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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式女人很容易就「認命」了,男人不好,怪自己眼瞎;嫁錯人,怪自己命歹——錯錯錯,總歸是自己的錯。舊式女人愛孩子、愛男人、愛男人的爹媽,獨獨不愛自己,不愛自己唯有一次的寶貴生命。



撰文 | 吳花果

我是楊本芬奶奶的粉絲,五分為其文,五分為其人,合起來便是十分傾倒。

從《秋園》到《我本芬芳》,她寫最殘酷的故事,用的卻是最輕盈的筆調,縱使如何地慘傷,也絕非濃得化不開的深潭,而總有跳動的星光在裡頭,總有清泉珠一串串冒出來。

《我本芬芳》,楊本芬著,樂府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2年1月。


《我本芬芳》是楊奶奶的第三本書,講她60年的婚姻故事。書名取得巧,借用了作者的名字,寓意從婚姻的灰燼里開出花朵,通過寫作綻放芬芳——正是楊奶奶一生的寫照。

這本書小小的,軟軟的,握在手裡很輕,封面是墨綠底子上,兩朵大紅木槿花。我總覺這裝幀也是意味深長的——小小的、軟軟的、輕如鴻毛的舊式女人,若不是拼了命地努力綻放,終歸被那濃墨背景吞噬了去,永遠不被看見。

書雖小巧,但並不像我預想中那樣「好讀」,原本一個晚上就能讀完的,我卻足足讀了三天,中間有三次讀到窒息,燙手似的遠遠丟到床腳去。第二天也需鼓起勇氣,捂住胸口,才能接着看。

因為書中的丈夫「呂」,十足像我的父親;而女主角「惠才」的每一次哭泣,都像在我心上輾轉插刀——我好像看到了我母親的無數個不為人知、哀哀啜泣的深夜。從小到大,很多很多年裡,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會有父親這樣的人,他在婚姻中的不近人情,完全匪夷所思、不合邏輯。讀完這本書,我釋然了,「為什麼」並不重要,「邏輯」也不重要,從南到北,從山東到江西,像呂和我父親這類丈夫大量存在着,正是舊式婚姻和舊式女人親手餵養了這些「怪物」。她本該獲得幸福,或者他們本該各自幸福的,但是可惜,就這樣在委屈和掙扎中耗盡一生。

在書桌寫作的楊本芬。(攝影:馮海泳)


惠才還不滿20歲,就嫁給了內科醫師呂。她漂亮、聰敏、愛讀書,但苦於出身不好,為了不被下放,只得匆匆嫁給剛認識兩個月的男人。呂工作不錯,長相順眼,婚前也有些小溫情,還答應只要惠才考上學校,就送她去上學。

雖然惠才渴望上學,不願早婚,但最初她對呂是抱有愛慕和期待的——期待他對自己好,兩人一起把日子熱乎乎地過下去。哪個女子披上嫁衣前,不是懷抱這樣樸素的願心呢?

一段經由「自由戀愛」而結合、延續60年的婚姻就此拉開帷幕。

呂第一次讓我窒息,是關於家務。

他並不是「懶」,對工作,他極為上心,早出晚歸,寧肯不回家;在家裡,他也有喜歡做的幾樣事,挖土、種菜、鋸柴火。他喜歡做的事,就特別用心去做,整出的菜土像一本書,有稜有角,土塊均勻,無一根雜草;鋸柴時,鋸了第一根,還要拿第二根去比長短,碼好的柴堆比牆還平整。除這幾樣事之外,所有家務活,都是屬於女人的。即便是妻子懷孕的時候,即便只是求他搭把手,一起把洗腳水倒進尿桶里去,他也木頭樣一動不動,還振振有詞:「自己的事自己處理,不要搞得嬌生慣養。」

電影《活着》劇照。

我父親也是一模一樣。母親摔斷了腳踝,打着石膏,架着拐,也要趴在灶台上給他做飯。他說:「大老爺們兒,不能幹這個(洗衣做飯)。」神了,我父親也喜歡挖土種菜,在他那一畝三分地里,從早忙到晚也不疲倦,也像呂一樣,對自己的活計可以「花上很久欣賞,看了一遍又一遍,很有成就感」。

是的,他們只做有趣味、有成就感的事,而日常生活吃喝拉撒,是乏味的、低端的、伺候人的,只配女人來干。「君子遠庖廚」,大老爺們兒怎能染指?

他們對於自己每日貼膚貼肉的妻子沒有一丁點憐惜,簡直稱得上鐵石心腸,但對外人卻異常慷慨關懷,「外面形形色色的人,呂都會儘量去幫助、庇護,唯獨對身邊的妻子不聞不問」。他們是外人眼中的大好人。


一家子生活拮据,可每逢發了工資,呂都要買一堆零食回家——並不是給妻子女兒的,是為了招待來串門的同事。惠才說,不必統統拿出來一口氣吃光,給女兒留一點墊墊飢、甜甜嘴。但呂硬是油鹽不進:「我一直這樣的,對別人不能小里小氣。」

我父親也是。一輩子沒給母親買過一樣禮物,沒給我買過一塊糖,卻愛在外面裝門面、充好人,動輒慷慨解囊幾千塊,回來還要炫耀,顧盼自雄,仿佛自己是那仗義疏財的及時雨宋江。

「人人都喜歡你,你也喜歡別人。你唯獨不喜歡我,我是你的仇人。」我母親也說過跟惠才同樣的話。



呂第二次讓我窒息,是關於冷暴力。

一本小小的書里,惠才哭了多少次,我數不清。生氣、控訴也好,傷心、哀求也好,總要以淚洗面、大哭一場才罷。但我絕不會得出「惠才脆弱愛哭」的結論,因為那些淚水,都出自絕望的淵藪,出自一個女人最孤苦無告的時刻——懷孕、生產、坐月子,這些關鍵時刻,呂總是袖手旁觀,不肯幫一點忙,眼睜睜看她忍着劇痛和疲憊,照顧嬰孩,還要做所有家務。而他,依舊無動於衷。

惠才說:「你對我連個熟人都不如,還動不動就怕我嬌生慣養。我跟你一起生活,何時得到過嬌生慣養?你對我的關心不會超過一支鋼筆。」

呂即使知道自己錯了,也從不認錯,更不會勸慰人,「就算惠才哭死,他也不會說一句話」。唯一的辦法就是走人,於是,書中無數次寫到,他「一聲不響地走了」,「二話不說,拔腿就走」,「以飛快的速度出了門,留下惠才在那裡獨自抽泣」……即便是複述這些段落,我都忍不住漸漸捏緊了拳頭。

這也罷了。這些大老爺們兒,還會為雞毛蒜皮生悶氣,冷戰,成天成周成月地不說話。做妻子的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他們為何事生氣,漸漸地,連他自己也忘了,只一味不肯低下高貴的頭顱——怎麼能向女人屈就呢?

「但是又不能說他是個惡男人,他不罵人、不打人、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更不會和別的女人搞曖昧。只是他那種冷漠的性格,實在讓人無法忍受。」

電影《活着》劇照。

這本書第三次讓我窒息,是關於女人對自己的辜負。

舊式女人真的很好哄,惠才多少次萌生去志,都因為一塊豆腐、一碗雞肉之類微弱的暖意,心軟了下來。心軟一次,身子就重一分,在泥潭裡就愈發動彈不得。舊式女人很容易就「認命」了,男人不好,怪自己眼瞎;嫁錯人,怪自己命歹——錯錯錯,總歸是自己的錯。舊式女人愛孩子、愛男人、愛男人的爹媽,獨獨不愛自己,不愛自己唯有一次的寶貴生命。我母親總是講:「唉,這輩子就這樣吧,下輩子一定擦亮眼找個知疼知熱的好男人。」一講就講了三四十年。

母親是我平生所見最心靈手巧、吃苦耐勞之人。她做的菜人人愛吃,她也喜歡鑽研烹飪,她和父親雙雙下崗那幾年,若是在我家門口的美食街上盤個小店,開個家常飯館,不愁不興旺的。奈何父親太懶,否決了。

母親還有一手裁縫絕活,完全自學成才的。直到本科畢業前,我一直穿着她親手做的衣裳。從時髦的連衣裙到花樣複雜的毛衣,她只消看上幾眼,就能大差不差為我復刻一套。早些年,奶奶因為她生了女兒而不待見她時,還要時常夾一塊布料,老着臉皮來求她裁剪。——謝天謝地,惠才倒是沒有婆媳關係要處理。

適逢改革開放之初,若她沒有結婚、生我,而是如她夢想的那樣,去開一家裁縫店,憑她的好脾氣、好手藝,又該是怎樣一種人生?每當我為之浮想聯翩時,母親總是笑笑說:「我不後悔。那樣的話,就沒有你了。」我也笑着摟住她,心裡卻在說:「我寧願沒有我,我希望沒有我,而要你擁有一個豐沛、幸福的人生。」

扯遠了,說回惠才。惠才剛生下大女兒時,曾嘗試過寫作,還一舉發表了。領稿費那天,她容光煥發,結婚以來頭一次感到愉悅,感到世界和生活如此美好。但一場火,焚盡了她剛發芽的夢想。隨後,老二和老三接連出生,寫作的種子沉入歲月的河底,直到花甲之年,才再度復萌。

這一次,它噴薄而出,兇猛生長,再無任何阻礙。



這本書的尾聲很有意思。

年近81歲的惠才,仍像個少女一樣,環住88歲的呂的脖子,笑嘻嘻地問:「如果真有下輩子,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呂搖搖頭,沒有什麼話,仍像年輕時一樣。在她的一再逼問下,他終於開了金口:「不願意。」

接下來這一段把我逗笑了。「惠才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拿起平板電腦,飛快地寫起來……」

男人至死不改,但這一次,寫作救贖了她。

寫作不會辜負她。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你說她應該奔赴寫作,還是這個男人呢?

誠然,生命不能重來,但她的女兒、孫女、孫女的女兒們,會給出答案。

在有選擇的時代,但願每個女孩都能活出自我的芬芳。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吳花果;編輯:宮子;青青子;校對:薛京寧。題圖來自電影《活着》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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