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凡人的傳奇之書
也許被我改得面目全非,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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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老李小二| 主播:孫宏博

(十九)秋日殘霞
1.
瀋陽入秋後早晚涼,中午熱。
沒有陽光的角落小風一刮,涼颼颼的,從腦門子一直冰到腳丫子,外套里如果只穿件單衣,胳膊能被吹木,風透過衣領滑到肚皮上,好似貼在冰涼的鐵塊上一樣,有種冬天已經來了的錯覺。
陽光灑落的地方相對溫暖,夏天在路口等路燈的人群會躲避陽光,入秋後哪有陽光站在哪裡,只因暖和。
街頭巷尾各種亂穿衣的方式早已分不清季節,有的套上了薄羽絨服,有的披上了風衣,有的依然身着半截袖,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裸露着胳膊、大腿宣告着青春的肆無忌憚,三十歲以上的路人多半穿得厚實以表對東北秋天的敬畏。

(暖陽下的對望,照片拍攝於2015年深秋)
砂山裡的老人喜歡陽光,沒事曬曬太陽,補補鈣,暖暖身,個別無所事事的中年人則喜歡躲在背着陽光的地方蹲着或坐着扒拉手機。
他們不怕冷,習慣了在陰暗角落中審視周遭,或者家裡的老人沒教會他們該如何感受陽光,他們從不去裝飾生活,也懶得裝相,不屑用表象掩飾實質的脆弱。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城區角落只會隨着時間變得更老,物質上、生態上乃至精神上越來越脫軌。

(五目相視,照片拍攝於2022年秋)
賣爆米花的小哥告訴我秋天來了,就別想着夏天的陽光了,賺錢吧,冬天的衣服比夏天的衣服貴,小哥樂觀感受着秋天的到來,我羨慕他的年齡與抗凍。
九零後小哥的心態和這座城一樣四季分明,夏是告別,冬是孤獨,春是冬夏之間的一扇窗,唯有秋天滲透四季,短暫又讓人不可忽視。

(九零後砂山二環橋下賣爆米花的小哥,照片拍攝於2022年秋)
2.
砂山新村大門正對着的胡同里有個擺攤的老爺子姓王,八十一歲了。
王老爺子眼裡沒有四季輪換,用他的話講,一天就琢磨一天的事兒,趕到哪是哪。
老爺子吸引我的不是特性分明,不是風燭殘年,而是他衣服外邊戴着的黨徽。
他告訴我這個標誌時刻提醒自己要以黨員的標準規範行為,即使做小買賣也不能欺騙、不能奸詐,只掙該掙的錢。

(老王翻貨,照片拍攝於2022年秋)
他個子不高腿腳利索,南北將近十米的攤位,噌噌幾步能走一個來回,眼神好使,誰想買貨,他能預判個八九不離十。
王老爺子告訴過我一個商業機密,總打聽價的人啊,不是買貨的人,少言語直接拿東西詢問價格的才是真正的買家,別小看這一個動作,拿着東西說話就是準備掏錢。

(走道利索的老王,照片拍攝於2021年夏)
他的老伴兒陪着他一起賣貨,有時會提前走,後來才知道那是回家做飯,這麼多年倆人配合默契,大娘做完飯扒拉一口連忙替老爺子,有時去攤位見到大娘獨自守攤,不用合計,王老爺子回家吃飯了。
有次王老爺子嚴肅地對我說,以後啊,別叫我老爺子,本來挺年輕的,你一下子給我叫老了,革命同志永遠是年輕,小二啊,你以後叫我老王,記住沒?
我點頭。
老王是退伍軍人,1941年出生,六十年代初入伍,六十年代底復員,七十年代末從撫順煤炭公司調到鳳城,又從鳳城交流到瀋陽,2000年退休,擺攤至今。
看似簡單的時間段卻是老王整個人生經歷。
他說誰都年輕過,是不是優秀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工作崗位上為國家建設付出過微薄之力,他說不需要誰記住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貢獻與青春,歷史只要記錄這個經歷就好。
老王說話時表情沒一絲波瀾,樸素的語言盡顯一個四零後老人的底色。
談到退休狀態,他說自己不是買賣人,即便做小買賣的也不是生意人,這時能幹啥就干點啥,是活着意義的另一種體現。

(老王聊商業「機密」,照片拍攝於2022年秋)
老王的兒子在瀋陽某工廠上班,七零後,他女兒在北京打工也是七零後,不婚族。
聊起養老的話題,老王沒有掩飾的告訴我,擺攤掙多少錢重要不?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啊,也不重要,我和老伴都有老保,夠花,但得有過河錢啊,對於過河來講,每一分錢都有每一分錢的尊嚴,總不能讓兒女搭啊,兒女都是工薪階層,上有老下有小,他們擔負的是幾家子,我把我這邊整得明白點,他倆是不是少點麻煩啊?
我說您會長壽,不談過不過河。
老王苦笑,歲數大了活着每一天都挺遭罪,這種感受是你這代人體會不到的,當你感受得到的時候啊,你也像我這樣老嘍。
每次見老王我會買點東西,例如布鞋、半袖、鑰匙扣、指甲刀,都是用現金,這點現金不好整,我得提前去超市買瓶水破錢。
有次老王問我,你咋總用現金呢?現在年輕人哪有用現金的?
我沒好意思說我是特意的,因為他跟我提過有些人買完貨了說用手機支付完了,其實只是拿手機比畫了一下,錢壓根沒轉過去。
對老王來講,現金更實成些。

(衣攤主老王,照片拍攝於2022年秋)
老王的老伴兒跟我探討過一個女人一旦過了八十歲的感受,她說一個女人過了八十歲最理想的狀態就是不為柴米油鹽犯愁,不為兒女是不是孝順而較勁,如果能那樣,九十歲都不是坎兒。
她的理論能不能站住腳另當別論,只清楚我媽如果活着的話今年虛歲也不過八十歲。
大姨說人活着啊,得有奔頭,哪有不操心的人生,如果真的啥都不犯愁,活着啊,也就沒啥意思嘍。
有幸的是,砂山里和我有關聯的老人都是善良的人,不幸的是,越是一勞本實的善良人坎坷越多。

(老王重陽節出攤,照片拍攝於2022年)
3.
老韓住院了。
在家上廁所時眼睛一黑,下意識去薅馬桶旁的淋浴管,他在沒有意識之前使足力氣去拉扯能掌握平衡的「稻草」,管子砰的一聲從中間斷開,媳婦聽見響動連忙跑進廁所一把托住搖搖欲墜的老韓。
沒有那根管子,他指不定會出多大的事。
老韓被救護車拉走了,一系列檢查後醫生告訴他,去大醫院吧,這裡廟小整不了你這病。
老韓住進了總院,等着造影手術。得知他住院,老街坊鄰居們非常吃驚。

(初秋的砂山新村,照片拍攝於2022年)
老韓身體一直很好,從不吸煙、喝酒,每天從鞋攤回家用熱水泡半個小時的腳,而後在砂山新村健身器材區域鍛煉一個小時,晚上九點準時睡覺,凌晨兩點雷打不動的起夜,而後一覺到清晨五點起床。
大家想不通年齡不算大,生活有規律的老韓會得心梗、頸動脈堵塞。
二十年來他和老街坊們相處融洽,大家說他有福相能長壽,沒想到有福相的老韓被救護車拉走,差點和老譚在那頭相遇。
老譚是老韓的老大哥,按輩分講老韓該叫他叔,老譚大前年去世的,走時他剛過完九十四歲生日。
話說每年冬天,老譚坐在老韓鞋攤旁烤火是標誌性風景。
他是直性子,聽不下去大家嘮嗑了,就教育那些七十多、八十多的小老弟,別總說這個說那個的,有啥用?誰能活誰厲害,有錢有啥用?有一堆錢不如一個孝順孩子,不然你活再大有啥用?孩子身體好才厲害,孩子要是活不過你,你說有啥用?到時候啊只能自己管自己,你們一天別總扯犢子,竟整那些沒用的嗑。
他拎着二十斤的大米往院裡走,從起身拎大米的姿態看,他比我有勁。

(老譚倔強的背影與理髮匠黃師傅遙相呼應,照片拍攝於2016年冬)

(左一老譚若有所思,右一老韓展示出攤照片,拍攝於2017年冬)
老譚在我眼裡是猶如神一般的存在,他話糙理不糙,和我認識的一個九十多歲老奶奶有一拼。
4.
九十一歲的老奶奶姓李,是一名退休教師,老伴是離休幹部,有倆兒子一個姑娘,老伴每個月兩萬多的退休金,她自己每個月退休金也有六千多,倆人的收入在砂山新村來講是頂配了。
她大兒子在一家效益非常好的企業上班,二兒子部隊轉業分到了某機關,女兒去了日本,從子女「配備」講是有福之家。
砂山裡的人羨慕李奶奶,當年她推着已經不能走道的老伴下樓溜達,鄰居們會主動打招呼,夸李奶奶命好。
她會微笑地和大家打招呼,笑容裡帶着對生活長長久久的盼頭,即使老伴兒癱瘓了。
李奶奶老伴去年走了,她的狀態一天不如一天,一個月也不出來一次,頭髮實在太長了,她會下樓到理髮店理髮,理髮時她會聊到大兒子,說大兒子孝順,每周都來看她,有時候來兩次,有時候來三次,每次都買好多菜。

(小閔的手藝,自己給自己理髮,照片拍攝於2022年秋)
老街坊和她搭話。
你大兒子多大了?
四九年生的,七十三歲了。
真幸福啊,七十多歲的兒子照顧九十多歲的媽。
幸福啥啊,我上樓不用歇氣,他得歇三、四次,一身病,現在還化療呢。
好歹孝順啊。
李奶奶嘆了口氣,是孝順,可又能怎麼樣,自己管自己都費勁呢,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滋味可不好。
事後才知道李奶奶二兒子沒得早,二兒子沒了之後,兒媳婦就沒再登過家門,人間蒸發了一般。
如今孫女都十三歲了,她的記憶只停留在孩子三、四歲的狀態之中,每年都盼着過年的時候能看見孫女,給孩子拿點錢,她說孩子上學需要錢啊,可她媽連門都不登了,這是斷絕關係了啊。
改嫁了吧,不方便唄。一旁人說。
那就不知道了,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為了避免尷尬老街坊轉移了話題,大兒子孝順,二兒子沒了就沒了,你還有個閨女呢,那是小棉襖啊。
李奶奶擺了擺手,為了她出國,一家人供她這一個人,希望她出息、有發展、能幸福,供了二十年,她爹也沒了,她連葬禮都沒參加。
這不是有疫情嗎?有人在一旁連忙補充。
有疫情,死了趕不上,頭七總能趕上吧?頭七趕不上,在骨灰盒面前磕頭總能趕上吧?老頭都埋了,也沒見她回來啊。我還活着呢,她都能這樣,我死了她能什麼樣?
大家面面相覷,不再接話。

(砂山裡的孩子如今該上大學了,拍攝於2014年深秋)
臨走時,大家勸李奶奶該吃吃該喝喝,多活幾年比啥都強。
你以為像你這麼大呢小伙子?我這把歲數能吃進去啥?也就喝點粥吧,大魚大肉能消化嗎?年輕時勞動多,吃的也就多,歲數大了動的少,吃的自然就少,即使一桌子山珍海味啊,只能看看,那些都是擺設嘍,人心也都是擺設嘍。
她略微駝背,走起路來卻異常穩健,外人看來她邁的每一步都特別有力量,每一步都像在講述一個典故,講述一個九十多歲老人的江湖。
每次見她我會背着相機,但每次都不忍拿出來,從記錄角度來講,我失去的是一次次代表性的印記,但我得到的是彼此的尊重。
5.
老韓住院後,鞋攤空落落的,「盤架」老肖幫他把鞋攤內部包裹了一下,防止雨水浸泡,攤位前擺的板凳收到了牆根旮旯里。
那把老譚曾經坐過的凳子是鞋攤的靈魂,魂魄進了犄角旮旯,砂山變了天。
老街坊沒有老韓的微信也不方便在這時候電話他,一直在老肖那跟進着消息,第一次打聽得知已經準備手術了,第二次說手術取消了因為突然發燒,第三次手術仍然沒做上因為鉀偏低。
老韓微信沒有回我,我不好意思每次路過都問老肖,怕他煩,但只要路過砂山街,準會往鞋攤方向望去,每次映入眼帘的只有空落落的鞋攤和老肖孤獨的背影。

(空落落的鞋攤和鎖王老肖的背影,照片拍攝於2022年)
時間一刻不停攆着大家往前趕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像老韓這樣,生病了有人問津成了砂山人情味里為數不多的牽扯。
沒做上手術的老韓出院了,不再起早貪黑的出攤,他會在上午十點來鍾坐在鞋攤前曬太陽。
因為疫情、醫保等待期等因素,他等待着第二次住院。
中秋節前我去看他,他坐在板凳上,換了便裝,不戴帽子了,第一次見他休閒的出現在砂山新村,沒有工作干擾,只是安靜坐在攤位旁望着砂山街。
聊了一會,我把帶來的月餅遞給了他,朋友給我拿了些他自己做的月餅,我給你拿一盒嘗嘗味兒。
老韓特別高興,老李啊,你這是探望病號啊。

(等待二次住院的老韓,照片拍攝於2022年秋)

(老街坊們關注老韓的病情,照片拍攝於2022年秋)
隔天得知了倆消息,一是馬上住院了;二是他兒子沒想到在砂山有人給他送月餅,他告訴兒子,誰還沒倆朋友啊。
我聽後笑着說,叔,病不嚴重,心態得好,不管怎麼折騰,咱看好病就行。
沒啥想不開的,這都是命,還有人勸我去算算命呢,我算那玩意幹啥,這次我兒子的表現挺讓我意外的,得知我的錢分散存的,他說先不用倒騰了,押金錢替我先墊上了。
在砂山,老韓的孩子屬於優秀的,有多少子女非但不關注老人養老治病的大事,反而在需要兒女出現的時候、盡力的時候琢磨着怎麼劃拉那點過河錢。

(老韓二次住院後,老肖在攤位前打盹,照片拍攝於2022年)
我問他,你還說兒子辭職是錯誤的不?如果他不辭職能給你墊這個錢?有機會認識醫院裡的人?
老韓笑了,我是真不想給孩子添麻煩,看來我的眼光該變變了,一個時代造就一個時代的人,方式不同,目的相同就好。
老韓在鞋攤前靜靜的坐着,陽光灑在臉上,儘是祥和。

(第一次出院後的老韓,照片拍攝於2022年秋)
6.
秋日下的砂山少了夏日裡的繁華,多了一些冷色系的深沉。

(對視無言,照片拍攝於2022年盛夏,砂山砂平街)
得空去看劉老大時聊起了老韓,得知老韓住院的消息劉老大眉頭一緊,這老小子過日子最會省錢了,不抽煙不喝酒的,竟然得這病,嚴重不?
不嚴重,只是手術沒做上,暫時出院了,說是醫保的時間到了,過幾天再住。
劉老大嘟囔,歲數不大,毛病倒挺多,沒事,死不了。說完,他眯上了眼睛,也就幾秒鐘的工夫,打起了呼嚕。

(歲月如煙,照片拍攝於2022年秋)
正扒車胎的大軍見狀,喊了一嗓子,別睡啊,馬上吃飯了,小二,今天周末,整一棒子不?
我放下背包說,陪老爺子整瓶老雪,快忘了啥味了。
大軍說,趁着能喝動啊就喝點兒,趁着能樂呵啊就樂呵點兒,病來了擋不住,我要是老了得啥大病我肯定不去醫院,花那大頭錢呢,我就在家等死。
劉老大耳朵突然好使了,一聽喝酒也不困了,睜開眼睛扯着嗓子說,你能等死?你真要是快死了,你就怕死了。
我舉着啤酒瓶子,聽着爺倆掰扯着,一口老雪下肚,秋日晚霞下的砂山湧來一股清爽,湧來一股夏天沒有的涼意。
本文作者簡介
老李小二,拿着相機,碼字的寫者。軍事指揮學學士,中文專業;新聞碩士。上官文露讀書會簽約作家,曾發表多篇紀實文學、人物傳記逾50萬字,參與創作《國難來襲「九一八」延續的記憶》。著有長篇小說《黑烏鴉與白烏鴉》《水和鹽》。

本文主播簡介
孫宏博
評書大師單田芳先生入室弟子,播音主持專業副教授,播講作品《楚漢爭雄》《多血的梅花》《傲慢與偏見》《局外人》等在酷我音樂、酷我暢聽獨家播出。

主編:上官文露
副主編:何聊生
美術、製作:淺潛
責編:何小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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