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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河水下降時再見!——「河流脈搏」[1]策展札記

文_ 張涵露(策展人)

格布在旅途中與我分享了一則在怒江邊上聽聞的當地傳說,那是一個關於狗和豬做朋友的故事,其中有一段:兩個朋友在過河時不得不要分離了,因為狗敏捷,豬笨拙,豬沒法像狗那樣輕輕一跳就越過河,狗也幫不了她。狗對豬說,等明年河水下降時再見面吧!

從沒聽過這麼可愛且無甚宏大訓示意義的傳說!以前我不解,為何很多西南少數民族的創世神話都涉及河流,關乎洪水及洪水後倖存下來的動物和人。原以為是傳教士留下的來自基督教的影響,直到自己準備這個展覽時才意識到,河流與沿岸地區各物種的生命、生活、生計是如何息息相關。

夏本度·德,《無路之人》,來自「想象的家園」系列,攝影

圖片由藝術家惠允

在展覽討論的區域中,河流和季節性的洪水正如其周圍生態系統的肺,在河流有規律的一呼一吸中,洪水漲落,經年累月地在河道周圍形成漫灘。雖然有時洪水也有破壞性,但是河流的這種呼吸律動為兩岸的生物提供了養分和生存條件——中南半島上的水稻種植很大程度上依賴於豐沃的河流沖積層,而由此形成的「洪退農業」(flood-recession agriculture)為早期的人口聚集和國家建立打下了基礎。

然而,在很多文化里,洪水被視為「猛獸」,必須被鉗制和馴服。水的治理自古以來是王朝和帝國用以創造並鞏固統治合法性的關鍵因素。河流可以代表血脈、文化傳承,一些河流也因此成了古代王權、現代民族國家的象徵。作家菲利普·鮑爾(PhilipBall)注意到,對水的掌控和凌駕是很多漢族神話的主旨,與之相對的是,「在少數民族神話中,水必須被小心呵護並尊重,水是維繫群體的紐帶」[2]。

在中國,我們最熟悉的兩條大河是自西流向東、從人煙稀少的「邊疆」流向平坦而繁華的中心地帶的。此次展覽所聚焦的幾條河流——獨龍江-伊洛瓦底江、怒江-薩爾溫江、瀾滄江-湄公河、元江-紅河——和長江、黃河一樣起源於青藏高原-橫斷山脈,但它們一路向南,穿過不同族群和國家的邊界,流經高原、谷地、平原、山地、三角洲,最終匯入印度洋與太平洋。這幾條河流都是流經不同國家和地區的生命主幹線,穿越多重的邊緣-中心空間關係,但它們並不為單一民族國家所占有。

上述幾條河流都流經亞洲東南部一片相對連續的、海拔超過300米的區域,這片被稱為「佐米亞」(Zomia)的地區因人類學家詹姆士·斯科特有關「逃避統治」的歷史研究而受到關注。在這片無法被遙遠的統治者手上的一張地圖描繪出來的複雜地形和氣候環境中,歷史上聚集了因為災難、戰亂和低地的王權擴張而流離失所的人,他們流動的身體形成了一個個主權模糊、彼此交疊融合的社區。「在不斷重複的移動和複雜的文化碰撞的亂象中,每個人群都如此快速地重組和轉變,完全無法想象這些人群有長期的譜系和文化的連續性」[3],斯科特寫道。因此,河流並不具有延續歷史或者象徵國家認同的意義,而是將不同地形、文化、族群的境遇串聯起來。斯科特認為,在這樣流動和交融的進程中,住在那裡的人主動放棄了書寫,而轉向用口述及聲音來記錄祖先的遷徙、某次顯著的生態災難、社群逸事、外部入侵......這些依賴社交和即興活動來流傳的敘述在面對強大的歷史書寫統治力量時可以隨機應變,甚至瞬息萬變。因此聲音和口述在沿河地區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其中有一小部分被捕捉並迴蕩在「河流脈搏」的展廳中,譬如崔建錄下的怒江沿岸的聲景。

逃避統治的藝術

詹姆士·斯科特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9

讓我們再來看一個有關河流的傳說:一次發洪水,苗族人要逃難,便把漢字頂在頭上,把苗文字抱在胸前,洪水沒過了他們的身體,把苗文沖走了,苗人因此失去了自己的文字。在一些其他族群的傳說中,文字被刻在餅上或動物皮上,被人吃進肚子裡後消失了。

難怪在沒有文字,也沒有單一的被規定的歷史文本的社會裡,會有如此多關於河的民間傳說、神話故事。河流、森林、季節、露水都成為記憶的載體,甚至不同精神性世界之間的介質。

河可能是一次奇遇,它可能帶來遠方的敵人,亦可能在物理時空中分隔了朋友或戀人;河流收容迷失的魂魄,水生動植物中或許棲居着神靈。攝影師夏本度·德(Sharbendu De)告訴我們,在他於印緬邊境拍攝的傈僳人的夢境中,河流的出現一定是變動的啟示……歷史以支流蜿蜒分散又匯聚的方式,星座般地散落在多重時空維度中。通過這個展覽,我們希望一窺這樣複線的,也許也是虛構的、無中心的歷史觀。這樣的混雜、脈動、遷移、交換和重組從未停止。今天,那個地區依然是矛盾和衝突的現場。

夏本度·德,《出埃及記 II》,「想象的家園」系列,攝影

圖片由藝術家惠允

現代以來,有不少通過大型現代基礎設施來征服河流沿岸地區的地形和生態的嘗試,譬如不同時期修建的鐵路網絡,再如水電站的建設,至今仍是這些地區重要的議題,以及多方政治和國族認同角力的風暴眼。在大壩建設、人口增長、氣候變化、環境污染等多重現代性干預對沿岸的生物和文化的多樣性造成威脅的背景下,不同生態觀、發展觀和宇宙觀的碰撞在展覽空間和放映單元中迴響。

靠近多國國界交匯的地區,國家內外及族群之間的政治互動、複雜而動態的身份認同催生出許多非正規的、處於律法灰色地帶的交易和流動。在薩望翁·雍維(Sawangwongse Yawnghwe)的畫作中,幾名民族地方武裝士兵乘着木筏渡過薩爾溫江,江的東岸是以污名化的形象廣為人知的「金三角」地區;影片《阿芙蓉》和《煙的世紀》近距離地記錄了在緬甸、老撾生活的普通人的日常和掙扎;跨境新娘和人口販賣的議題也是近年來許多研究和公益行動的焦點,郭玥涵的影像作品《小新》中的主人公就是這些流動的女性中的一員;南塔瓦·努班查邦(NontawatNumbenchapol)和林·索占利納(Lim Sokchanlina)都在關注跨境勞工不穩定乃至充滿危險的生命境遇;在吉特拉邦·凱康姆(Jittrapon Kaicome)的鏡頭中,遭受人為災難或自然災害的難民,正在跨越國界或河流。

馬占冬,《阿芙蓉》(2022),244分鐘,影片靜幀

劇照由藝術家惠允

河也是與其他地方的聯繫,河水運送貨物、商品、勞動力、旅客,使「本地」匯入更大的經濟貿易網絡。順流而下,靠近入海口的是中南半島上數國的首都及大城市,奔騰不息的河流也見證了殖民的記憶和都市化的進程,分別被捕捉在了潘濤阮(ThaoNguyen Phan)和林 · 索占利納的錄像作品中。

在中國西南及其他許多「非中心」地區,主流話語中似是而非的傳統-現代、城市-鄉村二元論往往會簡化並遮蔽生動的現實。在「河流脈搏」展覽中,我們還希望呈現一些探索變動中的文化主體的創作實踐,包括一些從未受過專業訓練的藝術家的作品。此外,分布在不同苗族方言區的翻譯小組「苗文翻譯局」、長期駐紮在黔東南山地的「無名營造社」也分別在語言和建築上主動打破上述二元論。來自昆明小水井村、目前在廣東工作的張世明自創的民族融合概念服飾品牌,小水井苗族唱詩班的團長張曉明的繪畫創作,以及小水井村民共同拍攝的一部「鬼片」都以第一人稱視角呈現了西南山地。

苗文翻譯局 ,《我們的語言生產及語言巨獸召喚術》(2022),綜合媒介

「河流脈搏」展覽現場,圖片由廣東時代美術館提供

展覽中來源不同的畫面、故事、聲音、記憶,並非是因為某些確定的共性,而是由彼此牽連的問題臨時聚集在一起的。「河流脈搏」展覽希望突出問題,因河流可以成為面對問題的啟示或縮影,穿越於熱帶雨林與經濟物種植之間,流動的人和日益堅固的邊境線之間,古老的生存智慧、本地社區秩序、無國界的生態和生物圈、榨取邏輯的資本主義生產關係之間……

讓我們一同逆流而上,回到河的中上游。步入展廳,你將着陸地質和災難的現場。在高原,靠近河流的源頭,藉資佰的鏡頭,我們也能靠近雪山和冰川——這裡既像史前,又似未來末世;從雲層上你可以俯瞰整個橫斷山脈,星星點點的,像是人類介入的蹤跡,你也的確會在陳蕭伊轉運到展廳中的尾礦石間發現一點生命的跡象;在程新皓的項目中,一頭大象出現了,一百萬頭大象出現了[4],沿河流脈搏,我們跟着它們沉默而龐大的身軀重新踏上旅程。


[1] 由本文作者和格布策劃的展覽「河流脈搏——穿越邊界交疊的世界」(文中簡寫作「河流脈搏」)於2022年7月2日至10月8日在廣東時代美術館舉行。該展覽呈現了對四條河流水系(獨龍江-伊洛瓦底江、怒江-薩爾溫江、瀾滄江-湄公河、元江-紅河)及其流經的多個正式和非正式的民族國家邊界的觀察和省思, 匯聚了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創作和研究。

[2]菲利普·鮑爾. 水: 中國文化的地理密碼[M]. 張慧哲, 譯. 重慶: 重慶出版社,2021.[3]詹姆士·斯科特. 逃避統治的藝術[M]. 王曉毅, 譯. 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出版社, 2019.

[4] 「瀾滄江「一名源於當地語言中的「百萬大象「一詞。

(原載於《信睿周報》第8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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