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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月宣布亮相柏林,到夏天的公映,再到今天的「銷聲匿跡」,《隱入塵煙》經歷了一次完整的「被看見之路」。之前,我們邀請了導演李睿珺對話伊朗作曲家裴曼,他們穿越距離、語言等因素的隔閡,與我們分享了這部電影呈現的那些最具普世性的議題。也許,《隱入塵煙》如今承載的遠超過一部電影所應承受的,但回到電影本身,它的痕跡並未被隱去,正如這場對話在此刻,仍進行着。
今年2月的柏林電影節上,李睿珺執導的《隱入塵煙》成為了時隔多年第一部入圍歐洲三大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華語長片。
本片原定於2月25日公映,終於,它在幾經波折後在7月8日與觀眾們在大銀幕見面。早前,我們在中國電影資料館採訪了《隱入塵煙》的導演李睿珺與配樂裴曼·雅茨達尼安(PeymanYazdanian)。對於終於能夠看到這部影片的觀眾們來說,這兩位創作者的感悟,或許可以成為重要的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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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環境所限,裴曼先生只能通過視頻與我們對談。這也應和着這次訪談、乃至影片創作的核心因素之一——「穿越隔閡」。李睿珺再度與伊朗音樂家合作,而柏林的觀眾也在那兩個多小時之中,穿越了半個地球,抵達了中國的鄉村。當然,對於《隱入塵煙》的兩位主角來說,他們穿越的東西要更為深刻。
電影中的男人名叫馬有鐵(武仁林飾),女人名叫曹貴英(海清飾)。前者活在貧寒的塵土中,後者則有被人恥笑的隱疾。但他們仍擁有彼此:他們一同在農田裡勞作,一同度過日常的時光,甚至一同建造自己的家——字面意義的建造。他們擁有自己的世外桃源,只屬於他們兩個人。他們頂着村民們嫌惡的目光,還有垂涎土地的富商,保護着這片隱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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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入塵煙(2022)
dir. 李睿珺
裴曼配樂作品
我們看到了黃土、麥垛,以及聯結農民身體與土地的勞作,它們一同構成了《隱入塵煙》里的主要景色。它呈現了宏觀的現實,但它的目光也投向了某些屬於微觀生活的詩意時刻。這也是李睿珺導演一直以來通過《老驢頭》《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等影片詮釋的東西,他與裴曼先生的再次合作,也將這些詮釋延展到了音樂的領域。
在最初釋出的海報與劇照中,農民、土地、勞作這些元素堆疊,讓這部電影陷入「消費苦難」「過時的鄉土敘事」「迎合電影節」的爭議中。但從兩人的訪談中能看出,他們想探討的是最普世的土地經驗與生命體驗。巧合的是,在今年的柏林主競賽中,世界各地的導演都在討論鄉村,獲得金熊獎的《阿爾卡拉斯》同樣講述了一個農戶的故事。或許這些創作者都在這些遠離鋼鐵森林的領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電影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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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卡拉斯 (2022)
dir.卡拉·西蒙
李睿珺與裴曼屬於不同的文化傳統與創作語境,但他們共享着某些對於藝術與土地的感受。在下文的訪談中,他們談及了大地、「詩電影」、深刻影響自身的文學,當然還有廣義的藝術形態。我們會看到一些會心的默契,也會看到一些有趣的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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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N:
《隱入塵煙》是一部關於土地的電影。人與自然、土地的關係是影片非常重要的主題,兩位可否談談自己對於這種關係的看法?
LRJ:
我覺得任何國度的任何人,對於土地的依存都是相似的。特別對來自鄉村的人來說,他們與土地的連接感可能更強烈一些,因為農民的經濟來源全是來自於這片土地。城市裡的人可能覺得好像與土地沒有很直接的關聯,但反過來一想,我們居住的樓房,其實一樣是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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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入塵煙(2022)
dir. 李睿珺
裴曼配樂作品
當然,土地的包容感也很重要,比如說電影裡的這兩個人物,他們是被拋棄的孤獨個體,但土地仍然會接納他們,不會用異樣的眼光去區別對待。土地對所有人,不管有錢還是沒錢,不管犯過錯誤還是沒犯過,土地都對你一視同仁,你依然可以在這裡耕種、生產、收穫。
PM:
這其實是一個屬於全人類的問題。農民和土地之間的關係,與特定的國家或民族沒有必然的關係。我們來自地球,我們與土地彼此依附。這無論在伊朗還是中國都是一樣的。每個國家,由於經濟狀況的不同,農民面臨着不同的問題,伊朗很多農民面對的問題是缺乏水源或是其他農業問題,但他們與土地的關係和中國人一樣。這其實就像是人與自然之間的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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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而逝 (1999)
dir. 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
裴曼配樂作品
NN:
這確實是一個外延很廣的議題,但這部影片本身是一部非常本土化的中國影片,您與李睿珺導演合作的契機是什麼?
PM:
(笑)因為我們本身就是挺好的朋友,《隱入塵煙》已經是我們第三次合作了。我記得,最先開始是一位製片人朋友(方勵先生)邀請我去看一部很美的電影——就是李睿珺執導的《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我們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穿着幾乎一模一樣的衣服,就像是親兄弟一樣。接着,我們開始交流電影和音樂,討論了一些更深層次的內容。我記得他給我寫過一封非常漂亮的信,現在還放在我的辦公室里。他還送給了我一支中式長笛,我記得它叫做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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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2014)
dir. 李睿珺
裴曼配樂作品
LRJ:
對,簫。
PM:
……是的,簫。那是友誼的標誌。和他合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我們倆很能理解彼此,像是有一種深刻的聯結。
LRJ:
當時方勵先生介紹我們認識之後,我其實有一些擔憂,因為我擔心一位國外的作曲家不能理解這種本土化的電影。於是方勵就讓我聽一下婁燁的《頤和園》里的音樂,我一聽就被擊中了。這是一部屬於特定年代、情感複雜的影片,即便是一位中國的作曲家也很難拿捏,但是裴曼先生拿捏得非常準確,於是我便信服了。後來才有了衣服和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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頤和園 (2006)
dir. 婁燁
裴曼配樂作品
NN:
裴曼先生覺得簫這種樂器有什麼獨特之處嗎?
PM:
嗯……作為一位音樂家,我喜歡所有的樂器,對畫家來說,他們都像是某種獨特的顏料。不過,笛子這種樂器,不管是印度的、伊朗的還是中國的長笛,我認為都是非常獨特的,至少在伊朗哲學中如此。伊朗有一種以著名詩人魯米命名的笛子,在這位詩人看來,如果你可以像笛子一樣變得「空無」,你就可以讓生命通過這種「空(Emptiness)」來顯現。如果你可以清空自身,在吹奏笛子的時候,你就可以讓宇宙在自己的體內流動,整個宇宙也可以通過你得到呈現。對我來說,長笛是一種非常重要的意象,不僅是作為音樂家,也是作為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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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曼(圖左)作曲幕後照
NN:
的確是非常深刻的意象,兩位的合作經歷也很有趣。可以詳細聊聊兩位的合作模式嗎?
LRJ:
因為我不懂英語,所以我們會分別把整個電影的時間線畫出來,然後按自己的理解標識不同的段落、某個段落的主題,之後我們會去對各自的主題劃分,結果我們發現每次畫的時間線有90%都是一致的。我總開玩笑說,雖然我們合作的這些影片,裴曼你沒有參與前期的拍攝和創作,但總感覺這個劇本好像是咱倆一起寫的、一起拍的。所以到了後期的時候,我總覺得你知道我的每一個想法,總會有這種默契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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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曼與李睿珺合影
PM:
在配樂的時候,我會非常精確地觀看全片。我會試着「吃掉」每一幀畫面、每一種概念、每一個鏡頭。然後我會整理心中記下的一切,與之共度幾天的時光……這是一個過程,這也是我訓練思維的方式。所以選擇配樂的主題、配樂的時機更像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種決定。當我和電影導演合作的時候,我關注的是電影而不是音樂,音樂對我來說是流淌出來的自然語言。我們會根據配樂的時機達成共識,假設我們不想要音樂的時候,那個段落其實也呈現了某種音樂——「沉默」的音樂。何時保持沉默和何時呈現音樂一樣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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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入塵煙》幕後照
李睿珺與演員海清
LRJ:
是的,在一些很關鍵的場景,反而是不需要音樂的。比如有時候兩個主角安靜表演的時候是不需要被打擾的,可能在他們轉身的時候,我們才需要起音樂。我們一直秉持着「不要煽情」的態度,所以不呈現音樂的時候,就是我們在做減法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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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N:
談及沉默,自然聲與器樂的平衡也是非常有趣的話題,包括這部影片裡這種技巧也很重要。
PM:
將風聲、水聲與音樂結合起來確實很有趣。在這點上,我總是聽從自己的直覺,聆聽那些沒有出現在電影中的聲音。比如剛開場下雪的時候,雪帶來了某種沉默,它意味着故事的開始,所以我試着用一些吉他聲去撩撥它,就像是某種雪花,這是對於寂靜的反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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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入塵煙(2022)
dir. 李睿珺
裴曼配樂作品
有時音樂是敘事,有時它是一種對話。其實音樂家與自然之間存在某種平衡。就像我說話時,你會保持沉默;而你說話時,我也會保持沉默,如果兩人都在說話,就顯得吵鬧了。再舉個例子,比如我一個人去戶外運動的時候,我從來不戴耳機,我覺得去登山、去公園時用耳機是非常荒謬的。當其他人在發言的時候,你怎能掩住耳朵呢?作為一個音樂家,我更願意聽自然的聲音。
NN:
很有意思。做電影配樂其實是多重的對話,既是與自然對話,也是與故事對話。對於導演來說,拍攝影片也是一種與文本對話的方式,想必原創文本與《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這樣的改編作品應該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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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2012)
dir. 李睿珺
LRJ:
是的,那是蘇童老師的作品。其實文學改編的話,就像是你在看到那部小說的時候,你會覺得他是在講你想要表達的故事,只是這故事一直潛藏在你的身體裡面,就如同是你的一部分記憶,閱讀的過程就像是解除封鎖的過程。那個故事和《老驢頭》其實很像,都與地域有關,都在探討衰老與死亡,以及面對精神世界的問題。
NN:
其實《隱入塵煙》也有類似的主題。
LRJ:
就像自然里的生命一樣,衰老和死亡也是我們的日常。只是對於農民來說,衰老和死亡更為切身,農民其實每天就是在土地里種植生命、收割生命,可以說每年都在和死亡打交道,他們也是見證最多死亡的人。
NN:
關於電影和音樂的對話,裴曼先生可以聊聊這兩種語言的特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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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未來 (2017)
dir. 李睿珺
裴曼配樂作品
PM:
簡而言之,我覺得電影與音樂的相似之處是故事,兩者都可以是敘事性的。但電影故事的語言或許可以翻譯,但音樂的語言難以翻譯。或許你可以給音樂填詞,但有了歌詞,它可能就不是純粹的音樂了,而是音樂和文學作品的結合。總而言之,音樂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文學」。所以如果你要做一個配樂家,你就得非常精確、恰當地去理解電影,才能與電影這種形式合作。而不僅僅是從你的某張專輯裡選擇一首歌放到電影裡。所以我說,有時候我應該使用「沉默」的音樂,因為在這種時刻,我需要強調影像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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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城謎事(2012)
dir. 婁燁
裴曼配樂作品
NN:
您談及了音樂與電影的敘事性、文學性,您曾合作過的阿巴斯的影片一直被冠以「詩電影」知名,您怎麼看待這一概念?
PM:
我其實挺喜歡這種概念的。比如《隱入塵煙》其實也是一部「詩電影」,這是我看過的最浪漫的電影之一。詩電影的特別之處在於,雖然整部影片沒有在直接表達「我愛你」「我為你而死」等等,但你知道愛就在那裡。那種簡單和微妙的方式令人震驚,也極富詩意。其實阿巴斯的影片也是如此,我們談論的是電影中的詩意,不一定要在電影裡念詩才叫詩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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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睿珺拍攝《隱入塵煙》幕後照
LRJ:
我記得當時海清老師要去體驗生活,我就帶着她到我姨夫的地裡面去,和他們一起播種。後來她做了一會兒就靠在旁邊休息,而我在修改劇本,我就看到她靠在樹樁上睡着了,而遠處有人播種、施肥。我看着這樣的場景,我就會覺得其實電影也是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這些詩意的、美妙的時刻都是非常自然的。其實所有的藝術作品、文學作品,都是你作為創作者展現自己感知世界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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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N:
有哪些文學作品對兩位有比較深刻的影響嗎?
LRJ:
我很喜歡阿巴斯的詩集《一隻狼在放哨》,這本書讓我重新認識了一遍阿巴斯導演。他的作品令我想起中國人所說的「大音希聲、大道至簡」,就是用極簡的方式詮釋複雜的東西。國內的文學作品可能像是蘇童老師的作品,我會覺得他的創作超越了文學語言的描述,畫面感很強烈,對我來說,我的大腦會迅速變成一個轉換器,把它們轉化成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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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入塵煙》幕後照
圖中為李睿珺
PM:
我喜歡詩歌,我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開始閱讀詩集了。當時我印象最深刻的作家是一位叫做蘇赫拉布·塞佩赫里(Sohrab Sepehri)的伊朗詩人,他既是詩人也是畫家,曾旅居日本,非常能夠體認日本的哲學與佛教理念。所以,他的詩歌都非常簡單、非常貼近自然。他的作品述及了極簡的精神與「空」的境界,不知何故,這位詩人對我和阿巴斯都有很深的影響。阿巴斯的影片《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和我的專輯《遙遠之地的回聲》都源於他的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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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是我朋友的家 (1987)
dir. 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
NN:
兩位可最後談談這部影片的影像、音樂風格與主題的關係嗎?影片的景別變化、間隙構圖(aperture framing,即畫框中的畫框)與音樂節奏的結合非常有趣。
LRJ:
構圖方面,其實他們在人群里的時候,我們永遠是把他們放在人群的角落或是深處,因為他們是邊緣的,被大家忽略的個體。他們逐漸靠近的時候,你會發現隨着情感關係的遞進,鏡頭越來越近,會有近景和特寫,給他們獨處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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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入塵煙》幕後照
圖右為李睿珺
至於你看到的畫框中的畫框,其實它是一種空間的延展,就像土地、聲音和配樂一樣,為你的畫面提供了另一種空間,擴展了情緒的另一種維度。這種構圖其實常常和土地有關係,它呈現了土地的包容性。
PM:
這部影片的音樂風格要展現的主題,可以是「純愛」「良善」,當然還有「接納」,這是男主角最重要的特質。「接納」就是「讓一切留在那裡」,我認為這是影片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其實我一直有一個隱秘的問題,那就是為什麼一個能夠接納一切的男人,最後卻無法接納愛人的逝去。這種自相矛盾的感覺是很重要的,我一直帶着這樣的問題在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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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入塵煙(2022)
dir. 李睿珺
裴曼配樂作品
LRJ:
這部影片裡最後的主題其實就是,(人們)是否能夠選擇自己命運的問題。對於男主角來說,他是遇到了這位女性之後,他才喚醒了愛的能力,才意識到自己能夠選擇。這種改變也呈現在他對生命的態度之中,
因為這部影片裡一直有一種圓形的結構,從土變成磚,磚變成房子,再回到土;麥粒變成麥苗,被收割再變回麥粒;雞蛋變成小雞,變成大雞,再回到雞蛋;從冬天回到冬天,從生到死。這是一種生命的結構,一種無始無終的結構,所以對他來說,這並不意味着結束,他認為這可能是另外的一種開始。
🕙✉️🕙
來聊
你對哪些作品中描繪的「人與土地」的關係印象深刻?
採訪、撰文/陳思航
編輯/蓮子心
排版/阿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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