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基金經理做的時間夠久，難免犯錯。
比起現在許多國內基金經理跌倒在預警線前的誠惶誠恐，連續跑贏標普500指數15年的基金經理比爾米勒在2006年開始掉入天坑的經歷，可能更富有戲劇色彩。
起初，米勒就像塔勒布筆下沾沾自喜的火雞。在《財富》雜誌親封「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資金經理」之後，他泰然自若，淡定承認自己2003年時因追求收益沒有入能源股，從而錯失了2006年能源股行情，甚至強勢發言：「我們喜歡持有的股票（亞馬遜、聯合健康）。今年表現差的，正是未來表現好的。」[4]
但《巴倫周刊》毫不客氣地指出了米勒2006年的業績為何萎靡不振的另一種原因：那年夏天，米勒買了一艘235英尺的遊艇，名叫「烏托邦」[1]。言下之意既隱晦又明顯——當一個本應選股的基金經理轉而選擇如何購買高端玩具、布置海上客房的時候，他的基金差不多要跌了。
不過，當連勝標普的記錄在2006年終止時，比爾·米勒並沒有因此沮喪，他保持着一貫的自信，昂着頭迎來着裂開的10年。
01
裂開
歷史總是偏愛勝利者，就像2008年的次貸危機，我們常常對很多大空頭苦盡甘來的故事印象深刻，卻常常忽略了那些犯過錯的人，比如比爾·米勒。
為了給「王者歸來」做鋪墊，米勒在2006年8月公開了自己未來的思路：房地產市場2006 年的降溫使得房屋建築商不景氣，但房地產市場糟糕時期可能已經過去，明年很可能會反彈。所以，他的基金擁有 Pulte Homes、Centex 和 KB Home等地產股。
在2007年第三季度，他大量買入貝爾斯登，這家公司在次級抵押貸款上大舉押注，投資者擔心樓市問題蔓延，米勒卻無視了7-8月的震盪，認為是投資者對房地產和信貸市場過於悲觀。
第四季度，隨着金融股下跌，他「逆向抄底」美利堅，買入美林證券、華盛頓互惠銀行、美聯銀行和房地美，把他心目中的美股核心資產配了個遍。第二年硬是把AIG、房地美這些將在金融海嘯中差點被拍死的大傢伙統統加了個倉。到2008年 6 月底，米勒的集團持有5300 萬股房地美股票，約占公司的8%。
看到這裡，就不難想象，次貸危機里的米勒是如何裂開的。
槓桿率頗高的貝爾斯登在貸款人紛紛跑路後迅速破產，摩根大通奉命於危難之際，勉強以2美元每股收購之，讓米勒大虧了一把。更慘烈的是，9月雷曼崩盤前夕，財政部宣布將接管房利美和房地美，使得私人股東的股份幾乎一文不值，一周內房地美的股價跌至不到 1 美元……
根據 Morningstar 數據，米勒管理的美盛價值信託基金（Legg Mason ValueTrust）給投資者造成了58%損失，比標普500指數的跌幅還大20%，一年內規模下降了74%，導致米勒作為董事長的公司 Legg 股價下跌75%。王者還沒有歸來，就跌落在了半路上，米勒的管理規模直接從770億美元跌至8億美元[12]！
如此慘不忍睹的血虧，讓投資者直呼：「我為什麼不把錢扔出窗外點火燒了[5]？」
晨星放出的「比爛」數據 ， Morningstar
「任何購買決策都是錯誤的，這太可怕了[5]。」米勒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在一個私人俱樂部吃午飯，他背靠牆坐着。這是他在 1970 年代擔任美國陸軍情報官時養成的偏好，也似乎是一個尋找安全感的動作。
究其原因，是米勒過去的輝煌給予他太多依賴過往路徑的信心。
1984 年，米勒先生拜訪了富達傳奇投資經理彼得·林奇，並被建議多看看房利美。就像次貸危機前一樣，當年抵押貸款公司的投資組合中就充滿了問題貸款，無數華爾街交易員都押注它會破產。但米勒說，壞賬很快就會從賬面上滾下來，這家政府支持的公司能夠以優惠利率借款，而且其低成本結構將使其獲得巨額利潤。
而後在 1990 年和 1991 年的儲蓄和貸款危機期間，米勒繼續投資房地美以及陷入困境的銀行等等，使得金融業在他的投資組合中占比 40% 以上。這些股票最終將美盛價值信託推到了業績排行榜的首位，並在1996年上漲了 38%，超過標普 500 指數 15%。
當米勒在 2005 年賣掉房利美時，他已經賺了50倍的收益。但這該死的肌肉記憶也害了米勒。
每當市面上對某個公司有負面情緒，他都會趁機利用人們的恐慌和疏忽來找尋公司亮點，決定是否藉機在股價下跌時購買股票。這種困境反轉的思路，讓他在2007年第四季度買入金融股的時候，就公開跟投資者舉了1990年的成功案例：「有時市場模式會重複出現，你要相信你以前見過的，財務似乎已經觸底了。」
當有人問米勒，什麼時候會發覺自己抄的底是錯的，米勒一臉不屑：「當我們再也無法獲得報價時。」換言之，也就是股票價格為零的時候。
然而歷史並沒有迴響，業績的暴跌令美盛帝國搖搖欲墜，在這波贖回潮中米勒不得不賣出心愛的亞馬遜。「給客戶賠錢，員工因為我搞砸而失去工作，我只能默默承受痛苦。」米勒飽受壓力，體重增加了40磅。
在跌落谷底時，米勒第一次如此深刻的反省：「從第一天開始，我就沒有去正確評估這場流動性危機的嚴重性，我沒有考慮到危機會如此嚴重，以至於一連串曾經非常強勁的公司接連倒閉。我很天真[5]。」
但在這種危機時刻，米勒也顯示出了自己的堅定立場——與亞馬遜相比，所有身外之物此時都沒有意義。米勒賣掉了心愛的遊艇，然後很快就在自己的個人賬戶中買回了亞馬遜[13]。
02
奔私
經歷大起大落的米勒能夠東山再起靠的並不是改過自新，而是隨性。
對於 Legg Mason 來說，米勒業績的下滑導致每年數億美元的管理費收入人間蒸發，這對任何一家基金公司來說，都是最敏感的損失。自 2008 年金融危機以來，他一直在全力投資，不留現金在手邊，因為「這會意味着更高的未來收益率。」[6]
米勒的淨值圖堪比如今的木頭姐， Seeking Alpha
米勒的好友戴維斯說：「米勒想獲勝。金錢雖重要，但創造紀錄更重要。」其實米勒承認過，在連勝的最後幾年裡隱退必然是個非常聰明的想法，但他馬上補充，他沒這個想法。
在金融危機中折戟後，米勒鐵了心要復活，他只有背水一戰。
很快，米勒趕上了 2009 年大幅復甦，價值信託基金回報率40.6%，機會信託基金回報率83.1%[9]，但這基本上沒有被財經媒體注意到，畢竟華爾街日報在2008年12月才發布了一篇標題為「選股者的失敗」的文章，用宏大的敘事描繪了比爾·米勒的潮退，打自己臉是不可能的。
米勒並不介意，他在後續幾年裡選擇了遠離聚光燈，走上了「公奔私」的道路，與國內許多公募明星經理不同的是，他的離開並不是處於人生的高光，而是低谷。
他相繼卸任了價值信託基金投資經理一職，離開了服務35年之久的美盛基金，然後低調地用2009年至2016年攢下的錢創辦了米勒價值合夥公司（Miller Value Partners）。
米勒機會信託基金十年走勢，縱坐標為：假設基金成立時（2009 年 2 月 3 日）進行10,000 美元投資的表現， Miller Value Partners
米勒把幾乎所有除人事決策和投資管理外的事情都外包了出去，還拒絕了大多數演講和採訪的邀約。他有意將自己的公司打造成投資合夥企業，他的兩個兒子共同管理20億美元，包括由兒子比爾·米勒四世管理的價值 1.85 億美元的共同基金 Miller Income，以及價值 8300 萬美元的對沖基金 MVP1。
米勒在為數不多的採訪中說，在美盛的時候他必須花費精力投入到擴大規模，而現在他在用自己更喜歡的方式為自己工作[10]。
更有趣的是，2016年2月，米勒在採訪中主動告訴CNBC，他的基金在一個月里就損失了 20%，亞馬遜也在過去一個月跌了18%。比起世紀初的自信，此時的米勒倒是直面起了自己的虧損，而不是靠販賣雞湯和萌混過關。
他說，「雖然歷史上 85% 的時候，石油下跌會伴隨股市上漲，但在現在的市場上，情況正好相反，但我們不擔心，依據歷史規律，油價跌對美國總歸是有利的。」米勒這句話雖然表現了他跑輸的原因在於宏觀環境，但是他本性里喜歡把過去案例應用到當今的習慣並沒有改變。
或許這就是從業四十年的人不能逃脫的陷阱：時間並不總是基金經理的朋友，卻總是一次又一次洗刷你的真面目。
03
復活
2019年以來，關於比爾·米勒又站起來了的報道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各種讓人眼饞的回報率似乎都在證明比爾·米勒的「復活」，譬如從新冠疫情引發的2020年3月23日的市場低點到2021年3月31日，Miller Opportunity Trust回報率為201.7％[16]。
他今年一月在 WealthTrack 的視頻採訪中毫不隱晦地透露自己的成功秘訣：與加密貨幣密切相關的投資現在占他個人資產的 50%，另外50%是亞馬遜[2]。
亞馬遜是比爾·米勒的老朋友了。米勒認為他在亞馬遜上的成功要歸功於他受過的哲學訓練，還因此給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哲學系捐贈 7500 萬美元，是迄今為止給全世界哲學系捐款最大數額的紀錄保持者。
「人們錯過了亞馬遜，因為他們說它不賺錢，而社會心理學家已經展示了人群的行為方式，人們重視戲劇性信息而不是非戲劇性信息，還過於短期導向……這都是我們試圖利用的。如果不是攻讀哲學，我懷疑自己不會像現在這樣成功[10]。」
飽受華爾街詬病的是亞馬遜的財技。2001年一季度亞馬遜報告業績預虧7600萬美元，實際上依據GAAP準則，漏掉了一筆2400萬美元的淨利息費用、一筆1.14億美元的重組費用以及關閉一座倉庫的費用，亞馬遜真實淨虧損為2.34億美元[15]。此前，彼時還如日中天的雷曼分析師表示亞馬遜的信貸，「極其疲弱，不斷惡化」。
但米勒傾向於屏蔽這些會計信息，他看到的是亞馬遜潛在的經濟價值。當被問到亞馬遜值多少錢時，米勒的回答是：「價值連城[15]。」
比如電商模式——客戶下單後，亞馬遜在立即獲得收入的同時，可以等50天後再付錢給供應商，除了資本支出比實體零售低外，還保證了現金流；同時，亞馬遜從賣書到賣電腦，隨着單價上升時，物流成本還會下降。
最重要的是米勒看到了互聯網規模效應的本質，亞馬遜在國外也經營得很成功，在全球擁有2500萬客戶，即便別的電商可以同樣依靠燒錢來吸引客戶，但最終沒有人像亞馬遜一樣，招攬到了這麼多用戶。
米勒在80多美元時開始建倉亞馬遜，邊跌邊買，平均成本只有30多美元，並以此長期持有了20年。
相比亞馬遜更風騷的是對比特幣的投資。米勒2014年開始收購比特幣，當時每個比特幣大約在300美元，2017年米勒在自己的對沖基金建立5%的數字貨幣頭寸時，比特幣平均只有500美元。如今比特幣價格44000美元，米勒賺了近百倍收益。
值得一提的是，當比特幣在去年底飆升至基金資產的 50% 以上時，米勒清倉了比特幣，並將 95% 的資產私有化為股東個人資產。2019年1月，比特幣僅占米勒所有基金的2%了。這也就是，米勒聲稱自己將近50%的個人投資和比特幣掛鈎的來由。
「我不是比特幣多頭，而是觀察者，」米勒似乎在澄清什麼， 「這是一個引人入勝的技術實驗，可能會失敗，可能會讓資產清零。但如果不失敗——而且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失敗——那這就會是一筆小概率大賠率的投資。」
米勒還不忘在CNBC的採訪時也補上一句：一般投資者，（在比特幣上）只會投入1%左右實現風險分散即可。此刻鉛華洗盡的米勒，看上去似乎也學會了把狠話收着說。
但作為一個骨子裡的放狠話愛好者，米勒頓了頓又說道：「一般投資者應該捫心自問，你的投資組合中有沒有一項標的，滲透率非常非常低，還有與眾不同的特質，還是能漲10倍、50倍的金融巨災保險服務？答案是：沒有。」
熟悉的話語，熟悉的自信。翻譯過來就是，你們都不敢把50%資產牽扯上比特幣，只有我敢。
04
尾聲
這樣的比爾·米勒，難免會讓旁人覺得這就是一個裝腔作勢，自命不凡的禿頭老胖子。
而米勒的複雜，確實也無法用一種特定風格來概括。他既會抄底低估值的花旗銀行，也會買入高估值的谷歌；既能快速拋售美聯銀行，也能長期持有亞馬遜20年。和一般商學院出身的投資大師不同，他是一位哲學博士，在他眼裡，投資的世界也長期處於辯證統一的狀態。
米勒是一個實用主義者，他並不會信奉絕對的標準，他更喜歡把想法和行動建立在有效的過程上——不管是什麼，只要能幫助人實現目標。在他的框架里，無論是深度價值，還是景氣驅動，甚至是賽道投資都可能變成投資工具。
反過來想，要想連續15年都跑贏標普500指數，不懂得八面玲瓏，僅靠一種風格是完全不可能辦到的。
然而這在米勒身上又是矛盾的，看似能夠不斷擯棄陳腐的觀念，但是在一段時期過於成功後，他又會間歇性陷入過去的路徑依賴。只有一件事，他自始至終棄之如敝屣：預測市場是浪費時間。
2021米勒三季報繼續強調預測是浪費時間
正如比爾米勒所說：「那些把投資組合建立在預測基礎上的人，本質上是在某些容易產生巨大預期差的要素上押注。」所以這也不難理解，米勒依據自己的產業洞察，亦或是過去的歷史經驗對當下進行辯證的思考——精準的把握現在，就已經預見了未來。
當然，對於米勒來說，他還沒有到達結局。若米勒再一次跌倒，他還會想法子爬起來，循環往復，再用他鮮明的個性譜寫或許讓你覺得似曾相識的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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