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6月2日，亞馬遜 Kindle 服務號發表聲明：

亞馬遜將於2023年6月30日，在中國停止Kindle電子書店的運營。

十年間，從「閱讀神器」到「泡麵神器」，再到登上閒魚年度十大無用商品榜首，kindle在中國已然疲態盡顯，結局或許早已註定。沒有人意外。

除了小部分閱讀愛好者和kindle的粉絲之外，似乎也沒多少人關注。

但是，如果回看kindle這十幾年的發展歷程，我們也許會發現：

在kindle近乎宿命性的退出背後，不僅是一場短期的商業競爭，更是一場與我們每個人相關的注意力爭奪戰。

我們失去的， 不是一款電子閱讀器。

我們緬懷的，也不是kindle。

這一年，巨人、金山、阿里等國內互聯網公司紛紛上市。

史玉柱就穿着平時穿的白色運動服，成了紐交所第一個不穿正裝敲鐘的人。

他這種特立獨行的底氣，來自一款叫做《征途》的網遊。它讓國內的無數年輕人徹夜沉浸在網吧，為《征途》瘋狂充值，只為爭奪一個虛擬世界的「皇帝」。

在金山熬了16年的雷軍，一點兒也不為上市高興。他只覺得終於鬆了一口氣，可以去干點兒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帶着滿滿的挫敗感，他反思着這些年在互聯網失去的一個又一個機會。直到有一天，他重新翻開了大學時期震撼他心靈的那本《硅谷之火》，然後想明白一件事：真正的創業，一定要懂得「順勢而為」。

人們也終於不再抨擊馬雲的長相，就連一向高冷的《財富》雜誌也熱情地寫到：「那個擁有孩童般笑容的小個子男人，仿佛已經站在了世界之巔。」

網購開始成為社會主流的消費方式。一個在四線小城市的人，只要打開淘寶，就能隨意挑選自己想買的衣服，一鍵下單，然後安心等待着快遞員的到來。

只有馬雲的老對頭周鴻禕給了馬雲兩條忠告，第一，是別太飄，容易摔着；第二，是少忽悠年輕人，創業沒他說的那麼好。但當時似乎沒人在意。

當然了，全世界最轟動的大事兒，還是被上天留給了那個叫做喬布斯的男人。

那一年，iPhone橫空出世，喬布斯用三分鐘演講，震撼了全世界。從來沒有人想過，手機還可以長這個樣子。它就像一隻南美洲亞馬遜熱帶雨林里的蝴蝶，扇動了幾下翅膀，然後在美國德克薩斯洲引起了一場巨大的龍捲風。

放眼望去，不管是企業還是個人，似乎全世界都在遊戲、購物、追劇的狂歡中。

只有一個人與眾不同，他就是時任亞馬遜CEO的貝佐斯。

那一年11月，貝佐斯在一個只有100人左右的小場地中，發布了一款電子閱讀器：kindle。

也許是那年的人們已經見慣了驚喜，所以kindle的發布非但沒盪起什麼水花，還被人吐槽太醜。

最狠的差評就來自喬布斯：

「電子書的理念就有問題。這款機器是好是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已經不讀書了。」

Kindle來了

事實證明，喬布斯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第一代kindle上市後，僅用5個半小時就被搶購一空。三年時間，亞馬遜全球平台的數字圖書銷量就超過了傳統圖書。

2013年6月7日，高考第一天。

第一科語文考完，網友就迫不及待地在微博吐槽起高考作文。

當天，一個剛註冊的新賬號@Kindle中國，悄悄發了一則簡短的消息，還配上一張帶有濃濃中國味兒的福字聯：

Kindle來了。

那時候，國內絕大多數人對於kindle的認識，還停留在兩年前劉強東在採訪中放出的話：

「kindle在中國是永遠不可能成功的。讓亞馬遜的貝索斯也到中國來創業，給他二十億美金，他也燒不出來一個kindle。」

劉強東給出的理由，兩個字：盜版。

但就是這兩個字，恰恰指出了當年中國數字出版市場的一大亂象。

其中，最著名的事件，莫過於漢王科技和中華書局的一場官司。

2008年，漢王科技的老總當着數十幾家媒體的面，痛斥山寨電紙書是強盜，並喊話一定要致力於讓知識產權得到保護……

可第二年，漢王就被中華書局以侵權的罪名告上了法庭，並索賠400多萬元。

這場官司整整持續了兩年，雖然最終以漢王科技的勝訴告終，卻引發了電子書行業和傳統圖書行業的一場大爭論。

而這場著名的官司，也被稱為「中國國內數字版權第一案」。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應該感謝kindle。

因為在2013年，kindle是帶着一個龐大而國際化的版權庫而來的。

kindle不僅新書更新速度極快，裡面的英文原版書庫，更是讓國內任何一個電子書庫都沒辦法相比。

要知道，當時國內許多電子書網站在英文原版這一塊，最早的都是五十年前的作品。

kindle帶來的好處太多了:

許多出版人第一次知道了「紙電同步」的發行概念；電子書正版收費模式，在中國獲得了極大的推廣；很多出版機構為了和kindle合作，成立了數字出版中心，並在電子書方面取得了每年數千萬的收入······

2016 年底，中國已經成為kindle全球銷售的第一大市場。

曾就職於亞馬遜的賈森·默克斯基，在他的《焚毀書籍》一書中，將kindle視為21世紀和iPhone一樣偉大的發明，他說：

「這裡的kindle指的不是設備本身，而是一種概念，一種可以兼容所有書籍的移動閱讀終端。

kindle之後，其他閱讀設備後來居上，改進了很多功能，但是基本的設計功能無不是移植於kindle。

在閱讀方面，就連iPad的出現也很大程度上依賴於kindle。」

注意力爭奪戰

kindle在中國前期的舞台秀，無疑是成功的。

然而，在一個迅速變化的時代，一時的成功容易，想要持續卻很難。你甚至不知道何時失敗，為何失敗。

正如2014年4月，微軟宣布正式收購諾基亞時，諾基亞CEO說出的那句話：

「我們並沒有做錯什麼，但不知為什麼我們輸了」。

2013年，工信部正式向三大運營商下發4G拍照。一年後，三大運營商相繼向公眾開通4G業務。很多人事後才發現，這其實是一個標誌，標誌着中國正式進入了4G時代。

隨之而來的，就是智能手機的全民普及，以及遍地冒出的應用軟件。

在地鐵上、公交上，越來越多的人在玩手機。很多人都注意到了這個現象，包括當時還不到30歲的張一鳴。他覺得應該有一個工具，讓人們在碎片化時間方便看消息。

在這個目標下，他漸漸有了一個想法——做一個面向未來的信息分發平台。

這就是日後的今日頭條。

後來，今日頭條不僅帶來了每天的頭條，還帶來了昨天、前天等刷不完的消息。它發明了「信息流」的概念，還讓「算法」深入人心。

人人都以為，這已經是信息時代的巔峰。

沒有人會想到，更大的熱鬧還在後面。

2016年，一名叫做@劉西籽的人，在網上隨手發布了一個「搓澡舞」的視頻。

一個不知名短視頻平台的負責人看到後，覺得很好玩，就把舞蹈進行了改編，並配上音樂，在自家平台發起了一項面向全網的挑戰。

幾個月後，網上突然出現大量關於「搓澡舞」的視頻——「搓澡舞」火了。

也順便帶火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視頻軟件，它就是抖音。

而後，憑藉魔性的音樂舞蹈，炫酷的畫面，抖音迅速壯大，一舉登頂國內App Store······

短視頻時代來了。

2016年最後一天，羅振宇在《時間的朋友》跨年演講上提出了一個概念——

國民總時間。

他說如果把當下所有內容、娛樂產品都歸結到同一個競爭軌道上，本質上都在搶用戶的時間。

對於那個智能手機和移動互聯網崛起的時代，這是一個近乎精準的概括。

亞馬遜中國區Kindle負責人曾對媒體表示：Kindle Paperwhite閱讀器的設計初衷只有一個——

讓消費者體驗最純粹的閱讀，只把閱讀這一件事做到極致。

正如貝佐斯當年為這款電子閱讀器取名kindle的原因，就是看中了是其所蘊含的「着火、點亮」之意。

然而， 在一個被速食、高頻、膚淺內容占滿注意力的時代，讓人們保持對這種淺層次快感的警惕都很難，更別說嚴肅的沉浸式閱讀了。

這些年有一種病很流行，叫做「注意力缺失候群症」。很多人都在不知不覺中猛然發現，自己已經很難安靜地坐下來，專注去做一件事了。

有數據顯示，今天一個人大概每過6分鐘就會看一下手機，一天要刷150次。

被刷走的，還有我們寶貴的注意力。

以kindle為代表的沉浸式閱讀，已然成了一件反人性的事，註定不能長久。

就像最近大火的電影《瞬息全宇宙》里有句台詞：「每個宇宙每時每刻都在喊叫着爭奪你的注意力。你無法一直專心待在任何一個宇宙中，只留下一地的碎片、矛盾與困惑······」

2021年12月23日，閒魚公布了過去一年，交易最多的10種二手商品。其中，電子閱讀器排名第三。

敗走中國，kindle的結局似乎早已註定。只是，在這場注意力爭奪戰里，我們非但看不到贏家，而且最令人唏噓的，竟然是我們自己。

「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

2022年6月2日，亞馬遜 Kindle 服務號發表聲明：

亞馬遜將於2023年6月30日，在中國停止 Kindle 電子書店的運營。

底下嘲諷的聲音很多：終於退出了，微信讀書不香嗎？

的確，能分享、能點讚、甚至還能做任務領優惠的微信讀書，確實比kindle更適合中國用戶。

然而，單就閱讀這件事來說，真的需要那麼多功能，去迎合你我們平時的社交習慣嗎？

未必。

kindle在功能上的迭代創新的確很少。從第一代kindle推出，10年裡幾乎沒有什麼大的變化。

最大的不變，就是kindle只能讀書。

只不過，這個曾經備受人們選擇的優點，如今成了人們拋棄它的缺點：

曾經選擇它，是因為是它能讀書；如今拋棄它，是因為它只能讀書。

kindle沒變，是我們變了。

也許喬布斯的話，最終是對的。

但至少在kindle存在的這段日子裡，它真實地維護着一些人的閱讀習慣，讓他們能在這個碎片化的信息時代，保留着對閱讀的基本儀式，在kindle貼吧里，在豆瓣小組裡。

豆瓣網友@涼白 還清楚記得，擁有人生中第一台kindle的日子。

那是2017年8月17日，他19歲生日，父母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當時他馬上要去省外上大學，離家千里。父母希望這個禮物，能讓他行萬里路的同時讀萬卷書，不僅要看世界，還要思考世界。

大學四年，他就像那張樹下讀書人的剪影圖像，心無旁騖，只是純粹地讀書。

他在kindle上看過一本書叫《詭秘之主》，很喜歡裡面一個關於「錨」的設定：

人人都需要一個「錨」來提醒自己原本是怎樣的人，需要「錨」來對抗這個混亂的世界。

對他來說，閱讀就是那個「錨」。

為了感謝kindle四年來的陪伴，他把這份感激，寫進了大學畢業論文裡，說：

「雖然我的論文不值得一提，無聊又枯燥，而致謝卻是有血有肉的，是回顧這四年後最想說的話。」

與@涼白的豁達不同，另一位豆瓣網友@月半姑娘，更多的是傷感。

作為Kindle第一代電子閱讀器中國區的首批用戶，她見證了kindle在中國10年的歷程。

9年前，她買的人生中第一台kindle pagewhite，還一直保留到現在。

她說，在漫長孤獨的時光里，自己永遠隨身帶着一部kindle，用書籍滋養生命。

但傷感之餘，她也為kindle設備的退貨政策和流程感到欣慰，她覺得這是一種厚道。

兩年前的2019年，她曾經有過一次相似的感覺。

那時，她接到了自己常去的一家書店的閉店通知，老闆說要給她退掉會員卡里剩下的錢。

那是她在深圳最喜歡的一家書店。店主選書品味很好，店裡裝修復古雅致，時不時還有店內觀影活動。她印象最深的那次，店裡放的是伍迪·艾倫的《解構愛情狂》。

她覺得書店和kindle一樣厚道，離開之前，還記得對會員負責到底。

她也向來認為，讀書人本就該厚道，不然，書也是枉讀。

接到書店關門電話的那天，她什麼也沒幹，只是坐在家裡，聽了一天新褲子樂隊的《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

歌詞一遍遍唱着：

「我最愛去的書店，

她沒能撐過這個夏天。

回憶文字流淌着懷念，

可是已沒什麼好懷念。

可是你曾經的那些夢，

都已變得模糊看不見。」

-END-

撰稿：筆下長青

主編：左頁

圖片來源：Amazon官網、《出版參考(2011.7上旬刊)》、《瞬息全宇宙》、《時間的朋友》

部分來源於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