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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今日保馬推送的文章是余雲老師的遊記散文《阿特伍德,鳥,皮利島》。對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文學創作的常見討論大多從其作品的故事、議題和風格切入。而在介紹阿特伍德文學創作背景時,阿特伍德的教育經歷及其所處的社會文化語境常常是被突出的重點。余雲老師《阿特伍德,鳥,皮利島》一文沒有停留在觀念與社會文化範疇之中討論阿特伍德的文學創作。這篇散文以余雲老師遊覽美加邊境皮利島過程中空間、時間和視點的變化為寫作線索,勾勒出「皮利島」「美洲紅䴉」等貌似無關阿特伍德文學創作的事物與其文學文本事實上所具有的互文關係。一條進入阿特伍德文學作品的隱秘小路在余雲老師對窗簾、對燈塔、對渡輪、對鳥、對蝴蝶的記敘中被呈現出來,自然生態在何種意義上構成阿特伍德文學創作的可能性條件也由此顯露。

本文原刊於《書城》2022年9月號。感謝余雲老師對保馬的大力支持!


到皮利島去

文 |余雲

天氣好,我們去皮利島。

就因為它是安大略省,也是加拿大有人居住的最南部島嶼,在世界第十三大湖伊利湖水中貼近美國邊境,皮利島(Pelee Island)就值得一去?

問剛從島上回來的一個朋友,皮利島有什麼?他想了想說,嗯,有一座燈塔是大家都會去的。燈塔?瀕臨三大洋,河流湖泊無數的加拿大,燈塔有近千座之多呢,但他的話,驟然讓人想起伍爾夫著名的《到燈塔去》。

皮利島的燈塔

雖然去皮利的人不太多,島上當然還是有些「景點」的。沒說出我為何對皮利島心心念念,好像懷揣一個秘密:我們去皮利島,只是為了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安大略省很大,不必跨省就夠走的了。從多倫多到伊利湖畔碼頭附近,車程三到四小時,但我們中途彎去了和大發明家托馬斯·愛迪生有關的埃爾金縣的維也納村。

愛迪生的祖父塞繆爾·愛迪生一七八三年舉家由美國遷移加拿大,一八一一年到埃爾金定居。生在美國的愛迪生幼年曾來探望爺爺和族親,也在安大略省西南後來成了戲劇之都的斯特拉福德的火車站工作過。愛迪生的祖父和父親政治立場針鋒相對,都是有個性有故事的人。不過老家的房子已毀於火災,路邊的遺址上只見一塊「安大略歷史與考古委員會」立的紀念匾牌。公路邊有箭頭指向「愛迪生家族墓地」。在村裡的Edison Drive走了幾步,寂然無聲。愛迪生博物館也沒開門。

離開偏僻的維也納村拐回正道,真的在伯韋爾港撞見了一座有名堂的燈塔:建於一八四〇年的加拿大最古老木製燈塔,塔身里外皆紅白相間,意外的是還能讓遊客攀着塔內陡峭木梯登頂遠眺,塔的底層設有一個「遊客中心」,是迄今所見最迷你的「遊客中心」。

午餐,戶外飛蟲太多,只能逃進室內。這餐廳的「背景」正是那艘當地政府花了六百萬加幣從哈利法克斯拖來的廢棄潛水艇,這是另一番曲折故事。一切似無關又有關。一切都是奔向目的地之前的延宕和前奏。這是阿特伍德和她的摯愛格雷姆·吉布森(Graeme Gibson,1934—2019)奔馳過無數次的路途,掠過兩人眼帘無數次的風景。輾轉近五小時後,我們終於抵達伊利湖邊埃塞克斯縣小鎮的一棟民宿。

皮利島全貌

天光還亮,這季節白天很長。因為最近沉浸在阿特伍德長篇《盲刺客》里,眼前種種都像小說場景。新近修繕的白色兩層百年老屋,寬敞大客廳地毯優雅燈飾別致,面朝街道的起居室右側窗口,湖水透過樹叢熠熠閃亮。屋內設施完備,裝飾低調而藝術,看得出主人的品位和誠意,尤其橫貫整棟房子的二樓主臥高敞氣派。正讚嘆着,忽然一個發現讓大家愣住了:偌大窗戶不見窗簾,沒有任何遮擋。

圖左:[加拿大]阿特伍德《盲刺客》韓忠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版

圖右:阿特伍德《盲刺客》英文版

主人來不及裝窗簾就接收住客了,還是小鎮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沒有窗簾無關緊要?畢竟這裡的餐廳晚上八點就都關了廚房,入鄉隨俗吧。那夜,讀到《盲刺客》中一段描寫:「我從睡夢中突然醒來,心咚咚直跳。窗外傳來叮噹的響聲:有人在朝玻璃窗砸小石子……我沒戴眼鏡,卻能看得清清楚楚。一輪滿月懸掛當空,月亮上蛛網般的老紋絡依稀可見。星空下,路燈的光直射雲天,形成一個橘紅黃的光暈。我下面正好是一條人行道,路上影影綽綽的……」(韓忠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有點詭異。除了沒人砸窗,眼前景象似在印證書里的句子。

次晨我們趕上了每天只有一兩班、須事先預訂的渡輪。這是阿特伍德坐過無數次的船。見過兩張照片,一張在船頭艙內,船長模樣的人為阿特伍德指點着前方。一張是阿特伍德和吉布森倚在船舷,湖上勁風拂過她謎一樣的臉、精靈般的眼睛和頭髮。

在船舷回望碼頭,瞬間被一幅圖畫震驚了:一座銀色圓錐體像小型的埃及金字塔,無數白色凸起物長滿刀削般表面,如奇異的大型雕塑。忽而有個白色物體飛起來了,盤旋,離去,其他的仍紋絲不動。

是鳥!天才戲劇演員一樣的鳥群。

寓言似的奇特「鳥山」隨着渡輪起航漸漸向後退去。後來我才明白,鳥,鳥群,正是阿特伍德和皮利島鏈接的一個關鍵詞。

皮利島的「鳥山」(作者攝)

擁「加拿大文學女王」冠冕,阿特伍德的傳記卻極少見,近年中國出版了第一本撰寫的阿特伍德文學傳記,教人欣喜,但讀完整本書,在阿特伍德人生中占據重要位置的皮利島卻無蹤影。

望着藍灰色的波濤翻滾,望着船後白色尾浪拖曳前進。它像一條撕裂的雪紡綢......(《盲刺客》,韓忠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版)


船將在伊利湖上航行一個半小時。前方那個不大的長方形島嶼——「加拿大好望角」上,遍布阿特伍德和吉布森的腳印,是他們在多倫多之外的第二個家。

她在島上數鳥

海鷗,不,是湖鷗,追着渡輪飛,阿特伍德坐過的渡輪順着她埋下的「草蛇灰線」航行,一個半小時後抵達皮利島。

從一九八七年開始,阿特伍德和同為作家的吉布森就在島上有了一棟別墅,他們被視為「皮利島的長期季節性居民」。

阿特伍德寫於一九八五年的《使女的故事》,有「女性主義的《1984》」之稱,除此之外,她的最重要的小說幾乎都完成於一九八七年之後。她曾說自己在皮利島完成了許多作品的部分和全部。其中有二〇〇〇年首獲布克獎的《盲刺客》,二〇一八年重新詮釋莎士比亞劇作《暴風雨》的《女巫的子孫》,等等。很多年裡,春天萬物萌發的皮利島上一定有阿特伍德和吉布森相伴的身影,那時節兩人上島倒並非為了寫作,而是來觀鳥,看望那些「長羽毛的朋友」。

圖左:[加拿大]阿特伍德《女巫的子孫》,沈希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版
圖右:阿特伍德 《女巫的子孫》英文版

皮利島有很多珍稀動植物,也是鳥類遷徙途中的重要停靠站,加拿大的四百多種鳥類,春季遷徙高峰期,超過一半可在這裡看到。

阿特伍德的父親是生物學家,每年春天進入森林研究昆蟲,入冬前全家返回城市。她才六個月就被帶入森林,幼年大量時間在魁北克北部林區度過。阿特伍德和鳥類的關係可追溯到出世那年,吉布森的野生動物意識卻源自一樁突發的「鷹事件」。看過報道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某日他散步時和一隻嗡嗡作響的鷹不期而遇,「突然,這隻該死的大鳥從我頭頂飛過」,「我想,那到底是什麼鬼。」買高倍望遠鏡,讀北美鳥類指南,當吉布森再次發現紅尾鷹時被深深迷住。他覺得觀鳥可達致一種接近狂喜的狀態,能將個人意識與身外事物融為一體。一九九六年不再寫小說後,他以阿特伍德形容的「皈依者的熱情」投入鳥類保護。

二〇〇三年,阿特伍德、吉布森和一群朋友在皮利島創立非營利組織「鳥類觀測站」,成為加拿大某個更大觀測鏈的一環。吉布森任主席,阿特伍德是董事會成員。每到春季,來自各地的旅客一睹紅頸鸕鶿、黃胸鸕鶿和北美的鶯們在渡湖旅程中「降落」休憩,而阿特伍德和吉布森除了搞活動、籌款,主要任務是帶領觀測站成員「數鳥」——沒有準確數字,就無法知道鳥類在遷徙過程中發生了什麼,而這些信息可讓科學家深入了解生態和環境的變化。

阿特伍德曾描述,人類如果不關心和保護鳥類,海洋和土壤的加速死亡最終會導致人類無法呼吸。一切互相關聯:藍綠藻通過分解水分子來創造氧氣環境,海鳥將糞便排入水中給海藻施肥促其生長……土壤可防止碳釋放到大氣中並有助植物生長,但無機農業「殺死了土壤」,消滅了鳥類通常吃的昆蟲。鳥類,尤其候鳥就像一個預警雷達系統,當鳥類的棲息環境出現嚴重問題並且它們的數量下降,那就是警鐘。

離開渡輪停靠的西碼頭我們先去午餐,這家島上著名的咖啡座,阿特伍德必定到過。一篇二〇一七年的文字,提到七十七歲的阿特伍德戴着寬邊帽,與穿棕色開衫的吉布森在露台上分享一個三明治。我們嘗了讓咖啡座出名的三明治,果然十分美味。

驅車去島的另一頭看建於一八三三年的燈塔。鳥類出沒最頻繁的燈塔區,也是島上主要觀鳥地。我們知道阿特伍德的家就在燈塔所在的島嶼北部,走過林間沼澤中的小路,沿着海灘一路到達燈塔後,卻並無去尋找房子的念頭。就像安大略西南克林頓小鎮的鄰居自覺守護了愛麗絲·門羅幾十年一樣,皮利島居民鼓勵大家觀鳥,不鼓勵觀看名人,阿特伍德燈塔般的光芒,也在島民的守衛之下。

仿佛是對遠道而來訪客的一種回饋,在據說曾是鳥類觀測站總部的房子附近,我們驚喜地發現了站在一片草地上的鳥屋。金屬藍的天空下青草綠得耀眼,和遠看像兩件裝置藝術的銀色物器,構成鮮明畫面。兩座「鳥公寓」設計不同,都精巧別致,讓人想到阿特伍德慧黠幽默的眼神,想到她也有發明才能,曾創造出一種能為千里之外讀者簽名的「遠程筆」。

納博科夫一生痴迷蝴蝶,奧康納在祖傳農場養了一百多隻孔雀,休斯和普拉斯夫婦是養蜂人,村上春樹是愛貓族……大作家親近動物的故事並不匱乏,皮利島上,阿特伍德和吉布森為鳥兒奔忙,卻絕不僅僅是一種個人癖好。

美洲紅䴉與蝴蝶夢

阿特伍德短篇小說集《藍鬍子的蛋》里,有一篇好看的《美洲紅䴉》。小說講述感情已很疲憊的克莉絲汀和唐,帶着小女兒去特立尼達島旅行,和各色遊客坐了一條老朽的船進入紅樹林沼澤看鳥。黃昏,「真的有鳥兒出現了,在發紅的光線里飛過,開始就一隻,接着四五個一群,如此鮮艷,如此光芒四射,像畫出來的火焰。它們在樹中間停住,嘶啞地叫着。只有叫聲才顯出它們是真的鳥兒」。

圖左:[加拿大]阿特伍德《藍鬍子的蛋》,柴妞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版
圖右:阿特伍德《藍鬍子的蛋》英文版

「唐拉住克莉絲汀的手,他有一段時間沒這麼幹過了……」特立尼達國鳥的稀世景象,瞬間點燃了這對中年夫妻間沉寂多時的愛意。

真有意思,為什麼阿特伍德選擇讓美洲紅䴉在小說里擔任此等角色,只因這種「世界最紅鳥兒」太名貴,是最瀕危的鳥類之一?

實際上,阿特伍德自己也曾問過一連串的為什麼:為什麼契訶夫的劇本被稱作《海鷗》,而非《海蛤蝓》?為什麼葉芝如此熱衷於天鵝和老鷹,而不是有趣的蜈蚣或蝸牛?為什麼掛在老水手脖子上的是一隻死信天翁,而不是死蚌之類的玩意兒?

美洲紅䴉

自問自答,在二〇一〇年發表的文章《行動起來,保護鳥類》(見袁霞《生態批評視野中的瑪格麗特·阿特伍德》「附錄」)里,阿特伍德以自己特有的語言歌頌鳥、讚美鳥,並說因為父母是自然保護主義者和博物學家,她「一直生活在鳥的世界」,而「羽毛相同的鳥總飛成一群,所以我最終和另一位對鳥感興趣的人走到了一起」。她的吉布森是二〇〇三年創立的皮利島鳥類觀測站主席,二〇〇六年,兩人更成為國際鳥類聯盟珍鳥俱樂部聯合榮譽主席。

不記得有哪個作家與鳥類的關係如此緊密,從詩歌到小說,從早年的《圓圈遊戲》到二〇一六年的《貓鳥天使》,阿特伍德作品裡的鳥意象不勝枚舉。而這些,僅僅是一個龐大文學世界的微小局部。

是的,一個深刻主題貫穿她的創作。回到多倫多後讀了中國學者袁霞的專著《生態批評視野中的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該書將「自然主題:保護生態環境」,列為阿特伍德文學創作的四大主題之一。

那天在皮利島,蠻偶然的,我們走進了一棟與阿特伍德無關又似乎有關的房子。

鎮中心有一排簡易倉庫,盡頭是個連窗戶都沒有的臨時小店,售賣有皮利島字樣的T恤。簡短交談得知,年輕店主夫婦,丈夫來自湖對岸的溫莎,妻子則在島上長大。隨意問了聲還有哪裡可逛,溫莎男說,有個「蝴蝶花園」不錯。

車子開了十幾分鐘來到一棟灰綠色木製平房,門前有片花草稀疏毫不起眼的園地。正疑心是否走錯地方,一個三十多歲戴蝴蝶圖案口罩,發色淡金的女子出現在陽台,說她叫Sharon,這裡接待參觀,家庭收費五十加元。

在外邊稍走一會她就帶我們進了屋內,原來「蝴蝶花園」的重點是蝴蝶,真正的「花園」在她家裡。

Sharon手指上的蝴蝶(作者攝)

客廳連着簡易廚房,灶台旁是咬了半截的黃瓜。餐桌上柜子上,到處有透明的塑膠罐和黑紗網盒,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十分夢幻,Sharon輕柔的手指將罐盒裡的蝴蝶一隻只引出,伸到面前讓大家細看,講解一番後又嫻熟地送回。有的蝶剛從蛹里破繭而出,Sharon讓我們靜觀蝶翅在幾秒鐘里的微妙變化。她的手指仿佛花枝,花紋精美的藍色、金黃色蝴蝶就長在那手指上。

Sharon也來自溫莎,原本開了家禮品屋謀生,疫情阻斷了遊客,又目睹周圍大片綠草地被發展商鋪上水泥建樓房,心痛無奈。得知島上平房的主人急着賣屋,屋價低還幫忙做貸款,兩個多月前她乾脆丟下生意上了島,做自己喜歡的事。

我們走出來時發現,「蝴蝶花園」雖然在路邊,四周卻杳無人跡。花草叢中正有幾隻蝴蝶低飛盤旋,Sharon說,那正是她剛剛放飛的。

不知道吉布森二〇一九年去世後,阿特伍德還經常上島嗎?她是否曉得島上多了個蝴蝶花園?獨自住在「荒野」中孵育蝴蝶的女子,真像是阿特伍德小說里走出來的人物。

安大略省的冬天來得早,十月以後就冷了。冬天湖面會結冰,往返皮利島的渡輪也將在十二月停駛,島民出入只能坐小飛機。每年都有一些島民將離開,待春天到來才返回島上。

冬天,有些蝴蝶會死亡,有些會聰明地冬眠,有些會遷徙到南方。不過平房內有暖氣,蛹和蝶仍可存活繁衍?那麼,和我們相約三年後再見的Sharon,會在孤島般的平房裡伴着滿屋蝴蝶度過長冬嗎?

真令人眷念,美洲紅䴉和蝴蝶夢;阿特伍德,鳥,皮利島。

余雲老師的兩部隨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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