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被引用得最多的一部電影。
5年半前上映,票房慘澹(和超豪華陣容相比),「看不懂」「裝」的質疑聲四起。
但不妨礙它裡面的一些台詞,精準擊中當下。
越看,越有值得琢磨的地方。
難不成應了那句話——
這是拍給以後的人看的?
對Sir來說,近幾年華語電影最大遺珠,必須是它。
因為各種原因,它被市場遺落了,今天,Sir想把它撿起來——
羅曼蒂克消亡史
看主演:葛優、章子怡、淺野忠信、倪大紅、袁泉、閆妮。
就算鏡頭不多的小角色,也是杜淳、鍾欣潼、韓庚、杜江、霍思燕、王傳君、鍾漢良、趙寶剛……
各路採訪中,導演&編劇程耳被問及最多的一個問題:你是怎麼湊齊這種強到嚇人的陣容的?
好事者暗暗腦補着幕後的各種能講不能講的娛樂圈風雲故事。
程耳的回答很簡單:他們看了劇本就來了。
好拽的回答。
仔細看了很多遍,得承認他拽……得有道理。
話不多說。
因為接下來的正文會很長。
但無妨慢一點,再慢一點,今天這樣值得我們慢下來的電影,不多了。
01
被轉發最多的,是葛優的那一段話。
這個叫陸先生的角色,串起了全片拼圖一般的劇情。
他的一舉一動,都代表了上海精緻到抹不開的那層「面子」。
儘管他實際上是個黑幫老大,少不了幹些殺人越貨、明搶豪奪的血腥勾當,但看起來他更像一個老派紳士——
體格清瘦,着一身舊式長袍,如謙謙君子,不垂涎女色,愛喝茶、好清粥。
電影開頭陸先生和「工賊」周先生(趙寶剛 飾)談判這一幕,沒有槍林彈雨,沒有紋龍刺虎的打手,不說一句重話。
用最精緻的手段,辦最狠的事。
他給足面子。
請對方一起吃小籠包。
表足心意。
提前給周先生的太太送上了一個手鐲當見面禮。
但奈何周先生「接不住」,事到臨頭了還滿嘴瞎話。
軟的不行,只能來硬的。
讓馬仔去剁下周太太的手。
但是哪怕最後圖窮匕見了,他也做了一個「君子遠庖廚」的動作:他從圈椅上起身,坐到了周先生對面的沙發上。
那血腥的場面,總歸是不好去看的。
這個黑幫男人的形象,承繼自50年的《教父》中那個西裝革履優雅擼貓的維托·柯里昂,漂洋過海後播種在大上海中西交匯的土壤中生根發芽,便有了《羅曼蒂克》里的陸先生。
不再把窮凶極惡寫臉上,而是鋒芒內斂成一種一劍封喉的點到為止。
男人是上海灘的主宰。
但最能代表上海這座城市精神氣質的,卻是電影中的五個女人。
她們演繹了一場上海與外部勢力的攻防戰。
02
更直接地說,「羅曼蒂克」就是因她們而存在——
王媽(閆妮 飾)、老五(鍾欣潼 飾)、小六(章子怡 飾)、吳小姐(袁泉 飾)、妓女(霍思燕 飾)。
千姿百態,各有風情。
代表了上海的不同側影。
王媽成熟果斷。
陸府的總管,負責料理陸府內外的大小事宜,做事滴水不漏。
從把關早餐一碗清粥的鹹淡,到大佬們打麻將三缺一,都少不了她的身影。
這樣的一個人是怎麼進入幫派核心的?
因為她對審時度勢有着異常的精準把握,具體說就是她深知一件事在什麼時候干、怎樣干,才能收穫最佳效果。
她做事永遠不唐突,情面鋪得很足。
跟你嘮家常,自嘲調侃。
就像一隻鷹,讓你毫無察覺,直到最佳時機出現,她立馬出動切入關鍵問題。
標誌性的是那一句——
正經事情忘記了
而且她有自信一擊命中。
讓事情在無比融洽的氛圍中,達成自己的預期目的。
一次,她想給陸先生引薦一個人,一個「車夫」(杜淳 飾)。
怎麼說服老大呢?
跟他說這個人業務能力有多強?
那就落了下乘。
她選的時機是黑幫三巨頭在陸家齊聚的家宴上,給大家講了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
話說有個新車夫啊,新車夫很奇怪,不管是拉人,還是殺人,啥活兒都接,更怪的是,他只收拉車的錢。
她為什麼相信這個故事能說服老大呢?
因為省錢?
當然不,是她拿捏了老大的核心痛點——
體面。
一個可以接單殺人的狠角色,卻永遠只以車夫的身份示人。
就像王媽,一個八面玲瓏的「高管」,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個管飯的。
甚至聯動到現代,《愛情神話》里的情感導師,可以只是路邊的一個小鞋匠。
這調調,實在不要太得老大賞識。
果然,後來這個車夫成了陸先生的左膀右臂。
哪有王媽拿不準的人,辦不成的事。
正是憑藉過人的業務能力,她幾乎得到了所有人的偏愛。
證據?
王媽被日本人暗殺後,儘管明知不可輕易與敵人交火,但無論王老闆(倪大紅 飾)還是陸先生(葛優 飾),都一致主張要立即給王媽報仇。
王媽是女人堆里陸先生對外的最大助力,對內,這個人是老五。
老五代表的是體貼痴情。
老五是陸先生的情人,曾是上海無人不知的舞小姐,很早就跟了陸先生。
陸先生冷落了她,下人為她打抱不平,但是她說,自己是絕不會怪他的。
亂世之中,人心叵測。
一片真心,千金難買。
一個人可以心狠手辣,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他依然需要一點精神寄託,需要依靠一個單純透明的人。
如同易先生,明知王佳芝是局,也難以自制地深陷其中。
陸家被滅門後,陸先生遁逃香港期間,即使因身逢亂世,不得不周旋於多方勢力之間,她也未曾投身他人。
深夜,陸先生打來的一通電話,便能讓她心潮澎湃一整晚。
陸先生這通電話,只為公事(請她幫忙),但她的第一反應,是送上問候:你好不好?
簡單四個字,述盡了她的心意不渝。
與之相反的是小六,她代表了一種流淌在上海骨子裡的魅惑風流。
小六是王老闆的正牌夫人,可甫一出場,便是在排練廳里跟自己的舞蹈老師(鍾漢良 飾)眉來眼去。
隨後,陸先生來了,他來替王老闆提醒小六不要太招搖。
潛台詞是王老闆無奈默許了她的拈花惹草,這位上海大佬的卑微,也側面印證了她的魅力難擋。
怎奈小六野性難馴。
縱然陸先生好言相勸、軟硬兼施,她都油鹽不進,甚至化被動為主動,開始勾引起了陸。
同為演員,吳小姐則基本位於小六的反面,她代表了上海的溫婉賢淑。
她出身普通,並無靠山,來到上海灘後,僅憑自身的美貌、才氣與多年兢兢業業,終成電影圈的一方名角。
吳小姐的丈夫也是演員,卻極平庸,既缺天分,亦不會做人。
為提攜丈夫,每部戲吳小姐都會帶着他一起演,但丈夫並不領情,時常借着「討論劇本」的名頭,出去喝花酒、睡女人,這些吳小姐都知情,卻依然每晚做好飯菜,等他回家。
直到那晚,丈夫睡了一個師長的姨太,被捉姦在床。
吳小姐不得不輾轉求助,最終冒雨來到陸宅。
陸先生通過戴先生(軍統一把手戴笠)救出了吳小姐的丈夫,戴先生則藉機向吳小姐表明心跡,讓王媽替他送了一枚鑽戒。
面對這份「有誠意的垂青」,吳小姐乾脆地拒絕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拒絕的是多大龐大的名利,也不是不知道自己一個弱女子在這個亂世中的風雨飄搖,她只是把自己的尊嚴看得比什麼都要重要。
跟吳小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秉性相似的,是霍思燕飾演的妓女。
雖屬下九流,她身上依舊流淌着一種「不合時宜」的善良單純。
黑幫馬仔「童子雞」(杜江 飾),跟着弟兄們出活兒,被老大陸先生的二哥暗算。
在同伴的掩護下,童子雞大難不死,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爬到了妓女家裡。
她發現這個滿身是血的男人還剩一口氣,原本她只要找人把他抬出去扔掉即可,但她還是選擇救下他。
不光接客賺錢給為他療傷,供他吃穿,還給他白睡了大半年。
僅僅因為童子雞對她說過一句「我養你」。(小彩蛋:程耳坦承過周星馳是他最喜歡的華人導演之一)
03
女人比男人更上海。
因為她們總是美麗,總是飄搖。
按理說,黑幫片裡女人只能是被主宰的配角,是命運里瘋狂而徒勞的掙扎。
但《羅曼蒂克消亡史》的女人,卻用脆弱和柔軟,向世人宣布了真正的勝利屬於誰——一如易於陷落的上海。
五個女人各有身份、姿態和魅力。
共同點是,她們在生理上都很柔弱,她們總是被辱沒、被損害的那一方。
不管王媽心思如何縝密,當日本殺手對她開出致命一槍,她無法預料,更退無可退。
她明明身處安全的陸宅,卻依然被槍殺,這仿佛是在說,當時代的狂風颳起時,不存在真正的避風港。
而當這股風吹到別處。
小六從黑幫大佬的女人淪為日本間諜禁室培欲的性奴,只在一夜之間;老五被黑幫打手射成篩子,僅需剎那。
餘下兩位女性電影囿於篇幅沒有展開,但在程耳所著的同名小說中有交代。
吳小姐被丈夫拋棄後,不得已成了戴先生其中一位情人,戴先生死後,她帶着女兒留在上海,迎接她的是不曾料及的「每況愈下」。
然而就是發生了。1950年年初,杜先生大概也曾鄭重向她提議安排她和女兒去香港,提醒她無論如何要對戴先生的女兒負起責任。但她拒絕了,後面的生活更不如意,每況愈下,甚至不能算是個好母親……
妓女被童子雞始亂終棄,解放後被虐待、勞改。
1946年以後他就沒再見到過她,也不常想起。她髮型變了,與其說是剪了頭髮,不如說是頭髮被成片地連根扯掉了。她和其他雞擠在一起,臉上有淤青,大概常常被打……
進而,你會在某一刻恍然,她們對自己的命運從來都說了不算。
她們不得不圍着男人轉,這是她們無法掙脫的自身局限,更是時代枷鎖。
與這種外在的柔弱相反的,是她們內里的強韌。
小六是這種韌勁的突出代表。
在被陸先生的妹夫,真實身份為日本間諜的渡部(淺野忠信 飾)覬覦多年後,在小六離開上海的那個晚上,渡部強暴了她,並把她豢養在了自己飯店地下的密室中。
整整四年,她過着不見天日的囚徒生活,同時還得隨時隨地充當渡部的洩慾工具。
他每天都做兩份飯,自己吃一份……吃完飯,便端着另一份飯去地下密室餵小六。吃完就是操,操完還要吃,日復一日。
但她沒死,她「歷經磨難」,最後仍「活了下來」。
別小看了這個倖存者,要知道,她在片中眾多女性里,無疑是以最嬌弱的姿態出場。
她花痴、她濫情、她「十三點」,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是在亂世中最容易死掉的那一個。
這之間極大的反差,指向的是她的個人成長,也指向了強韌的另一面:人物的主動性。
不管是電影還是小說,面對渡部的淫威,小六數年來都只是被動地受辱,她自然是懦弱的。
乃至,在被強姦的第二天,她已經舉起槍對準渡部,報仇雪恨的機會就在指間的一摳,但她的懦弱或者其他什麼東西,讓她放棄了。
在整整11年後(圈禁7年,收容所4年),她獲得了第二次拿槍對準渡部的機會,這次,她開槍了。
這一槍,把她變成了殺人犯,她不惜用弄髒雙手的行動,證明了她不再是那個予取予求的人形玩偶。
這是她向不公命運發出的最有力的反抗,但不是最初的。
反抗,從她的第一次出場就已開始。
她引誘自己的舞蹈老師,勾搭大明星趙先生(韓庚 飾),甚至挑逗陸先生。
跟各種男人紅杏出牆,是她在浪蕩中自我麻痹的方式,也是她當時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反抗。
她是那個娜拉,帶着天真與幻想,想要走出「玩偶之家」。
結果是墜入了可怕的「娜拉出走之後」——
變成一個更加異化的玩偶,更非人的行屍走肉。
你可以說這是矯情的代價。
但那些比她更務實的人,也許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見風使舵、奴顏婢膝。
而她,完整地承擔了自己的矯情。
這又有何不可以?
04
女人虛榮、物質。
男人呢?
只會更甚。
這並非男女本性的區別,是因為男人比女人擁有更多的物質。
片中兩個細節——
翡翠手鐲和鑽戒。
首飾,本是男人討女人歡心,誘惑女人的伎倆。
但實際上,真正受到誘惑的是男人,付出代價的卻是女人——
因為老公貪心,周太太就失去了她的一隻手;吳小姐丈夫得到了戴先生給的肥差,吳小姐就被迫搬進了戴公館委身於人。
和片中的女人一比,男人顯得太不純粹了。
也說明了上海和這座城市的羅曼蒂克,必然陷落和消亡的原因——
有的人不墜青雲。
但更多的人,註定追逐時代的洪流。
更具體一點說,是時代給的利益。
黑幫老二張先生,面對日本人的合作邀請,並不掙扎地同時背叛了兄弟道義和民族大義,當了小人和漢奸,就為了錢。
男人也在向近處的暴力低頭。
在小六離開的上海的車上,渡部一把扯下了小六的耳釘,這時前排的趙先生回頭看了一眼,也只有一眼。
與女人們弱小卻堅韌相反,男人們外強中乾,外表冷酷強硬,內心自私軟弱。
吳小姐最終委身戴先生,其丈夫功不可沒。
明明是自己膽小怕事又拒絕不了名利的誘惑,但在拋下妻子前,他還摸着胸口,用「真心告白」的方式搪塞逃避。
被妻子拆穿後,只見他尷尬地撣了撣胸口的灰塵。
不存在的灰塵,一如他不存在的真心。
妓女被抓後,童子雞原本有機會救下那個對他有恩有情的女人,但他沒救。
這時,當你再回過頭來參照女人們的做法,落差中,更深的況味產生了。
老五接到陸先生電話那晚,陸先生只是拜託她跑跑關係,她卻擅作主張地出現在了刺殺現場,她想親自替陸先生除掉二哥。
即使她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開手包都會掰斷指甲的女人。
老五違背陸先生的指令,本質上是僭越了她和陸先生的關係,她以此證明自己的內心立場:
她對陸先生的愛,「僭越」了生死。
《羅曼蒂克》按類型算最接近黑幫片。
縱觀影史上赫赫有名的黑幫片,無論是國外的《教父》《好傢夥》,還是國內的《黑社會》《無間道》,最出彩的往往都是男性角色。
是的,你已經覺察到了。
儘管《羅曼蒂克》在內容比例上依然以男人為重心,但它鶴立雞群之處在於:
在這個男人的「戰場」上,男人們不勝,女人們不敗。
05
上海被戲稱「魔都」。
這個說法濫觴自民國時旅居上海的日本作家村松梢風的小說《魔都》,「魔」字,既有日式迷幻,又有中文語境的邪惡混亂。
百年前,上海風雲變幻、魚龍混雜,各種新舊中外各方勢力盤根錯節,錢權名利各自野蠻擴張又陷入無休止的相互撕扯。
潛行在夜幕下的上海是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獸,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黑幫們便是這頭怪獸外露的獠牙。
程耳固然在強調黑幫體面講究的一面。
比方說喝茶,陸先生的茶杯跟另外兩人就不一樣,主客分別一目了然。
另一面,是程耳在細微處藏下的這種體面背後的險惡與骯髒。
馬仔們砍下周先生太太的手後,順手偷走了她的戒指。
△ 一個小bug:斷手的道具是左手,但應為右手
家宴上,小六調侃自己拍戲時,劇組導演哭個不停。
為什麼哭?
陸先生那句「家裡出事情了」的疑問,其實就是對答案的提示:
導演不得不撤掉原本的主演吳小姐,換成「花瓶」小六。
他哭,是因為他收到了「一個無法拒絕的提議」。
《羅曼蒂克》沒有戳破的這一幕,早已在50年前就被《教父》點透。
為了讓自己的信徒得到他心儀的角色,老教父讓手下把好萊塢製片人愛馬的頭顱割下來,塞進了他的被窩。
黑幫們的體面,建立在對弱者的欺壓上。
即便如此,依舊沒有人能拒絕這座摩登都市不分晝夜的繁華錦繡。
所有人都想來上海,幾乎沒有人想離開。中國人想來,歐洲人想來,日本人也想來。
小六嘴上說着想走,但其實內心不舍。
在乘車離開上海的中途,奏響的插曲是一首《Take Me to Shanghai》。
而當歌詞唱到「帶我回上海」,小六回頭了。
那時的上海究竟有何種魔力,能讓人們如此魂牽夢縈?僅靠「繁華」二字可遠遠不夠。
Sir以為,這種魔力的核心是一種終極的認同。
離開了這個地方,你所認同的價值便無所歸附。
這種認同是如此強大,以至於讓人至死不渝,也讓那些企圖否認的人倉皇落敗。
典型如渡部。
他以日本間諜的身份來到上海,在陸家娶妻生子,過上了兩面人生。
或許在他看來,他超強的職業素養能夠使得這兩者之間相安無事。
但他錯了,他被不容抗拒地「上海化」了。
娶了中國妻子,有了孩子,說慣了上海話。長時間的潛伏,讓他冰冷鐵血的軍人意志逐漸向着家庭、親人這些中國人最重視的概念傾斜。
於是,在他親自點頭並參與執行的擊殺陸先生的任務中,他放走了陸先生。
直到真正面對需要他割捨這段由謊言培育、編織的過去,那一刻,他才意識到他早已無法斬斷。
想到他的兩個兒子,想到他與陸先生多年「推心置腹」的情義。
真話與謊言,真情和假意,早已你中有我、難分難解。
他心軟了,他動搖了,他的內心秩序崩塌了。
否則,他就應該像那些純粹的日本軍人一樣,分毫不差地令行禁止。
太平洋戰場上,30萬日本部隊,前一晚還在玉碎衝鋒,後一天收到天皇詔令,便瞬間投降。
表面上他代表日軍占領了上海,實際是上海占領了他。
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奴役了小六。
為何偏偏是小六?
不僅因為小六美艷,更因為她是曾經最風光、也最能代表「上海」的女人。
作為代償與反擊,渡部試圖把小六改造成日本女人(把上海改造成日本),以重建內心秩序。
他給小六穿上和服,吃日本人的飯菜,積年累月——這是他與「上海」之間的持久戰。
他成功了?
不,他失敗了。
這種失敗顯露在他和小六交合時體勢的變化。
他曾經是那麼彪悍毒辣的男人,前座還擺着兩具鮮血淋漓的屍體,他就要在后座強暴小六。
死亡與鮮血成了他最強力的春藥,此時此刻,他遇神殺神。
所以,他必須後入。
他不是做愛,他是在狩獵,在戰鬥,在衝鋒。
然而,當鏡頭來到地下室,我們看到的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千篇一律的女上位,渡部從始至終將自己置於被俯視的弱者視角。
這時,性被全然交付給了性,它不再是渡部的狩獵、戰鬥、衝鋒,做愛便只是做愛。
在這個渡部最放鬆的環境中,他徹底暴露了自己的真實內心:
原來,這種「上海化」不可逆轉。
原來,他的彪悍嗜血,只是一種對外的表演。
原來,當軍人意志被瓦解,他無非是個虛弱的可憐蟲。
就像黑幫馬仔嘲諷過的那一隊日本軍人,在被軍國主義的狂熱催化成殺人機器之前,他們以及渡部——
都是「小卵卵」。
因為,他們沒有文明。
他們也就無法征服真正的上海,註定在一種無法理解的文明面前相形見絀。
06
《羅曼蒂克消亡史》最意味深長的一場戲。
為了給王老闆挽回顏面,陸先生安排小六和情人趙先生乘車離開上海,由妹夫渡部護送。
此時已是深夜,在駛向蘇州的路上,護送的豪華轎車與一個車隊狹路相逢。小六、渡部一行不得不立即後退讓道。
上海隻手遮天的幫派出行,憑什麼不是對方讓?
因為車隊不一般,是國軍的運兵車。
地頭蛇給兵車讓道。
程耳僅以這一場戲,就完成了對一個時代的抓拍。
這是整個故事的轉折點,也是整個國運的轉捩點。
此時,1937年,歷史與虛構就此交匯。
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
看到國軍的兵車駛向來路(進駐上海),渡部知道,這是一個信號:日軍即將攻陷上海。
因此他才暗中下定決心,要在這裡「吃掉」小六。
而這種決心,不需要任何台詞,僅在眾人的一個不同反應中即有彰顯。
兵車大燈照過來,別人都在擋光、眯眼,唯有渡部,面無表情、無動於衷。
甚至不再掩飾內心的獸慾,開始以捕食者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小六。
戰爭將要奏響的氣息,如催情劑一般,使得他的野性勃起。
在他眼中,國軍也好,這車人也好,都已成了他的獵物。
獵人在捕獵前,是不會眨眼的,因為他無所畏懼,心中只有嗜血的昂揚。
而在他和小六車內強暴的重場戲開始前,他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動作。
他暴力扯下了小六的耳釘,好巧不巧,這個耳釘是櫻花狀的。
渡部扯下小六的「櫻花」,既是在宣示對小六的主權,也是在吹響掠奪和侵犯的號角。
兵車大燈的光,便成了歷史大勢的強光,轎車的讓道,便不再只是黑幫的示弱,而是一切渺小個體在時代洪流前的低頭。
戰爭與革命,便是這個時代的洪流。
當然,在《羅曼蒂克》的價值框架中,它們本質上是一回事:都是用無序的暴力,摧毀既有的秩序。
這個破壞者可以是入侵的日本。
但也可以換成任何一股不懂得文明與秩序的力量。
就如同陸先生的發言——
比如涉世未深的童子雞。
質樸天真與殘忍野蠻,是他的一體兩面。
能在一個只想賺點錢回家成婚的學徒,和一個敲扁人的腦袋的暴徒之間無縫切換。
但別忘記殺人前一句提別的台詞。
周先生對他說——
我有個兒子
跟你一樣大
也許是臨死前的有感而發,也許是為了博取同情。
但這句話,顯然激化了童子雞殺人的手法。他不為感情所動,甚至他本能抗拒着這種同理心和感情。
在小說中,童子雞變成了下一個渡部,他有一堆「小六」。
上頭正在為他物色合適的愛人,可能來自蘇北,也可能來自浙江。在他們院子北面的一個房間裡,關滿了那些曾經養尊處優的婦女,他常常去教育她們,他愛上了強姦。
體面,不僅是場面的圓滿。
更是在最後關頭,照見人的質地。
它是王媽中槍後,彌留之際仍緩緩取下放在桌上的陸宅鑰匙;它是老五在赴死前,塗抹得一絲不苟的口紅;它還是小六被強暴過後,仍不慌不忙穿好衣物的第一反應。
秩序的崩塌,便是「羅曼蒂克」的消亡,便是彼時彼刻那個「上海」的死亡。
具體到電影裡,是女人們的黯淡退場。
王媽和老五都中槍而死,吳小姐「每況愈下」地苟延殘喘,妓女被虐待後只剩人形的空殼。
最讓人哀嘆的是小六。
渡部沒能掐死小六,因為他懂得,不管小六死不死,他都輸了——
他曠日持久的努力,沒能讓她同化和屈服。
可惜,她也和妓女一樣,木然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靈魂。
細心的觀眾會發現,在被渡部奴役後,她就沒再說過一句話。
據說程耳刪了一場小六被渡部毒啞的戲,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如此一來便賦予了小六的沉默更厚重的力量,她不再是生理性的啞,而是在強權和暴力侵襲下的精神失語。
人還活着。
但羅曼蒂克,不會回到從前了。
渡部能夠安心地苟且偷生,因為他知道沒人會對他的兩個孩子下手。
因為殺孩子,這不體面,不合規矩。
不是他們那些人能做出來的事。
他還在用過去的上海做判斷。
但被摧殘過的上海,已經在每個人心中重新畫出了一條難以估量的底線。
眼見渡部不知悔改,陸先生只能示意,開槍。
渡部的大兒子應聲倒在了血泊里。(同時也是陸先生的外甥,他死去妹妹留下的孩子)
羅曼蒂克的人,死於他們的羅曼蒂克。
活下來的人,也在無盡地下沉。
沒有人贏,勝利的只有暴力本身。
殺人復仇的那一刻自然是痛快的,但快感轉瞬即逝後,留下了什麼?
虛無的漩渦,以及下一粒仇恨的種子。
暴力引發戰爭,戰爭製造仇恨,仇恨則拖曳着難以徹底熄滅的余焰,它們共謀着,像鐵索連環一般將上海曾經的美與秩序損毀殆盡。
——最絕望的是,這種毀滅除了記錄,似乎找不到救贖。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哆啦C夢
還不過癮?試試它們
▲網生藝人汪小菲
▲特供港風,我忍到今天才說
▲16+38部,99%好評,這個6月要炸!
▲這次劉亦菲可不是隨便美美
▲千璽同學,畢業快樂
▲這下,湯唯沒事都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