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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發生在空間站的異形故事:主人公獨自從漆黑冰冷的冬眠艙醒來,失去了記憶。經過搜索,她發現,自己身處被隕石摧毀的巨大空間站中,而隕石帶來了神秘而巨大的外星生物……

作者簡介
蘇學軍 | 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短篇小說《遠古的星辰》《火星塵暴》獲得過銀河獎。另著有長篇小說《冰獄之火》和《星星的使者》。

深紅
全文約24800字,預計閱讀時間49分鐘
未來不可知,且行且珍惜。
意識自虛無亮起,如螢火般匯聚,只是這其中似乎出了變故,復甦的意識缺失許多。
洛蘭醒來,產生本我意識,恢復了身體感知。她睜開眼睛,頭頂上一點微弱的紅光亮着,但是明滅了幾下便徹底熄滅,眼前一片黑暗,仿若虛無。
她躺在那裡,大腦仍處在巨大的眩暈之中,我是誰?我在哪?她思索着,遲遲沒有答案。
她試圖坐起身,但是額頭撞在頂板上,身體是那樣虛弱無力,她又頹然躺回去。
她伸出手,觸摸周圍的物體,逐漸對周圍有了了解,這是一個圓筒形的結構,就像醫院裡用於檢查身體的醫療艙,周圍都是封閉結構,不過腳下的空間很大,大概是出口。自己在醫院嗎?出了什麼事故嗎?其他人哪去了?
她抓着手邊的把手,嘗試移動身體,先出了醫療艙再說。身體僵硬,像是剛剛大病一場,手上一點力氣也沒有,身體一點點向外移動,很艱難,她很快滿頭大汗。
過了十幾分鐘,身體終於挪出了桶艙,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她本能想站起來,身體卻沒有反應,似乎全身的力氣都被抽離了,讓她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她只得躺在地板上,等待着身體恢復一些。
半個小時過去了,這段時間是非常難熬的。她感到寒冷,從地板和空氣中滲出來,她只穿着單薄的內衣,嘴唇發紫,身體止不住顫抖。她還感到饑渴,胃部翻江倒海,一陣陣痙攣,乾嘔了幾聲,卻什麼也沒吐出來。更讓她驚慌的,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洛蘭,可是其它的記憶卻杳無可尋,白紙一般。
這段時間裡,仍然沒有人來,仍然一團黑暗,仍然寂靜無聲,只有洛蘭自己的呼吸聲,好在終於有了些力氣,她緩緩坐起身,腿和麵條似的,還是沒法站起身,她緩緩向前爬去。
自己一定被遺忘在房間裡了,身體的熱量和力氣不斷流逝着,只有在它們耗光之前打開門,才會得救。
她艱難地爬行着,爬幾下就要歇上一陣。她的手觸摸着一邊的牆壁,光滑、冰冷,像金屬質地,偶爾能摸到一些開關似的構件,她嘗試着操作,但沒有任何反應,她還摸到了幾個桶艙的艙門,都封閉着,不知道裡面有沒有人,她無暇顧及這個,力氣沒有多少了,她要打開房門。
終於,她抵達了房間的盡頭,這其中是有僥倖成分的,不是每一面牆壁都有門的,也可能在對面的牆上,好在她很幸運,她摸到了門。
她拉動門把手,門沒有開,也沒有閉鎖機構的動作聲。沿着門邊摸索,找到了一個解鎖開關,她按了幾下,還是沒有任何反應。為什麼打不開?她思索着,腦海里空白,想不出原因。她有些慌亂了,門找到了,但是打不開。她開始用力拍打着門,希望門對面有人聽到,過了一陣,她貼着門傾聽,一片沉寂,什麼聲音也沒有。
她靠着門坐下來,沒再嘗試什麼,因為她感到力量在飛快流逝,寒冷和饑渴侵蝕着身體愈加僵硬。
自己要死了嗎?太可笑了,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只知道了名字,其它一概未知,就要稀里糊塗死在這裡了嗎?

你走進臥室。
臥室里有些昏暗,不過一縷明媚而靜謐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透射進來。嬰兒正躺在床上酣睡,穿着肚兜和尿不濕,頭髮稀疏,小臉圓嘟嘟的,陽光照在身上,宛若精靈。
這情景吸引了你。你輕輕走到床邊坐下,目光望着嬰兒,血脈間的聯繫悄然流轉,無形卻實在地影響着你的心境,母愛油然而生。你一時間看得痴了,仿佛這嬰兒成了天地間的唯一,這是你生命的延續,也是你生命的意義所在。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你的存在,嬰兒忽然醒來了,睜開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你,然後咧開嘴笑了起來,他兩腿蹬着,一隻手伸進嘴裡嚅吸着,一隻手伸向你。
你的心剎那間一動,嬰兒的笑容化作巨大的幸福感轟然降臨。你伸出手輕輕在嬰兒腋下撓動,嬰兒笑得更開心了。你俯身抱起嬰兒,攏在自己懷中,感受着這個柔軟的小生命,以及你們倆清晰的心跳。

洛蘭從夢中醒來。
夢見的是自己的孩子嗎?一定是的,母子間的至親無法割捨,無須懷疑。自己竟然有了孩子,叫什麼名字?多大了?他們分開多久了?她一點都不記得了。她意識到自己一定是失憶了,否則,作為母親,這些信息無論如何不會忘的。
她又回到了現實中,黑暗,冰冷,毫無生氣,但是她忽然不那麼迷惘了,不能死在這裡,一定要活下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身體裡有了一些力氣,竟然掙扎着站了起來,心裡也有了一絲明悟,外面一定出了什麼變故,導致救援暫時無法抵達,這段時間裡自己要想辦法堅持下來。
她放棄了開門的想法,緩緩向艙內走去,雙手在牆壁上摸索,過了一陣,她摸到了一個把手,一拉,像是一個抽屜打開了,入手撫摸,是柔軟的布料,果然,自己只穿着內衣,衣服一定就在不遠處。
她摸着黑把衣服穿戴整齊,雖然還是寒冷,但不至於導致失溫了,一個問題解決了,下一個問題是饑渴,沒有食物可以活十天,沒有水只能活兩天,她現在的情況恐怕堅持不了一天。一天,救援能來嗎?不好說,可是這個像是醫療室的房間,怎麼可能有食物呢?嗯,能喝的液體還是可能的。
她繼續在牆上摸索着,這一次心裡多了一絲希望。果然,她摸到了一個裝置,扳動之下,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她暫時失明了,過了一會,視力逐漸恢復,扳動的開關旁邊清晰寫着「應急電源」。
展露在眼前的是一個狹長的房間,十幾米長,不足兩米寬,更像一道走廊,房間的兩端各有一道門,一側的牆壁上排列着六個桶艙,只有一個艙口敞開着,自己就是從那裡甦醒的,另一側的牆壁則相對平整,分布着一些不同標識的開關或按鍵。
她的眼睛搜索着,很快發現了目標,走了幾步,按下一個開關,一個小桌板和簡易摺疊凳從牆壁上解鎖,翻轉下來,露出牆壁裡面的一些餐具。她嘗試着點選了幾個按鍵,等了一會兒,牆壁裡面一陣機械傳動聲,清水注入杯子,一坨食物落入餐盤,形狀和顏色不太好看,但散發着誘人的香味。洛蘭顧不得什麼,一口氣喝光了杯子裡的水,拿起一把勺子大口吞咽起來。
一連吃了三盤食物,喝了五杯水,洛蘭終於感覺飽了,這感覺真好,瀕死的驚恐遠去,身體重新煥發活力。她有些懶洋洋地靠在牆壁上,端詳着房間裡的事物,思考起來。
她首先確認,這裡應該不是醫院,從排列的桶艙和附屬設施判斷,這是一間冬眠艙,這種艙段會應用在哪裡呢?深空飛船,空間站,外星基地……她無法判斷,因為艙內的重力與地球相似,但無論哪裡,必然都是遠離地球的極端環境。她有種不祥的感覺,目光落在敞開的桶艙處,自己一定在那裡冬眠,不知什麼原因被喚醒了,是被選中的還是意外?為什麼其它桶艙沒有開啟呢?醒來之後,艙里卻失去了能源供應,也沒有人來,這不正常,一定出了什麼變故。
她低下頭看着身上的服裝,天藍色的工作服,沒什麼特殊,胸口有一個紅色的標誌,像是兩個環套在一起,定然代表着某個組織或者單位,想了想,沒有印象。
抬頭望着那些閉合的桶艙,裡面應該沉睡着自己的同事,只要把他們喚醒,很快就會知道一切了,艙蓋旁也顯示着手動開啟開關,但是她暫時放棄了這個想法,這裡顯然發生了巨變,沒弄清楚之前最好不要妄動。
她站起身,仔細端詳着房間裡的各種文字標示,雖然記憶里是空白的,這些字符卻是認識,她試圖在其中找到更多線索,但是她失望了,都是些功能註解,沒有什麼有用的信息。
走向剛才那扇門,此前打不開是因為失去了電源,現在門邊的開啟按鈕閃着藍光,顯示接通了電源,只要手指按動,門就會應聲而開,但觸動之前,她卻猶豫了。
門外面是什麼?門上面有一個圓形的觀察窗,但是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無論飛船還是空間站,一定是更為龐大的設施,但這麼久也沒有人來,艙內還出現了非正常電力中斷,外面定然出現了不可測的變故,一旦門打開,有可能進入到進入到其它艙室,從而找到同伴,弄清心裡的疑問,但同樣有可能面臨着無盡的虛空,黑暗的深淵,或者其它不可測的險惡環境。
她放下手,緩緩走回小桌板前坐下,她不敢冒這個風險,目前最好的選擇還是等待,等待外面的人解決了麻煩之後前來救援。

你痛並快樂着。
照顧初生的嬰兒是一件枯燥而繁瑣的事情,尤其對於初為母親的你來說。必須承認,無論心理還是技能,你還沒準備好。當護士把一個紅彤彤、皺巴巴的小東西放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才恍然認識到,自己成為母親了。
你在育兒班學習過一陣,可是真的面對這個陌生的小東西,你一時手忙腳亂。餵奶、換尿布、清潔小屁屁,真是麻煩,關鍵這小東西稍不如意就會哇哇大哭,弄得人心煩意亂。你不止一次心頭火起,不過小東西的皮膚吹彈可破,四肢短小無力,又蠻不講理,根本沒法教訓一頓。你只有一次次耐下心來,輕聲地哄,緩緩搖動,或者哼着兒歌,盼着他趕快睡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你從一個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女孩子完成了母親的轉變,你懂得了照顧別人,懂得了體諒別人,性格也變得和緩、內斂起來。
於是,你體味到人生的另一種快樂。小傢伙在你的照料下飛快長大,三個月的時候,頸椎更成熟,可以睜着大眼睛,扭頭尋找你的身影了,又過了兩個月,嘴裡的咿呀亂語變成了清晰的「媽媽」,一歲的時候,已經可以拉着你的手,蹣跚學步了。
那是責任的快樂。

洛蘭發現這生死交關的時刻,自己竟然睡着了,一定是非正常的冬眠解封造成了較大傷害,不僅造成了失憶,身體也變得虛弱、疲倦。可是,為什麼連續夢到了自己的孩子?夢境是大腦無規律的電波活動,幾乎不可能連續夢到相似的情景,她想不通為什麼這樣,夢境裡是她撫養孩子的碎片,但是她仍然不知道孩子叫什麼,現在多大了,也沒有見到孩子的父親,那些碎片裡,沒有其他人的身影。
為什麼反覆夢見孩子?自己究竟在哪兒?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惱火地敲了敲額頭,該死的失憶,只是在夢裡才浮現出一些沒意義的碎片,讓她變成了現實中的白痴,這感覺真的讓人發狂啊。
她漸漸擺脫了夢境的困擾,冷靜下來,看着這狹小的房間,像個白色的囚籠。她喃喃道:「這麼久了,大概不會有人來了,不能這麼等下去了。」
她站到了門前,沒有猶豫,手指按在開關鍵上,電子提示音響過,門一下子鬆動了,氣體泄漏的尖嘯聲響起,這代表兩邊的氣壓不同,對面有可能處於真空狀態,那樣的話,洛蘭就會隨着門的開啟被吸入虛空,並在十幾秒之後死亡。好在這可怕的一幕沒有發生,隨着門的開啟,尖嘯聲消失,露出另一個艙段,想必電源也被切斷了,黑漆漆的,看不清有多大。
洛蘭輕車熟路地找到應急電源,燈亮了,這裡是一個和冬眠艙大小差不多的艙段,不過沒有桶艙占據大部分面積,倒顯得空曠許多,有一些桌椅,兩個沙發和跑步機、動感單車等健身設施,看來是間休息娛樂室,不過房間是空的,沒有人。
她在房間中翻檢,希望找到更多信息。牆壁上掛着兩幅照片,一張多人合影,她在其中找到了自己,另一張是一個空間站的藝術照,這兩張照片的信息量可謂巨大,她盯着照片看了許久,仍然什麼也想不起來,照片裡站在自己身邊的那些人是那麼陌生,空間站的造型也沒什麼特殊,類似的空間站不知道有幾千座,她甚至不能判斷出自己在空間站的什麼位置上。最後,只能確定一件事,自己此刻應該是在這座空間站上面。
她不甘心地繼續尋找,桌子上放着一台平板電腦,打開開關,需要輸入密碼,只好放棄了,還有幾本雜誌,日期是2221年五月,嗯,終於知道了大致時間。沙發上搭着一件工作服,和自己穿的一樣,同樣有那個紅色的雙環標誌,不僅如此,一些設備上也出現了這個標誌,是這個空間站的名稱嗎?恐怕是的。工具箱,裡面工具齊全,她順手拿起了一把強光手電筒,衣櫃裡除了常服,還有兩件艙外宇航服,大概是備用的,沒有更多的物品了。她獲得了一些信息,時間、地點和幾個陌生但肯定認識的人,說不定接下來會碰見呢。
她走到了房間盡頭,那裡有一扇同樣的門,向外面觀察,同樣一團黑暗,不,她似乎在很遠的盡頭看到了一絲光線,很微弱,甚至不能確定是不是星光或者錯覺,但這無疑是希望。
她打開手電筒,從觀察窗照向外面,然後看到了一番可怕的景象,門外面是一條幽長的走廊,走廊四周布滿設備桁架,但是現在,走廊里到處是設備零件的碎片,似乎還燃燒過,白色的牆壁熏得焦黑,更有幾個巨大的破洞貫穿而過,走廊都險些斷裂,只有一些鋼樑一樣的構件勉強連接着。
洛蘭判斷,果然出了事故,那裡大概是空間站主控電腦設備艙吧,被突如其來的隕石雨襲擊了,從而導致空間站失去控制,電源供應也被切斷,甚至連備用電源也沒來得及啟動,一系列的變故也致使自己被意外喚醒,該死的,這就是根源。
現在該怎麼辦?不知道空間站的空間位置,可能在近地軌道,也可能在太陽系邊緣的深空里,若是第二種情況,幾個月內都不會有救援趕來。此刻艙內使用的應急電源只能堅持兩天,兩天後環控維生系統停止,食物、水、空氣都會耗盡。不能這麼束手待斃……既然自己還活着,空間站的其它艙室里或許還有倖存者呢?
她再次望向觀察窗外,走廊盡頭那點若隱若現的光亮,應該來自對面艙室的觀察窗,說明那裡的艙室是完好的,還有電源供應,更大的可能,還有人。
她走到衣櫃前,伸手撫摸着艙外航天服,自己是一位宇航員嗎?應該是的,一定擁有艙外活動技能,可是,心裡很是緊張呢。
穿戴臃腫的宇航服是一件非常繁瑣的事,不經過訓練根本無法完成,但是這一過程對洛蘭來說卻非常順利,好像那技能已經融入到身體裡,手腳並用,很自然地完成了每一個細節,自己的記憶在復甦嗎?她在腦海里搜索着,結果很失望,沒有新的記憶跳出來。
打開門的瞬間,她一把抓住旁邊的扶手,尖嘯聲響起,隨着門的洞開,房間裡像是颳起了風暴,雜誌、廢紙、鏡框、椅子……幾乎所有能移動的東西都隨着強烈的氣流,從門口飛了出去。
幾秒種後,恢復了寂靜,房間裡一片狼藉,宇航服的頭盔顯示器里亮起一個警告標誌,顯示宇航服有泄露,大概剛才那一刻有什麼物品劃破了宇航服,不過泄露量不大,破口應該很微小。
洛蘭打開手電筒,走進了黑漆漆的走廊,在滿地的設備殘骸間尋找空隙緩緩前行,走了五六米,地板上出現一個巨大的孔洞,不,比孔洞還要誇張,連帶着兩邊的牆壁和設備桁架都被撕裂了,只有一根窄窄的鋼樑連接着。
她小心翼翼走上鋼樑,移動了幾步,應該沒問題,扶着旁邊的物體,很容易保持平衡,可就在距離對面兩三米的地方,她猛然在設備的碎片中看到一具殘破的屍體,猙獰的面孔,白色的眼瞳,與頭盔近在咫尺。
巨大的恐懼頓時攝住了洛蘭的心,身體不覺間失衡,竟然向着空洞跌去,外面就是虛無的深空。
當心頭恢復了一絲清明,她的身體已經完全脫離了艙室,處在漆黑的太空里,最後一刻,她的手抓住了艙外的一個凸起,把身體重新拉回了艙室之中。
艱難地重新爬回地板,她劇烈地喘息着,顯示器上泄露的標誌仍在閃爍,她不敢回頭去看身後的屍體,踉蹌着向前走去,這段艙室明顯比之前的艙室大,又避過了幾處破洞,走了二十多米才來到盡頭。
眼前就是艙門了,圓形的觀察窗里果然透出乳白色的光線,然而望向裡面的時候,洛蘭怔住了,裡面面積很大,像是一個圓形的大廳,裡面有人,至少有七八個,但是他們都倒在地板上,看上去已經死去多時。
洛蘭回頭望了望來路,休息艙已經失壓了,宇航服還在泄露,不可能再回去了,沒有別的選擇,她按下了艙門的開關。
艙門開啟,沒有失壓的氣流,裡面沒有動靜,安靜如常。洛蘭走了進去,無暇顧及周圍的景物和地上的屍體,徑直走向對面的門戶,這個大廳大概是某個控制樞紐或節點,竟然有四道門,她依次看過去,門外都是漆黑,情況可想而知。
怎麼辦?怎麼辦?宇航服還在泄露,氧氣最多還能供應十分鐘,所有的通道都是死路,自己被這裡的燈光吸引而來,像一隻投火的飛蛾……
她的目光在大廳內逡巡,與其它艙室不同,這裡的牆壁上鑲嵌着環形的觀察窗,外面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可以看到玻璃上有兩個破碎的孔洞,只有拇指大小,從不規則的邊緣判斷,遭受了外部撞擊,艙內空氣逸散,大廳內的人員來不及反應,失壓窒息而死,視線落在地上的屍體,她的眼睛不禁一亮。
她快步走回來時的門口,將艙門重新關閉,而後來到一具屍體前,拿起了對方手中的一個噴罐,上面寫着「膨脹凝膠」的字樣,這是一種用於臨時封堵船艙破口的材料。這裡的人員在艙內破損,出現失壓的時候,曾經試圖自救,只是時間沒有來得及,現在,洛蘭的時間也不多了。
淡黃色的泡沫噴在玻璃破損處,迅速膨脹,很快堵住了孔洞,第二處也如法炮製,很順利。她回身在一排設備控制按鈕間尋找,果然,這裡有緊急加壓設備。她按下了啟動按鈕,空調出風口處明顯出現氣流,空氣迅速湧進大廳。
面板上的壓力表數值穩步提升,宇航服的警告標誌變成了紅色,還有一分鐘氧氣存量,不過洛蘭已經不擔心了。誰知壓力表的數字忽然停頓下來,怎麼了?出風口氣流依舊,為什麼壓力停滯了?還有破損!
她抬頭四處尋找,牆壁、環形窗、通道門,都很完整,沒有遺漏,破損處在哪?她沿着艙壁四處尋找,沒有,沒有……宇航服警報聲大作,窒息的感覺隨之而來,她無奈摘下了頭盔,窒息的感覺仍在,大廳內的空氣濃度不足以保證呼吸。
她忽然在一排控制櫃前停了下來,裡面隱約傳來呼嘯聲,她試圖打開控制櫃,但是大腦暈眩,身體逐漸無力,控制櫃打開的同時,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借着燈光,幾塊電路板後面隱約露出一個破洞,她掙扎着爬過去,十幾厘米的距離似乎耗盡了一生的時間。
來不及了嗎?
要死在這裡了嗎?
孩子怎麼辦?

孩子飛快長大。
三歲多的時候變化顯著,不再是個乖寶寶,你要這樣,他偏要那樣,你一次次被氣得不行,是的,他是成心的,表現出了脫離你的傾向。
七歲,孩子上學了,一下子懂事許多,但是更加不省心。放學之後,你帶着他參加各種輔導班,數學、英語、音樂、武術……有的是他喜歡的,有的是你喜歡的,有的是學習需要的。晚上回來,還要輔導孩子作業。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十二年,覆蓋孩子的小學、初中、高中。這期間,你放棄了舒適的住宅,幾年搬一次家,陪着孩子住在學校旁邊三四十平米的老屋裡,就為了能讓孩子多睡一會兒。你的心幾乎全部撲在孩子身上,最不愛下廚房的你,現在做得一手好菜,義務教育的課程你等於重新學了一遍。你嚴厲監督孩子的學習,像一隻兇惡的母老虎。你關注着孩子的一舉一動,滿腦子在為他規劃一個美好的未來。
你忘了自己的事業和幸福,或許,他的幸福就是你的幸福。
孩子考上了大學,那個時候的他身高接近一米九,唇邊有了淡淡的絨毛,眼睛裡閃爍着日益成熟的光芒,他愈發像個大人了,而你已至中年,不復當年的容顏。
要開學了,但是這一次你不能陪伴了,大學在另一個城市,幫着他收拾行李的時候,你感到莫名的悲傷,他長大了,要走向自己的天地了,或許,也不在需要你了。

洛蘭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右手前伸進控制櫃,膨脹凝膠罐滑落在手邊,艙壁上的破洞已被封堵。她確認,自己還活着。一定是失去意識的同時,及時噴射了凝膠,氣壓上升,充足的氧氣將她從死亡邊緣拉回。她不太記得了。
她爬起身,看着大廳內的景象,此前生死一線的緊張在昏迷之後消散,她有些慶幸,更多的仍是迷惑。
地板上倒着八具屍體,這些人恐怕都是她的同事,只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很陌生。既然她來了,不能讓他們橫屍在這。她在門口處發現一個隔艙,裡面有簡易床鋪,應該是供值班人員臨時休息所用。她把死去的同事依次搬進隔艙,放在床鋪上,讓他們看起來像是睡着了,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為此耗費了她大量體力。
在餐飲台旁喝了幾杯水,又休息了一陣,感覺好多了。她走到觀察窗前,環形玻璃有兩米高,幾乎環繞着整個大廳,這裡應該是控制中心,既能夠俯瞰整個空間站,同時玻璃還是智能系統的顯示屏幕,相當於傳統的艦橋。不過現在玻璃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到。環形窗下部排列着長長的控制台,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控制鍵和虛擬操作手柄。洛蘭盯着看了一陣,嘗試着操作了幾下,沒什麼反應,想起上一個艙室那破碎狼藉的景象,按說空間站應該有一主一備兩個相隔開的獨立計算設備硬件艙,想必它們都被摧毀了,AI智能系統自然無從恢復。
她沒有放棄,仍然在控制台上嘗試着,漸漸的有了一些收穫。她發現一個機械式操作台的燈光還亮着,證明還可以使用,不過從標示上看出,只能手動控制艦橋外部的一些設備,沒什麼大用。
她還找到了一台平板電腦,並非船員個人娛樂的那種,體積明顯大得多,有着笨重的防爆保護殼,放在控制台右下角的一個獨立抽屜內。這是一台備用個人操作終端,用於船載智能AI宕機後,接駁於應急接口,進行一些簡易的空間站控制操作,屬於老式的應急設備,從空間站服役之後,大概就躺在抽屜里,從未被使用過。
洛蘭很是驚喜,這對現在的她來說,可是解開謎團的至寶。啟動電源,屏幕亮了起來,不需要密碼,直接進入系統,她鬆了口氣,UI界面上清楚地標註着「鴻蒙七號深空站」的字樣,點選「概覽」選項,空間站服役於2217年,屬於輪輻式構型,自重八萬噸,自持力二十年……繼續點選別的選項,都是些系統操作界面。過了一陣,她放下平板電腦,有些失望,裡面的內容都是空間站服役前預製的,沒有更新過,更沒有當前的相關記載。
她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有些茫然地看着黑洞般深邃的環形觀察窗。她從冬眠中醒來,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個失憶的空白人,這座龐大的空間站也遭到了致命的襲擊,不知道有多少艙室破碎,還有沒有人活下來,而她則被困在這裡了,一無所知,孤立無援,這些,都是巧合嗎?自己該怎麼辦?
她重新走到那座手動控制台前,像是觀察,又像沉思,然後她點選了幾個按鍵,閉合了開關。
點綴在球形控制艙外殼上的百餘支強力探照燈陡然亮起,道道光柱瞬間掃盡周圍的虛無與黑暗,黑色的環形觀察窗一下子呈現出鴻蒙七號深空站的全貌,洛蘭望着眼前的景象,臉色猛然陰沉下來。
從概覽中可知,鴻蒙七號屬於當前人類文明的巔峰結晶,各艙段分別產自地球和月球太空工廠,而後在近月軌道組裝而成,用於長時間駐留深空,進行空間物理、生命化學、太空探索等人類前沿學科的深入研究。
它的外形酷似車輪,輪軸處設置一座可控核聚變電站,使之理論上具有無限的能源供應,數千根輪條以此為核心,呈扇面狀向外輻射,這是支撐結構和能源供應管線,深空站的主體結構處在輪轂位置,由一系列不同功能的艙段串聯,艙段的體積和造型各異,有標準的圓柱狀,也有體積巨大的研究專用球艙,它們相互銜接,像是一列首尾相連的宇宙列車,以核電站為中心不停地奔馳,以產生類似地球的引力。
與浩瀚的宇宙相比,深空站不過是一粒微塵,但是在這一片深空里,它是當之無愧的龐然大物,核聚變電站的直徑超過二百米,無數根輪條延展至千米以外,半透明的球艙像一個個獨立的小星球,各艙室連接成的深空站如同環形世界,而各異的造型,精緻的細節,潔白的塗裝,透明的結構,眾多的燈光點綴,讓它看起來又像是一朵綻放在黑暗中的宇宙之花。
然而,此刻展現在洛蘭眼前的卻是另一幅景象。
除了艦橋上的探照燈光束,曾經如群星閃耀的燈海俱都黯然熄滅,這裡如暗無天日的陰森地獄。核聚變電站還保持着魚雷狀的外形,但是它的核心部位出現了一個不規則的大洞,大洞內隱隱透出暗紅的顏色,反應堆明顯已處於熔融狀態。數千根輪條只有少數保持着筆直的輻射狀態,大部分已不翼而飛,還有一些斷裂了,像觸鬚一般在虛空中無力地懸浮着。輪轂位置的深空站主體更加悽慘,五個半透明的科研球艙全部碎裂,變成了五個黑乎乎的垃圾堆,偶爾有一些玻璃反光亮起,其餘的艙段有的徹底粉碎,有的雖然保持着完整,但明顯發生過火災,白色的外殼被燒得焦黑,除了洛蘭駐留過的三個艙段,已經找不到一處完好的部分了。
壯觀瑰麗的深空站化為了黑黢黢的隕石群,在虛空中靜靜地懸浮,看不到曾經文明的影子,像一小塊無人憑弔的墓地。
洛蘭感到悲哀,人類文明成長的夠快了,可是在宇宙的偉力下仍然那麼脆弱。除了悲哀,還有恐懼,現在看來,她是鴻蒙七號唯一的倖存者了,從這一點來說,她是幸運的,可是……
她望向更遠處,深空站殘骸後面更廣闊的空間裡,星光那麼暗淡,都在無盡遠處,可見這裡遠離人類涉足的區域。她幾乎不可能得到外界的救援了,最大的可能是在孤獨與寂寞中默默走向死亡。冬眠艙里還沉睡着幾位同事,她不準備喚醒他們了。
絕望的思緒中,洛蘭的精神逐漸有些恍惚,遠處一座球艙的廢墟處,好像有一道影子緩緩飄了起來,在虛空中搖曳,像一隻斷線的風箏,這影子太虛無,在黑暗中似有若無,並沒有引起洛蘭的注意,可是不知何時,有一些微弱的光點從影子表面漸次亮起……
洛蘭以為自己出現了錯覺,不禁擦了擦眼睛。她看到星空好像被裁剪下一塊,形成了蝴蝶的形狀,在深空站的殘骸中緩緩滑翔,像是某種深海生物,優雅地掠過一片珊瑚礁。
那是什麼?她仔細觀察了一陣,仍然無法確認。這是星空中存在的生命嗎?還是深空站的毀滅所帶來的心理衝擊,讓自己產生了幻覺?她相信是第二種可能。
尋找地外生命,人類多少年仰望星空的暢想,也是不斷探索宇宙的重要推動力之一。人類文明期望着發現第二個如地球般生機勃勃的生命世界,或者先進的外星飛船從天而降的場景。然而隨着人類抵達月球,火星,以及太陽系內的每一個天體,這個美好的願景始終未能實現,一次次希望,月宮的傳說,火星文明的遺蹟,歐羅巴冰層下的海洋生命,又一次次破滅,月球是一顆死星,火星同樣荒蕪,即便有過生命存在也早消散在歲月中了,註定不可能和人類見面,甚至一點點痕跡也不曾留下,歐羅巴衛星的表面冰層厚達十公里,冰下海洋像一鍋礦物質粥……
事實證明,太陽系內,地球是唯一的生命沃土,人類只好把目光投向更廣闊的系外星空,但得到的都是壞消息,一方面,天文望遠鏡只看到了一片荒蕪,和比太陽系還要惡劣得多的星系環境,找不到一點天外文明的跡象,即便對新發現的行星進行最樂觀的猜測,恐怕也只存在一些低級生命,文明更是遙不可及的事,另一方面,太陽系邊緣廣袤的虛空已是人類文明的極限,想要跨越更遙遠的星海,尚有諸多科技有待突破甚至是革命性的跨越。
像是在印證洛蘭的想法,那陰影般的東西像出現時一樣,倏忽之間又消失不見了。
她心頭黯然,現在就出現幻覺了嗎?孤獨與絕望的日子,這才剛開始呢。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
孩子死了。
你全然無法接受這段突然跳出來的記憶碎片,這怎麼可能呢?孩子確實很長時間沒有回來了,可是他走時是那麼青春四射,他即將走向更廣袤的天地,怎麼可能夭折呢?
你木然走進殯儀館,踏着一排青灰色的台階,走進一間黑色門楣的告別室,迎面看見孩子的大幅黑白照片掛在牆上。
可能是因為黑白色彩的原因,你感覺那是另一個世界,與自己置身的五顏六色的人間截然不同的地方。照片裡的是你的孩子嗎?你有些狐疑。你有太長的時間沒有見過他了,一年,兩年,甚至十年……你記不得了,總之時間很漫長了,漫長到足以讓孩子從你身邊,從這個繽紛的人間,走向那個沒有顏色的世界。
你給孩子打過電話,流露過想見他的意思,但是他似乎沒明白,又或者他實在太忙了,根本沒時間回來。孩子長大了,忙於自己的生活和事業,這可以理解,於是你儘量不和他聯繫,即便你是那麼的想念他。總有一天,當孩子受到了挫折需要關懷,或者累了、倦了,自然就會回到自己身邊,唯有自己才能夠給他真正的溫暖和安心,你這樣認為。
告別室里除了牆上的照片,很是冷清,你沒有看到孩子的遺體。一個穿着制服的女警站在那裡,讓你在一份文件上簽了字,把一個骨灰盒交到你的手上,微微點了下頭,轉身離去。你看着骨灰盒,大腦進入宕機狀態,直到女警的背影消失,才想起來,應該問一問孩子是怎麼死的,曾經歡蹦亂跳,充滿活力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變成了手中這個死氣沉沉的骨灰盒。
你茫然看着空空蕩蕩的告別室,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孩子生存在世,總會有一些好友吧,也會有相戀過的人吧,為什麼除了自己,沒有一個人來最後送他一程?
這個世界上,難道只有母親才是最在乎他的人嗎?
你悵然若失,又莫名的對這個世界有些怨恨,是什麼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即便死後也無人惦念,這是要抹去孩子在這個世間的所有痕跡嗎?

洛蘭從大腦中突然泛起的記憶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仍然置身於洪荒七號的艦橋上,眼前的玻璃窗外就是昏暗的虛空,和小行星帶一般深空站的殘骸。她不禁嘆息,記憶也好,現實也罷,都讓她感到無盡的悲涼。
這是自己的命運嗎?她望着宇宙深淵,喃喃自語。
猛然間,原本昏暗的環形觀察窗一下子變得漆黑,強力探照燈的燈光和深空站殘骸突然消失不見,未及多想,一陣猛烈的震動傳來,幾乎將她掀翻在地。
出了什麼事,有什麼撞上了艦橋嗎?她愕然望着觀察窗,想從中發現外面發生了什麼。
然後,她看到緊貼着舷窗玻璃的黑暗中睜開了一隻眼睛。
那眼睛如此巨大,至少有十米長,寬度超過了二米的環形窗高度,白色的眼白,黑色的瞳仁,亮晶晶的,倒映着洛蘭和艦橋內的景象,就好像宇宙突然之間活了過來,睜開了他的眼睛。
這隻眼睛與洛蘭對視着,其間竟然眨動了一下,雙方的距離僅僅隔着一層玻璃,幾乎緊貼一起。洛蘭的大腦受到了強烈衝擊,剛剛還沉浸在孩子死去的悲愴中,又陷入深空站毀滅的恐懼里,轉瞬間便見到這隻難以理解的眼睛,一時間失去了記憶、與現實、與虛幻的基本判斷。
就這麼過了七八秒鐘,洛蘭才發出一聲驚叫,連續倒退了幾步,扭轉身關閉了艦橋的電源開關。大廳內登時陷入黑暗,她隱身到靠近隔艙的角落裡,這裡是環形觀察窗的死角,暫時躲開了「眼睛」的窺視。
她一動不動,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她確信那隻眼睛是真實存在的,一個星空生命,她見到了某種了不得的東西,聯想到深空站的災難,她不寒而慄。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過了一會,洛蘭聽到金屬擠壓的聲音,緩慢但持續,那是艦橋外殼受到外力擠壓產生形變的聲音。她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似乎看到曾經的那一刻,深空站的艙段像是被宇宙的大手攥在手裡,逐一碎裂,化為一片殘骸,是的,一定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她忍不住從牆角處悄悄露出頭觀望,一些像是章魚觸鬚的肢體緩緩在環形觀察窗上蠕動,只是這些觸鬚無比巨大,如同一根根羅馬柱盤根錯節在一起,而那隻眼睛,偶爾眨動着,不斷變換位置向艦橋內張望,一定是在尋找洛蘭的蹤跡。
她急忙縮回了頭,沒讓對方看到,一定是自己站在舷窗前瞭望的時候被對方注意到了,探照燈的燈光,和亮着燈光的艦橋,讓窗前的自己一定極為醒目,這下完了,看樣子那眼睛不找到自己不會罷休,那恐怖的觸鬚不斷加力,逐漸接近艦橋耐壓殼負荷的臨界點,自己隨時可能隨着艦橋一起砰地一聲四分五裂。
絕望與無助之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洛蘭默默等待着那一刻的來臨,心頭沒有一點僥倖,可是忽然間,她的心頭一輕,好像某種無形的壓力忽然消失了,接着,那恐怖的形變聲音停止了,大廳內恢復平靜。
它走了嗎?她不敢確定,仍舊一動不動,就這樣過了好久,始終沒聽到什麼異常的響動,那東西找不到自己,一定失去了興趣,轉頭離開了吧,她尋思着,再次探出頭。
環形窗外的那隻眼睛消失了,縱橫其上的觸鬚也消失了,舷窗玻璃上,除了此前的兩處封堵點,沒有新的破損,由於艦橋內外的照明都關閉了,環形窗又變得像一塊黑色的寶石,另外四扇艙門還都完好,大廳內顯得空蕩,沒有異物進來。
洛蘭小心翼翼地走出藏身處,那個大傢伙大概對這裡失去了興趣,但是她不敢確定對方是不是真的離開了。
走到大廳中央,環形窗保持着黑色,沒有突然出現什麼,她更輕鬆了一些,看來那個生物確實走了,也是,宇宙那麼大,充滿了新奇的事物,足夠吸引對方了,怎麼會賴在這裡呢?
她仍然謹慎,保持着隨時跑回藏身處的準備,一邊小心接近環形觀察窗,艦橋內的燈光關閉了,因此窗外不再是純黑色,顯露出一些模糊的景物,群星在無限遠處,像是無數蒼白的白點,深空站的殘骸在微弱的星光下隱隱呈現出輪廓。
出乎意料的,洛蘭很快發現了那個神秘的星空生物,不再是一片黑色的影子,它周身亮起了許多白色的螢火,和星空相似,但是亮度更高,很容易從群星中分辨出來。
從洛蘭的角度,可以清晰地俯瞰對方,它真的像是一隻蝴蝶,有着紡錘形的身體和兩隻巨大的翅膀,緩緩揮動着,璀璨而美麗,在核聚變電站的廢墟上盤旋着。真空中根本不可能像大氣層內一樣飛翔,這只是一種感覺,它身上那些白點大概是某種推進器,支持着這個生物可以在虛空中自由翱翔。
這時,洛蘭發現那生物的動作明顯出現了停滯,像是猶豫着什麼,繼而似乎有一道視線投向艦橋這邊。
洛蘭連忙蹲下身,被發現了嗎?她隱藏在顯控台下面,尋思着是不是回到藏身處去。過了一陣,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對方沒來,大概只是隨意的動作,或者自己太警覺了,她重新露出頭向外觀望。
那生物仍然在電站附近,不再盤旋,而是趴到了電站的殘骸上,龐大的軀體幾乎把電站包覆在內。
洛蘭恍然明白導致鴻蒙七號毀滅的原因了,太空無垠,那強大的星空生物也需要能量補充,恐怕正是可控核聚變電站吸引了對方,深空站的毀滅未必是刻意而為,或許只是它無意識的舉動,有可能當成了一次有趣的遊戲。
雖然忐忑,她仍然冒着危險繼續觀察,那生物盤亘在電站廢墟上,不再像一隻蝴蝶了,兩片翅膀分裂為數百條觸鬚,翻卷着,蠕動着,緊緊抱着電站外殼,倒像是一隻巨大的深海章魚,不過它的形體還在不斷變化着,最終形成了一個黑色的球體,身體上那無數的白點富有韻律地明滅着,宛若呼吸。
星空生命,人類數千年來在寰宇中不斷找尋,始終求而不得,卻這樣不經意間不期而遇,這將是顛覆人類認知的發現,也將使人類文明踏上新的轉折點,無論怎麼形容這個發現的重要性都不為過,可是,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深空站毀滅了,她被困在這裡,生命也將隨着應急電力耗盡而終結,這個重要的發現註定無人知曉,說不定人類文明與這次發現擦肩而過之後,還要在黑暗中摸索無數年。
洛蘭輕輕嘆息了一聲,從窗前離開,走到旁邊的餐飲台前坐下,給自己點了一份餐食,默默地吃完,又點了一杯咖啡,愜意地聞着咖啡那苦澀卻香甜的味道,輕輕抿了一口,而後坐在小桌板前陷入了沉思。
好長時間,她處於靜止狀態,頭微微低垂,看不到眼睛,像是睡着了,忽然,她的頭一下子昂了起來。
不,不能放棄,一定有辦法的。
她來到備用操控台前,從抽屜里拿出那本平板電腦,拔下控制數據線,將其帶到餐飲台前,打開開關,在頁面間反覆瀏覽,尋找那可能的一線生機。十分鐘,半小時,一個小時過去了,她間或望向窗外,平板電腦的屏幕熒光可能會吸引到那生物。
她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一個地方,嚴格來說,鴻蒙七號空間站的外形更像是傘形,或者說,一粒漂浮於宇宙的蒲公英,除卻車輪狀的深空站主體,五條高強度碳纖牽引索從主體結構的承力點上向虛空中延伸,在五公里外匯聚為一點,那裡有一艘備用的太空拖船,正常情況,它就像拖在深空站後面的一條尾巴,處於無人值守狀態,沒什麼作用,一旦深空站出現意外,自身失去動力,可以啟動它,將深空站拖拽到補給維修基地。
雖然深空站主體毀滅了,但那裡距離遙遠,很可能還保存完好,並且,那裡有獨立的能源供應,有完善的星空通訊和導航系統,也有大功率發動機群組,如果能到達那裡,就可以向地球發送電波,告知人類這個偉大的發現,甚至有可能駕駛它返回地球。
這是唯一的希望了,其間卻充滿了不確定性,那裡與艦橋相距遙遠,怎麼才能到達那裡?前往的過程中,會不會引起星空生物的注意?這個可能性很大。即便順利抵達,也許固定索早在空間站毀滅的時候斷裂了,備用拖船早不知飄到哪裡去了,也可能同樣被摧毀了,畢竟這點距離對縱橫星海的星空生物來說實在微不足道。
而她一旦離開艦橋,就失去了唯一的屏障,這期間哪怕出現一點變故,都會引發致命的後果。
要謹慎,務必考慮周全,當然更需要的還是果決……嗯,只能這樣了……
洛蘭在平板電腦上設置了一下,放回操控台抽屜里,插好數據線,然後打開艦橋側壁的備用艙外作業櫃,裡面掛着兩件帶動力背包的宇航服。花了二十分鐘,她穿戴好,打開了艦橋的泄壓閥。她小心地把泄壓閥開啟幅度降至最低,環控系統停止運行,空氣緩慢地排入太空,很安靜,沒有形成明顯的尾跡或嘯叫,這一過程又用去了二十多分鐘。
大廳內形成真空,她打開了來時的那扇艙門,走進一片狼藉的AI設備艙,來到那個黑漆漆的破洞前,再次確認了一下方向,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置身於太空中了,宇航服的保護下,身體並沒有什麼不適,不過人類畢竟是星球生命,更習慣於腳踏實地,此刻陷於虛空之中,讓洛蘭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她扭頭尋找着深空站艦橋,以此為參照物,再度確認了方向,啟動動力包,向深空飛去。節流器開啟不大,加速度很小,看上去像是無目的漂流的空間站殘片。這一過程很是枯燥,同時又驚心動魄,她不斷在前方漆黑的夜幕中尋找着,時而回首望向盤亘在核電站上的星空生物,對方沒有動靜,滿身的白色光點明滅着,像是睡着了。
一條長索從黑暗中顯現出來,洛蘭鬆了口氣,通向拖船的拖曳索還在,筆直地伸向夜幕中,看樣子拖船還在原處,這是個好消息,證明她的計劃可行,沿着長索就可以到達拖船,不需要擔心迷失方向了,太空里,這是最危險的。
她輕鬆了許多,將宇航服的萬用鎖扣連接在拖曳索上,節流閥開大了一些,加速向前飛去。
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絲悸動,她不放心地回頭觀望,深空站的殘骸懸浮於空,如同一條小行星帶,好像離得很遠了,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沉寂着,沒什麼異常,但是洛蘭相信,那星空生物醒來了,並且發現了她,正在向這裡靠近。
不需要隱藏了,她全速開啟了動力包,驟然加速,向拖曳索盡頭飛去,但是心頭的悸動反而愈加強烈,再次回頭,視野里仍是黑暗,但她能感覺出一片陰雲從天而降,許多白點自陰雲中漸次亮起,如同泛起的星光。
它來了,迅速接近中,儘管洛蘭開啟了全速,比起那生物來仍像是蝸牛爬行一般,才飛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距離太空拖船還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在被追上前抵達了。
望着越來越清晰的星空生物,洛蘭的目光向它身後的深空站殘骸望去,只有十幾秒鐘的時間了,自己的布置還來得及嗎?
沉寂的鴻蒙七號殘骸中猛地亮起一團光球,平板電腦設置的倒計時結束,自動開啟了艦橋上的強力探照燈,仿佛一輪初生的明月,瞬間照亮了殘破的深空站,星空生物那蝴蝶般的身影也顯現出來,它明顯停頓了一下,似乎猶豫着,而後放棄追逐洛蘭,調轉方向,朝那輪「明月」飛去,還是艦橋的光亮更為吸引它。
吸引星空生物的計劃成功了,洛蘭的注意力轉回自身飛行狀態上,接近一半的飛行距離了,雖然感受不到,但是她現在處於很高的飛行速度了,她估算出一個時間點來進行反向減速,不然有可能撞在拖船上粉身碎骨,要麼就會錯過目標,永遠流浪於虛空里。
就是現在!她反向啟動了節流閥,最大推力,身體感受到明顯的超重現象,但前進的速度仍然很快。一團黑影從虛無中顯現,急速擴大中,是太空拖船,白色的船體愈發清晰,減速還在持續,但顯得不夠,撞擊不可避免。她解開了萬用鎖扣,一旦撞擊,卡在拖曳索上的鎖扣很可能會撕裂宇航服,不過這樣同樣冒着巨大的風險,她準備用手抓住拖船的外露扶手,機會只有一次,一旦失敗,自己就完了。
白色的拖船近在咫尺,相對速度目測超過每秒五米,她找到了目標,艙門旁邊外露的長方形把手,顯得那么小,幾乎不可能抓住……
撞擊發生,疼痛,天旋地轉,身體向斜前方滑去,不到一秒就會永遠滑入宇宙深淵,洛蘭心頭保持着唯一的念頭,右手伸出,最後一刻抓住了把手,巨大的拉力傳來,但是她死死抓住,速度耗盡,她成功了。
但是危機並沒有結束,她的目光投向深空站,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似乎看到那星空生物捨棄了艦橋燈光,重新向這邊飛來。
她迅速打開了拖船艙門,顧不得打開環控系統給駕駛艙增壓,徑直飄向駕駛台,開啟控制電源,操縱系統啟動並進行自檢,這需要時間。
砰地一聲悶響,什麼東西落在飛船外殼上。
系統自檢進度條延伸,達到百分之九十。
沉悶的金屬形變聲從飛船尾部傳來。
自檢完成,洛蘭迅速點選着操作界面,操縱台上方的舷窗被黑色的觸手覆蓋,一隻大眼睛睜開。
她解鎖了拖拽索,按下了發動機啟動按鈕,最大推力,至於航向,來不及設置航線,隨便吧。
她終於抬頭與星空生物的大眼睛對視,巨大的瞳孔倒映着洛蘭的身影,清澈的晶體表面似乎流露着某種情緒。
發動機噴射的烈焰猛然照亮了夜空,巨大的作用力傳來,大眼睛和蠕動的觸手倏忽間消失了,露出靜謐的星空。
洛蘭的身體循着慣性,重重撞在駕駛艙後面的艙壁上,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更多的記憶如憑空產生一般出現在腦海里,尤其是關於孩子的。
你想起來了,在孩子死之前,你其實是見過他的。
一個早晨,你正準備去研究所上班,門鈴響起,你打開門,兩個警察站在門口。
你有些詫異,還是禮貌地請他們坐下,然後去沏茶。
兩位警官用目光在房間裡逡巡了一遍,而後看着你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示意你也坐下,用刻意平和的語氣說道:「我們是市公安局的刑警,想了解一下洛曉暉的情況。」
「曉暉?他出什麼事了?」你愕然。
「他可能涉及一起刑事案件,所以……希望你配合。」
刑事案件?你的腦海中嗡的一聲,整個人的狀態都不好了,接下來警官問了很多問題,你機械性地回答着,自己都不清楚說了些什麼,心裡只盤旋着孩子那張臉,曉暉怎麼了?傷人了嗎?問題嚴重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警官大概問完了問題,又在曉暉的臥室里翻檢了一番,並沒有帶走什麼東西,畢竟孩子有十年沒有回過家,臥室里都是以前的器物了。
臨出門的時候,你拉着警官的衣袖,哀求般地問道:「曉暉現在怎麼樣了,他在哪?」
但是你沒有得到答案,警官所問非所答,安慰了你一聲便離開了。
你沒辦法去上班了,一個人癱坐在沙發上,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心亂如麻,尋思着究竟發生了什麼,自己的孩子還好嗎?

你的孩子,其實你早就失去了,當然那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並不是突然發生的。
你想起來了,最開始的跡象是那個隱隱的微笑。那是高三暑假的尾聲,你在家裡收拾了一整天,大包小包的,都是孩子平時用到的,換洗衣物、洗漱用品、學習用具,等等,看起來如同搬家,第二天你準備帶孩子去大學報到了。
孩子少有地拉着你的手坐下,感謝你這些年來的悉心照料,但是他已經長大了,是個成人了,總不能在你的羽翼下生活一輩子,就像雛鷹一樣,總有振翅離巢的一天,所以……他希望自己一個人去學校。
孩子說的對,所以你同意了,但是那天晚上你失眠了,冷汗浸濕了枕巾。第二天早晨,孩子拖着大包小包出了家門,戀戀不捨地向你告別,但是在他轉回頭望向前路的那一瞬,你發現孩子的嘴角微微翹起,不經意間露出一抹笑容,那是解脫的笑,是終獲自由的笑。
一定是看錯了,你害怕相信,不敢相信。
孩子離開了,像所有人的孩子一樣。你的人生一下子變成了空白,不知道該做什麼,做什麼也覺得無聊,腦海里總是盤旋着孩子的身影,做飯的時候還是做兩個人的量,還是會一早推開孩子的房門催促他起床,當你看到空空的床鋪和餐桌前的空位,你就會悵然若失,悲從心生。
其實開始時還是正常的,孩子幾乎每天都會來電話,講述學習方式的變化,和同學們相處的怎麼樣,以及學校里發生的趣事,而你也在適應新的生活,漸漸把精力重新轉移到工作當中。
時間一天天過去,孩子來電話的間隔越來越長,時間也縮短了許多,越來越像是應付,每一個孩子都是這樣吧,他們逐漸有自己的生活了,你註定會退到一個不那麼重要的角落,好在你沒有初時那般失落了,新的研究項目獲批了,你的注意力漸漸沉浸其中。
愛恨情仇,生離死別,都沒有時間強大,一切都會隨着時間而改變,而逐漸淡漠。
幸好,寒假到了,孩子回家了,你們迎來了重逢,你又體味到了曾經的快樂。不過這一次反倒是你變了,新項目有了很大進展,一個寒假,倒是你經常不能回家,與孩子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
寒假結束,孩子走了,你有些遺憾沒有多陪陪他,但沒有從前的失落與傷感。
就這樣,你們之間的聯繫漸漸少了,孩子不再像定時匯報一樣來電話,話語中也少了依賴和親昵,接下來的暑假,孩子說要去同學家過,沒有回來。大概這孩子交女朋友了吧,也不想着帶回家讓媽媽看看,你並未多想,工作太忙了,顧不上。
轉眼間孩子快畢業了,這一天你工作到深夜,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卻發現孩子竟然在家裡,只是狀態不太對,喝了酒,一雙眼睛微紅,一頭扎在你懷裡哭泣。你一時恍惚,仿佛又回到從前,孩子還小的時候。你如從前一般撫着他的頭髮,輕聲安慰。這是失戀了,還是學習的壓力太大?嗯,畢竟血濃於水,終究是你的孩子,在他最脆弱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你。
第二天一早,你發現孩子恢復了正常,陽光帥氣,洋溢着青春的氣息,一點兒也看不到昨晚悲傷憂鬱的痕跡,你放下心來,孩子已經能夠自我控制情緒了,這是成熟的標誌。
你和孩子恐怕都沒有想到,那是你和孩子最後一次心靈間的緊密接觸。孩子大學畢業,考了研究生,直至博士畢業,主修的專業竟然和你的相似,你想着是不是讓他來自己的研究所工作,出乎意料地,孩子竟然選擇了遠在南方的另一個研究機構。你不禁狐疑,繼而勃然發怒,因為,那是孩子父親所在的單位。
早在孩子出生之前,你和他就離婚了,那是個狠心的男人,從此杳無音信,孩子成長的那些年從來不見他有過隻言片語,更別提父親的責任了。難道,孩子上大學的這些年,這傢伙偷偷地打着孩子的主意?你怒火中燒,從未有過地和孩子在電話里吵了起來,甚至像潑婦一樣歇斯底里地斥責孩子。掛了電話,你又撥了男人的電話,但是電話還沒通,你就掛掉了,你不想和那個男人再有任何聯繫。
孩子還是去了南方,你無法原諒他,你覺得孩子背叛了自己,辜負了自己那些年的含辛茹苦。
一晃多年過去了,憤怒與委屈同樣歸於平淡,也許生活就是這樣。你不再怨恨孩子,你們恢復了聯繫,表面上還是那般融洽,但是在心靈深處,有一道裂痕產生了,不知道何時才能彌合。
誰知道,突然之間,刑警來訪,告知孩子出了事,至於到底是什麼事,警官守口如瓶,你一頭霧水。你撥打孩子的手機,電話停機了,又撥打孩子單位的電話,對方說早在多年前曉暉就離職了,更多的也問不出什麼。孩子像是消失在人世間了,這個時候,你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的失職,對自己的孩子無知到這個地步。這些年來,他在和誰接觸,有什麼朋友,結婚了沒有,做着什麼樣的工作,你竟然一無所知,以至於現在什麼也做不了。
接下來的半年,沒有一點孩子的消息,那兩位警官也再沒露過面,很平靜,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你逐漸放下心來,自己反應過度了,大概只是小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孩子還是杳無音信。你這樣認為,就在這種心態下,你收到了法院寄來的判決書:嫌犯販賣毒品罪,判處死刑;數罪併罰,決定判處洛曉暉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你難以相信,看着那紙判決書,上面的每個字都認識,卻無法相信所呈現的內容,不可能的,一定弄錯了,是不是重名了,曉暉怎麼會做出這些事情?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你不知道怎麼過來的,你變成了行屍走肉,木然地上班,木然地坐在電視機前發呆,木然地上床睡覺,木然地流淚……
你接到了檢察院的電話,詢問你願不願意見兒子最後一面,這還用問嗎?

看守所接待室,你填寫了幾張卡片,被獄警帶到了一個中間豎着欄杆的房間,在一個塑料圓凳上坐了幾分鐘,一陣輕微的金屬鎖鏈聲,孩子出現在房間對面的門口,穿着單薄的囚服,顯得很是消瘦,讓你一陣心酸,頭上的頭髮剃光了,倒顯得臉上很是清秀,只是下巴顯着青色,那是剛刮過的胡茬,證明他不再是你心中的大男孩了。
兩個人面對面坐着,中間隔着鋼製的欄杆,很細密,手指也無法穿過,孩子帶着手銬腳鐐,身後站着兩位獄警,沒有離開的意思,你的身後也站着一個獄警,這是預防母子兩人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也讓現場的氣氛有些尷尬和詭異。
孩子的目光有些閃躲,但最終落在你的臉上,默默與你對視,而後輕輕叫了聲:「媽。」
你的淚水嘩地淌了下來了,作為知識女性的你保持着基本的理智,顫抖的聲音問:「告訴媽,那不是你做的,他們弄錯了,你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是被人陷害了嗎,告訴他們,不是你!」
孩子看着你,目光中有些不忍,但保持着沉默。
你明白了孩子的意思,淚水愈發忍不住,擦了一次,又很快模糊了視線。你喃喃道:「傻孩子,為什麼會這樣啊。」
孩子有些激動,但是並沒有隨着你的情緒而失控,反而很快就冷靜下來,甚至是冰冷,沉默了一陣,說道:「這個結果,可能在我降生之前就已經註定了。」
「什麼?」你沒弄懂孩子的意思。
「您還記得我四歲時的那件事嗎?」孩子說道,「就是我割破手的那一次。」
那件事你當然記得,那天晚上,孩子不知怎麼跑進了廚房,竟然拿了一把刀玩耍,不小心割破了手腕。你衝進廚房的時候,發現孩子一手拿着刀,一手鮮血淋漓,白色的瓷磚、雪亮的尖刀、噴濺的血液,廚房像個屠宰場。你驚恐萬狀,卻發現孩子並沒有哇哇大哭,目光中反而很是平靜。這不正常,但也沒什麼,許是孩子嚇着了吧。
可是,孩子提起小時候的事,和現在又有什麼關係呢?你不解道:「記得,不過這都過去了,你並沒什麼大事,這和現在有什麼關係呢?」
「有關係的,」孩子認真地看着你,繼續道,「您不知道,手腕是我有意割破的,並不是不小心造成的,看着血液從傷口噴涌而出,鮮紅的,溫熱的,帶着血腥味,我並不害怕,反而覺得是那麼新奇,有趣兒,還有傷口處撕裂般的疼痛,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亢奮和快感,那是生命最大的快樂。」
你愕然,孩子從未這樣說過心裡的感受,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不說說現在的事?製販毒品,謀殺,這些都是怎麼回事,倒是辯解啊,這是你最想知道的,也可能是孩子最後的機會了。
孩子卻沒有理會母親眼中的意味,自顧自說着,「還有上初一那一年,剛到新的學校,還都很陌生,三個高年級的同學到班裡胡鬧,同學們不敢吱聲,我卻站出來和他們理論,後來我們打了起來,三個比我高一頭的大孩子打我一個人,鼻血噴濺出來,反而讓我無比亢奮,一個人和他們搏鬥,後來我渾身是血,三個大孩子落荒而逃,」孩子看了你一眼,似乎有些責備,「老師把您叫到了學校,您當着所有人把我狠狠批評了一頓,還讓我給那幾個孩子道歉,我當時委屈死了,心裡充滿憤怒,如果不是顧及您的感受,我會衝上去把那幾個傢伙再打一頓,不過晚上回了家,您小心翼翼地給我清洗傷口,淚水不住地淌,我不得不放棄報復的想法,這個世界上,您是唯一真正疼愛我的,我不能讓您傷心,從此以後,我變成了乖寶寶,一切都按照您的期望或者吩咐去做,但是您知道嗎?就是從那時開始,我產生了離開您的想法,遠遠地離開。」
你終於無法忍受,你不想聽這些,時間不多了,你要知道孩子這些年到底做了什麼,還有沒有挽救的餘地,於是你大聲道:「別說這些了,這都不重要!曉暉,告訴媽媽,那些都不是你做的,你沒有殺人!」
「這很重要,媽,這些就是我想對您說的,」孩子堅持道,「剛上高三的時候,我在您的書架上找到了一本解剖學,我看得津津有味,您發現了,卻一把將書奪了過去,您不想讓我學醫學,您想讓我學別的,什麼都成,就不能是醫學,您為我制定好了接下來的一生,您想讓我活成您希望的那樣,可是您不知道,我喜歡醫學,喜歡生命研究,這可能是源自您的遺傳吧,我是一個獨立的生命,註定脫離您的羽翼,脫離您的監護,我想活成心中的自己,而不是您希望的那樣,這個想法隨着年紀的增長,越來越不可抑制,我知道您不會同意的,我也不願讓您傷心,所以我只有遠離您,躲得遠遠的,開啟屬於自己的世界。」

那是與孩子的最後一次見面,沒過兩天,就是你更早泛起的記憶,你從女警手裡接過了骨灰盒。孩子死了,永遠從這個世間消失了。你十幾年的辛苦撫養俱都變成了空白,從一個手腳亂蹬的小肉球,到喊着媽媽,蹣跚學步的小寶寶,再到伏案學習的小學生,個子一天天長高,唇邊長出絨毛,目光越發睿智 。你的兒子,永遠從這個世間消失了。
孩子最後說的那些話,讓你看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孩子,與印象中截然不同,那,還是自己的孩子嗎?
你忽然發現,與孩子見面的時間過於短暫了,你還有太多的疑惑和問題沒有問出口,周圍那麼多看守,孩子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那畢竟是你從小帶到大的孩子,你唯一的骨血,還有誰比你更了解他的呢?你不相信他會做出那些令人髮指的事來。
孩子死了,但是你一定要知道事件的真相,還孩子一個公道,這個信念逐漸堅定起來,也成了此後的日子,你堅持下來的原因。

一間咖啡館裡,你再次見到那位警官。
不再如此前那般忌諱莫深,畢竟案件審理結束,罪犯也已伏誅,況且同樣作為父母,他對你的處境感同身受,沒說什麼,警官打開平板電腦,直接開始介紹案情。
「這起案件始於前年破獲的一系列販賣、吸食毒品案,一種名為『希望』的新型毒品在全國各個娛樂場所蔓延,我們抓獲了多個毒品販子,製作毒品的源頭指向南部邊界小城『安南』,不過到這裡全部線索都斷了,我們沒能找到製作毒品的工廠,也沒有揪出首惡,這起案件成了一樁無頭案,」警官說道,「但是我們開始對『安南』保持警惕,之後一些醫療糾紛事件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新生』醫美中心進入我們的視野,負責人就是洛曉暉。」
「曉暉?」你疑惑,「他應該在南方生命科技研究院供職啊?」
「你不知道嗎?」警官反問,「洛曉暉只在那裡工作一年就辭職了,而後來到安南市,成立了『新生醫美』。」
你一時間很是羞愧,想辯解卻發現自己對孩子的了解確實太少了。
警官瞟了你一眼,打破尷尬,繼續說道:「雖然地處邊陲小城,但這家美容機構在整個南方都非常有名,獲得過幾個國際獎項,很多電影明星都秘密到那裡做整形手術,我們一度以為弄錯了偵查方向,但是對幾起投訴深入調查之後,我們發現一些患者出現了極不正常的後遺症。」
警官在屏幕上調出一些患者照片,你快速瀏覽着,那些照片即使是從醫的你都很不舒服。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絕對比肩當紅的女性,身體裸露的部位卻長滿黑色的毛髮,像個黑猩猩;另一個女孩子,看臉型同樣美麗,皮膚卻呈現出蛇一樣的鱗甲狀;還有一個女子趴在樓前的水泥地上,血水小溪般從身下淌出……
這些照片令人極度不適,警官用最快的速度瀏覽而過,不僅照片,屏幕上還閃過一些包括人名、住址、筆錄等文字信息,按說這些是不應該給你看的,所以警官飛快地拉動進度條,認為你不會看清什麼,這可低估了你天才的記憶力。
「在那個美容失敗跳樓自殺的女子體內,我們檢測出了毒品『希望』,」警官說道,「兩條線會合了,案件打破僵局,我們申請對『新生』醫美進行搜查,結果並沒有發現毒品製作工廠,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那都是一家正規的醫療美容機構,直到我們即將撤離的時候,在洛曉暉院長辦公室辦公桌的下面,發現了一個暗門,暗門下面是一間占地近千平米的大型地下室,醫美中心的建築圖紙里並沒有這個結構,我們在那裡揭開了一個可怕的世界。」
警官把平板電腦屏幕對向你,裡面展示着四張照片。
一張是一間整潔的自動化車間,像是生產藥品的,但是你知道,毒品『希望』恐怕就出自這條生產線。
一張照片是一個手術室,不,應該是解剖室,解剖台上橫陳着被肢解的屍體,白色瓷磚的牆壁上噴濺着鮮血,你不禁想起孩子三歲那年割破手腕的那件事,有些不寒而慄。
第三張照片顯示着許多充滿液體的玻璃器皿,浸泡在裡面的器官,你只要瞟一眼就知道來自哪裡。
第四張照片的房間裡貼滿了照片和許多公式圖表,照片裡的內容你永遠不想提及,那是一個人形惡魔在獰笑着向世人展示他的罪行。

南方某監獄,你見到了那個女孩子。
她是曉暉的助理,深度參與了製毒、販毒、謀殺等犯罪行為,同樣被判決死刑,只是由於特殊的原因,導致執行日期推遲了,你也才有機會見到她。
你端詳着對方,看上去很普通的女孩子,身材較高,不是那種窈窕淑女的類型,反而顯得有些強壯,相貌端正,但不是漂亮,至少不是男孩子喜歡的那種漂亮,眉宇間有着一絲憂鬱,畢竟面臨極刑,年輕的生命已至盡頭,那份恐懼和彷徨是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
「你是曉暉的女朋友?」你問道。
女孩子知道你的身份,正是因為知道,才同意與你見面,也因此看向你的眼神柔和中有着靦腆,倒像是第一次見家長。她想了想,道:「算是吧,不過曉暉有很多女人,很漂亮的那種,我不占優勢,所以我努力工作,我相信,我是他最依靠的那個人。」
女孩子很健談,又或許想給你多留一些話。
從女孩子的眼神里,你能夠感受到,她是勝利者,在眾多競爭者中,不是依靠相貌和身材,她用母性獲得了勝利。
「你們準備結婚嗎?」你繼續問道。
「結婚?」女孩子露出神往的神色,但很快搖搖頭,「或許吧,我不知道,我相信曉暉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太忙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像個巨嬰,所有的生活都需要我來照顧。」
「從報道上看,『新生』醫美的生意非常好,這個行業利潤又高,你們為什麼要製毒呢?」
「曉暉需要錢啊,非常非常多的錢,醫美機構的資金根本不夠,即使『希望』帶來的資金也不夠啊,何況後來引起公安的注意,銷量幾乎沒有了,他又急需資金,當時真是愁死我了。」女孩子露出苦惱的神色。
你有些失望,女孩子的話相當於承認了製販毒品的事實,你只好換了話題,「那,你們為什麼要殺人呢?不是偶然,不是意外,我看到了幾十例,有老人,有年輕人,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這,這是野獸的行為,你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啊。」
這一下,女孩子沉默下來,良久才說道:「我知道那是泯滅良知的行為,我也很害怕,很自責,為此我和曉暉爭論過很多次,可是我沒能說服他,他知道那些實驗都是反社會,反人類的,所以才離開南方生命,搬到這偏僻小城來,他和我早就預料到會面臨今天這樣的結局。」
談話到此,已經沒有實質意義了,至少你心中最後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接下來應該還說了一些,但你都記不清了。
會面結束,女孩子被帶離,站起身的時候,你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凸起的腹部。
離開監獄的時候,你看着那份撫養協議,上面有女孩子的字跡,但是你最終沒有在上面簽字,雖然這是女孩子同意見面的條件。

此後的日子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但巨變已經發生,很多東西只有失去之後才知道珍貴,這十年來,孩子不在身邊,通話也很少,但是你知道,孩子在遙遠的南方存在着,你的心裡是平和的,而今,孩子沒了,你的生命缺失了一塊,不再完整。
如此過了兩年,傷口已然癒合,你幾乎不再想孩子的事了,你永遠也不想揭開結痂,回顧那血淋淋的現實。
這天傍晚,家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曉暉的父親。
打開房門那一刻,你望着這個絡腮鬍子,邋裡邋遢的男人,疑惑了一陣才認出是誰,你們在曉暉出生之前就離婚了,這個男人從此消失在你的人上之中,從孩子逐漸長大,到最後死去的三十年時間裡,音訊全無。
你猶豫了一下,把他讓進了房子,倒了杯水,你不恨他,面對他也全無感覺,只當一位普通的訪客。
「我的項目獲批了,我想邀請你加入。」沒有客套和問候,男人剛坐下,便直接說道。
你沒有回答,眼神也有些游離,似乎沒注意對方在說什麼。
男人沒有尷尬,自顧自說道:「上一次技術爆炸已經是百年前的事了,我們突破了可控核聚變、核推進、人造增殖土壤、人體冬眠等技術,我們在火星,在歐羅巴建造了移民城市,土星和金星的超級礦場也已投產,可是,這麼多年來,我們的足跡止步於太陽系,遲遲無法向更廣闊的星海進發,這是為什麼?」男人的眼神熠熠發光,全然沒有理會你的淡漠,「因為人類是星球生命,地球為人類提供了行走的大地,呼吸的空氣,生長的糧食,讓我們生存在伊甸園一般的環境中,可同時也限制了人類的生存空間,在真空、浩瀚的宇宙深空里,人類孱弱的身體連一分鐘也堅持不了,我們,根本無法適應地球之外殘酷的宇宙環境,想要踏入星海,唯有改造、強化我們的身體,讓人類成為適宜在宇宙中生存的星空生命。」
「你是來給我科普嗎?」你不感興趣,準備送客。
「不,不,」男人連忙道,「新人類的研究有了突破性的、進展,我的項目已經成了國際重點研究項目,大型生命研究深空站已經在建造之中,用不了多久,就有可能在太陽系邊緣誕生能夠縱橫星海的新人類。」
「為什麼需要我參加呢?」你問道。
男人忽然猶豫起來,支吾了一陣,才道:「我想和你一同見證那偉大的一刻。」
你想到了什麼,猛然醒悟,「你和曉暉有聯繫?」
男人愈發窘迫,點了點頭,又馬上解釋道:「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就通過幾個電話,沒見過面,不過……」男人小心地看了看你,「兩年前,我收到一個定時投遞的郵件,裡面是他的研究資料。」
「所以,你所謂的新人類項目根本就是曉暉的研究成果。」你的眼神犀利起來。
男人的聲音愈發低沉,「所以我想讓你加入,那對你或許有更深刻的意義。」
你看着男人,眼中不覺泛起了淚光,你猛地站起身,雙手揮動,暴風驟雨般向男人打去,狀若瘋魔。
「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曉暉,害死了我的兒子!我詛咒你不得好死!你是他的爸爸,為什麼要害他……」

警報聲從無限遠處傳來,逐漸變得刺耳,視野里出現模糊的黑影,轉化為具象,過了幾秒,洛蘭反應過來,自己躺在太空拖船駕駛艙的後壁上,宇航服不斷警告氧氣即將耗盡。
瞟了一眼儀表台,指令艙環控系統工作正常,她手忙腳亂地脫掉笨重的宇航服,坐到駕駛席上,飛船發動機群仍處在最大功率,當時沒有來得及設置導航,飛船如脫韁野馬在虛空中狂奔。
看了下雷達探測屏幕,航道前方空無一物,暫時不會有撞擊風險,她沒有理會,而是調出了艙外視頻影像,共計二十四幅,代表着飛船艙體不同部位上設置的攝像頭,能夠提供艙外的周視影像。
她仔細觀察每一幅圖像,良久才鬆了一口氣,飛船外部構件完整,沒有損壞,發動機工作正常,尾焰照徹後方數十公里的黑暗,更重要的,沒有那星空生物的蹤跡。
應該是發動機群啟動的時候,一下子將那隻星空生物掀下去了……它會死嗎?畢竟發動機尾焰億萬度的高溫,連金屬都會融化……不過也不一定,那生物能夠在惡劣的宇宙中生存,吸收熔毀的核反應堆能量,生命力定然極為強悍……無論如何,沒有找到它的蹤跡,肯定已經被飛船遠遠甩開,自己終於安全了。
她調出導航星圖,第一次確認了當前方位,確實是在太陽系邊緣,柯伊伯帶之外,啟動飛船之際,沒有來得及設定航向,幸運的是,飛船正在向太陽系內飛行。
洛蘭稍微調整了航線,目的地為冥王星軌道上的「深空玫瑰」號空間城,那裡是最近的人類宇航基地,可以獲得補給,並將星空生物的發現詳細匯報給地球。
做完了這些,緊張的神經總算放鬆下來,洛蘭癱軟在駕駛席上,望着舷窗外幽黑深邃的宇宙,思緒有些恍惚,開始游離。

宇宙,如黑暗深淵,如無間地獄,群星布滿天幕,讓人類憧憬了無數年,那是一個個美麗的新世界,隨着人類技術的進步,更多的真相逐漸揭示,群星深處的環境遠遠不是那般美好,有毀天滅地的超新星爆發,有隱藏在星光背後的黑洞群,即便是類似地球的行星,也同樣是不毛之地,生命的痕跡無所追尋。
然而,星空是那般神秘,仿佛具有無窮的魅力,吸引着人類一代代如飛蛾撲火般投身其中。
在這片漆黑的天幕上,你忽然看到兩個紅色的圓環,起初它們是聚合在一起的,大環套着小環,兩個環逐漸變換着形態,相互糾纏,若即若離,一會兒幻化為雙螺旋結構,一會兒仿佛蝴蝶的雙翼,一會兒又扭曲成複雜的閉合曲線,但最後,兩個環不再纏繞,彼此遠離,各自消失在黑暗之中。
宇宙恢復了本來面目,黑暗與星光,絕望與希冀,深淵與天堂,毀滅與新生。
(完)

///

編者按
《深紅》這篇小說由一次空間站事故開始講起,時空交錯中講述了異形來襲、太空探索、新人類計劃、母子情感……眾多元素疊加在一個短篇當中,敘述十分清晰流暢,不見絲毫混亂,體現出深厚的寫作功力。作者讓人物站在交匯中點,所有元素始終圍繞人物來轉。幻想的力量不是往脫離現實的方向走,而是擁抱現實,點亮現實。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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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水母 題圖 《基地》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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