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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2月13日,二戰已經進入了尾聲。當天夜裡,上千架盟軍轟炸機攜帶約4000噸炸彈飛抵德國東部,有着「易北河上的佛羅倫薩」之稱的德累斯頓在一夜之間淪為了廢墟。轟炸導致了2.5萬人喪生,無數藝術珍品與建築被毀。

這次無差別攻擊的盟軍轟炸行動時至今日仍然廣受爭議。戰爭結束在即,德累斯頓是合理的軍事目標嗎?如果說摧毀德累斯頓是犯罪,那麼誰才是真正的罪犯?戰爭結束之後,這座廢墟中的城市又是如何重建的呢?



原文作者|辛克萊·麥凱
摘編|李永博

下文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德累斯頓:一座城市的毀滅與重生》,辛克萊·麥凱著,新經典文化|文化出版社2022年2月。原標題為「時光中的城市」,文中部分圖片來自本書。

01



一切美好都湮沒在炮火之中

在王宮城堡的邊牆下,在天主大教堂的陰影里,冬季的薄暮偶爾會引起你的注意。若你環顧四下,可能會有那麼一瞬,你發現自己孤身一人。在王宮廣場上,石磚鋪就的地面和石刻石雕構成一片三角空間,上方巨大的拱廊通向王宮庭院,教堂尖塔高聳,戳向紫晶般的天空—時間在這裡可能會滑向任何方向。

如果你通曉藝術史,你也許能想象自己正身處19世紀初期,是浪漫主義藝術家卡斯帕·大衛·弗里德里希畫中的某個人物。弗里德里希生活在德累斯頓,他在畫中描繪了這座城市沐浴在檸檬色陽光下的教堂尖塔和穹頂。如果你讓自己在思緒中繼續漫遊,回到更早的時代,那麼你又能置身於貝納多·貝洛托筆下精緻細膩的風景。貝洛托也為18世紀德累斯頓建築的雅致所吸引—開闊的集市廣場,比例勻稱的房屋和樓宇。若你在那兒站得夠久,就能聽見這些藝術家也曾聽過的樂音:大教堂的鐘鳴。鐘聲敲響,帶着些許急切,還有喧囂,繼而沉潛、迴蕩,仿佛訴說着憤怒。

貝納多·貝洛托畫作。

而正是在這近乎不協和的樂音中,更近、更可怕的時代也不請自來。許多在這裡或停或走的人都忍不住去想象—哪怕只有短短一瞬—想象飛機掠過頭頂時的轟鳴,想象被紅紅綠綠的火光點亮的天空,想象熊熊火焰從殘破的大教堂越躥越高。

此類景象不僅限於這一處。就在廣場數步開外的地方,有一條雅致的階梯走道,低處便是易北河與它那令人驚嘆的寬闊河岸。和往昔一樣,石階一直延伸至帶有閃亮玻璃圓頂的藝術學院。與在天主大教堂附近相同,沿着石階漫步,你也會步入兩條時間的河流:你站在此處,在當下,凝望着易北河那蜿蜒曲折的河谷;而與此同時,你也能看見,在清冷的夜空中,成百上千架轟炸機從西方俯衝而來。你仿佛能看見身邊驚恐萬狀的人群,他們拼命想要逃離炙燙的火焰,本能地湧向河岸。這就是德累斯頓陰森的真相:每一處美麗的景色,都能讓人想起最可怕的暴行。所有來到這座城市的人都會體驗到這種轉瞬即逝的錯亂感。用「不安」來形容並不確切,因為這裡給人的感覺並不可怖。然而,童話般的建築景觀與其背後的歷史並存,無疑尖銳又殘酷。當然,錯覺也構建在錯覺之上:事實上,我們今日所見的許多童話般的建築都被修復過,其原身早已在之前的災難中被摧毀。

我們再也看不到表現主義畫家康拉德·菲利克斯穆勒在20世紀20年代所繪的那座生動俏皮的城市,再也看不到17歲的釀酒學徒瑪戈·希勒在20世紀40年代中期戰時下班回家路上會見到的那些磚石與玻璃,再也看不到阿爾貝特·弗羅梅博士、伊薩克維茨一家、格奧爾格·埃勒爾以及瑪麗埃蓮·埃勒爾在20世紀初剛搬來時的那個資產階級舒適樂園:精緻的餐廳、歌劇院、精美的畫廊。這一切我們再也見不到了,因為在1945年2月13日,離戰爭結束只剩數周時間的那個夜晚,796架轟炸機飛過廣場,飛過了這座城市。用一位年輕親歷者的話來說,它們「打開了地獄之門」。就在那個地獄般的夜晚,估計有2.5萬人喪生。

02



重建的難題

德累斯頓被重建了。緩慢,歷經困難和衝突。細緻入微的修復與小心謹慎的現代景觀美化手段結合在一起,所以你很難一眼就辨認出廣場上的那些新建築。但奇怪的是,儘管重建工作奇蹟般地完成了,我們卻還是能看到曾經的廢墟。

以俯瞰新市集廣場的18世紀巴洛克風格建築聖母教堂為例:你可以清晰地看見修復用的白色石材刺向天空,與原來焦黑的磚石和殘破的牆柱形成鮮明對比。所有經英國轟炸機司令部和後一天美國第八航空隊飛行員轟炸後剩下的東西都被保留了下來—這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這座城市現在成了某種象徵殘忍的總體戰的圖騰:同廣島和長崎一樣,「德累斯頓」這個名字將永遠與「湮滅」聯繫在一起。這座城市位於納粹德國的心臟地帶,是孕育早期國家社會主義政治運動的搖籃,這個事實又讓德累斯頓所背負的道德難題愈發複雜。

轟炸前後的城市對比。

在過去數十年中,伴隨着不同程度的憤怒、同情、痛苦與創傷,關於這座城市及其遭到的轟炸,道德爭論和分析一直不曾停歇。時至今日,這樣的爭論仍然是這座城市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德累斯頓,過去與當下並存,所有人都必須小心翼翼地穿過時間與記憶的層層關卡。

這座城市更晚近的歷史又為它帶來新的難題:二戰結束後,德累斯頓歸屬蘇聯控制下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蘇維埃政府真正控制了歷史的進程,他們在市中心大興土木,建造新的建築和設施,為未來發展做準備。這也是為什麼當1990年德國重新統一,歡慶的浪潮席捲歐洲大陸時,一些人卻由衷地對東德政府的垮台感到遺憾,直到今日他們的想法也仍未改變。

有一個比較有名的德累斯頓人,名叫維克多·克倫佩雷爾,是一位學者。在大多數猶太人都被驅逐到死亡營後,他成了這座城市為數不多的猶太裔居民之一。戰後,他形容這座城市曾是「一個珠寶盒」,這也是轟炸引起如此多關注的主要原因之一。毫無疑問,德國還有其他城鎮遭受更嚴重的破壞。在德累斯頓遇襲幾周後,西邊的城市普福爾茨海姆也遭到襲擊,短短几分鐘內,該城的死亡人口比例甚至比德累斯頓那驚人的死亡率還要高。

還有其他城市遭到焚毀。1943年,成噸的燃燒彈從漢堡的天空中傾瀉而下,砸向成片的木質建築,一時火光四起,窗瓦盡碎。橙色天空中的飛行員驚愕地看着一條條火龍在狹窄的街道中穿梭蔓延,匯聚成巨大的熔爐,仿佛要將所有元素破壞殆盡:空氣被抽走,滔天熱浪衝上天空,沒被燒死的人也窒息而亡,每一次越來越微弱的呼吸都灼燒着肺部。

科隆、法蘭克福、不來梅、曼海姆、呂貝克以及其他城市的情況也一樣。在許多地方,除了超出想象的遇難人數以外,那些在某種意義上象徵着歐洲文明的宮殿、劇院、教堂等建築也被大量摧毀。

德累斯頓的戰後重建,在廢墟上鋪設軌道以供車輛通行。

然而,和德國西部的很多城市不同,德累斯頓靠近波蘭和捷克邊境,距布拉格只有約100英里,具有十分重要的國際地位。長久以來,它一直以精美的藝術品收藏、多姿多彩的薩克森歷史,以及美輪美奐的巴洛克教堂和賞心悅目的巷弄聞名於世。當時,就像現在一樣,這座城市離世界如此之近。它坐落在易北河的河谷深處,環繞四周的迷人山丘一直延伸到遠處風景如畫的山林之中。19世紀初,哲學家約翰·戈特弗里德·赫爾德曾將德累斯頓稱作「德國的佛羅倫薩」,並且描述了兩座城市令人讚嘆的相似之處。這也是後來更廣為人知的「易北河上的佛羅倫薩」這一稱呼的由來。

但這座古城並不古板,這也成就了它的名聲。德累斯頓可不只是個珠寶盒那麼簡單,在藝術上它同樣聲名遠揚,充滿活力:這裡有大膽創新的畫家、作曲家和作家;這裡有最早的一批現代主義者;富有遠見的建築師也將關於完美社區的新理念注入城市。除此之外,樂也是組成街道的有機成分。至今也仍然如此,走在夜晚的舊城中,你總能聽見街頭藝人演奏的古典樂音和教堂唱詩班的歌聲。這些悠揚的曲調不知在此地迴響了多少歲月。

這張著名的照片由理查德·彼得拍攝,市政廳上方象徵良善的雕塑俯瞰城市南部的廢墟。

03



反思與重生

德累斯頓的故事,它的毀滅與重生,呈現出一系列可怕的莎士比亞式道德難題。如果我們承認那天晚上及其後,成千上萬兒童、婦女、難民、老人遭受了巨大的苦難,那麼納粹在那裡犯下的醜惡罪行會不會因此而淡化?如果我們繼續深入挖掘這座城市的特殊遭遇,那麼我們是否會因「沉迷」於一個特別美麗的地方,而忽略歐洲大陸上還有很多村莊和城鎮經歷過更為殘酷的過往?

接下來的問題是,我們該如何看待那些對目標投下熾熱炸彈的飛行員?這些疲憊不堪、饑寒交迫的年輕人,經歷了心驚膽戰的長途飛行,目睹過無數戰友在空中被炸成碎片,飛到這裡,只為完成他們接到的命令。這些機組裡有英國人、美國人、加拿大人、澳大利亞人和其他來自不同國家的人,他們駕駛飛機,規劃航線,瞄準敵機,趴在彈倉上,用對講機互相交談,手中緊抓着護身符:可能是帽子、襪子甚或女友的文胸。文胸的辟邪威力可比十字架要強。這些人透過黑暗看着幾千英尺之下的熊熊大火,不斷投擲更多的炸彈。

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也隨時可能被烈焰吞噬,被活活燒死。這些年輕人,以及英國皇家空軍的總司令、綽號「屠夫」的亞瑟·哈里斯上將,要怎麼面對那些針對他們犯下戰爭罪的指控?他們該如何為自己辯護?

儘管在某種程度上這只是一場軍事行動,但我們不能僅從軍事歷史的角度去思考它。相反,我們應該儘可能地透過那些現場親歷者,天上的和地上的,那些指揮者,那些平民參與者,透過他們的視角,去進一步探究這場災難。因為這是一場遠遠超出戰爭範疇的悲劇。

戰爭前的德累斯頓。

就在一夜之間,成千上萬的生命被抹去,文化和記憶被摧毀。那個恐怖的夜晚至今仍是一個棘手的政治問題:必須特別小心,不要給當下那些企圖利用死者的人提供任何支持或幫助。紀念本身成了戰場。德國東部和其他地方的極右翼分子不斷發揮「納粹德國的平民也是無辜受害者」這樣的觀點,他們將自己的論點與關於轟炸原因的一些古怪陰謀論雜糅在一起。一些市民反對這種論調,因為他們明白,不能放任右翼分子為了達成自身目的而操控、利用那個夜晚。他們明白,歷史必須被保護。

保護歷史的方式之一也許就是傾聽那些親歷者的聲音,走進他們的人生:那些早在德累斯頓被黑暗籠罩前就出生並生活在這裡的人,那些在那段黑暗歲月中出生的孩子,那些經歷那個恐怖夜晚的人,還有那些不得不在隨後的混亂歲月中重建日常生活的人。

這座現代城市的政府與英國的一個志願者組織展開了一項感人的合作,致力於德累斯頓的復興。德累斯頓信託基金會密切參與了聖母教堂的艱難重建。這座城市和信託基金會充分運用了德累斯頓與考文垂之間的共生關係。位於英格蘭中部的考文垂市在1940年11月遭到納粹德國空軍的襲擊,被付之一炬,只剩斷壁殘垣。兩座城市的共生基於一個共同的理念:絕不能讓這樣的悲劇重演。

但是,德累斯頓的故事既關乎死亡也關乎生命,它訴說了人類精神在最特殊的境遇下展現出的無限堅忍。明白這一點尤為重要。這些事件已漸漸從鮮活的記憶中淡去,我們可以不被各種主張、反訴、政治宣傳所蒙蔽,從更客觀的角度去審視它們。因此,以另一種形式重建德累斯頓的機會也擺在了我們面前:去紀念彼時的德累斯頓人,描繪他們日常生活的圖景。

德國德累斯頓的藝術學院(左)與聖母教堂(右)夜景。圖片來源:新華社

近年來,這座城市的檔案館一直在盡最大努力收集證詞和目擊者描述。這項鼓舞人心的公共歷史計劃收集了許多人的聲音,讓許多失落的記憶重見天日。這些在不同時期被記錄的故事來自各種各樣的市民,他們年齡各不相同。有事發時尚且年幼的人講述的故事,也有親歷那場恐怖災難的成年人留下的日記、書信和隻言片語。從德累斯頓的首席醫療官到防空管理員;從城市中被殘酷迫害的猶太人到心懷羞愧而伸出援手的非猶太人;從青少年和學童們的回憶到成年市民的非凡經歷:這些檔案記錄的不僅僅是一個夜晚,而且是一座非凡城市經歷的非凡歷史時刻。千百個聲音正等待着世界的傾聽,許多故事此前從未為人知曉。

現在,是時候撥開德累斯頓那些廢墟和重建的建築,看看在被納粹玷污之前,這座充滿革新和創造精神的城市究竟有着何種韻味。是時候走上消失已久的街道,像個德累斯頓人那樣凝視往來的景色。這個故事不僅講述了一場駭人聽聞的毀滅,也訴說了破碎的生命在其後的新生。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德累斯頓:一座城市的毀滅與重生》,原文作者:辛克萊·麥凱;摘編、編輯:李永博;導語校對:盧茜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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