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猜一猜，下面這段話講的是什麼：

「八孩父親」的自述？

不，它出自西遊第九十三回，給孤園寺長老告訴唐僧，他收留了一個被風颳來的神秘女子，然後把她鎖起來，還告訴其他僧眾她是個「妖邪」，目的就是保護她免遭「眾僧點污」(可見在長老心目中，全寺僧眾沒一個靠得住)。那女子也聰明，配合長老裝瘋，夜裡才偷偷哭泣。

西遊中，除了這位後來被證實是天竺公主的女子，還有四位女性有類似遭遇。

按時間線，第一位是高老莊的高翠蘭。

當年，高太公招婿，化成人樣、「模樣兒倒也精緻」的豬剛鬣liè上門應聘，剛開始還算和諧，沒多久豬形畢露，「會弄風，雲來霧去，走石飛砂」，嚇得全莊雞犬不寧。然後，還將高翠蘭鎖在後院，長時間不讓她跟父母見面，「更不知死活如何」 (第十八回)。

當高翠蘭覺得「這個世界不要俺了」時，取經團隊按時到達高老莊。在孫悟空眼裡，高翠蘭：

雖被那頭豬摧殘得不成人形，還是能看出「面容姣好」。所幸，她沒有精神病，也沒有被精神病。而且，不知道豬剛鬣在天上是否做過絕育手術，整整三年，高翠蘭並沒有生下一窩豬崽。

第二位，寶象國公主百花羞。某年中秋夜，正賞月的她被黃袍怪「一陣狂風攝將來……直帶至半野山中無人處」,「霸占為妻」(第二十九回)。

跟所有被擄女子一樣，百花羞也想過逃跑，想過找人傳音信，可身處窮山惡水，周圍儘是凶神惡煞，她「步履又難」，「欲要自盡，又恐父母疑我逃走，事終不明」。如果你看過《盲山》，應該不難想象百花羞的處境，最後，她「沒奈何，苟延殘喘」。

這一苟延，就是十三年，不幸的是，還給黃袍怪生下兩個兒子。

第三位，朱紫國金聖宮娘娘。

據國王回憶，三年前的端陽節，妖怪賽太歲空降祭賽國，點明要金聖宮當他老婆，「如若三聲不獻出來，就要先吃寡人，後吃眾臣，將滿城黎民，盡皆吃絕」。

身為凡人，國王無奈妖怪何，只好「將金聖宮推出」，隨即「被那妖響一聲攝將去了」(第六十九回)。

為救國救民，國王將自己的正宮娘娘推給妖怪，金聖宮也算是以一已之身救了全國百姓。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犧牲精神，跟其他被擄的女性不同，金聖宮最終「完璧歸趙」——有個好管閒事的紫陽真人，忽悠了賽太歲，讓金聖宮戴上無解的貞操帶，保住了所謂的「貞節」。

除了高翠蘭、百花羞、金聖宮，還有另一位女性，雖然不是被妖怪所掠，遭遇也差不多。

那就是唐僧他媽滿堂嬌。

滿堂嬌是丞相千金，新婚第二天，即跟丈夫陳光蕊赴任。途經洪江渡口，陳光蕊被江賊劉洪殺了，滿堂嬌想跳水殉夫，卻被劉洪一把抱住，她「尋思無計，只得權時應承，順了劉洪」，於是劉洪「穿了光蕊衣冠，帶了官憑，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

劉洪雖不是妖怪，但對於被擄的滿堂嬌來說，也是惡魔；江州不是深山，但在滿堂嬌眼裡，也是人間地獄。而不幸中的萬幸是，她雖然被劉洪搶去後生下了江流兒，但那是陳光蕊的種(咱不信謠不傳謠，確實是陳光蕊的)，此後十七年，她的子宮很爭氣，再沒給劉洪生下一兒半女。

抗爭，然後認命，這幾乎是所有被擄婦女的共同命運。特別是生下小孩後，絕大部分被擄婦女都會死心。但西遊里這些被擄的女人，不管是三年(高翠蘭、金聖宮)、十三年(百花羞)、甚至十八年(滿堂嬌)，都沒有一個跟搶了她們的男人(妖)日久生情的，一有機會，都會裡應外合置他們於死地：滿堂嬌跟兒子定計，請父親派兵來滅了劉洪，最後將他心肝挖了祭奠陳光蕊。高翠蘭讓孫悟空假扮她去抓豬剛鬣，金聖宮則演技上身，「做出妖嬈之態」，哄騙賽太歲，幫孫悟空偷到法寶紫金鈴。

最典型的還是百花羞，雖然跟黃袍怪做了十三年夫妻，也生了兩個兒子，骨子裡仍然認為人妖殊途，用她捎給父親的信說，自己是被「玷辱」了，「論此真是敗壞人倫，有傷風化」。為了洗刷這恥辱，她還希望父親派人前來「捉獲黃袍怪，救女回朝，深為恩念」(第二十九回)。

成年人的不幸，畢竟還存在着一絲選擇的可能。此類事件中，容易被人忽略的，還是既無辜、又沒有選擇的孩子。

此前多次說過，百花羞和黃袍怪生的兩個孩子，被孫悟空指使豬八戒和沙僧帶到寶象國金鑾殿上空，直接摔下，「摜做個肉餅相似，鮮血迸流，骨骸粉碎」(第三十一回)。

誰也不會想到，以正義、慈悲自居的取經團隊，會做出如此令人髮指的事。但作為兩個孩子的生身之母，百花羞對此事的態度，還是頗耐人尋味的。

之前，在托唐僧帶給父親的信中，百花羞說，被妖怪強擄到大山里之後，「無奈捱了一十三年，產下兩個妖兒，儘是妖魔之種」。請注意，「妖兒」、「妖魔之種」的措辭，已將她對孩子的態度定了調：雖是親生骨肉，但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人妖結合，生下來的只能是孽種。

所以，她最後對兩孩子的事，一句都沒有過問。

第一次讀西遊至此，百思不得其解。反過來一想，那倆孩子如果不是被取經團隊殺掉，最後母親回寶象國、父親回歸天庭，他們將何去何從？

跟父親上天？天庭絕不可能給他們戶口；跟母親回寶象國找國王外公？百花羞都口口聲聲說他們是「妖魔之種」，寶象國王怎麼可能接受兩個人妖外孫。

要不，讓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收去當什麼童子？

也不看看觀音收的都是什麼樣的妖怪。熊羆怪、紅孩兒，那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孫悟空都鬥不過他們。而這兩個孩子，除了在山上玩球，啥都不會。

那就讓他們在碗子山波月洞當留守兒童？

可以想見，長大後又是一對魔頭，特別是想到父母如此拋棄他們，還不得瘋狂報復人間？

孩子，被生下來就是你們的不幸，也是傳經-取經程序中的Bug，你們只有死，滿天神佛才省了麻煩。

所以，只將矛頭指向孫悟空是不夠的，他只不過是揣摩天意，替天行道罷了。你看他指使同夥殺小孩之後，天庭也好西天也罷，有哪位神佛表示過哪怕一聲譴責嗎？

神佛對此類罪惡的態度之曖昧，還表現在對待那些作惡的妖怪上。

首先，高翠蘭、百花羞、金聖宮、天竺公主、滿堂嬌這五位受害女性，可以這麼說，確實，沒有一位是被拐賣的。

高翠蘭一開始是被「自願」嫁給豬剛鬣，後來再被禁錮的；百花羞、天竺公主是被妖怪一陣風颳走的，金聖宮是被她丈夫獻出的，滿堂嬌是被賊人殺夫後搶走的。豬剛鬣、黃袍怪、賽太歲、劉洪等作惡者，有必要的時候，也完全可以說，她們都是被他們「收留」的，如果沒有他們這些收留者，她們或餓死荒山，或沉屍江中。

但只要是個人，都知道這種「收留」比拐賣要惡劣得多，不管發生在天上人間，哪朝哪代，都是重罪。

有誰因此而受到天譴嗎？

有一位：劉洪。他最後被帶到江邊，「活剜心肝」祭奠陳光蕊，死得很慘(附錄)。

因為，只有他是沒有任何天庭背景的凡人。

而其他幾位，先說豬剛鬣，也就是豬八戒，他禁錮高翠蘭這種犯罪行動，還是在宣誓入佛(第八回)之後乾的，領誓人還是大慈大悲觀音菩薩。佛門子弟囚禁良家女子供其淫樂，犯了多少條戒律？最後還不是屁事沒有加入取經團隊，臨走還對受害家屬撂下狠話：「丈人啊，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第十九回)

黃袍怪，原是天上二十八星宿之一奎木狼，在幹了擄掠婦女、生吃宮女等罪惡之後，也只是「貶他去兜率宮與太上老君燒火，帶俸差操，有功復職，無功重加其罪」(第三十一回)。算是對受害者有個交代，但誰都看得出，這只是罰酒三杯。因為，二十八宿的上司，可是紫微大帝，真按天條把奎木狼法辦了，二十八宿剩二十七，這天大的窟窿你給補嗎？

賽太歲，更不得了，它本來就是大慈大悲觀音菩薩的坐騎金毛犼，最後孫悟空想象徵性地打它二十棒，證明「正義雖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觀音都不同意，毫髮無損回歸菩薩胯下。

講到這裡，可能有朋友會說，那豬八戒之前為什麼只是酒後調戲嫦娥，就被判極刑，雖有金星求情，也被「打了二千錘，貶下凡塵」？

問題就在這裡。

也不想想，嫦娥什麼身份，高翠蘭什麼身份……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同樣，什麼公主、娘娘，神佛眼裡，也不過是凡人一個，是納「香火稅」的工具，被「收留」了又怎樣？沒讓你們像通天河那些被吃兒童的家長一樣跪在泥沙里感恩，已經很照顧你們的情緒了【傳送門】。

這一切，都有一個大前提，就是本專欄一直深挖的，傳經——取經，是神佛間的一盤大棋，幾乎所有的妖怪，都是領了任務下來的。豬八戒說過，老子在山裡吃幾個人都沒神敢嘰嘰歪歪，「收留」個把良家婦女又怎樣了？

再說了，如果這些妖魔不搶媳婦，就永遠沒有媳婦；如果哪個山洞永遠不搶媳婦，那個山洞就消亡了；如果那個山洞消亡了，西遊那一關的任務誰來完成？

為了服從這大局，你們這些凡間女性就忍忍吧，得救了就感恩，永遠不見天日，那就認命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