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GQ報道的「關係」欄目。每一期深入一組關係,典型或非典型,在相互對照的講述中,形成完整的故事。與他人的聯結,確立了我們的世界坐標。剛剛過去的春天,《再見愛人》團隊推出了新節目《春日遲遲再出發》,八位離異的單身男女,結伴進行連續四個周末的「限定旅行」。節目想要進行一場實驗:瞻前顧後的成年人,歷經失望的婚姻和傷痛的感情,是否還有心動的可能?節目想要成為一個心臟起搏器,讓死掉的心重新跳動起來。劉樂和Rock是這場親密關係實驗的製作人和參與人。如果有一個能量測試表,他們剛好處於兩極——導演劉樂是一個電量滿格、十分快樂的人,儘管她的節目總是圍繞破碎的人、破碎的情感。她擅長挖掘人的心理深度,像解謎一樣探究人,編織故事。這讓很多觀眾從中看到了自己。而嘉賓Rock是一個敏感、時刻在校準自己言行的人。在他以脫口秀演員的身份為人熟知時,就有着非常標籤化的「喪」。在採訪中,我也體會了劉樂向我描述的Rock,長久的沉默,反覆的斟詞酌句,對舉止得體、精準表達有着近乎嚴苛的自我要求。而當這場實驗結束後,Rock成為了變化最大的人。從頑固的被動人格習得主動,從緊張變得鬆弛,這讓他收穫了友誼和心動。他說,我們都害怕再受傷害,但不再受傷並不是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戀愛、結婚、離婚、重新出發,婚戀綜藝逐步將私人生活和私人情感「公共化」了。公眾的觀看、解讀、代入、評判同樣成為了實驗的一部分。它像一扇洞察社會的窗口:我們渴望親密關係,但又害怕它帶來的痛苦與風險;我們渴望被他人理解接納,但又恐懼袒露的自我被審視、被評判。這檔節目中最高頻出現的一句話是,成年人,很現實。這場實驗近乎真空,它剝離了現實世界中更為複雜的維度,讓成年人卸掉防備與重負,體驗生活還存在另外的可能。劉樂說,真人秀只是一個發生機制,重要的是去過好真實的生活。我們從這場實驗的製作人和參與人兩方視角,來呈現他們和一檔真人秀的「關係」。
在《再見愛人》中後段,我們想要開發《春日遲遲再出發》。當時《再見愛人》的嘉賓們來長沙來錄製最後一期「返場」節目,那晚大家聊了很多,我拉着郭柯宇和王秋雨,開玩笑說,你倆湊合湊合得了。後來往深里聊,倆人都說,現在談戀愛真的太難了,不願再進入一段關係。當時我就覺得,如果真這麼難,是不是可以再做一個節目?我們做了一些離婚人群的調查,也從《再見愛人》的選手池裡找了一些人來聊。共同的反饋是,談戀愛特別難。有些人還會特別直接地說,我沒有時間和精力,我只需要快速的陪伴,比如社交App上短暫的約會。而對於長期、穩定的親密關係,他們沒有精神氣兒再去建立,認為這是一個困難、耗時、風險極高的大工程。《春日》想構建一場實驗:你能不能再進入親密關係,而不再把婚姻作為必選題。這個過程很像解謎,是氧氣含量不足,還是溫度不夠?是不是某些條件同時滿足時,人才會心動?選人實在太難了,我們設定了幾個條件:離異,但你這一方不能有重大道德過錯;有相對較好的外形條件;有正當體面的工作;有清晰的表達能力,以及最重要的,目前單身。滿足了這些條件後,TA還單身,TA一定有很多自我堅持。我們找的這八個人都是「心動困難戶」,他們的銅牆鐵壁比一般人更厚。我第一次見David,我說應該有很多女孩喜歡你吧,他說沒有,我問他的生活軌跡,才發現他每天就是上班下班。他用了非常大的精力在搬家上,一個月要搬一次家。第一次見Rock,在笑果文化的會議室。那個房間有一面熒光黃的牆,每個人都明晃晃的,我們節目組4、5個人坐一排,Rock和經紀人坐對面,他非常拘謹。我們試圖打開局面,閒聊了一些他的興趣愛好,但最終還是要聊到,你為什麼離婚,離婚之後你有沒有談戀愛?他肉眼可見地戒備起來,兩隻眼睛瞪着你,全程都在深呼吸。這個過程持續了一小時,我覺得這樣不行,提出一起抽根煙,到外邊你感覺他鬆弛了一點,他開始跟你分享上海的天氣、樹、咖啡館,但回到會議室又變回原樣。我當即決定帶他去喝一杯,我還打電話給《再見愛人》觀察室的嘉賓胡彥斌問他要不要一起坐坐,聊聊你們男人的愛情觀。我、總編劇、PD(跟拍導演)聊各自的感情,胡彥斌跟他講,你別有太大負擔,機位都架得很遠,你看不到他們。後半場,Rock開口的次數越來越多。那天晚上之後,他對我們的信任度高了很多,他主動給我們發微信了。在Rock開放麥後台,我們遇到了周奇墨。Rock說要去參加一個節目,是《再見愛人》團隊的。周奇墨說,那你應該去,我如果在街上碰見《再見愛人》里的六個人,會感覺像家人一樣。Rock是一個極度糾結的人,他沒有辦法給你一個肯定的答覆。做《再見愛人》和《春日》最大的共同點,就是你不知道這個嘉賓到底想不想來,不到開錄那天你根本拿不到答案。簽了合同他們也有可能撕了不來了,我始終保持不安全感。在說服嘉賓上,我們沒有其他方式,就是靠長時間的傾聽,以及把自己抖出去的分享。我們團隊對於各自的情史都非常了解,因為經常要自己或帶上伴侶來測試節目裡的環節設置——你上一次失戀是為什麼,最痛苦的經歷是什麼,守護星遊戲,匿名提問遊戲。就是把自己作為方法,把自己作為靶子。在傾聽中,我們要做判斷,他們對「再出發」是否還有期待?我要在他們對愛情的失望中感知到期待,你是不是真像你說的那樣堅定?對於普通觀眾來說,如果這些人如此心灰意冷還有心動的可能,那我為什麼不相信愛情?全世界的戀綜,男嘉賓都比女嘉賓更難找,離婚綜藝尤甚。我們從大幾百人篩選到最後一輪,符合條件的女嘉賓有十幾個,男嘉賓只有三四個。我接觸很多離異男士,有一些條件不是特別好,但他的口吻充滿了傲慢,比如我年收入多少,有多少女的求着上門,我去你們節目能得到什麼好處?也有一些男性,又自我又易碎,什麼都撼動不了他,但說起某些事情又突然暴怒。我們不會選擇這樣的人來上節目。女嘉賓上節目特別乾脆。她們會表現出很颯的一面——離婚是我的真實經歷,對我造成了影響,我願意分享。她們只對談戀愛擰巴,不要給我搭CP。男嘉賓正好反過來,他們在錄節目之前有特別多現實的顧慮,工作會不會受影響,家人朋友怎麼看,錄製會不會特別麻煩。但是節目播出之後男生特別坦然,女生壓力非常大,她們會被惡評圍繞,綠茶、矯情、做作......最常見的就是直接攻擊外貌。這是她們人生中第一次這麼密集地聽到負面聲音。我們花大量時間勸解,你真的非常棒了,只要你真實地暴露在公眾面前,就有被罵的可能。公眾對女性的苛求遠遠高於男性。《再見愛人》前期王秋雨被罵上天,他一次都沒來找過我們,那時我們真的每期都非常緊張,但也不敢主動問,後來老王說,我覺得那些聲音壓根說的不是我呀。我們會告訴每一位嘉賓,播出後你將面對什麼,你們一定會被很多人認同與不認同。比如《再見愛人》里KK說「不做飯是想給老婆一個機會」,他被罵上熱搜第一,掛了一整天。他的私信收到了很多詛咒。這句話日常生活中也會聽到,但放到公共語境就成為了輿論現象。這是做素人綜藝比較難的地方,你要讓他們接受公眾的審視,你的情緒價值要提供得更長。最早是同事推薦,說有個節目想找你聊一下。第一次面試是線上視頻,那天很倉促,我剛出差回來,家裡亂糟糟的。他們說,我整個人不太精神的狀態吸引了他們,覺得我特別適合參加這種治癒節目。他們一開始可神秘了,就主打治癒,旅行,交友,說你趕緊來治癒一下。後邊慢慢接觸,到了第二次、第三次,信息就豐富了,知道有可能會啟動心動模式。我之前完全沒有看過戀綜,出發之前我惡補了一下,看得我頭皮發麻,我不需要這樣吧?上來就給對方寫信,餵飯,特別嚇人,特別誇張。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要參加戀綜,簡直觸目驚心,但旅行和治癒這兩個點非常吸引我。過去一兩年,我在一個不太好的狀態,再加上疫情,非常想去旅遊。不管怎麼着,出去玩一玩總是好的。第一次和劉樂見面,那個場面我一下子就蒙了,他們問的都是特別私密的問題,我需要舒適的環境,面對信任的朋友才能慢慢談。我和劉樂在外面抽煙,她問我喜歡什麼樣的女孩,有什麼標準,她反覆提問,希望我給出具體的東西。最後我說,我對有紋身的女生有好感,她馬上亮出了自己的紋身。我開玩笑說我收回剛才那句話。
做《再見愛人》《春日》很像賭石,一旦打開石頭,裡面有沒有玉,是未知。Rock和王秋雨都屬於有玉的。我在他們身上感受到一種「對沖」。Rock很願意輸出自己的世界,但又害怕帶給別人困擾,這是他最有意思的地方。喝酒喝到酣暢處,他曾短暫流露出動人的一面,這一面能不能在真人秀里釋放,我不確定。他和我們分享了他和前女友的故事,問能不能不要在節目裡講,我說如果你不舒服就不要講,但後來他主動在節目裡分享了。前幾天打開他們都挺難的,剛上來七個人不知道聊啥,就各自分享我的PD跟我說了啥,你的PD是怎麼跟你說的。我想天哪,如果你們聊天局限在這個,節目沒辦法錄。我當時火挺大,進去現場之前我深呼吸。他們看見我怒氣沖沖地走進來,說樂姐你怎麼來了,是不是我們很糟糕啊。我馬上變臉,笑着說,怎麼會,你們特別棒!當時導演們全在監控室狂笑。你不能挫傷他們的積極性。我說,只有一點提醒大家,希望你們專注於彼此,這段旅程是你們七個人一起的,我們只是工具人。他們似懂非懂,七個陌生人,我幹啥要對你感興趣?我要求節目組所有人不准和他們講話,只讓他們七個人之間交流。我對PD說,開錄前你和嘉賓是最好的朋友。一旦開錄,你不能再跟TA有交心的行為。如果TA有情緒過來找你,你只能讓TA自己解決。我一直認為,暴露脆弱是很快打開自己、增強信任的方法,不是先告訴你我有多好,而是先告訴你我有多糟。一上來為什麼要讓所有人把自己的過去鋪開?這是最本能的吸引,最快速增進了解的手段——TA為什麼有這樣的故事?錄製前幾天,我們發現Rock戴上麥就不說話,他經常去廁所抽煙,我們就讓PD跟進去和他聊天,播出的很多採訪是在廁所拿到的聲音,沒有畫面。Rock的備采(註:真人秀當天錄製結束後的採訪)時間是其他嘉賓的兩倍以上,他有大段的空白,每一個問題他都揣摩很久,一定要找到最準確的語言,他極度恐懼表達不夠得體。只有一點一點追問,他才有詳盡、細膩的表述。Rock像被困在一個殼子裡。他是一個典型的向內探索的人,不停探索,不停內耗。他有自己的生活秩序,對入侵非常敏感。《春日》是第一個真正走進他生活的節目。他的經紀人非常驚訝,她第一次見到Rock哭,第一次見到有人進他家裡拍攝,Rock對在家裡安裝攝像頭很抗拒,他擔心暴露隱私,還會打擾到鄰居。在前半段,他對真人秀的不適感非常強烈。Rock最早發生改變是在長白山,陸瑩主動選擇David,他不明白為什麼人可以這麼直接地表達情感,而且其他人對這樣的行為是讚賞的。他深深地被震撼了,他會想,是不是我這樣做也是可以的?Rock害怕在節目裡失態,更怕失態不被理解。有天他分享了一個壓在心裡很久的和前任的小故事,在後采的時候,他突然崩潰了,跑到外面大口地深呼吸。我們跑過去問,你還好嗎。他說,我要自己待一會兒。那個瞬間我覺得非常動人,我以為他會要求我們剪掉,但他沒有提。後來他說,說出來他也有一種輕鬆的感覺。為什麼這個節目能把這個人打開到這樣的程度?本質是因為人有失態的需求。哪怕我知道我不該這麼去講,這樣會顯得我很失敗、很失態,我應該做一個更體面的人,不斷有這樣的聲音規訓着你,但你的情緒出口在哪兒呢?當一群有同樣傷痛經歷的人匯集到一起,這個出口就會很容易被打開。這個節目做的最大努力,就是促進這七人之間互相影響。我們明確規定,導演組不做中間傳話。如果你們不能在這個場域裡依靠自己認知、喜歡這個人,而要靠幕後的推力,這個關係是假的,有速成的成分。早期莫非和Rock互相感興趣,但我們從來沒有傳話,Rock和荔枝的推拉糾結,我們也只做呈現。七個人中,雅婷經常扮演傳話的角色。《春日》與其他戀綜相比,最成功之處是友情的濃度高很多。他們之間產生的情感聯結是真實的,錄完節目後八個人經常聚會,關係非常好。我收到很多反饋,《再見愛人》不以勸和為目的,《春日》卻想拉CP。實際上,CP的誕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我們選了八個面容姣好、工作較好、人品不錯的單身男女,讓他們極度舒適地一起旅行,不產生火花就見鬼了。我們造了一個非常空靈的場。如果在你在平時的土壤里很難發芽,那移植到溫室里,是不是有可能萌生出心動?《再見愛人》我會讓他們吃點苦,在懸崖上支帳篷,做沙漠裡做飯,房車一路顛得要死,在極端情境下激發他們互相傾訴和溝通的欲望,但《春日》永遠是好看的房子,寬敞的商務車,精美妝發,打扮得漂漂亮亮。《春日》的設計感比《再見愛人》更重,環節也更多。《再見愛人》帶有原生關係,看向彼此的一個眼神,觀眾都能腦補很多細節。但對於《春日》這群人,觀眾不認識他們,也缺乏婚姻里另一個視角的講述,如果不設計,他們會徹底躺平。當然我們問話很隱諱,不會問你喜歡誰,而是問你對誰好奇,想了解誰多一些,誰會讓你覺得特別?設置心動模式是我們想解決一個悖論:離婚的人為什麼只能找離婚的人?所以治癒傷痛是第一層,你有權選擇是否進入下一層。節目中所有單線約會,都是嘉賓自主觸發。包括第一周周間,我們的用詞是「你有權和一個異性約會」,而不是「必須」。這是一個很好玩的心理觸發,可以主動行動,又被規則保護,不用害怕丟人,就像那句歌詞「幸好,只有遊戲規則知道」。我去之前挺慌的,一些朋友告訴我,真人秀挺暴露人性的。還有朋友給我做了培訓,關於「在女生面前你要怎麼去表現」。我以為有什麼呢,說了半天就一個點,你要有眼力見兒。但我真的反應太慢了。這邊嘟嘟(陸瑩)稍微一噘嘴,眼淚還沒下來,David就已經唰地過去了。有時候大家聊天突然都哭了,我局促不安,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節目播出後,我們幾個人經常聚在一起看,我發現只要別人哭了,我就會非常傻地呆在那裡,顯得很冷漠。我一直說我要去節目積累脫口秀素材,但其實沒積累到,我沒有想通這個問題,可能自己太投入了,我拋棄掉了職業身份,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了。首先真人秀剝離掉了創作焦慮,剝離掉了拋梗的焦慮。它和脫口秀節目是完全不同的錄製氛圍。在我們公司內部有一個說法,節目錄得越痛苦,播出效果越好。但這可能只適用於脫口秀,因為壓力越大,競爭越激烈,行業整體水準越高。所有脫口秀演員都有拋梗焦慮。我甚至覺得,長時間在這種環境下,我身邊很多朋友的人格都受到了影響,不會好好說話了。你跟他正常地、嚴肅地聊點事,他會無意識地不停打岔、拋梗,大多數人接受不了和我們這個群體在一起聊天。在《春日》,我會刻意在抑制自己拋梗的衝動。大家在說悲傷的事情,我不想岔開。只有實在受不了這種沉重時,我才會那麼做。七個人剛認識的時候,都很尷尬。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特別能耐受尷尬,我覺得人沒有必要為所有尷尬負責,一碰到尷尬就使出渾身解數來化解。這可能和我的經歷有關,你在舞台上只要忘詞停頓2秒,你是不知道那有多尷尬。經歷多了,你就會脫敏。真人秀也剝離了我「必須準備好」的焦慮。我是一個「把所有菜備齊才下鍋」的人,所以我總是想知道明天要幹嘛,我要做好準備。在準備的過程里,我會想很多,內耗很嚴重。但真人秀要的就是你的臨場反應,你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很多時候都很倉促,你也表現得很狼狽。後來我慢慢習慣了這種狼狽。現在回想,這對我是一個非常好的體驗,也是我逐漸輕鬆的原因,我再也不用去焦慮明天怎麼樣了,我再也不用為明天做充足準備了。當你完全放棄,你發現其實也不會更差更糟糕。你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做事效率都會好很多。之前我把離婚經歷寫成段子在舞台上表演,心理建設了非常非常久。這件事的難度不在於袒露自我,而是會不會侵犯對方的隱私?會不會打擾到對方?在鏡頭面前,我會克制。我會把情感克制到一個我認為表達得體的範圍內。如果我遇到喜歡的女生,我也會稍微收着,這可能跟我從小受到的規訓有關。我離婚後來上海,已經有四五年了。這是我第一次交到非工作、非脫口秀相關的朋友。來上海之後,我的生活有很大的割裂,所有認識我的人都管我叫Rock,沒有人知道我是楊磊,生活非常單一。我一直在一種懸空的狀態里,好像在扮演一個叫Rock的人,一個脫口秀演員,一個大家眼裡站舞台上講笑話的人。但在這個節目裡,我用回了本名。這個過程很神奇,我見到了我發小,我找回了很多過去,好像和之前那段斷裂的生活重新聯結上了。這是一種不太一樣的安全感,很踏實,好像又變回有血有肉的人。
真人秀本身是一個緩慢打開的過程,你必須尊重一個人打開的規律。第一期講到離婚理由,Rock分享的是他討厭過生日的故事。到了後面,在給莫非過生日的場景里,你才知道他畏懼過生日的緣由。我們當然知道所有的故事,但會先給線索,再補足拼圖另一塊。對於Rock喜不喜歡荔枝,荔枝喜不喜歡Rock,我們內部始終都有很大的分歧,很多導演錄到倒數第二站都不確定。節目組也在解謎。我堅定不移地站在他們互相喜歡的那一票,有時候旁聽他們各自的備采,我都憋出內傷,恨不得衝過去跟Rock說,你現在就去草坪上給她表白。Rock是一個非常有邊界感的人。他最看重的是,我千萬千萬不要給別人造成任何困擾,以至於他的行為極其隱蔽,而荔枝又需要的是你主動、熱烈、明確。她所有的備采都說的是,我感覺不到。而Rock一直覺得我這樣太over了,會讓人家有負擔。這就是我的開篇立意:成年人瞻前顧後,要如何墜入愛河?這是和年輕人戀綜非常不一樣的地方,年輕人上來就一往無前,我沒有什麼要擔心的,十分鐘之內我就能喜歡上你,我和你說兩句話,你就明白我對你有意思。心動會隨年齡變化嗎?其實是一樣的,只是我不再表達了,我全收起來了。
David最後對雅婷的表白當然也有我們揣摩不到的地方,我們判斷失誤的地方,比如男四號李雅男的中途加入。本來這是傳統戀綜常見的設置——「萬人迷」「魅力者」加入,攪動關係線,帶來新的看點。但放在《春日》,我必須說這是非常失敗的嘗試。年輕人會被新的荷爾蒙所左右,但對於這些蒼老的靈魂啊,新來一個人,他們只會覺得彆扭(笑)。我不知道該拿李雅男怎麼辦,他融不進去這個場子,同時還有一些社恐。但綜藝之神意外降臨。李雅男加入的第一天,固定環節是給前妻打電話。撥通後,前妻說,如果你沒找着的話,咱們還可以試試。我非常震驚,導演們不能出聲,只能彼此揪住對方的大腿。李雅男也呆住了,起碼愣了兩三秒,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就問她為什麼會這麼說,前妻立刻把話收回去了,隨便這麼一講,別放在心上。我當然要抓住這個信息,我去聯繫了前妻,後面「最了解我的人」這一環節,她會不會有一些話想要去講。最早她是拒絕的,但當她知道李雅男沒有融入這裡,也沒有心動女嘉賓的時候,她答應了。沒想到她坐下來第一句話是,我不想讓你錄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當時在帳篷外戴着耳機監聽,非常震驚,同時立刻做預案,如果他走了怎麼辦。節目組內部很快達成共識,如果他最後選擇走,我們接受。這就是錄製中的意外狀況。我只能說,我對她的認知是準的,她敢講,是一個大膽的、比較自我的人。只要遇到,我一定能識別出來。上海沒有封控之前,我們經常約在雅婷家一起看節目,在大家的感情線沒有那麼清晰之前,這個過程是非常開心的。越來越清晰之後,就有點尷尬了,後來因為疫情也聚不到一起了。錄真人秀,很像一次精神裸奔。觀看節目的過程,也是一次客觀地、旁觀地審視自己的過程。以前不太好意思承認,我完全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能做脫口秀演員是因為我可以寫,它是一個準備充分的舞台表演。經常有人說,脫口秀演員嘴上功夫厲害,快來熱一下氣氛。我完全不能,我的口語表達磕磕絆絆,我不希望這樣的自己被看到。但節目真的播出好多我在思考、在斟酌用詞的畫面,顯得我不僅不會說話,看起來還有點智力缺陷(笑)。創作的時候,敏感是天賦,幫助你抓住很多細節。但當你到了真人秀的備采環節,敏感真的看起來好煩啊!荔枝給我反饋的時候,我在後采里一本正經地分析,好像自己多麼能捕捉細節——我發現了什麼,她是怎麼反應的,她的心理狀態可能是什麼樣。這麼一點事無限放大,整個過程磨磨唧唧。我現在特別後悔(笑)。彈幕全在說,哇這個人也想太多了,和他相處太累了。我看的時候,和觀眾的感受是一樣的。如果你覺察到這些心思,你放在心裡直接去做就好了,說出來就顯得很麻煩很不體面,我痛下決心要改。而且我再也不想嘆氣了,我今年要立一個脫口秀表演的flag:不在台上嘆氣。我們幾個最早都沒有強烈的願望要心動,這個過程挺自然的。一個真空的環境,所有人都在給你製造戀愛的機會。而且一上來就互相袒露了最痛苦、最不堪的經歷,你也見識了每個人痛哭流涕的一面,這種反常規的設置,突破了很多平常交往的規則。第二天大家再坐在一起,好像就形成了一個小圈子。我的性格非常被動。我在節目變得主動,是一點一點發生的。比如,守護星環節去找呼蘭幫忙,最後主動去找荔枝攤開聊我倆的關係,這都是我之前不太可能做到的事。但在節目裡,這是一個很獨特的社交場,當你做到後,你會收到正面反饋,每一次主動都能改善你們之間的關係。被動真的很愚蠢,尤其是在感情里。被動是不負責任,是懦弱的表現,你單純在保護你自己。我要寫一個段子,「被動的人不值得被愛」,你們都給我主動起來。李松蔚在微博轉發了David和雅婷表白的過程,我看了確實驚嘆,他的表達非常清晰,而且很主動、願意承擔責任,同時又很得體、沒有給對方造成壓力,完全是一個表白範本。不管愛與被愛,你都要負起責任來,當我作為觀眾看到節目中的自己時,我真的想痛改前非。
《再見愛人》之後,有同行問我,你不覺得有些轉折特別硬嗎?比如老王和朱雅瓊吵完架,為什麼第二天又可以手牽手去爬山?我說這一點都不硬,你和你的朋友出去完,前一天吵架了,第二天一早對方主動問你吃早餐不,你還跟他僵着嗎?退一步講,如果你覺得這樣的轉折硬,人為地干預,你的節目會無限地假,因為你傳遞給嘉賓一個信息——我在演戲,我要配合節目組做他們認為我應該做的事情。在真人秀的錄製過程里,一旦你有創作者的自負,節目就會變形。人的反應帶來的意外永遠高出你的預計,只要你花足夠的時間去傾聽、去觀察,他們一定會回饋你的。很多時候嘉賓擰巴、不推進的時候,我真的非常冒火,但要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再見愛人》之前,我做了十年《快樂大本營》,棚綜有時會打斷錄製,給提詞板。第一次錄真人秀之前,我告訴團隊,如果我有這樣的衝動,請一定拉住我。錄製《再見愛人》第一天,郭柯宇覺得冷,一直裹着頭巾。後期總監找到我,這個畫面太難看了,你過去讓她取下來,不然觀眾跑光了。我說再等等。當時他們在聊天,那個場是不容破壞的。你必須讓渡導演的操控感,大幅度地讓。錄製的時候,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儘量不要打擾任何人,一不打擾我的嘉賓,二不打擾我的導演。《再見愛人》以後,我參加過一些分享會。有的人四十來歲,從來不看綜藝,但他會願意看《再見愛人》。他以為綜藝市場完全拋棄了他們這群人,但是《再見愛人》他可以看完一整期,他願意消磨這個時間,他發現也有給中年人看的綜藝。這個市場是不是長時間被人忽視了?《再見愛人》的畫風很冷峻,山、石頭、路、太陽照下來的角度,打在臉上的光,都是非常硬的。當時內部也有過討論,會不會跟觀眾過於疏離。《春日遲遲再出發》這個名字,廣告商很不接受,太拗口了,不適合傳播。但我覺得每個節目都有一個匹配主題的調性,如果為了拿到更多的流量、關注和話題,而去改變調性,最後可能什麼都拿不到。《春日》可能是史上成功率最高的戀綜,成了好幾對兒,但顧忌他們現實里的困境,節目最後選擇呈現開放式結局,而不是給出一個直接的結果。我們復盤過戀情成功率高的關鍵。首先互相兜底,離婚、有孩子不再是阻礙;二是減少干涉,他們相信對方的反應是真的,好感、猶豫、不安全感也是真的。《再見愛人》也好,《春日》也好,有點像給親密關係障礙動個手術。你知道自己有個檻、有個結過不去。你有解決的願望和訴求,那麼參與節目有一點像治療。但動刀之後,你能不能好,你要花多長時間好,我們都是未知的,真人秀只是一個發生機制,重要的是過好自己的真實人生。這兩檔節目都需要別人暴露傷口,我自我質疑過為什麼要消費別人,為什麼要把別人血淋淋的過去剖出來?我至今也沒想明白,但至少第一,我確認TA有傾訴的需求;第二,我盡最大努力讓TA從節目裡獲取一些力量。我非常開心看到Rock整個人鬆弛下來了,能坦然地面對自己的情緒,能主動地去找荔枝說開。他不再覺得表現出這一面顯得自己特別差勁。Rock是喜歡思考的人,他的成長是最突出的。二十出頭的時候,我非常嚮往婚姻,我一直認為我會結婚,如果將來我遇到很好的人也會考慮婚姻,但我不再抱着憧憬和期待了。人比我想象得複雜,互相理解非常難。我是一個快樂的人,傳說中的「社牛」。很多人沒有想到我這樣的人可以做這麼破碎的節目。當然也有人說,劉樂能做,因為她談戀愛談得多。我說,也對也對,怎麼不是呢。我有一個幸福的原生家庭,父母很恩愛,直到現在我都能從他們相處的細枝末節里感受到愛。我之前不解身邊朋友為什麼會為情所困那麼久,陷入失戀走不出來,直到我經歷了一次傷痛的戀愛。《春日》開頭強調,你要原諒懦弱的人,TA整個人碎掉了,世界坍塌了。《春日》結束那一刻,我們在三亞海邊,所有人一起在沙灘上跑,一起瘋,Rock把我整個人舉起來,往海里沖。在殺青宴上,他只說了一句,樂樂,謝謝你。但他的眼神很感性,那是我和嘉賓難得的共情時刻。節目殺青,收拾行李準備走的時候,就像《楚門的世界》最後一幕,我突然不想走出來,捨不得走出來。我希望以後每個周末都能這樣,和他們一起出去玩,確實太放鬆了。節目組對於讓別人談戀愛這件事,非常有激情。我能感覺到他們在為每條感情線的一點點進步而歡呼雀躍,他們也非常努力地為你製造機會。我這兩天正在寫一個段子,我說我也沒搞懂,節目組大部分人都是單身,但是對於戀愛婚姻這件事卻很有看法,這麼說不會聽起來像諷刺吧?對於觀眾嗑CP,我不理解但不會不爽。那個感受很微妙,他們真的會抓每一個細節,你在哪看了誰一眼,你有什么小動作,有時候甚至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行為都會拿過來解讀。他們非常投入,這是大家的娛樂方式,已經脫離了我這個人本身。我是節目中變化最大的人,這可能也是我沒有積累到脫口秀素材的原因。錄製時,我好像在參與一場社會實驗。節目結束之後,我們幾個人經常一起聚。有一次我們去蹦迪,之前也有脫口秀朋友邀請我去,但我從來沒有真的全身心地享受過那件事,那麼多人在那麼吵的環境,很難不去顧忌周圍人的眼神,雖然我知道並沒有人在關注我,但我總覺得在被看,被審視,被評價。從小我極少受到父母誇獎,大部分時間在被打壓、被否定,哪怕在家跳舞,我都會覺得有幾雙眼睛在看着我,在說這也太醜了。我好像無法關閉腦海里評判自我的聲音。但那次我特別傻地和他們在裡面跳,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到達忘我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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