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奇的是,姑媽後來一直自己琢磨着做香豆子餅,終於在平平回來的一個周末做成功了。奇妙的植物香氣混合着麥香和羊油的乳香,經過煎炸後四溢在空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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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有味丨連載
在我的記憶里,新疆的清晨,主婦們會早早聚在小區門口,等着哈薩克牧民來售賣剛擠出來的牛奶。她們用家裡的小鍋將兩三元一斤的牛奶打回家,跟茯磚茶一起熬煮,再挖一小勺酥油——等淡黃色的酥油在溫熱的奶茶中自然化開,酥油奶茶就做好了,當然,若還能配上一張兩面煎得焦脆酥黃的香豆子餅,那就堪稱是一頓完美的早餐。
香豆子,學名胡盧巴,是一種和苜蓿有着類似外形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將成熟後的香豆子莖葉採摘下來,清洗後使勁揉搓,擠掉水分,再放在陽光下暴曬後,香豆子就除掉了「青草味」,只留下一種特殊的香氣。人們會將它磨成粉,在做花卷和各種餅類時加入其中,美味至極。
我姑媽年幼時跟隨母親入疆,後來因工作調動定居蘭州,再也沒有回到父母身邊,歷經結婚生子、喪夫和逐漸老去,每年過節通電話,她總會在掛電話之前說:「真想再吃一口香豆子餅和酥油奶茶啊。」

今年年初,西安正經歷着疫情的反覆,我在微信里問候三姐文文:「馬上過年,還能回蘭州嗎?」
三姐無奈回消息:「估計回不去了,響應政策,就地過年吧。」
「那姑媽呢?」
「估計除夕能和我兩個哥哥吃一頓飯,其餘時間就一個人待着。沒辦法,我讓她來西安,人家死都不願意。」
說起姑媽,三姐總是一臉無奈。姑媽一輩子生了兩兒一女,跟兩個兒子關係疏遠,只跟女兒文文親近些。平時除了姑媽生病,否則一大家子人只會在中秋、新年聚上一次。近些年,三姐跟隨姐夫從蘭州移居到西安後,姑媽的孤獨翻了倍,可她仍不願意離開蘭州,總在電話里抱怨:「房子不能不住人,我暈車、又暈機,去不了外地,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裡。」
姑媽口中的「房子」,並不是什麼豪宅,只是二三十年前單位分的老公房,五六十平。每年夏天,我從長沙出發回新疆休假時,路過蘭州都會停一晚,替遠在新疆的父親探望她。姑媽的髮型幾十年都沒換過,利落的短髮與消瘦的身形、有些執拗的性格極為相稱。她不肯把退休金花在皮膚保養或者食養上,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大個幾歲。
每次我到蘭州,如果定酒店,她就會非常生氣:「你不住我家裡,是不是嫌棄姑媽家窮、姑媽老了啊?」
我並非嫌貧愛富,只是在吃穿用度上,實在和姑媽「三觀不合」。她廚藝一般,炒的菜總是少油少鹽,沒有任何味道。她怕饅頭被蒸汽打濕,喜歡用已經變為灰色的紗布搭在饅頭上一起蒸,還對我解釋道:「放心,這個抹布我洗過了,很乾淨。」看着「紗布蒸饅頭」,我食慾全無,更希望去樓下吃一碗「毛細」牛肉麵,可又不好意思。
在姑媽家,夜裡比白天更難熬。姑媽從來不用蚊帳,說用了會呼吸不暢。半夜我被蚊子咬得睡不着,她就讓我把身體塞進棉被裡,再給我的腦袋上搭一方手帕:「這樣多好,蚊子也咬不到你。」
好在一天過後,我就能完成探親任務,啟程返疆。我會在臨別前和姑媽客套一番:「您現在退休了,身體也還行,沒事就去阿勒泰住一段時間,夏天那邊又不熱。」姑媽擺擺手,還是那句口頭禪:「不去了,老了跑不動,死就死在這了。」
我和父親講述姑媽的種種「奇葩」行為,父親只會勸我別介意:「你姑媽都快八十了,別跟她計較。」
掐指一算,也是,姑媽大了父親十五歲。

我的祖父祖母是地道的廣西人,兩人成婚後第一年姑媽出生,祖父沒等她滿月,就參軍北上,一走十多年,歷經抗日戰爭、抗美援朝後才回鄉。期間,祖母獨自照顧長輩,養育幼女,還要時不時跟着鄉鄰躲進深山避戰火。算下來,姑媽在少女時期之前就沒過過幾天好日子,不僅沒有父愛,物質也貧乏,能吃到窩頭、野菜或者河道里抓到的小魚小蝦,就已經算是大餐。父親常用姑媽過去的經歷教育挑食的我:「你姑媽小時候,能填飽肚子就很滿足了!」
祖父回鄉後沒幾天,就又接到了新的任務:押送一批犯人到烏魯木齊,向當地部隊移交完畢後,繼續北上。就這樣,祖母和姑媽跟着部隊,最終安頓在了新疆最北端的小城阿勒泰,有了吃飽肚子的安穩日子。那時十幾歲姑媽和新疆當地的孩子比,既瘦小又孤僻,又只會說廣西話,完全交不到朋友,之前從沒有印象的父親,對她來說更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好在一向勤勞的祖母總在想辦法體貼獨女。在廣西時物資匱乏,她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到了新疆後,部隊供應的物資豐富,米麵糧油、牛羊肉都不缺,於是她開始跟着大院裡其他的軍人家屬學起了做新疆飯菜——姑媽第一次吃到了拌麵、羊雜湯、烤包子、奶茶、饢餅和大盤雞……而各類美食中,她日日都吃不厭的就是香豆子餅配酥油奶茶。香豆子的異香和酥油的甜膩,填補了她多年來空虛的味蕾。
入疆後沒多久,祖母再次懷孕,生下我父親。祖父開心極了,要照顧新生兒的祖母也不再像之前一樣餐餐用心親力親為,只哄着女兒高興。我父親剛滿半歲,姑媽就按祖父的意思參加了工作,被單位調崗到了蘭州,從此再也沒有回過新疆。一家人僅僅在過年間的長途電話里噓寒問暖,維繫着這份脆弱的親情。父親說:「我懂事後,只知道自己有個姐姐遠在蘭州,那時候去一趟蘭州都要幾天幾夜,實在是和她親近不起來。」
那段短暫入疆時光里突然迸發出的美味,大概成了姑媽一生中唯一的慰藉。

姑媽抵達蘭州後,對家裡也是報喜不報憂。祖父聽人說她談了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愛,之後就一直單身,只好暗暗拜託朋友幫忙給她安排了幾場相親。
直到結婚前,祖父和祖母才帶着我父親一起去蘭州參加了姑媽的婚禮,一家人總算團聚了。姑父出身貧農,好在生性溫和、老實,面對姑媽的執拗,也願意默默隱忍。
祖母用大號玻璃瓶裝滿親自晾曬、研磨好的香豆子粉,開了蓋又湊近聞聞,綠色的粉末細膩又泛着濃香。她在蘭州停留期間,教姑媽做香豆子餅——燙麵、揉面、醒面,再加入一定比例的清油和香豆子粉末,壓製成餅後,放一點點羊油煎熟。姑媽沒有什麼做飯的天賦,不是火候不夠,就是調料的比例不對,只會和祖母撒嬌:「怎麼我做的就這麼難吃?」倒是姑父按照祖母的配方試了試,味道反而接近了幾分。
祖父當時還要急着回去處理公務,姑媽新婚後還沒吃幾頓心心念念的新疆菜,就只能不舍地跟父母告別。祖母從新疆帶去的一大瓶香豆子粉,在一頓頓面點後很快見了底,姑媽只好去買蘭州當地罐裝的香豆子粉,繼續試着自己做餅,然而,全部以失敗告終。她在電話里跟祖母訴苦:「不知道是不是蘭州溫差沒有新疆大,香豆子都沒有那種濃香味了。」
之後的歲月里,我父親一直在新疆陪伴祖父母,而姑媽在蘭州一個接一個地生着孩子,直到三姐出生,才「封肚」。
有了兒女的姑媽,從沒拖家帶口回過新疆探望父母,只會在我父親結婚生子的「大日子」里,郵寄來豐厚的禮金,拜託他照顧好父母,算是彌補她不能在身邊盡孝的遺憾。

我父親成年後,總會找機會去蘭州看望這個姐姐。他把和我母親蜜月旅行的第一站就定在了蘭州。
按照祖母的囑託,我母親帶了一堆新疆的紅棗、牛肉乾、酥油給姑媽,當然,也少不了一大瓶當年新曬好的香豆子粉。
吃飯時,我父親開玩笑道:「姐,你對我媳婦評價這麼高,是不是因為她做飯做得好?」
姑媽看着我母親說:「還好弟妹手藝好,我都不知道多久沒吃過這麼地道的新疆菜了。」
我母親擅長做各類麵食:她喜歡用上一次發麵後微酸的面頭代替發酵粉,蒸出來的饅頭格外蓬鬆、軟和;口感筋道的拉麵配上一碗辣椒炒西紅柿和芹菜肉絲,酸辣的湯汁浸入麵條里,別樣爽口;還有將南瓜、麵粉和香豆子粉混合後炸得焦黃的油餅,以及將排骨和老豆角一起紅燒後,再將一根根細細的手擀麵條覆蓋在配菜上燜熟——樣樣都是姑媽的心頭好,在單位的大鍋飯食堂里根本吃不到。我母親甚至還會做點新疆傳統的糕點,包爾薩克、饊子、巴哈利……在姑媽的記憶里,可比當時蘭州流行的桃酥要美味多了。
我父母在姑媽家住了不到一周,就要繼續啟程前往蜜月的第二站。姑媽在他們走之前向我母親央求道:「弟妹,我把冰箱騰得空一點,你給我多做點香豆子餅,我自己熱熱吃,也能解解饞。」
我父親後來得知,他們離開後,姑媽每周只捨得拿出兩張「囤」好的香豆子餅,用平底鍋加熱後過過嘴癮,姑父和孩子們都不許多吃,於是背地裡笑她:「孩子氣,自私,不大方。」

我上大學的那年,姑媽已經六十出頭,她的兒女們也都各自成家結婚。
父親送我去長沙讀書,我倆依舊按慣例經停蘭州,在姑媽家留宿一晚。那個時候,我就能感覺到她和姑父、兩個兒子的關係已經完全破裂了。不過當時小孩子沒有資格參與大人們的談話,後來父親才告訴我:「這些年你姑媽太犟了,誰的事兒她都想做主!」
姑媽的長子茂茂,從小就是塊讀書的好料子,年年能考到全年級前三,從小寫得一手好字,大年三十晚上,鄰居家的小孩子們都出去放鞭炮,茂茂還願意安安靜靜地寫作業、讀書,連春晚都不看。之前我母親一直把茂茂當榜樣來鞭策我——他初中剛畢業,因為成績優異,已經有市裡的重點高中願意直接錄取。
誰知道,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茂茂未來一定能考上清華、北大這樣的頂尖大學的時候,姑媽一聲令下,把大兒子送進了中專去學財務。背後的原因很簡單——家裡還有兩個孩子,壓力大,茂茂作為長子,得儘快畢業賺錢幫扶弟弟妹妹讀書。就算學校老師、姑父甚至我父親反覆勸說,姑媽也還是固執己見。
茂茂從小就習慣了母親的強勢和父親的懦弱,乖乖去讀了中專,畢業後進了銀行上班。好在他有天賦,又肯努力,一邊工作,一邊自考,讀完在職本科,順利考入當地的稅務局,有了體面、穩定的工作。
可不能去頂尖大學讀書的遺憾,始終是茂茂心裡的一根刺,他對母親的怨恨也體現在日常的點點滴滴里:他不願意和姑媽再有更多的接觸,在他眼裡,只要定期打錢給自己的母親,報答她的養育之恩就行——能用錢解決的事情,絕對不付諸感情。每年除夕的團圓宴,姑媽和姑父總會一起張羅一大桌子菜品,紅燒魚意味着「年年有餘」,牛羊燉肉、雞和鴨子更是少不了,可茂茂總是淡淡吃幾口就藉故離開。
姑媽明白,大兒子的心不在了,多少美食也留不住。
而我的二堂哥和茂茂完全相反——他從小在書桌前面坐不到5分鐘就會打瞌睡,考試從來沒有及格過,到了年齡就按照姑媽的吩咐去參了軍。原本姑媽希望小兒子能和我祖父一樣,留在部隊裡建功立業,誰知二哥服役結束後,連招呼都沒和家裡打,就直接拿了一筆退伍金復員,租了門面和戰友開起餐館來。
二哥和那個戰友都沒經驗,聘請的廚師又不用心,不是食材不新鮮,就是菜品口味時好時壞,口碑很快就垮了。二哥沒辦法,找姑媽借了錢繼續維持,可到最後,戰友捲走了二哥找家裡湊齊的半年租金,開走了他剛買的車,再也沒出現過。
關了餐廳後,二哥一蹶不振,每天就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睡覺,連飯都不怎麼吃。姑媽在那段時間總算有了些許慈母的樣子,一日三餐不再糊弄。她從書店買了本菜譜,依照二哥喜歡的酸甜口,選好菜品,對照着慢慢做,次數多了,倒也練出幾道拿手菜——糖醋裡脊、糖酥排骨、東安雞,都有模有樣,好歹哄着二哥度過了低迷期。雖然二哥後來也沒賺到大錢,至少開始自力更生,不再向老人伸手了。
姑媽的三個孩子裡,只有三姐文文最省心,順利讀完大學,進入國企工作,平日裡儘可能用心照顧着老兩口。
兩個兒子都和姑媽漸行漸遠,姑父在婚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儘可能地體諒她,哄着她,甚至會讓我們從新疆郵寄過去當季的香豆子粉,他來反覆改進制作方法,做給姑媽吃。那餅的味道雖然不如祖母的手藝,可也能多少緩解一下姑媽的壞心情。
可安穩日子沒多久,姑媽就又開始「作妖」,干預起了女兒買房。
當年三姐單位的「指標房」價格很低,她算了算,自己手頭有一些存款,如果父母再「支援」幾萬,剛好能湊夠房子首付。可惜姑媽死活不同意:「女孩子以後總歸要嫁人的,手上的錢做嫁妝,男方有房子不就夠了?」
三姐又求着姑父當說客,姑父反覆勸說不成,也有些惱羞成怒,開始和姑媽冷戰起來。姑父對三姐說:「你爸無能,這麼多年,錢袋子都在你媽手上,不然我就偷偷給你幾萬。」
第二年,三姐單位里買了指標房的同事把房子賣了出去,轉手就賺了十多萬。姑媽得知後,心裡明明後悔,嘴上卻不肯服軟,還埋怨姑父:「要不是你不會賺錢,我也不會把錢守這麼緊!」
年過半百的姑父隱忍了一輩子,面對妻子長年累月的強勢,不願意再妥協了。他們從那年開始分居,只是礙於年齡大了,才沒有正式離婚。
兩室一廳的房子,一人一間,姑父的工資也不再上交了,兩人錢各花各的,飯各做各的,水電燃氣平攤,其餘互不干涉,有時候一個月連一句話都說不上。姑媽和我父親訴苦:「我這一輩子是不會像咱媽一樣那麼純粹地對待一個人了。咱媽能等音訊全無的老爸十多年,我和你姐夫卻連天天能見面的日子都過不好。」
那段時間,父親和姑媽QQ視頻通話時,明顯感覺到她臉色很差,細問才知道,兒女不在身邊,姑父也不管她以後,她一個人連吃飯都成了大問題——她把三頓改為兩餐,懶得做飯洗碗,早上買個包子雞蛋,中午吃頓牛肉麵,晚餐則省了。
然而就算日子不順遂,姑媽也不肯同祖父母抱怨一句,直到姑父因為心臟病突然撒手人寰,我父親才接到了姑媽的電話。按規矩置辦了花圈、送上禮金後,一切又歸於平淡。

2003年,我剛開始讀高中,祖父祖母相繼因病去世,姑媽和她的三個子女沒有一個人趕回來奔喪。
這讓我父親也有些止不住地埋怨了,我聽到他在電話里和姑媽爭吵:「就算暈車、暈飛機,爸媽過世總要回來送上一程吧……不是錢的問題,這年頭難道我還缺你那一點喪葬費?」電話那端的姑媽不知道說了什麼,父親生氣地直接掛斷了電話。
我猜想,姑媽不想回來,總有藉口——老房子不能沒人住、三姐的孩子要人照顧、如果她不在,二哥又要亂搞事情……
2014年,蘭新高鐵終於在人們的期盼中順利通車。當時按照城市最新規劃和政府的安排,我家要給祖父母遷墳。姑媽那年七十二歲,在三姐和外孫平平的陪同下,幾十年後第一次回到了阿勒泰。她蒼老了很多,見面就對我父親說:「先不吃飯了,去看看爸媽吧。」
祖父母的老房子早就拆了。祖母當年先於祖父離世,安葬在城南的民用墓地,祖父過世後則按部隊規定葬入市裡的烈士陵園,如今祖母的墳終於可以隨新政與祖父合葬了。在新疆,遷墳是件大事,所以姑媽這才忍着暈車千里迢迢地回來,組織儀式,給逝去的父母親上香,磕頭祭拜。她的外孫平平當時已經讀高一,第一次見外婆哭,也趕緊跪下磕頭。
我父親在姑媽的制止下,退掉了接風宴的餐廳預訂,讓我母親在家裡準備了一大桌子家常菜,大盤雞、紅燒黑魚、烤包子、手擀麵……基本都是姑媽愛吃的。母親考慮到我三姐和孩子的口味,又做了幾道清淡的菜式搭配。
年邁的姑媽早不似年輕時候那麼能吃了,每道菜嘗了幾口,喝了小半碗奶茶,就停了筷子。倒是第一次來新疆的平平,一直狼吞虎咽,反覆說:「舅奶奶做的新疆菜可太好吃了!」
到了晚上,我母親陪姑媽聊天的時候,姑媽主動提出:「明早做點香豆子餅吧?」
第二天早上,姑媽終於吃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香豆子餅配奶茶。香豆子的獨特香味和麵粉里的麥香產生美妙的化學反應,在食物還沒有熟透之前,香味濃郁到飄滿整個廚房,讓人聞一次就忘不掉。平平的口味也隨了外婆,直呼:「這個綠豆餅太香了,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的!」三姐在一旁打趣:「別把所有綠色的餅都叫綠豆餅,這叫香豆子餅!你好好學習,等考上大學,媽媽還帶你回新疆吃好吃的,玩個夠!」
我父親那時也格外喜歡平平,覺得他有幾分茂茂的聰明勁兒,如果教得好,以後一定也會考上好大學。

過了兩年,平平參加高考,卻意外落榜,只能重新復讀。三姐心情不好,打電話跟我訴苦,我才知道這兩年,姑媽逐漸從過往生活的不如意中走出,卻又讓兒女們犯了難。
三姐說:「我們真拿她沒辦法,這個性格,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改了。」
多年來,姑媽生活節省,沒為祖父母和兒女們在金錢上付出太多,加上姑父的遺產和她自己的退休金,也存了不少養老錢。唯一一筆大的開銷,就是單位小區做翻新改造、加裝電梯,每家每戶都出了幾萬元。施工隊在小區內搭建了兩棟板房,作為臨時生活區和辦公區,洋洋灑灑施工了一個多月。
工程結束,團隊撤去了下一個施工點,姑媽卻把施工隊的大師傅董哥留了下來。
董哥是四川人,早年出來做廚師,跑過陝西、青海,在新疆也待過許多年,過幾年能拿退休金養老。董哥原本打算幹完這次的活兒就回四川老家,沒想到,姑媽在每日下樓例行遛彎的時候,發現這個大師傅竟然能給施工隊做過油肉拌麵當午餐,一下子就跟發現了寶一樣。姑媽仗着年齡大,用長輩的姿態在董哥閒暇時嘮家常,套出了董哥家裡情況、工資多少。在施工隊撤出前,就把人挖到自己家裡做起了大廚。
小區里還有個獨居的老太太,姑媽跟她一商量,乾脆合力聘請董哥照顧兩人的一日三餐。這麼算下來,董哥還比在施工隊每月多賺五百元,遠比照顧幾十個工人要輕鬆。董哥每周會輪流在兩個老太太家裡做飯,川菜、新疆菜、麵點,隨便兩位僱主點單。除了做飯,董哥還會陪兩個老太太打麻將,嘮家常。三姐說,那段時間姑媽精氣神都好了許多。
後來三姐有段時間要出差,就讓平平住在了姑媽家裡。可惜平平和這位董大廚不對路,小區里圈子小,流言很快就傳到平平的耳朵里:「你們家請的廚子,怕是要給你當後爺爺啦!」
平平心細,就開始留意起來,發現董哥也不是什麼手腳乾淨的人——他來了以後,我姑媽很少再去菜市場,董哥買回來的菜和肉雖然也記了賬,但整體算下來比超市的還貴,而且每頓他都會多做一份,估計是帶回家給家裡人吃了。
平平並沒有和董哥吵架,因為董哥確實在下廚這塊有他的本事。平平和三姐說:「這個廚子也會做香豆子餅,跟新疆舅奶奶的挺像。」
有天晚上,董哥突然說是自己的小區被挖了電纜,估計要搶修一整晚,詢問我姑媽能否在家裡住一晚。姑媽就安排董哥和平平睡一個屋。這徹底惹惱了平平:「家裡沒電為什麼不去住賓館?客廳沙發不是也空着?和我睡?我晚上不要上自習了?」
誰知姑媽脾氣上來,說話也沒了遮攔:「這是我老太太的房子,我怎麼安排,你都要聽!現在的小孩真是金貴,怎麼就不能湊合一晚上了?嬌氣!」
平平第二天就背着書包回了自己家,給正在外出差的三姐打了電話:「媽,我寧願三餐都點外賣,也不要去外婆家蹭飯!我是她外孫,她都不向着我,我還不如一個外面的廚子!」
三姐把這事兒又講給了兩個哥哥聽,家裡的大戰再次觸發。二哥脾氣不好,很快在家庭會議上發起火來:「難道我們要讓一個廚子登堂入室做後爹不成?」
三姐想要姑媽多個心眼,勸道:「媽,現在每年都有老年人被騙錢,何況平平都說了,董哥手腳也不乾淨。不然我們給你另請個做飯保姆照顧你?」
姑媽依舊執拗:「我又不是沒腦子,別人做的飯,我吃不慣。再說我多大歲數了?活不了幾年了,現在就是怎麼開心怎麼來,你們少管我的事。我死也死在自己房子裡!」
這次鬧完,一向溫和的三姐也傷了心,平平後來高考發揮失常,她就總覺得其中也少不了兒子在外婆家受了委屈的緣由。
直到一天清晨,姑媽早上遛完彎兒回家,董哥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姑媽和三姐哭訴時,才說清楚:「昨天,他提前找我預支了一個月的工資,我想着他家裡有急事,就給了。現在電話停機,人消失了。」
三姐報了警,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果然,一翻查,姑媽和她的飯搭子都發現自己放在抽屜里的金項鍊不翼而飛了。
董哥在的時候,怕姑媽晚上餓,做了些香豆子餅冷凍在冰箱裡,姑媽還沒來得及全部吃完,就被氣頭上的二哥全數丟進了樓下的垃圾箱裡。
這事之後,姑媽哭了幾次,好像「幡然醒悟」了,把和姑父的幾十萬存款公平地分給了三個子女,自己留了十萬現金在戶頭上做日常開銷。家裡總算消停了一陣子,我父親都說:「你姑媽是吃虧吃飽了,才變得聰明了一點。」平平聽說了外婆的「壯舉」,也願意跟着三姐一起偶爾去外婆家吃頓小小的團圓飯了。
神奇的是,姑媽後來一直自己琢磨着做香豆子餅,終於在平平回來的一個周末做成功了。奇妙的植物香氣混合着麥香和羊油的乳香,經過煎炸後四溢在空氣里。
一方圓餅,口感酥脆,一壺奶茶,清甜解膩。姑媽同三姐說:「這一口心頭味,抵得上再多的山珍海味!」
後記
我定居長沙後,母親偶爾會從新疆過來陪我同住一個月,每年走之前,也會在冰箱裡提前給我備好一堆加熱後就能吃的美食——像一個個小元寶的豬肉芹菜餃子,手工做的牛肉丸,剃成一條條肉絲的羊頭肉,當然也有全家都愛的香豆子餅。
編輯| 唐糖 運營 | 嘉宇 實習 | 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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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 月
前專業翻譯、現企業職員,
業餘寫文,北疆小城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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