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伴隨着那一望無際的白色出現的,則是強烈的眩暈感和陌生感。
她從飛船的殘骸里爬了出來,站在船體頂端,放眼四望,就像是一個孤獨的國王俯視着她荒蕪的領地。飛船被細小的晶體粉末所掩蓋着,就像是地球上的大雪掩埋了汽車那樣。這瘋狂的白色,遮天蔽日,一望無垠,看不到起伏,看不到高低,就像北方的雪國。
飛船的四周,那些地方大概是被降落時的氣流所攪擾,也都覆蓋着和飛船表面一樣白色的,凸起的硬殼,就像是凝固了時間的化石,甚至可以從斷層中看出當初飛船墜落的痕跡。
若是除去她的飛船,這裡似乎是個陌生而平靜的星球。四處都是平坦的平原,目力所及,只有無止盡的白色,還有一個高聳尖銳的突起,就像是白色沙漠裡堅實而又怪異的蟻塔。那是白色地表唯一的凸起物,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那裡,和周遭平靜的一切相比,更顯得異樣而古怪。它是從平地里生長出來的嗎?還是從天而降,就像是她和她的飛船一樣?
災難就那樣發生了,而她在操作艙目睹了一切。誰能料得到呢,最不幸的事在最糟的情況下發生了。飛船墜向這顆陌生的星球時,死亡的味道撲面而來。斷裂的飛船殘體墜落在星球的表面上,就像是煙花的碎屑,一切都已分崩離析。那灼目的白光之後,她將被彈出船艙。所有的雷光電閃,都只在眨眼之間。
死亡從來都是不可避免的。死亡和死亡之間的區別也很簡單:是墜毀時那一瞬間的死亡,還是在這顆陌生星球上等待着恐怕無法抵達的救援,能量消耗殆盡而死。
她原以為自己會被彈射出去,然後墜落在星球的表面,離飛船的某個殘片不遠。但醒來之後,卻發現自己仍然躺在飛船的殘骸之中。彈出裝置可能被震壞了,她猜,或者失效了。災難發生的時候,也許是害怕,也許是別的,她昏了過去。幸好我還活着。她這樣安慰着自己,結果還不壞,就像是個奇蹟。
斷裂的船體因為受損嚴重仍處於休眠狀態,通訊里沒有收到任何新的消息,也發不出去。在系統自檢結束之前,它就像是一塊巨大而又無用的垃圾。事故發生時,她試圖發送求救信息,可她甚至懷疑究竟有沒有成功發送。即便真的發出去了,她真能等到救援團隊抵達嗎?她很可能連回復都等不到。如果飛船還完好,那麼這一切都將不是問題。可現在,她甚至都不知道飛船是什麼時候墜毀的。從事故發生到現在,到底過去了多久呢?
不會有人來的,這強烈的念頭折磨着她,不會有人來。她就是有這種感覺,她一定會死在這裡的。她檢查着殘破的船體,心就愈往下沉,她不知道醫療艙能撐到什麼時候,也不知道自檢能不能成功結束,她害怕她會在那之前就掛掉。還有一件讓她精神緊張的事,彈射艙的彈射部分不見了。這太奇怪了,她不記得那東西彈出過,她還好好地在飛船上,不是嗎?但為什麼沒了呢?是不是彈射功能損壞了,墜毀後被誤啟動,彈射出去了,所以才不見了?船上還有另一個人的痕跡。這個人應該在墜毀之前做過一些緊急的手動保護,一看就熟知飛船構造,至少了解程度跟她相差無幾。可她明明是這艘飛船上唯一的乘客才對。
這個人究竟是誰?又是怎麼出現在這艘船上的?又為什麼毫無蹤影?這一切太奇怪了,有人悄無聲息地搭乘了這艘船,一同遇到了這種災難性的悲劇,墜落在了這顆陌生的星球上,卻又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見。不知道他們兩個誰是這宇宙中最不幸的那個。她想要找到這個神秘的乘客,這個人應該跟她一樣,還活在這顆星球的某個地方。她們被困在了這裡,一樣地茫然無助,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和絕望。
她沒有死在墜毀中,卻在一顆陌生的星球上惶惶不安地活着。她站在飛船的殘骸之中,感嘆自己竟然來到了這麼一顆星球上。
而她在這顆白色的星球上,有了一個不知所蹤,從未謀面的同伴。
墜毀前的景象她記得很清楚。飛船在半空中就斷裂了,兩段主要的殘體向着不同的方向墜落,就象半空中被彈丸擊碎的雪球。她想要找到飛船的另外一半殘骸,這一半損失慘重,還在自檢,那一半呢?可她在這附近走了一圈,什麼也沒看到。她想,也許她該碰碰運氣。總不會掉落得太遠吧。
在這顆星球上行走其實並不怎麼吃力,更奇妙的是,這裡居然一點兒也不冷。她想,她得謝謝這顆星球,當然了,也得謝謝身上這套防護服。輕盈的雪沫在她身邊飛舞着,盤旋着揚起,又迴轉着緩緩落下,就像一場重力異常的雪。她調整了一下眼睛的感光度,她可不想因為這純白的世界患上雪盲症。當然,所有這一切都得感謝飛船的醫療艙,它讓她的外出作業變得更簡單,更方便。
她回過頭,發現身後出現了一條湧起的,扭曲的,狹窄的白路。她迷惑地看着那些高高低低,錯落不一的痕跡,環繞着飛船墜落的地方,就像是一個環,是她之前用雙腳製造出來的。從起點到終點,這道封閉的圓環在她的腳下鋪陳着,就像是一顆星球的氣環。而飛船的殘跡,已經被白色的雪沫淹沒了,就和那條路一樣,湧起的白沫聚集在被撞擊,被踩過的地方,像是傷痕處微微隆起的皮肉。
象墜落的飛船一樣,她也在這淺淺的白沫里烙下了自己的印記。她手心裡冒着汗,緊緊地盯着來時的路。她的大腦飛速運轉着,就像是攪拌機一樣。這白沫從何而來?也象地球上的雪一樣,自水凝結而來,然後輕輕落下嗎?她伸出手去,手心朝上,安靜且審慎地等了片刻,她的眼睛沒有欺騙她,半空中並沒有雪沫飄下來。她吸了口氣,彎下腰去,伸手撥動着地面上的雪沫。稍作等待,她就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發生的過程。在她划過的痕跡上,就像水珠在葉片表面凝結一樣,那些非常細小的雪沫堆積聚集起來,生長起來,就像是有生命一樣。她捧起一把雪沫,把它堆在那層堅硬的脈絡之上,很快的,那些雪沫迅速地膨脹起來,像是竹筍一樣驚人地高拱着。她終於明白了。飛船墜毀時,巨大的殘骸墜落在了星球表面,被揚起的白沫緩緩地掩蓋住了,這就是飛船殘骸周圍那層白色硬殼的起因。她遠遠地回望着,飛船周圍那個奇妙的圓環已經高高的隆起來了,就像是一蓬蓬的灌木叢。在飛船隕落的時候,那片白色的柔軟里揚起了無數的白沫,然後深深地陷落了下去。
這顆星球的表面上好像沒有風,那些緩慢生長的痕跡,無論是白沫也好,結晶也好,都是因為外來者的擾動和痕跡才會形成的。在被破壞的點以及周遭,新的硬殼一遍又一遍的,慢慢地形成着,就像是苔蘚一樣從飛船表面生長出來,而在稍遠一些的地方,那東西摸起來堅硬無比,像是石頭一樣。
她打算再試試,但要走遠一些,離飛船遠點,再遠一點。飛船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她可不想因為自己的異想天開將飛船殘骸封在新的硬殼,她現在可一點也不敢小看這些雪沫的生長速度。
等她走得足夠遠了,這才用雙手將周圍的雪沫歸攏,堆疊在一起。在地面上,只要有足夠的雪沫,它們就生長得不慢。不過未經試驗,她也不知道這些雪粒一樣細小的結晶能達到何種強度,什麼時候會倒塌。她只是眼睜睜地看着那些雪沫凝結在一起,然後變得堅硬,這些晶體一樣的石頭以肉眼可見地速度增長起來,膨脹着,就像是被吹起來的氣球,象是自地底深處拱起的山脈,她踩上去,就像是行走在升起的太陽之上。她站在那座自己雙手建造的基台上,如果一切都跟她設想的一樣,那麼這裡將成為一個更高的位置。如果足夠高的話,她就能找到飛船的另一半了。這是最冒險,也是最方便的法子。只不過眼下晶體生長的速度遠遠地超過了她的想象,她甚至擔心萬一找到了另一半飛船,自己卻爬不下去怎麼辦?她想,如果放任它一直這麼生長上去,也不知道會長出怎麼樣的東西來。這種速度讓她害怕,卻又充滿了期待,她的腳下是一座具有生命的台基,將她抬高,抬高,就象是一支射向宇宙的箭,高高地仰起。
她站在這座高聳的台基之上,幾乎將這顆星球一覽無遺。這裡地勢平坦,沒有什麼高山低谷,更看不到什麼湖泊和河流。只有遠處的那個凸起物與她遙遙相望,那是唯一顯眼的東西,也不知是怎麼形成的。
她的高台已經足夠高了,可是地面那些白色幾乎難以分辨。她再次調節雙眼的感光度,才發現原來離墜毀點那麼近,她還以為自己已經走得足夠遠了。她站那裡,終於清晰地看到了那些明和暗的區分,一片片的,就像是雲在湖面投下的陰影,又像是銀色大魚的鱗片。站在高台上看這個世界,一切是那麼的清晰,那麼的容易,飛船墜毀的地方有着明顯的凹陷痕跡,就連墜毀時滑動的痕跡都那麼的顯然,就像是時光在這片沒有溫度的雪地里被顯影了一樣。她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飛船殘片的墜落點,無論大小,當然,還是另一半殘骸最顯眼,幾乎跟她腳下的這部分一樣的顯眼。
荒原上所有那些明暗的地方,都閃爍着不一樣的光華,像是鹽礦,又像是雪湖。而這片白色平原的遠處,在那座凸起物的附近,隱約的可以看到有幾條道路。真奇妙,那些道路似乎也通往那遙遠的殘骸,而飛船的表面,同樣覆蓋着一層白色的,凸起的硬殼。那是被攪擾之後形成的。她心底湧起一些模糊的情緒,但她說不清那是什麼,就像是水面上渾濁的浮沫,一轉眼就不見了。
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所有的痕跡其實都沒有區別,一樣地被雪沫溫柔地覆蓋着。她和飛船都是不請自來的客人,打擾了星球原本的均衡和平靜。她站在那裡,心底湧起一種巨大的空曠感,就好像靈魂升起,疏離地站在星球的高處,審視地俯看着自己原本的軀殼和這個寂靜的星球,看着她對這片平靜的攪擾,感覺她就像是一個新世界的創造者和毀滅者。
她坐在她的高台上,就像是王坐在她的王座之中,她望着這個世界,還有遠處那片巨大的凸起,那是飛船另一半墜毀的地方,是她要去的地方,就從腳下這座聳起的高台出發。
她眯着眼睛注視着那裡,搖了搖頭,想把腦袋裡那些無用的念頭都甩開。有了方向,剩下的就好辦了。她敲下一塊晶體,從兜里摸出一把白沫,在尖頭處抹了一下,就像一個獵人在給她的箭頭淬毒。她沿着起點和終點之間的那條看不見的直線,用力地將一塊塊淬了毒的箭頭扔了出去。
這些神奇的雪沫和晶體,讓她想起了傳說中的息壤。它們就像是爆炸的煙花一樣,落下去,然後紮根,生長,開花,很快地,就在她和另一半飛船殘骸之間生長出一叢叢歪歪曲曲,扭擰的白色樹叢來。只可惜她臂力不足,手頭又沒有其他工具可以用。無論她多麼努力,也不可能將整條路鋪就出來。只能利用那些樹叢指引道路的方向,僅此而已。毫無長進的幾次嘗試後,那條看不見的路上長出了一團團巨大的,白色的灌木叢,就像是凝固的煙花。她當機立斷,決定出發。她迅速地從高塔上爬下來,有好幾段她甚至是在往下跳,就為了爭取時間。她怕這東西長得太高,來不及下來。白色的晶體還在她身後不停的生長,那是她種下的高台,如今已然長成一座巨塔,而此刻,她要先趕到另一半的殘骸旁。在巨大的平原上,她沿着她播種的方向前行。那是巨大的,白色的花樹,沿着一條她在高台上給定的道路,向着她的終點延伸。那像是一條鬱鬱蔥蔥的古道,千百年都無人經過,巨木參天,相互扶持,接踵摩肩,卻又悄無聲息。她急切,卻又充滿期冀,為眼前新生的道路而興奮,為即將找到另一半殘骸而激動,為了那從未謀面的陌生人而心跳。
多麼奇怪。這顆星球是那麼的孤獨,那麼的安靜,一無所有。而她卻要在這顆完美的星球尋找另一個同樣不屬於這顆星球的人。
飛船帶她遠離了人類社會。船上孤獨的生活很適合她。過去的生活和回憶,對她來說遙遠而又模糊,也很少會想起。她厭惡着人群,厭惡着那些可以預期之中的社交和生活,厭倦着那些千篇一律的目光和議論,她甚至不覺得他們是她的同伴。作為一個生物多樣性的觀察員,她對生物更有興趣,不論是一隻蟲,一朵花,還是一棵樹。其實,人也算是生物的一種。雖然對於一個物種來說,人類的基因差別是那麼的小,可他們之間卻是那麼的不同,差異大到簡直難以評估。她得承認,她自己大概不算是一個好的樣本。她孤僻,害怕與人的交際,甚至厭惡人類社會。她還記得出發前的情形。在地球上,他們看着飛船里的她,就像是在看一隻特別的動物。她在寵物店裡看過那種表情。有些無知的人走進來,看見沙箱裡的蜥蜴或者蛇,臉上就是這種關切的表情。他們好奇,有興趣,想要接近,想要觸摸,卻又因為未知而猶豫,審慎地觀察着。作為群居動物,人類能夠敏銳地察覺到對方的情緒。可作為個體,總有些人比另一些更為敏銳,她想她大概就是太敏銳了。其實出發那天,她本不必那麼早上船。也許是為了躲避人群,遠離人類世界,之前的記憶都模糊了,但她始終記得自己走過長長的,半透明的廊橋,然後上了船。她知道他們在廊橋的外側觀察她,評估她,這反而令她更孤單,更想遠離。那些人觀察着她,就好像知道她其實是個異類。其實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格格不入,只有到了船上,她才覺着安心。她覺得自己和大船宛如一體,好像她原本就屬於這裡,只是被剝離了,帶走了。如今她回來了,就像是回到了她的巢穴中,回到了她的族群里。在廊橋上時,那種剝離卻又接近的感覺是那麼的清晰,過去的一切都模糊得像個影子,只有船上的一切才能清晰地映在鏡中。她一天天地遠離着地球,遠離着人類的社會。孤獨是一陣陣的,她似乎總能感覺到,可又不是那麼的明確。只有在外出採集和觀察時,她才會恢復那種原本的敏銳,但她其實也不介意,這也沒什麼,她好像並不覺着這一切難熬。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人,可她沒想到自己還有一位從未謀面的同伴。在這個遙遠的,不知名的星球上,這是她唯一的一位同類。
周遭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沉寂。只有她在地面上急促地奔走着,她腳下的觸感是那麼的鬆軟,她在這顆星球的表面上如履平地,輕盈地就像是一隻蝴蝶。終點看起來是那麼的遙遠,如果沒有箭簇雪沫生長的堆積,她根本找不到去向的路。因擾動而生的雪沫結晶,跟隨着她的腳步,形成了一條蜿蜒的路徑,在她身後高高地隆起,就像一條龍,又像是星球表面的傷痕。雖然不知道這麼想對不對,但她自己卻覺着很合適。而在傷疤的盡頭,則是她的目的地,飛船的另一半殘骸。殘破的船體被那些不斷生長的晶體脈絡嚴密地纏裹着,看起來是那麼的脆弱,又是如此的巨大,就像是一隻被咬住脖頸的獵物,無法掙扎,也無法逃跑。她敲碎了那些輕脆的枝蔓或者根須,爬了進去,四處翻找,就像是一個絕望的人想要找到最後一根稻草。隔着很遠,影影綽綽地,她就看到了那個神秘人的身影。就在前艙的殘骸里,那個人穿着前艙的救生服,坐在控制台前。她激動不已,渾身顫抖,興奮的感覺湧上了舌尖,嘗起來是那麼的特別。如果能脫掉防護服的話,她恐怕會大聲的尖叫,還帶着瘋子一般的笑聲。這個人是誰,在飛船上幹什麼,這些都不重要。在這孤獨的星球上,她們就要死了,而她只想找到一個作伴的人。可無論她怎麼嘗試通訊對方都沒有回覆,完全沒有接通,就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大概是壞掉了,她想。那個神秘的陌生人靜靜地坐在那裡,就像是墜毀的飛船,在這顆陌生的星球上,徒勞地等待着也許永遠都來不及的救援。她們明明近在咫尺,卻像是飛船和地球之間的遙遠距離,無法呼喊,無法通訊。她眼裡閃爍着淚花,激動地走過去,後背都滲出了一層薄汗。終於,在死亡的路上,在殘破的飛船里,在這巨大的不幸和災難中,她找到了她的同伴。
她走到神秘人的身旁,試探般地伸手打着招呼,可對方卻一動不動,毫無反應。她猶豫着,拍了拍那平靜的肩膀,結果神秘人倒地不起,仿佛屍體。這時她才終於發現,對方的防護服上沒有任何生命指示。她大概來得太遲。她把人扶起來,想要看清對方的臉。可防護服後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卻令她大吃一驚。不是因為那張臉上毫無生命的跡象,也不是因為對方看起來早就沒了呼吸和脈搏,而是那張臉本身。她震驚是因為那張臉幾乎就是她的臉,就像鏡子裡的自己,簡直一模一樣。看到那張臉的時候,她什麼都忘了,可下一瞬,她又驚恐地想到了無數個可能。那張熟悉的面孔上覆蓋着一層輕輕的雪沫,一拂就掉。她從沒有留意過自己閉眼的樣子。也許我看錯了,她想,也許只是跟我有些相似。宇宙那麼大,有那麼一點巧合,並不是不可能的。她想要再檢查一遍,仔細看看死者的臉。她翻開了死者的眼睛,茫然地凝視着那雙玻璃珠般的眼珠,那雙眼睛裡也沾上了雪沫,所以開始變得渾濁了嗎?那完全就是她,墜毀之前她曾無數次在浴室的鏡子裡,在睡眠記錄的影像里,在下船探查的記錄里看見過自己,大概有些微小的變化,但那就是她。
她屏住了呼吸,茫然地檢查着死者的狀態,就像是一台機器,但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對方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沒有任何生命體徵。哪怕是隔着防護服,她也清楚地知道,這個人已經死了,而且已經死了有一段時間了。可奇怪的是,她身上沒有任何傷痕,看起來就像睡着了一樣。她撥開死者的救生服,找到了對方的胸牌。那塊胸牌上的名字和她的一模一樣,和她的胸牌號碼也一模一樣。她覺得有點冷,下意識地摸着胸口,想知道自己的心臟是否還在跳。
一旦打開防護服,雪沫就毫無阻隔地落了下來。屍體上的那塊胸牌也被細小的白色緊緊的包住了,就像是冰塊里的一條魚。當胸牌上的名字在雪沫中變得模糊時,她突然被一場強烈的心悸所擊中了。就像是剛從飛船里醒來的那一刻,又像是聽到警報,看到飛船將要墜毀時的情形。
從這白得幾乎不真實的星球開始,這一切都像是個巨大而絕望的夢境。為什麼有個一模一樣的她?為什麼這個人死在這裡?飛船究竟是多久前墜毀的?就仿佛站在急速升起的升降梯里,那種巨大的眩暈和昏厥感讓她極其不適。這場意外簡直令人窒息。她坐在白沫上,看着被覆蓋的飛船殘骸,就像是一個鼴鼠在日光下惶然地凝視着自己破碎的窩。她對一切的真實性都產生了懷疑。她真的昏過去了嗎?為什麼她不在彈射艙的位置。她明明記得自己是坐在彈射艙里的,為什麼反而會在醫療艙附近醒來?
看着白色荒原上那座巨大的塔,它已經足夠龐大了,就像是古代傳說里的通天巨塔。現在這顆星球上已經有兩座高塔了。突然之間,一切都變得如此明顯。在這顆一片空白的星球上,她為什麼不能早點想明白呢?她醒來的時候,距離飛船墜毀已經過去了多久呢?她觀察過那些雪沫硬化的速度,不是嗎?回想一下船體上覆蓋着的厚厚雪沫,還有那些傷痕一般的道路,那座在荒原里唯一跟她遙遙相對的高塔,那恐怕就是死去的這個人創造的吧。她巡視着船體的周圍,檢查着全部的痕跡。就像是獵人尋找野獸的氣息一樣。她那麼的專注,甚至忘記了生與死。所有外來的攪擾都會在這顆星球上留下痕跡,就像是一道道的傷疤。地面上的那些痕跡,還有荒原上的道路,都是因為她們和飛船,因為這一切所造成的攪動而產生的。她們終究都通向了這同一個地方,唯一的區別,只不過是有沒有彈射艙。先前存在的道路,是從彈射艙彈射出去的部分延伸到這裡的。彈射艙不是壞了,也不是誤射了,正因為是被使用過了,所以才會找不到。墜毀之前她就坐在彈射艙里的。如果她記得不錯,又沒有意外的話,在墜落前,彈射艙就已經彈射了出去,帶着她離開了飛船,降落在這顆星球的某個地方,而不是在醫療艙附近。然後呢?然後她醒了過來,決定回到飛船,她想要找到飛船的殘骸,於是她造了一座高塔,造了一條路,然後回到了離她最近的那一半船上。但如果坐在彈射艙里的那個人是她,死在這裡的這個人是她,那麼如今站在這裡,巡視四周的人,又是誰呢?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一模一樣的胸牌,簡直就是像是複製品。
人,真的能被複製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醫療艙很強大,在旅途中斷掉的手臂,損壞的心臟,受傷的眼睛,一切都可以被修補,可飛船的醫療艙,真的可以完完全全的複製一個人嗎?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死去的那個人回到了沒有醫療艙的這一側殘骸。也許那個人像她一樣也將飛船徹底檢查了一遍,發現飛船仍在休眠和自檢中,然後呢?……到底為什麼會死亡呢?能源消耗盡了嗎?為什麼不回醫療艙呢,回到另一半殘骸里修復自己呢?她為什麼留在這裡,想要看到什麼,找到什麼呢?她不解地望着那個死去的人。更關鍵的是,從墜毀的那一刻,到至今,究竟過去了多久呢?
如果按照時間線,理智地推想整個過程,死去的那個才是原版,而眼下的她,只是個複製品。路,時間差,距離,新生的她遇到死亡的她。這一切才說得通。
可她根本不願相信。她到底為什麼被製造出來的呢?複製品的存在,難道就不需要理由嗎?這一切簡直像個笑話,她以為這顆星球上還有另一個需要她拯救的同伴,結果卻發現了她徹底地失敗了。為什麼會死亡?她不明白。醫療艙還能用,明明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回去啊。她坐在死者身旁,迷惑地看着這一切,熟悉的四周被裹上了一層令人迷惑的光芒。或許她已經見過另一個她,就像如今的她見到這個死亡的她一樣。一定有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她明知道可以回到醫療艙,卻選擇在這裡死亡,死在防護服里,死在原本的保護之下。也許這些秘密也將發生在她的身上,令她也走上這條死亡的道路。死亡和終結是那麼的不可避免,她渾身發冷,克制不住的想象漂浮在半空中,令她毛骨悚然。
她從墜毀的殘骸之中走出,走到了另一半的殘骸中,可眼前的這一切比死亡更令她絕望和恐懼。她狂亂地望着四周的白色,她寧願這周遭潛藏着她所不曾觀察到的生命和威脅,也不願想象那些令人絕望的念頭。對,她應該藏起死者的胸牌,然後劃花死者的臉,這樣就不會再有人認出來了。她取下已經被白沫覆蓋的胸牌,可對着那張一模一樣的臉,卻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哪怕只是觸摸,她都覺得驚駭。這星球讓她變得瘋狂。她控制不住地想着,這顆星球上是不是還有其他她沒有發現的自己?她決定用另一種方式來抹去這種恐懼。她拖着那具沒有生命氣息的屍體,一直拖到了高塔下。其實這一點也不吃力,但她卻幾乎不敢回頭,不敢看那具被她拖動的屍體。她拼命地拖着她,往高塔上爬着,帶着一種瘋狂而扭曲的激情,一直到她覺着足夠地高,然後從那上面把屍體推了下去。讓那些雪來掩蓋這一切吧。那一瞬間,她想,就像是在飛船的殘體旁生長覆蓋一樣,吞噬掉着無名的屍體吧。
但是屍體的墜落無情地打破了她的夢想。有種清脆而連續的聲音從地面,又或者更深的地方迴旋般地響起,然後她眼睜睜的看着那具無助的屍體掉了下去。掉進了那無窮盡的白色深處,掉進了白色的陰影里,消失在了白色之中。她發出難以形容的嚎叫聲,就像是被撕裂身體的野獸。她飛快地爬了下去,站在那個巨大的,白色的窟窿旁邊,難以置信地看着屍體陷落的地方。
那個和她一模一樣的人,在被她找到之前,就已先於她死去。那具身體從此墜落,到地底的深處,就仿佛要鑲入這星球一般。
她跪倒在那裡,渾身發抖地往下看去。那裡藏着她罪惡的明證。誰想得到呢?在那層柔軟的雪沫之下,一層層地,那底下還隱藏着另一個堅硬而隱秘的世界。隨着屍體的墜落,一層層地向她打開,一切並沒有費太多的力氣,就像剝開柔軟的果肉,看到果核那樣的簡單。
地層之下,迷宮一般,是巢穴般的空心結構,就像是岩洞,又像是鑿空的山體。那是堅硬的灰色和白色,蛛網一樣的星雲密布,仿佛樹葉的脈絡,又象翅膀的花紋。她屏住呼吸,嘗試着下去。幸運的是,這些空心的斷層似乎足以支撐她的分量。她抓住那些脈絡,或者根須,或者蛛網,試探着往下看去,一切都很容易。隔着那些重重疊疊,她好像看到了這個世界真正的樣子。那仿佛是一片倒着生長的森林,又或者像是倒置的山巒,那些白仿佛帶着光,帶着亮,帶着所有的起伏和蜿蜒,帶着所有的高低和曲折。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地下王國里,那裡的白色帶着灰度和硬度,還帶着溫暖。而在那之上,一切還是那麼的平靜柔和,就仿佛雪,又仿佛棉絮,又仿佛雲霧,像是另一個世界。
她慢慢地往下爬着,就像一個爬樹的孩子,只不過一切好像都顛倒了過來,好像大地在她的頭頂,而天空在她的腳下,而她倒着從高高的樹底下往上爬。她往下看去,看着腳下那些蓬蓬的樹梢,猶如雲端一樣,卻又近得唾手可得。她朝樹梢處爬去,然後走入那些接踵摩肩的縫隙間,那些白色的樹冠中,那些仿佛有生命的溝壑里。當她終於穿過這些厚厚的,根系般相互糾纏的絲網,一切就變得像呼吸那樣簡單了。
當她終於習慣了這漫無邊際的白色之後,便能分辨出這其中微妙的不同。當然,這大概還不是全部,她猜也許之後她能夠分辨更多,如果她能活得更久的話。
依附在那些堅硬的脈絡之下的,或許是有生命的,又或者是在結晶的。它們總是在生長的,在茁壯,變得更大,更高,更深。就像是根須,像是藤蔓,又或者是倒着生長的森林,它們重疊交錯,勾結在一起,密不可分。
而這個星球上所有的白,高的,矮的,圓形的,細長的,柔軟的,堅硬的,所有的這一切,居然有着那麼多的不同。從頭頂漏下來的,猶如星子般的點點熒光落在那些白色的形狀之上,會顯出一層淡淡的,柔和的光芒,就像是月光一樣。光時刻都不同,影卻幾乎不見,她為這其中的神妙而着迷,這是一個看得見一切的世界,沒有地方可以遮蔽。
有一瞬間,她想,大概是天註定,這裡就是一個巨大的墳墓。雖然宇宙孕育了這顆星球,本意並不是為她,或者其他那些跟她一模一樣的她所準備的墓地,但此刻,這一切看起來卻那麼的合適。
她醒來的時候,很顯然墜毀已經發生過一段時間了。仔細想來,這一切都很明顯。那時候,她是不是已經死亡了?還是因為她一直沒有回去,飛船才會複製出現在的她來呢?如果我一直不回去的話,她想,飛船會不會複製另一個我出來呢?這種事情究竟發生過了多少次?其他的我,也曾從高塔跌落,埋葬在這地層深處嗎?她已經不像之前那麼恐惶了,就好像已經習慣了這個念頭。她想,也許我會在這地下看到其他的,被拖進來掩埋的我呢?也許她們迷失在了這星球表面那白色的雪沫之中,也許她們跟她一樣,在茫然中尋找着失蹤的同伴,卻不知道那正是自己的影子。她埋葬了她自己的過去,將來又是誰來埋葬今日的她呢?她心裡充滿了悲傷,悲哀於無助的自己,在這必死之地,尋覓着曾經的自己。
她找到了那個死亡的她。她蜷縮成了一團,四肢和身體都朝里折了起來,像是個姿勢怪異的嬰兒。她躺在一個白色的凹洞裡,小小的,像是一個橫着擺放的子宮,又像是一個豆莢,周圍全都是白色的碎屑和枝幹,大概是在墜落的時候,被打落下來的。她在屍體附近找到了一個白色的洞穴,也像是一個子宮,只是更巨大,不那麼規則。她的力氣很大,掰斷那些盤根錯節的脈絡簡直輕而易舉,很容易把洞穴修整成她想要的樣子。她經常在裡面睡覺,或者是做白日夢,那個洞的大小剛好可以讓她依靠在洞壁上,這樣無論是不是睡着,都讓她覺着很安全。過了一陣子,洞壁上生出了細細的絨毛。那個恰到好處的,白色的洞穴,似乎在收縮,在變得狹小。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錯覺。當她一次次踏入其中,四周逐漸地朝她逼近,就像是有着呼吸一般。
她回去過幾次。飛船總是在自檢,總是沒消息,什麼消息都沒有。這顆星球上,只有飛船和她們曾經的痕跡。她原本計劃着在洞壁上刻下痕跡,標記流逝的時光。但這裡看不到黑夜和白天,她不知道星星的軌跡,也不知道這顆星星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更不要說計量時間的流逝了。她想她總能熬下去,她不能再一次殺死自己了,不論是為着什麼。但慢慢的,她覺着這一切簡直要把人避瘋。死亡怎麼能來得如此的遲緩,等待充滿了折磨,充滿了各種嚴酷的想象力。
時光的流逝雖然看不到,可眼前的變化卻一天比一天顯然。無論她怎麼努力,也很難擠進那個洞穴了。然後,終於有那麼一天,白色已經將那具蜷縮着的屍體完全吞噬了,看起來就像是蛋里的胚胎。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眼睛出了問題,蛋殼裡的臉龐也已經模糊了。她知道撲蠅草會把小蟲子困在自己的花朵里,然後慢慢地消解它。也許這座星球也是這樣,它靜靜滴等待着,等待着捕獲她們的那一刻。她覺着自己已經瘋了,但即便如此,她也無法將死者從白色中解救出來了,因為她也將要被這白色吞噬。
她在這地下挖掘了無數個洞穴,有時候睡在臨近的地方,有時候睡得很遠。有時候她無法入眠,只能遠遠的看着那個蛋殼裡日漸模糊的身影,有時候她想,如果就這樣一直一直地在這裡沉睡着,乾脆就讓這顆星球殺死她算了。可是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又覺得那種想法是瘋子才有的。
防護服就像是她的牢籠,只能保證她活着,但其他的一切都無法告訴她,也給不了她。她每天都無所事事,陷入了瘋狂的幻想之中,她甚至開始開闢自己的王國,試圖用體力勞動來逃避這種不切實際的空想。她想,或許能夠找到其他的她。如果還活着,那麼她們就可以一起度過。如果是屍體的話,她就將她們一併帶到這裡來掩埋。有時她又想,或許這漫長的時光流逝只是她的錯覺罷了,也許連一天都沒有過去,也許被白色吞噬的屍體只是她的錯覺。
她已經很久沒有看過自己的臉了。這裡沒有鏡子,也看不到水。這裡也有堅硬光滑的地方,可是卻看不到倒影。她找不到水,更不知道什麼東西可以吃,但她疑惑的是,為什麼自己遲遲不死。在確保能活下去之前,她還不想貿然脫下防護服,拿自己的生命去做嘗試。她多麼的想看一眼自己啊,如今的她變成了什麼模樣呢?她到底在這裡度過了多久呢?她的頭髮多長了呢?還有她的指甲,如果可以看到的話,她也可以大概的推斷出來吧。她是不是跟最初的自己不大一樣了呢?她覺得這顆星球有着一種神秘的力量,安靜而又瘋狂地改變着一切。
她有時候一個人呆久了,也曾經想過,或許她可以把那具屍體帶回飛船,將她融入到自己的身體裡,那樣的話,她也許能知道死前的那個人究竟經歷過了什麼,發生了什麼,是怎麼死去的。她覺得自己已經發瘋了。但各種瘋狂和古怪的念頭卻像是生根一樣,難以驅散。她焦躁而又不安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奇怪為什麼自己遲遲不肯死去。她還無數次靠近了那個封閉的蛋,試圖撬開那層外殼。那是雪或者冰一樣的蛋殼,她想,如果可以的話,她就能凝視着對方的眼睛,在那雙眼睛裡,她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離得越近,看得越清晰。但她總是做不到最後,她害怕那張臉,害怕看到那雙眼睛。這簡直就像是一場噩夢。
當她死後,死在這一顆陌生的星球上,她眼中最後的一切,到底會不會被另一個她所看到呢?這白色的星球,還有她眼中白色的一切,會不會隨着她一同被埋葬,消失不見,無人驚嘆,無人感懷。她就像是吸食了致幻藥,腦海里止不住的各種瘋狂的幻想和回憶,而這藥效和緩卻綿長,永不退卻。這個世界安靜而又寂寞,美麗卻又陌生,這正是她出生的代價。她在這裡出生,在這裡死去。多麼的荒誕。以前她也曾想過死亡這兩個字,這大概是唯一能夠區分生命和無機質存在的東西了吧?有了死,才有生。所以人類才是一種生命。而飛船卻不是。可多麼的荒唐啊?飛船一次次的複製着她,為什麼呢?她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
不知為何,她好像能夠感覺到那場死亡的起因了。那個坐在駕駛艙前的女人,為什麼在那裡靜靜的坐着死去。也許她回去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就象自己一樣,但最終,她絕望了,對於這種看不到盡頭的囚禁。所以當死亡悄無聲息的接近時,她或許察覺到了,又或許因為厭倦而沒有,可她還是坐在了那裡,靜靜地等待着最後的終結。所以當防護服的生命體徵消失後,它就製造出了一個備份,一個複製品,一個一模一樣的人類?但身為備份的她,終究還是又往前前進了一步,她來到了這個星球的地下,她還會發現什麼呢?
但是她在這顆孤單的星球底處,卻常常控制不住的想到死亡,想到她也許會怎麼死去。也許有一天被生長的絲蔓絞纏而死,也許有一天跌在白色的晶體上,腸穿肚破而死,也許有一天她的防護服終於破損,在這個星球上窒息而亡。也許在那一切發生之前,會有那麼一天,另一個新生的她找到了她。
而此刻,在這地下的白色墳墓之中,她安靜而又虛弱的夢想着生和死,夢想着所有最終的結局,夢想着一切的盡頭。
在生命最後的時光,她已經虛弱不堪,她不可避免地預感到了死亡。她想要擁抱死亡,但是在那之前,她還是回到了飛船的殘骸上,回到了醫療艙前。這無休止的重複,這無盡頭的死亡和等待,她已經受夠了。她不希望還有另外一個她一次次地忍受着這一切。
醫療艙在她的聲音里嗡地啟動了,她懸浮起來,被漂浮的觸手所固定着,醫療艙忠實地執行着自己的修復使命。她絕望地想着,這一切簡直沒有盡頭,為什麼它的能量還未被耗盡?這就像是個悖論,她不可能死在醫療艙內,因為醫療艙總會一次次的拯救她,修復她。可她不是死在這裡,而是死在別處的話,那麼醫療艙就會再一次的製造出複製品。理論上,這似乎是個完美的閉環。只要飛船的能量還未徹底消耗乾淨,這一切都會無休止地重複着。她只是想在死前毀掉這個醫療艙。她想了很久,然後離開了醫療艙,她找到一塊堅硬的結晶,帶了回來,然後打開了醫療艙的控制板。她舉起那塊巨大的晶體,一下下的,朝着控制板砸了下去,控制板閃動着綠色的光芒,她喘着粗氣,就像是殺一個人一樣,拼命地向那塊控制板砸去。如果毀掉醫療艙就像殺死一個人那麼的簡單,那就好了,不是嗎?她不希望那個新生的她,一次次的重蹈覆轍,一次次的嘗試這一切徒勞無功的努力,一次次的發現自己不過是複製品的真相,然後一次次在徹底的孤獨和寂寞中決意擁抱死亡。
她的手指關節都被砸出了血,刺痛感那麼的鮮明,但她帶着一種奇異的興奮,完全顧不上,她粗暴而野蠻的破壞着那塊控制板,但是突然間,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響起,那是開始修復的聲音。她糊塗而不解的抬起頭來,她的身體再次漂浮了起來,漂浮的觸手固定着她,觸摸着她紅腫流血的手指,以及那塊被她緊緊地抓住着晶體。她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她尖叫了起來,就好像要撕破自己的身體那樣痛苦地尖叫了起來。
那塊晶體消失了,而她的身體,在某個瞬間,似乎也消失不見了。她記得她的身體仿佛消失了,醫療艙空了。她只聞到了一點淡淡的焦糊味,就像是靈魂脫離了身體,就像是死亡的那一刻。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一切都是那麼的平靜,就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
她還記得看着自己消失,那應該是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可當她睜開眼,卻看到自己仍舊躺在醫療艙里,就像是從未離開過。
飛船已經結束了自檢,她不知道她消失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過去了多久,但她還是站了起來,喚醒了飛船。飛船的通訊里仍然沒有任何的消息,時間仍停留在墜毀的那一刻,她的手按在發送的地方,猶豫了一下,還是挪開了。
其實打從飛船的警報響起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故事的結局會是如何。船體會墜落,她也許會受傷,也許會死亡。
一切都是偶然中的必然。
事故總是一場意料中的意外。在所有的航行中,每一隻探險船都會面臨着同樣的命運,或者是因為一顆流星,或者被巨大的引力拽離了航道,或者只是因為自身缺陷或者疏忽導致的小事故,只要旅途足夠漫長,它就必然走向註定的毀滅。
沒有百分之百的完美運行。宇宙也是因為一個接着一個的意外,才生成了今日的這副模樣。
但是……她低下頭去,她的身體發生了某種變化。肉體的部分多了一種白色的質感,簡直就像是這個星球的一部分。一切都跟之前不一樣了,全都變了,她甚至能夠感受到空氣之中微微的震動,那震動來自艙外,來自船外,來自這顆寂寞的星球本身。
她站起身來,看着自己的手腳,那完全不是之前記憶里的,人類一般柔軟的手腳,而是混雜了奇異的,結晶般質感的表面。她的防護衣扔在醫療艙外,而艙門大大的敞開着,她呼吸照舊,不,她已經沒有了呼吸。
她想要哭。她感受到了那種迫切的衝動,可她卻無論如何都哭不出來。醫療艙徹底地改變了她,就像是工具艙改造一個自動的採樣車那樣。她還是一個人類嗎?她觸碰着自己的指尖,回憶的感覺還在,可一切都全然不同。
在飛船的能量耗盡之前,她永遠都無法真正的死去。無論是之前脆弱的碳基身體,還是眼下不知道是什麼的身體。
她不得不衝破堆積在她之上的層層白沫之殼,就像是一個真正的人類一樣。可她擊碎這些堅硬的外殼,就像是打碎一盒雞蛋那麼的簡單。她終於從墳墓里爬了出來,獲得了真正的永生。
自那一刻起,時光的流動似乎變得極為緩慢,就像是低速的回放。她觀察着這顆星球,用她功能殘缺的取景器觀察着。大概是因為那塊晶體的緣故,醫療艙修改了她的很多地方。她已經變了,可她卻還記得過去的一切,直到消失的那一刻。
地表那些雪沫般的細小飄揚了起來,掠過她,圍裹着她,就像是被一口氣吹散的蒲公英種子,又像是海面上被暴風脅裹着的白色泡沫,又或者是黃昏時分樹梢上突然驚起的鳥群,那一切發生的迅速而又緩慢,就像是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播放着的畫面每一幀都是那麼的細膩,她簡直能看清楚每一根白色的細小絨毛或者結晶又或者顆粒。那些白色的,纖細的,輕盈的,飛舞的,霧一般,雪一般,雲一般,像是無數片微小的翅膀,又像是無數顆細碎的冰晶。那些數不盡的,各色的白都打着旋兒飛了起來,迷濛了天空,遮蔽了大地,在她眼前輕輕的搖晃着。啊,曾經是飛船的墜毀激起了那些無盡的白沫。它們就像是被暴風雨攜裹着的浪花一樣,高高地揚起,又輕盈地落下。它們看起來是那麼的輕,漂浮在她的周遭,微微搖盪着,一點點的飄落,就好像那短短的路程將要用盡它們的一輩子。
一切那麼的安靜,而她現在能夠真正的看到,或者說感覺到這一切了。這個星球的一切都穩定而有秩序,緩慢而又自然的發展着,就象她能清晰地看到自身的一切一樣。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些輕微的震動,一切都在她的胸腔里,在她的細胞里,在她的每一處裸露的肌膚上,仿佛在回應着這顆安靜的星球。而這些異常堅硬的外殼,是由許多非常細小的降落物聚合堆積而成的,如果非要解釋的話,那麼大概就像是動物或者昆蟲的新生外皮也會迅速硬化那樣,只是這裡的一切悄然無聲。
她回頭去看,殘破的雪殼緩慢地收攏着,就像是一片破開的鏡子。船體被掩埋在這白色的雪沫之下,被淹沒了,禁錮着,無法挪動分毫。
這裡的一切,原本是柔軟,輕盈,毫無分量,均衡的。而飛船的墜毀改變了一切,就像是光滑肌膚上的一道疤痕。至於她的死亡和結晶化,也將她人類化的那一部分留在了這顆星球上,就像是一塊意外的血肉。
這一切細小的降落物究竟是什麼呢?她不知道怎麼形容,但她想起人類曾有一個童話。那個故事裡,老奶奶指着窗外漫天的冰雪,對孩子說了一句,「看,那些白蜜蜂來了。」
她能感覺得到,這顆星球上的這些白蜜蜂也是有生命的,而它們就在她的周圍聚集,生長,就像是另一個奇異的自然。人類在這種環境下大概活不了太久,但對她來說,這已經完全不是個問題了。以她現在的形態,她可以從這顆星球表面上獲取足夠的能量,也應該能夠存在足夠的時間,唯一的問題是,她在這顆星球上究竟要做什麼呢?她死了,卻以新的形態復生了。一切還是那麼的孤獨,可一切卻又似乎不大一樣了。她感知着這顆星球,感知着這顆星球上的一切。她不知道這麼做是正確還是錯誤,甚至不知道這一切發生的緣由究竟是什麼。
她可以在星球的表面停留千年,萬年,她可以沉睡着,結晶着,但卻不能說是死亡。
意外總是在小小的細節處發生。這對自然來說,這是偶然中的必然。對於地球上的生物來說,正是因為無數個小小的意外和錯誤,才會有今天豐富多彩的樣子。否則人類也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
在一個陌生的,未知的星球上,她能做些什麼,又應該做些什麼呢?
她們趴在窗前,乖巧地看着那些飛旋的雪花。看它們象真正的蜜蜂一樣飛來飛去。「對呀,它們也有一個女王,她是他們的蜂王,她是冰雪女王,那些白蜜蜂只聽她的。」
她傾聽着,靜靜地傾聽着,感受着,每一粒雪,每一片結晶的呼吸和震動,那麼的微小,卻又那麼的細膩。她可以一直傾聽着,學習着,總有一天,她應該能明白那震動的含義,就像是這個白色的世界一樣,那麼的單純,那麼的完美。在這個漫長的,或許沒有盡頭的狀態中,這或許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
她看到那座尖尖的高塔坍塌墜落,碎成千萬片,紛紛地跌下來。那高塔的成長,終於壓垮了它的根基,這是一個錯誤,也是一個必然。這一個巨大而突然的錯誤,就像是山頂跌落的一顆石子,將打破了這個星球表面的平衡。於是從那一刻起,不,其實從飛船墜落的那一刻起,微妙而連續的變化就開始成長了,就象雪崩一樣發生,放大着。
轟鳴聲在底層鳴響着,經過無數次的撞擊和回傳,就像是夏季天邊低沉的悶雷聲。地面塌陷着,沉落着,那顆白色的蛋也將真正的成為這新世界的一部分。就像是她選取了星球的一部分來製造這個新的肉體一樣。這個星球會一點點地坍塌下去,堆積和硬化將會加速地加劇着。對這個星球,或者對於遙遠的人類來說,這都是另一場意外。而這一切還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她並不知道,可她想她會拭目以待。
謎底很快就會揭曉,就像一場戲劇即將拉開大幕,時光將親自回答這個問題。
她不知她因何前來,因何誕生,卻知道她將要目睹一個全新的開始,在這個白色的星球之上。
而她悄無聲息,猶如石像,像個完美的觀察者,絕不攪擾這個寧靜的白色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