩膀蹲在地上。這間屋子不再像之前那樣昏暗,溫暖明亮的光漸漸充斥了這裡。「告訴我,我還清醒……你在哪裡?回答我……回答我!」磁帶走到了盡頭。隨身聽發出一聲清脆的機械噪音,開始播放磁帶的B面——陳澤霖從未設想過的內容,也是她早就聽過的內容。旋律活潑熱烈的舞曲傳入陳澤霖的耳中。它的歌詞對陳澤霖來說早就耳熟能詳。
現在,她正身處故鄉。她回憶着那個機構還不存在的早上。於成文說得沒錯,那裡沒有倖存者。但有兩個女孩和她們的隨身聽不知為何從那極盡癲狂的混沌中回到了她們的世界,但那時的她們還不知道這並非眷顧。不久之後,她們看見了那些從遠處走來的,身穿黑色制服的人們。她們中的一個丟下了另一個,遠遠地逃離。逃走的那個本可以藏匿在人群之中,但她卻受群落的聲音指引,來到機構,了結她的未竟之事。陳澤霖拿過屍體手中的槍,坐回到屍體對面的椅子上。她盯着電視,電視的熒屏上面在播放着她看不懂的東西。但在這明亮之中她隱約瞥見了處於群落與機構之上的,邊界的形體。她能看見每一個生命,每一顆星辰的形體在邊界內扁平的時間中不斷延展,如同蜿蜒的河流,流入符號與信息的海洋之中,流入邊界廣袤的空間之中。它像是海洋,一切的源頭。新怪譚小說風格和敘事手法極其鮮明的一篇作品,貼切地融入中國元素,在我們熟悉的日常生活及城市場景上打造了一個詭異事件的虛構世界,真實質感與超現實的異化感都很強烈,用充滿細節和複雜信息的文字,冷峻客觀地陳述,邊界群落與潮汐的恐怖存在,其無法抵禦的壓迫氣息令人不寒而慄,暗示着人類渺小且無價值的脆弱性。上海果閱文化創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利人的授權(獨家授權/一般授權),可通過旗下媒體發表本作,包括但不限於「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賬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賬號等
鑽石舞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