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楊浦金融大學信息管理學院的多功能教室里掌聲雷動。年輕的輔導員老師清了清嗓子拿起話筒：——「非常感謝今天莊學長的精彩分享，莊學長工作繁忙時間有限，只能回答大家三個問題，想提問的同學請踴躍舉手，先到先得！」一位坐在前排的，一看就是學生會幹部來當託兒的長馬尾女生刷地一下就舉起了手。——「莊學長您好，您今天的分享太精彩了！作為在校生，我們都特別渴望能像您一樣，未來成為一名基金經理，有光輝燦爛的職業生涯。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回顧您成功的職業發展道路，如果讓您一句話總結經驗的話，您覺得是怎樣一句話呢？」儘管老師致辭和提問環節都是滿滿的套路，讓老莊感到一絲尷尬和可笑，但看看這位擁有令人垂涎的濃密秀髮的，閃着blingbling卡姿蘭大眼睛的學妹，老莊還是在大腦中閃回了自己工作以來的一幕一幕，試圖抓住一條線索，來給「傑出學長」這個B格滿滿的稱號做一個詮釋。老莊還記得，那時候股票研究員已經有點不吃香了，大家最想去的是四大、諮詢公司和大券商的投行。老莊雖然是楊浦金融大學的，但學的是信息管理，上了一門學校統一的會計公共課還是60分低空飄過，更別說CPA了。當然，沒考CPA也未必是老莊進不了這些高大上公司的主要原因，老莊工作以後發現，當時人家不要自己的主要原因很可能是因為自己讀書期間就已經開始脫髮了，形象上B格不夠，太土。反正最後老莊在四處碰壁，瀕臨待崗的狀態里，隨便對付了一個沒啥人知道的，老家親戚朋友都不知道是幹啥的工作：老莊是和另一個哥們一起入職的，上班第一天，團隊開了個小型歡迎會。團隊算上領導總共不過六七人，之所以沒有準數，是因為就這麼幾個人里還有一個是從資本市場團隊那邊臨時借過來的。上了半年班，老莊發現其實這份工作跟投行也沒啥區別。只不過項目周期更短一點，出差地點更偏一點，客戶酒量更大億點。畢竟很多都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鄉鎮幹部出身，誰管你喝酒傷不傷肝。時間一晃又過兩年，趕上經濟形勢和政策環境，突然行業就好起來了。六七個人的團隊擴張到了十五六個人，還不算招來的七八個不給錢的實習生。部門也開始籌劃獨立，從固定收益部的屋檐底下搖身一變變成債務融資部，頓成雞犬升天之勢。老莊作為入職時間長達兩年的團隊元老，大概率會晉升成為一個小區域的負責人。自己當年去諮詢公司的牛B哄哄的同學還在當狗，老莊已經在行業大擴張中順利進入了升級通道，福兮禍兮？真是傻傻搞不清楚。過了年部門就要正式獨立了，領導暗示老莊，四季度的業績很可能會成為晉升的關鍵。老莊不敢怠慢，跑遍了自己區域的每個角落，三個月報銷的住宿和交通費比自己半年的工資都高。當年跟老莊一起入職的哥們是個二代，過去兩年業績平平只是人家不在乎錢，想輕鬆一點。眼下關係到能不能晉升，這哥們正式啟用資源開始發力，躺在家裡坐收了大把大把的業績。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競爭對手發力的同時，老莊自己這邊因為業務做的過於激進，一個項目出了問題驚動了公司領導。大領導怒火中燒拍了桌子，老莊罰薪降職倒在其次，弄不好還有被開除的風險。關鍵時刻，很難說是自己老大幫自己說了好話，還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得到了回報，反正老莊總算是保住了飯碗，也獲得了晉升。只不過，是晉升到了一個沒什麼業務的，叫「資產證券化」的組去了。一個沒什麼業務的品種，自然也沒什麼資源支持。老莊就這樣閒散地帶着一個同樣也沒什麼幹勁的小兄弟虛耗了大半年。沒過多久，老莊成了各大論壇、講座的常客。以資產證券化業務的「老兵」、「先行者」之類的身份，傳道授業解惑。正所謂槍打出頭鳥，就在老莊滿心以為要迎來升職加薪的當口，不知何故，又被人重提了當年出問題的項目。公司來了新的分管投行業務的領導，資產證券化方興未艾大有可為，領導要安排自己的人。賣臉賣力氣承攬的一堆項目，原本自己是負責人，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經辦人。沒有強力的背景和後台，在投行業務里或許註定就只能是給人打工的命吧。工作不過四五年光景，做到這一步按說發展的也不錯了，但連續兩次在最有希望晉升的節骨眼上功敗垂成還是讓老莊一時感到心灰意冷。也罷，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正好一個以前資本市場團隊的朋友去其他公司當領導了，老莊一咬牙決定原地轉型重新開始，去投奔朋友，開啟一條新的職業路徑：老莊作為債券一級市場的老鳥，對債券信用風險的判斷比一般的信評高到不知道哪裡去了，但無奈身為乙方，不得不做出一副小弟的樣子，任由甲方的小朋友在自己面前挑刺兒裝B。原來做項目的時候，面對完全不懂金融市場的發行人，老莊還可以擺出比較專業的姿態讓人高看一眼。如今做銷售交易變成純跪着，多少有一丟丟不適應。好在老莊心態不錯，至少沒以前出差多了，酒也能少喝點，正好封山育林。丈母娘從老家的大平層搬來自己的兩居室幫着帶孩子，各種不適應。早上排隊上廁所的問題這個月已經說了兩次了。就在老莊為了換房一個頭兩個大的節骨眼上，一波中小城農商行宛如神兵天降，殺進金融市場。面對這些看着收益率買債的新貴，老莊發揮自己一級市場出身的優勢，撮合以前接觸過的那些爛城投，搞個三五十個bp的利差那都不叫事兒。城農商搓完理財搓，市場人傻錢又多，老莊萬萬沒想到，一個新工作幹了兩年，三居室首付的錢有了。一個波及甚廣的蘿蔔章事件把行業規則給打翻了。老莊的朋友雖然沒參與蘿蔔章事件，但類似的業務還是有的。競爭對手趁此機會去風控合規那打小報告，一手借刀殺人逼走了老莊的朋友，也就是他的領導。沒了保護傘，老莊一下子被新領導邊緣化了，油水肥厚的高收益債撮合和分銷業務就這樣拱手讓人。老莊心想，所謂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不過畢竟到了為人父的年紀，老莊早已是人在屋檐下，能低頭就低頭的心態。剛換房，孩子又小，老莊覺得還是穩定比較重要，只要不把自己開除，就沒必要跳槽。從高喊十年國債零利率，到三個月存單5.5，前後也就半年。不過老莊沒做過利率研究，也不太關心利率上上下下這些破事兒。真正讓老莊懵逼的是自己的好運氣，前腳還沒什麼生意的存單業務，自己幹了沒多久突然就火了。市場火了，機會也多了，被邊緣化的老莊很快就接到了獵頭的電話，於是轉戰中介，拉起了一隻專門賣存單的隊伍。管理工作和一線業務儘管區別不小，卻難不倒見過風浪的老莊，內部鬥爭、外部競爭、團隊管理一應種種，老莊固然談不上如魚得水，但也都能應付。其實地方銀行的一些騷操作，別人或許不了解，但對於在承銷一線做過多年的老莊來說並不陌生。然而，這麼多年早就形成的思維定式還是讓老莊栽了跟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陸陸續續地，城農商行開始撤回屬地了。這事兒老莊原本沒往心裡去，信息時代，距離本來也不是問題。但很快老莊發現自己想簡單了。城商行撤回屬地不久，自己好不容易結交下來的銀行大佬們就紛紛跟單位say byebye了。中介公司比券商狼性的多，老莊心裡清楚，客戶一旦跟自己say byebye，就離公司跟自己say byebye不遠了。與其等着人家跟自己say byebye，老莊心說，還是看看有沒有機會主動跟公司say byebye吧。無論是資歷、積累的客戶數還是過去的銷售業績，老莊都無可挑剔。然而因為瀕臨35，再加上原本的收入和title都有點高，見過大風大浪的老莊居然陷入了無坑可去的尷尬境地。當年那個跟着自己在資產證券化團隊裡虛耗了一年的沒有幹勁的小弟，如今已經成為了某券商負責固收承銷保薦業務的領導。在老同事的引薦之下，老莊到了這家公司的固收部，做了分管資產支持證券銷售業務的團隊長。當年因為自己也比較實在不裝B，沒有得罪自己的小弟，於是今日走投無路之時人家還能幫一把。供應鏈ABS、CMBS、互聯網小貸ABS等等，花樣多了，老莊也是一臉懵。尤其是互聯網小貸ABS，聽他們講什麼底層風險測度模型，什麼大數據，什麼消費習慣。老莊尤其記憶深刻的是，當時項目方的人號稱，他們底層的數據模型可以根據貸款人每天看電視的時間來判斷貸款人有沒有正經工作，以此作為其還款能力的一個指標。不過老莊早已不是當年的愣頭青，不懂歸不懂，老莊並不討厭，也不反感。只不過，當年承攬項目出的問題恍如昨日，老領導幫人DC巨虧時的嘆息言猶在耳，自己忽悠客戶買的爆雷同業存單的屁股到現在還有一些沒擦乾淨。秉持着看不懂的錢不掙的原則，老莊沒有觸碰這些超出自己認知範圍的東西。還是去在自己比較熟悉的傳統行業里尋找機會。搞搞地產類、基建類、公用事業類的ABS。項目邏輯也熟悉，客戶也都是自己的銀行和理財的老客戶，老莊做起來感覺也挺得心應手。全國人民都還沒上班的時候，老莊的線上會議已經從早到晚排滿了。年前賣的好幾單CMBS面臨着商鋪租不出去的現實問題，投資者都炸鍋了。儘管老莊一再跟投資者解釋，這玩意兒尼瑪根本就不是靠租金還錢的，但架不住甲方爸爸們情緒雞凍。年後的一個多月里，老莊感覺自己被罵的耳朵都背了。這種情況直到央媽出來救場才告一段落，頭幾年雖然年輕氣盛，但那個行業擴張的年代，錢是真金白銀地甩在臉上的。畢竟年輕嘛，掙錢嘛，受點委屈忍也就忍了。這幾年行業越來越卷，賣臉賣力氣也不見得就能掙到錢。老莊看得明白，早就從擼起袖子猛干轉變到了但求不下崗的佛繫心態。但已經是兩個孩子爸爸的中年老莊，經此一戰逐漸意識到，自己已經有點跪不動了。疫情之後一波利率下行爽了老莊的業務。地產ABS因為收益高一下子成了香餑餑。做項目出身的老莊心裡明鏡似的，這些個項目的風險收益已經嚴重不匹配了。之前也有人想讓老莊幫着搞這家公司的幾個融資項目，老莊有過前車之鑑，學乖了，沒有接。儘管自己沒有直接踩到雷，但一石激起千層浪，老莊手裡別的項目都賣不動了。項目賣得動賣不動倒在其次，老莊此生頭一次感覺到職業生涯的危機感。自己最熟悉的傳統業務基本都被乾的差不多了，眼下就算是把手裡的幾個項目都賣完了，以後呢？不同於以往的獵頭，這一次是一家公募基金的領導直接打電話過來的。這家基金公司要搞公募REITs，亟需有地產基建類項目經驗的人員。但是傳統非標從業者和公募基金圈子離的太遠，就算挖人也不知道挖誰。這家公司的一個明星基金經理曾經是老莊做銷售交易時候的客戶小夥伴。因為公司要做這塊業務，就跟領導推薦了老莊。領導親自跟老莊打電話，是想約着聊一下，看能不能讓老莊來當基金經理，順便把這塊業務也牽頭做起來。老莊打一上班就在做銷售類工作，從來沒奢望過此生還能跟甲方爸爸的投資崗位搭上關係，第一反應是騙子，差點把電話給掛了。感謝乙方從不先掛電話的習慣，老莊沒有錯失這次機會。幾次聊過之後，老莊脫胎換骨，當上了自己在讀書的時候想都不敢想的基金經理。雖然收入打了不少折，但好在基金封閉期好幾十年，看上去不會很快清盤倒閉的樣子。回顧自己的職業生涯，幾次在臨門一腳的當口被換下場，似乎頗為不順。但每一次被換下場都恰好趕上了另一個風口，似乎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年跟自己競爭ED的二代同事，老爹被巡視組帶走以後就離開了金融行業再無聯繫。當年被打小報告的領導後來轉戰其他公司東山再起，早已是頭部大咖。幫助過自己的小兄弟在公司里是領導，但因為是尾部小公司，也常感到時運艱辛業務難做，老莊離職之後還常常叫老莊出來喝酒。在大浪潮之中裹挾的從業者，成敗得失，天時地利之外，個人的選擇和努力又能占的了幾分？有着濃密長馬尾的學妹還帶着blingbling的星星眼期待着老莊的答案。曾經也在內心怒吼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老莊，假裝思考了兩秒鐘，慨然到：——「人的命運啊，就不知道，就不可以預料。當然要靠個人的奮鬥，但是也要考慮到歷史的進程！」
鑽石舞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留言列表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