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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近幾年對植物非常感興趣。2020 年做「廢墟項目」,在廢墟里呆久了,她發現那些坍圮的地方會被雜草占領。植物擁有自然界的特殊語言,春生秋凋,每一天的陽光、空氣和風向都會讓他們發生改變,「與城市現代人生活完全不同」。她想「留住」這些植物,把這些稍縱即逝的生命轉印和延續在另一種物質上。童文敏選擇了陶板:植物是從土裡長出來的,最終又回到泥土裡。泥土在1200℃的高溫下,會成為石頭——一種更加永久的形態。這組作品後來被命名為《重慶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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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重慶雜草》,2021年至今,長期持續項目,陶泥上繪畫,整體尺寸可變,圖片由藝術家和空白空間提供
她持續地尋找更適合的「轉印」形式。2021年冬天,童文敏來到雲南。通過日曬的方式,她將收集並製成標本的植物莖葉轉印到自己身上。那一年雲南天氣「很奇怪」,冬天本應是旱季卻經常下雨。為了等待合適的陽光,她在西雙版納一個村莊裡住了兩個多月,開啟了「從南到北」項目的系列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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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從南到北」展覽現場,美凱龍藝術中心,2022。攝影:孫詩,圖片由藝術家與美凱龍藝術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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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樹上有精靈」,剛到雲南,童文敏發現,這裡的村民從不會在晚上走進森林。為了避開這些「魔性的植物」,他們寧可繞很遠的路去喝酒,也不會深夜從大樹底下經過。大自然獨有的不可控的力量,早已被遠離森林的現代人類遺忘,童文敏決定,要在深夜爬到一棵樹上,成為樹的「精靈」。雲南晝夜溫差大,站在樹杈上,童文敏冷得唱起歌來,四周工作人員點起火堆,在樹的陰影中,一種超越語言的微妙沉醉感覺浮上來,縈繞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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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天黑以後》,單頻影像(彩色,有聲),9分48秒,2022。童文敏「從南到北」展覽現場,美凱龍藝術中心,2022。攝影:孫詩,圖片由藝術家與美凱龍藝術中心提供
在雲南,她慢慢把自己視為植物、森林和自然界的一部分,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一片雲,一陣風。在雲南考察時,她了解到一種榕樹會寄生在其他樹木上爭奪吸收養分,最終把宿主殺死,長成空心的絞殺榕。最原始最激烈的競爭,談不上好與壞,只是自然的真實樣貌,她邀請一位朋友,二人分別扮演絞殺中的兩棵植物,甫一接觸,二人就手腳並用扭打在一起,驚心動魄地還原了這座森林裡每天都在發生的對抗。
朋友來之前問,到時兩人的扭打是否需要遵循某種規則,比如先從地面開始,慢慢上升到空中?她只回答:我們不要想那麼多。只需要自然地,毫無預設地開始,最重要的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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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絞殺》,單頻影像(彩色,無聲),14分39秒,2022。童文敏「從南到北」展覽現場,美凱龍藝術中心,2022。攝影:孫詩,圖片由藝術家與美凱龍藝術中心提供
童文敏幾年前曾做過一個名為《反射-松林》的作品。那天,她背上放了一面鏡子,倒掛在松林里。她全身只在腰間繫着一根保護帶。她曾擔心倒掛太久的腦部充血,但她感受到一股能量從上到下貫穿全身,「特別舒服」,行為最後持續了二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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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反射 - 松林》,2017,行為,中國重慶,單頻錄像(彩色,有聲),5分0秒,圖片由藝術家和空白空間提供
2018 年,童文敏前往日本福島駐地考察。2011年的核泄漏事故之後,那裡並不適宜人類居住,但她發現那片土地的植物長得出奇茂盛。在一家溫泉酒店的後山里,她爬上一棵大樹的枝幹,安靜躺了兩個多小時。「我們常以人類中心主義來思考和認知這個世界,而人對大自然來說實際上並不重要。」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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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枝》,2018,行為,福島,單頻錄像(彩色,有聲),53分08秒,圖片由藝術家和空白空間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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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畫如果畫不好可以丟開,但行為做不好是很傷人的。」做行為藝術,最難過的是自己這關,行為中,正向和負向的能量都會被成倍放大,童文敏必須找到最能打動自己的「原生體驗」。
大多數人對自我「一分為二」的感覺不陌生——仿佛有另一個自己懸於空中觀察自身,但專注於作品的那一刻,是自我消失的時間,也是行為真正發生的時間。
在「從南到北」的展出作品中,《看不見的時候》的靈感來自藝術家躺在陽光下曬印的過程。每天4-5個小時的暴曬,童文敏只能一動不動,看着天上的雲不停地變幻。她想強調身體和雲的上部空間關係。她訂製了鋼架和鋼化玻璃,躺在上面,創造出「床下仰視」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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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看不見的時候》,行為影像(單頻,彩色,無聲),78分04秒,2022。童文敏「從南到北」展覽現場,美凱龍藝術中心,2022。攝影:孫詩,圖片由藝術家與美凱龍藝術中心提供
一次,童文敏參加當地寺廟裡的活動。村民從山裡砍來竹子,代表着他們所要懺悔的事情,聚成一堆燒掉。站在火堆旁,童文敏旋轉着烘烤自己的身體。這個經歷最後變成了作品《溫度》。畫面中的人們圍繞火堆旋轉時並沒有一定方向,「只要感覺冷了就轉得快一點」,最後卻形成了一種富有節律的儀式,就連站在屏幕外的觀者仿佛也能感受到從黑夜的火焰中生發出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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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溫度》,單頻影像(彩色,有聲),14分51秒,2022,美凱龍藝術中心委任創作。童文敏「從南到北」展覽現場,美凱龍藝術中心,2022。攝影:孫詩,圖片由藝術家與美凱龍藝術中心提供
童文敏走走停停,仍在到處尋找不同地貌和氣候對她的影響所激發的靈感。今年夏天,重慶遭遇百年一遇的乾旱,長江露出了一部分河床。她和朋友在河床的巨石上過夜,江水從身體一米之外流過,她一夜都沒睡着覺,嘗試與夜晚的奔流相處。她帶着雲南的陽光與植物在身體表面留下的印痕,繼續向三峽行進,那會是「從南到北」的下一個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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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從南到北」展覽現場,美凱龍藝術中心,2022。攝影:孫詩,圖片由藝術家與美凱龍藝術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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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EAT:「從南到北」的創作給我一種與植物交織的「共生感」。你覺得自己是天然地與自然契合嗎?
童文敏:這不是一種「天然的」契合。之前別人也問過我,為什麼作品都選擇自然環境。其實我沒有刻意為之,有些大家只是看到影像里一塊看似「自然」的場域,實際可能是在城市中的一塊無人的空間,現代人的生活中沒有那種非常純粹的自然環境,做《廢墟項目》時也不是計劃好要去畫《重慶雜草》,而是在建築廢墟里發現植物無處不在。
我更多是跟隨自己的感受和直覺出發,碰到了,創作就發生了。這次做「從南到北」項目,夜晚的植物非常吸引我,有一種鬼魅的「魔性」。如何去表達夜晚的自然?對此展開創作需要不斷去累積感受和經驗,為此,這個項目的過程中我會經常主動在自然環境裡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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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植物標本文獻》,2022。童文敏「從南到北」展覽現場,美凱龍藝術中心,2022。攝影:孫詩,圖片由藝術家與美凱龍藝術中心提供
IDEAT:你的創作狀態一般是怎樣的?
童文敏:我需要在一個非常輕鬆的狀態做創作,當然,壓力是一定存在的,但我需要把它內化,最核心的動力是要發自內心覺得好玩,很想去試一下。當然,有很多嘗試不一定會拿出來把它變成作品,有些不用等到真的去做,自己就能感覺到「不夠」,還得再醞釀、打磨。更多時候,我並沒有那麼強的目的性,只是在玩的過程中會出現一些火花,然後我可能把它保留,或者讓它在以後的作品裡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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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火把》,202,行為,中國重慶,單頻影像(彩色,有聲),57』42」,圖片由藝術家和空白空間提供
IDEAT:你以前會做一些現場行為,現在主要做影像,被人觀看的感覺對你做作品有怎樣的影響?你覺得行為和影像之間的區別是什麼?
童文敏:如果要做現場,雖然也是為自己做,但肯定會考慮現場觀眾怎麼樣,我要給你看什麼東西,我怎麼給你看,怎麼讓觀眾看得清晰。有時候觀眾不僅可以看到我,還可以看到整個空間以及其他觀眾——這是我無法控制的。因此,我得把控自己能夠處理的每一個細節。但如果是影像的話,就根本就不會關注這些,我只需要考慮影像的畫面,以及最終輸出的是不是最大值。
當然,其實做錄像的時候,現場也有人在看,比如《拂過》,我倒掛在樹上「拂過」地面,不可能做到完全清場,遠處有人在燒火,還有人開着拖拉機工作,他們會看到我;幫我砍樹的村民也不可避免地會在旁邊觀看我的創作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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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拂過》,單頻影像(彩色,有聲),2分50秒,2022。童文敏「從南到北」展覽現場,美凱龍藝術中心,2022。攝影:孫詩,圖片由藝術家與美凱龍藝術中心提供
我從來不介意別人看到我的作品後的感想,但是對我個人來說,最鮮活的肯定就是第一現場。無論現場還是行為錄像,我做的那一刻它是最鮮活的——那一刻的空氣、風、身體的感知……這些很難在錄像里完整立體地傳達出來,但在創作的現場,工作人員、觀眾、路過的人,不管是不是懂藝術的人,都能感受到。
我 2016 年之前的作品都是現場行為,現場感受是很好的,但它由特別多環節和動作組成,很難用語言說清楚它到底是什麼。現在很多是用錄像呈現,寫自己的作品介紹經常只是客觀地描述過程,顯得很無聊,像說明書一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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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 ,《海浪》,2019,行為,金之島,印度尼西亞,單頻影像(彩色,無聲),19'46",圖片由藝術家和空白空間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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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草叢》,2020,行為,中國重慶,單頻影像(彩色,有聲),9』40」,圖片由藝術家和空白空間提供
IDEAT:對你來說,「表演」是自然發生的嗎?你如何理解行為藝術的「表演性」?
童文敏:之前總有人把我的行為藝術稱為「表演」,我曾經很反感這種說法,在國內的語境下「表演」更偏向戲劇和舞蹈,而我的作品是作為視覺或觀念藝術存在的。現在我不再糾結了,只要能表達,表演也沒什麼,並不是別人稱之為「表演」就低一等,而稱為「觀念藝術」就高級一點。其實還是看作品說話。有人說,有相機拍照或錄像下的人就是在表演,我在想,即便一個人走在路上沒有任何人觀看,還是可以自己表演給自己看,其實只要有一個觀看者(哪怕是你自己),都可以算是「表演」,更進一步地說,是一個「存在」的問題,需要一個「他者」的參照和觀看。
評判作品是否好壞,除了一些專業層面的考慮,你的主題、材料在藝術史的坐標中處於什麼位置之外,我覺得還有一個評判標準是做完作品之後,自己感覺很舒服,那麼作品不會差到哪裡去。我之前有一次做(行為)現場,做完之後我特別不舒服,後來想了一下為什麼,其實就因為我欺騙了自己,我可能在按照某種邏輯推演作品,覺得這樣做可能很好,但我的身體和心理還不夠去承受。做完之後,我感到非常沮喪。這就是做行為的特點,它給你的積極和負面影響都會被放大。
因此,作為藝術家,真誠是最重要的,要對自己誠實。內在的原生驅動力非常重要:不管是個人的情感還是問題意識;也要有理論和理性的支撐,才能讓一個人跳脫日常或歷史的行為模式,而付諸行動去創造一個新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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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告訴她》,單頻影像(彩色,有聲),7分11秒,2022。童文敏「從南到北」展覽現場,美凱龍藝術中心,2022。攝影:孫詩,圖片由藝術家與美凱龍藝術中心提供
本文頭圖:童文敏,《告訴她》(靜幀)
單頻影像(彩色,有聲),7分11秒,2022,
圖片由藝術家和空白空間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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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到北童文敏」
美凱龍藝術中心2022.7.10 – 2022.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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