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頭肩儘量不動，冷不防地「啊」一聲，表情保持平靜，不，是遲鈍，不經意間一個流轉的眼神，夾雜着點兒迷茫、困惑和鎮定，但同時得讓上帝視角的觀眾看得出縝密的內心戲。

這副神態，至少通用在李易峰演過的三個角色里：2016年《麻雀》里的特工陳深，2020年《隱秘而偉大》里的小警察顧耀東，以及2022年犯罪懸疑劇《暗夜行者》里的陳陌、駱翔。

這幾個角色具有高度相似的人設：以正偽邪，為了某種偉大的終極使命潛入敵方，兼具二者或以上身份，扮豬吃老虎上演無間道。

這類角色能被稱讚一聲「演好」，關鍵在於扮「豬」的過程——一面裝傻，儼然無名之輩；一面審時度勢，如同高智商間諜，不過，僅顯露在前文的特定神態中。

只要做到了這一點，李易峰就足以被粉絲或路人夸一句「演技不錯」。

但，若是離開這份神態呢？

剛剛完結的警匪懸疑劇《暗夜行者》，因刺激的題材、緊張的懸疑氛圍和高密度的邏輯令人眼前一亮，身為主角的李易峰，也再一次被喜呼「轉型」。

如果沒記錯的話，從2014年以古偶仙俠一夜爆紅而來，主角李易峰「轉型」的聲浪已經繾綣洶湧很多年了。

相較於五六年前的偶像劇，他的演技確有肉眼可見的提升。在《隱秘而偉大》中，他就不再裝酷耍帥，而是紮實地演了一個成長型小人物，令人眼前一亮。

但直到兩年後的《暗夜行者》，我才忽然發現，李易峰或許能演好的，只是一種特定的角色：表面不諳世事、背地裡偷偷醞釀一盤大棋的間諜。

如果考究起這類角色真正應該具備的素質，從陳深到駱翔，都不難找到漏洞和破綻。

可得小心了，李易峰這麼帥一張臉，要是只在演傻子時惟妙惟肖，就太不值當了。

題材，掃毒；故事發生地點，架空的東南亞某城市；主角，第一集就死了。

得承認，《暗夜行者》的故事線很複雜，警匪多方彼此牽扯纏繞，劇情不斷反轉，不少人物正邪難辨，撲朔迷離的懸疑濃度是足以抓住觀眾的。

主線劇情被五年前後分成兩條時間線。五年前，主角駱翔（李易峰 飾）犧牲，五年後，各方勢力暗伏華城，幾大幫派割據，警匪勾結，黑幫繼續明爭暗鬥。

主角駱翔悄悄活了下來，改名換姓，以潦倒出租車司機、單親父親陳陌的身份，重新出現在警方視線里，變身間諜頂替以前的自己，從而上演一場局中局、計中計，以獵物的姿態進行捕獵。

李易峰演得很興奮：「這次太刺激了，一場禁毒，兩次人生。」

但陳陌可不能興奮。這號角色層次性極其複雜，一個將自己層層嵌套進謎團的人，一個同時擁有兩份記憶和任務的人，他的敵人既是毒梟，也是自己。他必須嚴絲合縫地處理與身邊人的關係——包括嗜毒如命的毒梟梁龍，與自己曾經的女友蘇青竹。

但愛情，有着其他任何一種感情關係都無法比擬的特殊性，它可以被語言和肢體動作偽裝掩飾，卻往往暴露在眼神和微表情里。

闊別五年見到愛人時，陳陌必然情感複雜：欣喜，思念，心疼，擔憂，以及冷漠。

三人重逢時那場戲，一張餐桌上匯聚着複雜且沉重的感情要素：一邊是自己即將面對的最大敵人、同時也是最主要的合作利用對象。另一邊，是深愛卻不能相認的女友。

面對身份被拆穿的危險和女友深情不解的眼神，李易峰表現人物緊張心境的方法是：不停低頭吃餛飩。

鏡頭對準他的面部表情，彈幕說，陳陌的眼眶濕潤了。但恕我直言，我來回放慢、暫停看了好幾次，硬是沒看出陳陌的眼睛、神態有什麼變化。

李易峰還是顧耀東那副木訥的樣子，微瞪瞳孔，表情麻木，一個接一個地吃餛飩，上一口餛飩和下一口沒有什麼本質不同。

以進食掩蓋真實情緒的表演優秀案例不少，《天下無賊》里的劉若英也是在緊繃情緒下企圖用吃來掩飾。

得知老公去世後，剎那間，她原本表情麻木，手上的動作一刻不停地往嘴裡塞烤鴨，機械般的進食持續了一會兒，直到悲傷終於從不知何時早已紅透的眼裡湧出來。

具有感染力的靜態情緒戲，即便動作幅度不大，也能通過演員自身的隱微表演，傳遞出紮實充足的情緒，觀眾能感受到一股實實在在的情感能量輸出。

回到《暗夜行者》里，最受爭議的片段是在結局。在蘇青竹死去時，陳陌幾乎沒有任何表情，這樣的麻木反應，不僅看不出二人之間的愛意，甚至讓人懷疑宋軼究竟是不是女主角。

這一段甚至在網上引發辯論大賽：究竟是李易峰演砸了，還是編劇導演別有用心、為下一季鋪路？

其實不需要想這麼多，看一段戲、一段台詞、一個眼神，能不能讓觀眾感悟到「正確」的情緒情感，就夠了。

陳陌傳遞感染力失敗的橋段，除了靜態場景，還包括動態打戲。

不知是不是在古偶仙俠里吊多了威亞，幾場重要的打戲，都看不出演員經歷過訓練的痕跡。

駱翔作為一個潛伏毒窩多年的警察，沒什麼力量感卻偏能夠以一制多，打戲不說要多麼專業，至少要讓人看得出熟練度和爆發力才好吧。

兩年前演民國警察顧耀東的時候，李易峰就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直愣模樣。不過，顧耀東是活在上海亂世的「滬二代」，內心單純，在動盪的大環境中實現成長，他的底色應當有一份清澈的少年氣。

而駱翔與陳陌，經歷了生與死的命運起伏，常年以虎狼為伴，他的底色里必須透着幾分狠與冷，才可能生存下來。

即便陳陌有意識地通過扮邋遢、抖拖鞋、弓腰駝背等細節設計，來塑造雙重間諜的障眼人設，但在極具情感濃度關鍵情節，他還是肉眼可見地木訥着，頗為平淡，差一口氣。

就像是剛剛從顧耀東的劇組裡出來，直接被轉場搬到了陳陌的地盤，一切還沒來得及反應、來得及訓練。

從「百里屠蘇」到顧耀東，李易峰的演技，或許給粉絲和普通觀眾帶來了驚喜，但從顧耀東到陳陌，其中突破與驚喜，恐怕只有粉絲才看得出一二了。

對一個演員演技最大的肯定，或許是「演什麼像什麼」。

只不過，有的演員，千人千面，有的演員，千人一面。對於後者，你不能說他「不像」，只是「像」得有點雷同，有點疲乏。

舉幾個代表，僅針對演技，無意冒犯人身。

「精英代表」靳東。以《偽裝者》和《琅琊榜》出圈後，從《我的前半生》到《戀愛先生》《精英律師》，濃密的偏分黑髮、筆挺的西裝、自信的眼神，卻幾乎焊在了他身上。

「好男人」黃磊。年輕時是《人間四月天》里風流有才的徐志摩，在《蝶舞天涯》里詮釋呂布貂蟬的悽美愛情，但人到中年，黃磊全然浸泡在家庭倫理劇。

從「小」系列（《小捨得》《小別離》《小歡喜》），到去年與周迅搭檔的《小敏家》，簡直是串場出演：一個細心、溫和的好父親，外形發福，穿着休閒，好為人師，絮叨囉嗦。

某一種角色的「專業戶」，容易讓固定類型沉澱在演員自身的氣質里。青年演員里被角色同質化的更不在少數。

比如，近年來井噴的仙俠古偶古裝劇常有不少雷同的世界線和角色設定，什麼三界帝君、天朝公主郡主，換湯不換藥的角色層出不窮。

因一部仙俠劇被評為「小仙男」的羅雲熙。自從一部《香蜜沉沉燼如霜》爆火後，高冷清俊的氣質實在甩不脫。劇照放在一起，都未必分得清楚；

趙露思那股古靈精怪的搞笑氣質，不僅在《傳說中的陳芊芊》里出圈，更早的《哦，我的皇帝陛下》和後來的《國子監來了個女弟子》里也異曲同工。

還有不斷以公主、郡主、大小姐的形象出現在古偶里的90後小花陳鈺琪，從妝造到語氣神態的「半永久」鞠婧禕……

這些演員里，有不少是從偶像愛豆轉型來演戲的。對流量偶像來說，「轉型」是近年來常常圍繞他們的流行詞。誠然，當「流量」已經不再能作為對一個演員的最大期待，「轉型」不僅代表一種自我進步，也代表一種自救。

但轉型之聲，大傢伙兒唱得頗隆，真正做到的，卻沒有幾個。

還是以這次的《暗夜行者》為例。從流量偶像爆紅的李易峰一路走來還算順利，加上人帥，資源好，願意演，幾乎沒遇到過被打壓、冷藏和負面輿論的危機，再加上粉絲的一蜂窩盛讚，舒適圈便逐漸被擴大。

於是便不難想象，對於表演這份工作，對於自己所處的環境，他或許都會以較為平常、溫和的心態去看待，而缺乏一點「危機感」。

他的所謂「轉型」，也進行得似有若無。2018年一部《動物世界》，2020年一部《隱秘而偉大》，便被眾人呼籲轉型成功。

不料他轉頭就回到了熟悉的古偶仙俠，不僅身材管理意識不如年輕，連台詞、微表情、哭戲也都缺乏實質性進步。

危難關頭，再度轉型的他試圖通過多年積攢的技巧來傳達情感，比如瞪眼皺眉、攥緊拳頭，身體微微顫動，但最終，還是差了點什麼。

類似的，還有另一位流量王者楊洋。帥歸帥，但楊洋演戲仍有較大進步空間。

從早期影視作品裡的天才學霸、高冷少年，到中期曾試圖轉型卻沒能成功，現在又回到軍旅題材繼續演高冷帥哥，外表端着一口氣，內里卻總是缺一口氣。

戲外的狀態可佐證這一點。《且試天下》播出後，差評並未影響楊洋給自己在劇中的顏值打「滿分」，他依然把「帥」，放在角色呈現效果的第一二位置。

楊洋、李易峰們，在突破演技方面，差的也許恰恰就是捨棄「楊洋」和「李易峰」的勇氣。

本質上，演戲也是一種創作，而所有的創作，都是作者掏空自身所進行的表達，是身心俱疲的「舍我」型勞作。

這對演員現實人格的自我提出了「消解」的要求。關於這種「消解」，許多優秀的影視創作者都曾提到過類似的意思，比如張譯的「忘掉自我」、李安的「把心撕開給人看」。

法國女演員伊莎貝爾·於佩爾曾表達過一句類似的經驗之談，「演戲是為了忘卻，表演的激情是渴望對最樸素自然的人性的回應，它讓你處於一種無憂無慮的狀態。」

再舉稍稍極端一點的幾個例子。梁朝偉拍完《色戒》後大病了一場，足足調整了一年多才恢復；張國榮為了演出程蝶衣，準備了足足6個月之久，在日常生活中也捏着音調說話、用蘭花指抽煙。

張豐毅在採訪中表示，後期的張國榮，「劇組的人都躲着他，要是有別人在的話，我們不敢跟他一起走，總覺得很丟人啊，人戲不分。」

87年版《紅樓夢》里演林黛玉的陳曉旭，因受劇的影響對佛學產生興趣，後來遁入空門，不久後不幸因乳腺癌去世。有說法稱，陳曉旭拒絕接受乳腺癌切除手術，因為她就像林黛玉那樣，「最是人間留不住」，手術治療會讓她變得不好看、不完整。

離觀眾們更近一些的演員也有。一位70後內地男演員，早年間演過精神病患者、特種兵、刑警，還曾因演過一次食人魔而抑鬱崩潰，不得不改名重生。這位優秀的演員，便是段奕宏。

拍完《烈日灼心》後，段奕宏接受採訪時說：「我絕對要打碎、打破我的慣性，因為演員太容易慣性，這個慣性是要不得的。」

不必用什麼「信念感」來拔高，但不難看出一個真演員對演戲事業的「危機感」。

真正「會演戲」的演員，哪怕自身氣質濃郁鮮明，也不會讓自己困於同一種角色里。

《風聲》里的女間諜顧曉夢，不會被小唯、李米或太平公主幹擾，也不會受周迅自帶的那股古靈精怪「本體」氣質干擾。暫時封存「周迅」，成就了無數大相徑庭的角色。

有形而無邊，如水自流，是「演什麼像什麼」的關鍵。

從某種本質上來說，偶像愛豆，往往需要穩定的人設。不難理解，好的偶像「轉型」成為好的演員，或許甚至會比一般演員更難熔煉演技，因為他們在熒幕面前表現出來的「自我」，不管是否有意識，都已經非常完善、發達且牢固。

對於「李易峰」們來說，他們身後永遠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支撐着，不論走到哪裡，都不會真正跌下。相較於那些「演不好就沒戲演」的演員，他們或許要幸運多了。

但某種程度上，也會更「不幸」一些。

本文首發於南風窗旗下文娛新媒體不值得影評

編輯 | 徐觀向由

排版 | 文月 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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