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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靠站,上來兩個青年,裝扮入時,髮型頗不羈,在過道那邊落座。車上人不多,他們對面坐着,背包放在身旁的空位上。
車廂里安安靜靜,乘客大都戴着耳機,看窗外掠過的風景,或微閉着眼睛。我也在聽音樂,身在車中,心在烏有之鄉天馬行空。
偶一側身,瞥見那兩個青年在交談,臉上的表情異常豐富,雙手忙碌地比劃着。關掉音樂,果然沒聽到聲音,是啞巴,二人都是。我本能地起了同情,即刻又覺多餘,因為他們顯然不需要誰的同情。
你看,他們談得多開心,用雙手,用身體,用面部表情,用熱切的眼睛,談得多麼大聲,談得興高采烈!他們一直談到下車。
而我們,這些正常人,即使夫婦、朋友比肩而坐,也沒什麼話可說。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女生,也不看窗外,也沒閉眼睛,雕像般漠然,她的杯蓋掉落,對面男士幫忙撿起來,她說「謝謝」時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如果有人和我說話,我是願意的,並非出於寂寞,也並非要說什麼,只是為了旅途中人與人的相認。可惜沒人和我說話,我也不好意思主動和別人說話,於是便裝出矜持莫測的樣子(這似乎是通行的保護色,似乎是一項現代文明)。
我從不知道啞巴竟有那麼多話說,而能說話的人卻正在變成啞巴。
《啞巴》(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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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近》
(宋)李清照
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
長記海棠開後,正傷春時節。
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
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鶗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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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終於停了。春天已遠,時間返回多年以前。她坐在風的外面,聽見往事如何隨風疏散,聽見他們如何穿過人間。
此刻風定,異樣地寧靜。落花如往事的殘骸,堆積在簾外,那麼深,像一片死海。「擁紅堆雪」,紅紅白白的愛,紅紅白白的悲哀。
「長記海棠開後,正傷春時節」,「長記」二字痛極,多少傷心事,都不必再提。時令更疊,花開花謝,她已被擱淺在時間之外。記得海棠開後,春天就要走了,記得。
李清照愛梅花,也愛海棠。海棠開在晚春,每度令她驚心,尤難為懷。《如夢令》詞中,一夜風雨過後,晨起試問捲簾人,問的便是海棠。「長記」是心痛,「試問」帶着驚恐。
「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這是一天中最幽暗的時辰,半死的油燈青白明滅,酒闌歌罷之餘,空的不是酒杯,而是情懷。《如夢令》中,海棠尚在,尚有捲簾人,雖然預知綠肥紅瘦,生命的酒杯仍然滿着,如今酒杯幾乎空了,海棠也只剩記憶中的海棠,春天像定期開裂的一道傷口。
所幸還有夢,還能做夢。「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鶗鴂」,夢中卻仍心神不定,正不堪幽怨,更奈何一聲鵜鴂!屈原《離騷》曰:「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鵜鴂又名子規,亦名杜鵑,常以立夏鳴,鳴聲悽厲,鳴則眾芳皆歇。
《好事近》,又名《倚鞦韆》。易安年少時喜歡盪鞦韆,詞中有句如「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黃昏疏雨濕鞦韆」。倚鞦韆的姿態與這首詞很相稱:疏離,乏力,悵惘,淒黯,不欲多言,但感深情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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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破浣溪沙》
(南唐)李璟
手卷真珠上玉鈎,依前春恨鎖重樓。
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回首綠波三峽暮,接天流。
《攤破浣溪沙》,為《浣溪沙》之別體,如詞所示,攤破者,即於上下片七字句後,各增三字結句,以申足上句之意。又稱《添字浣溪沙》《山花子》等。
此詞據說是南唐中主李璟手書賜給一個歌人的。那歌人叫王感化,建州人,歌聲悠揚,清振林木,後入金陵,隸屬樂部。王感化不僅善謳歌,且有詩才,常常即興吟詠,頗受元宗寵幸。
正如李白所說,「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歷史早成塵埃,這首詞還在,它不朽如日月,屬於所有人。
「手卷真珠上玉鈎」,真珠就是以珍珠編織的帘子,即珠簾,風至則鳴,如環佩之聲。珠簾美幻,古代皇室大殿貴族家中多用之,詩詞中更加常見,比如李白的「美人卷珠簾」,溫庭筠的「珠簾月上玲瓏影」,等等。那麼這句為何不說「手卷珠簾上玉鈎」,卻說真珠呢?
宋代某位不留姓名的撰者,在其編撰的《漫叟詩話》中引前人評杜甫的詩句曰,「紅豆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若改成「鸚鵡啄殘紅豆粒,鳳凰棲老碧梧枝」,便不是好句,李璟的「手卷真珠上玉鈎」,若改成「珠簾」,亦然。另有「十年馬上春如夢」,有人以為筆誤,信手改成「十年馬上如春夢」。諸如此類,皆點金成鐵,所遇非知音也。
我們可以感覺一下,真珠是不是比珠簾更具體、更能直接把珠子的質感傳遞到手上?「手卷真珠上玉鈎」,一讀就知道在說珠簾,若改成「手卷珠簾上玉鈎」,未必就知道在說真珠,因為珠簾也可以是水晶簾,或別的什麼帘子的美稱。另外,這句的詞氣清和婉轉,華美貴重。
捲簾出去,為了曠日抒懷,誰知卻是「依前春恨鎖重樓」。所恨者何?不得而知,「依前」,與李清照的「長記」,情懷相似,僅兩個字,卻說了很多事,很多沒法說清楚的事。
飄風之中,花謝紛紛。春色闌珊,正是惱人天氣。「風裡落花誰是主?」花開為誰,花落又為誰?「思悠悠」者,心共落花蕩漾,悠悠別有神味。
下片回首一方,江水茫茫,人在雲外,遠信不來。李商隱詩曰:「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此詞丁香空結雨中愁,時景更覺淒楚。暮色四合,唯見三峽綠波,接天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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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
(宋)王安石
百畝中庭半是苔,門前白道水縈迴。愛閒能有幾人來。
小院迴廊春寂寂,山桃溪杏兩三栽。為誰零落為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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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突然闖入這樣一個所在,一座被遺忘的荒園,詩人在其中獨自徘徊,一一悵嘆。
我們隨詞句來作一番探看。先是中庭,頗大,近百畝吧,地上大半生着青苔。門前一條白道,繞着白道,綠水縈迴。小徑既然白淨,沒有被野草蕪沒,說明有人在上面行走,說明此處有人居住,並非荒園。
「愛閒能有幾人來」,發自詩人內心的這句,由語氣可知,他便住在這裡。庭中所以生苔,乃因平日沒有人來,偌大一個庭院,漸漸荒蕪了。但是且看,門前白道水縈迴,多麼可愛,此地在等着你來。
這地方其實不遠,王安石當時就在江寧(今南京)的鐘山,雖稱歸隱,但不算遠離人寰。然而,世間之人終日忙碌,為名為利奔波不止,有幾個人愛閒而來山林野外?
只有春天沒有忘記這裡,擁擠着,熱鬧着,在詩人的眼中,也都寂寞着。小院中「山桃溪杏兩三栽」,不是很好看嗎,可惜沒有人來。沒有人來,花照樣開,又是為誰?為誰零落為誰開?
這是一首集句詞,王安石集唐人詩句而成。集句詩,集句詞,都是古代很有意思的一種寫法,摘自不同詩中的句子,被集在一起,構成另一首詩或詞。那些熟悉的詩句,當它被抽離出原詩,與別的詩句並置,則創造出新的情境,有了新的意味。喜歡《牡丹亭》的讀者,對於每出戲最後的集唐詩一定印象深刻,由此亦可見作者湯顯祖在唐詩的海洋里沉潛游弋多麼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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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又要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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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蠻》
(宋)李師中
子規啼破城樓月,畫船曉載笙歌發。
兩岸荔枝紅,萬家煙雨中。
佳人相對泣,淚下羅衣濕。
從此信音稀,嶺南無雁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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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這首詞,因為詞中有荔枝。看到「荔枝」,僅僅一個詞,就使我思念嶺南。
這首詞便作於嶺南,即五嶺以南,包括現在的廣東、廣西全境,以及湖南、江西南部的一些地區。在古代,嶺南屬於異域殊方,氣候草木與北方迥異。李師中是山東人,即將卸任離開嶺南,賦此詞以抒離思。
一聲子規,啼破城樓月,離別的時候到了。清曉乘畫船,載着笙歌,在水上送行。南方的柔美便在於流水。「畫船曉載笙歌發」,不覺臨別的悽苦,但覺這個早晨清新,不像是真的。
「兩岸荔枝紅,萬家煙雨中」,坐在船上,以離別的眼光,看兩岸的風景,有如畫境,化境。這樣的鄉景,是人類在大地上的詩意棲居,也是文化烏托邦的一個願景。
下片寫送別。佳人對泣,淚下沾衣,不單為別離,更為此一去,音信必將稀矣。嶺南太遠,鴻雁飛不到那裡。
嶺南的荔枝又要紅了,五月多雨,又將是萬家煙雨中。我住的地方,遍野荔枝林,漫步田園蹊徑,兩邊的樹枝伸到你面前,紅果團團,隨手摘食幾枚,村民是不以為偷的。
前些日子惦記起住處,好像走的時候窗戶沒關嚴,從河邊采折的蘆花還插在窗台上,好在冰箱沒有斷電,不記得裡面清空沒有。那天凌晨匆匆出門趕去機場,沒有跟家具好好告別,它們至今大概仍在茫然:怎麼還不見回來呢?落滿了灰塵的它們,自我不見,於今三年。對於家中諸物,三年又是什麼概念?可能不過是片時之夢,等到我回去一開門,它們就會忽然醒來,揉揉眼睛,就好像我只是出門買了個菜,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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