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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烏衝突,是北約東擴導致俄羅斯暴力回應的結果,美國及其歐洲盟友對這場危機負有重大責任。這是美國政治學家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近期發表的旗幟鮮明的觀點。作為當代美國外交政策最知名的批評者,他這番與歐美主流輿論不同的表態,立刻引起了巨大爭議。著名雜誌《大西洋月刊》的評論家阿普爾鮑姆(Anne Applebaum)表示,米爾斯海默為普京提供了一種說辭,即俄羅斯引發衝突不是因為貪婪和帝國主義,而是為了應對西方對俄羅斯的威脅。事實上,3月1日,俄羅斯也確實引用了米爾斯海默的觀點,在社交媒體上為自身辯解。◎俄羅斯政府發布的推特。
圖片來源:Twitter@MFA Russia
不過,米爾斯海默的觀點不是突然蹦出來的,早在2014年烏克蘭危機時,他就指出,危機的主要原因在於西方。這次俄烏衝突,他強化論證了自己的觀點,而他與其他國際關係學者的爭論,則引導着更多人開始重新思考,俄烏衝突的根源,到底是什麼。米爾斯海默認為,目前俄烏衝突的緣起,最起碼要追溯到2008年4月。當時,一場北約峰會在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舉行。會後,北約發表聲明,提出烏克蘭與格魯吉亞可能成為北約的一份子。對此,俄羅斯的態度鮮明。他們認為,北約繼續東擴,會威脅到俄羅斯的利益乃至生存,故無法接受。早在1995年的一次演講中,時任俄羅斯總統葉利欽就明確表示,俄羅斯反對北約的過度擴張:「堅持要擴張北約的人,正在犯下一個重大的政治錯誤。戰爭之火有可能會在整個歐洲爆炸。」而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對葉利欽的表態,亦採取了偏向於協商的柔和姿態:「我們正努力促進歐洲的安全和穩定。我們不希望出現任何令緊張局勢加劇的事。」◎1995年,葉利欽和克林頓。
圖片來源:Wikipedia
但是,時間證明,克林頓的姿態只是假象。現實是,北約的東擴之路持續推進。1997年,北約第一次東擴,波蘭、捷克和匈牙利加入北約。2004年,北約第二次東擴,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亞、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七個國家加入北約。至此,北約多個成員國的領土與烏克蘭接壤,烏克蘭已成為北約與俄羅斯之間的最後一道屏障。如果烏克蘭也加入北約,成為頂在最前方的橋頭堡,那麼俄羅斯將徹底失去與北約之間的緩衝區。
◎冷戰結束後,北約成員國不斷增加。
圖片來源:Wikipedia
當然,矛盾不止在北約擴張上。還有歐盟擴張,以及烏克蘭成為親美的自由民主國家。簡而言之,俄羅斯與三方——作為北美和歐洲聯合力量的北約、作為歐洲主體力量的歐盟、作為西方最強力量的美國,都不甚融洽,它不可能接受烏克蘭倒向其中的任何一方,進而對俄羅斯構成威脅。所以,米爾斯海默指出,俄羅斯面對的,實際上是西方對烏克蘭三管齊下的戰略。這三個方面中,俄羅斯能接受的只有半個,即「親美的自由民主國家」中的後半部分,自由民主國家。如果烏克蘭只是一個中立、採取民主制度的國度,俄羅斯或許可以接受。但加入北約、加入歐盟和親美,這三種會讓烏克蘭直接投入西方懷抱的情況,俄羅斯絕對無法容忍。那麼,既然俄羅斯如此堅決,西方為什麼還要嘗試讓烏克蘭加入北約?可米爾斯海默提出,讓烏克蘭加入北約,並非是為了遏制俄羅斯。更可能的情況是,在2014年之前,西方並未將俄羅斯當成一個真正的威脅來看待,在外交事務上過於理想化,誤判和忽視了俄羅斯的關鍵利益。他指出,這與時代有關。冷戰時期與蘇聯解體之後,西方世界的外交目的和策略,完全不同。◎2019年2月21日,米爾斯海默在華盛頓特區由政治、經濟和社會研究基金會組織的小組討論中發言。
圖片來源:The Intercept
冷戰期間,作為西方領導者的美國,會通過外交乃至軍事介入的手段,推翻某些有威脅的國家領導人,哪怕是民選國家。米爾斯海默說,這樣做的理由是:「因為對他們的政策感到不滿。這就是大國的行為方式。」
一個最典型的例子是智利總統阿連德(Salvador Allende)。阿連德在1970年通過民主選舉成為總統,之後對國家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社會主義改革,提升工人待遇,將部分企業和智利的命脈——銅礦收歸國有,與蘇聯和中國維持着相對良好的關係。美國認為智利對自身形成威脅,於是進行制裁和封鎖,致使智利經濟崩潰,軍隊權力激增,最終皮諾切特(Augusto Pinochet)政變殺死了阿連德,智利由軍政府接管(詳見我們之前的文章《一場地鐵票漲價引發的舉國劇變》)。此過程中,美國沒有直接下場。但前國務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後來承認,美國在智利創造了適合政變的條件。◎智利總統府拉莫內達宮前的阿連德雕像。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這一期間,西方的外交策略高度現實化,通過採取各種方式與蘇聯競爭,以占據上風,證明自身的制度與影響力更勝一籌。蘇聯解體後,西方贏得了冷戰勝利,美國成為了世界上的唯一單極,證明了自身的優秀,甚至一度讓人覺得「歷史已經終結」。而完成這種變化後,美國在外交方面,同樣發生了轉變,從現實向理想的方向轉化。美國對於自身的民主制度產生了一種更深層次的認同和自信,並且開始致力於對民主制度進行廣泛傳播,推動各國民主化。米爾斯海默對此形容道:他進而指出,無論是北約擴張、歐盟擴張,還是想將烏克蘭和格魯吉亞變成自由民主國家,在2014年之前的主要目的都是希望在歐洲創造真正的和平,而非為了遏制俄羅斯。因此,哪怕俄羅斯態度堅決,西方在2014年依然嘗試將烏克蘭更大程度地民主化。◎2014年,基輔獨立廣場上的大規模抗議集會。
圖片來源:Wikipedia
然而,這種單極時代的策略,很大程度上不重視現實和差異,故而可能會帶來某些災難性後果。在現實中,我們也看到了後果:由於俄羅斯的訴求沒有得到足夠尊重,烏克蘭危機爆發了。親俄的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下台,俄羅斯趁機出兵並占據了克里米亞,烏克蘭加入北約的進程中斷,西方對俄羅斯進行嚴厲的經濟制裁,最終一地雞毛。西方輿論的主流觀點將責任歸咎於俄羅斯,認為烏克蘭危機是俄羅斯進行的一場徹頭徹尾的入侵。普京之所以要吞併克里米亞,是為了讓俄羅斯重回蘇聯時代的強盛。為此,他可能會繼續向烏克蘭及東歐其他國家下手。◎部分媒體曾強調過普京說的一句話:「誰不懷念蘇聯,誰就沒有良心。」但米爾斯海默指出,這句話還有下半句:「誰想回到蘇聯,誰就沒有腦子。」
圖片來源:Wikipedia
但是,米爾斯海默認為,這是一套編造出來的說辭,是為了逃避西方在烏克蘭危機中理應承擔的責任。西方普遍認為,烏克蘭是否要接受西方,是否要加入北約,應該是烏克蘭本國的事情,俄羅斯不應越過這條界限,進行干涉。烏克蘭危機這類事情,是無法用帝國主義或誰對誰錯來概括的,因為它關乎大國政治。任何一個像烏克蘭這樣,緊鄰俄羅斯這種大國的國家,都無法逃脫開俄羅斯的態度,誰要挑戰底線,就會遭到報復。事實上,經歷過冷戰的美國當然能理解這一點,畢竟他們曾經也做過類似的事。但當下西方政治精英們認為,冷戰時那套現實主義的目光,在冷戰後已經過時了,不再有什麼價值。米爾斯海默認為,這是因為他們太過相信:「歐洲可以在法治、經濟上相互依存,以及民主等自由主義原則的基礎上,保持完整和自由。」當前的俄烏衝突,正是2014年烏克蘭危機的延續和加劇。◎2014年2月18日,烏克蘭的抗議者在基輔與政府軍作戰。
圖片來源:Wikipedia
西方雖然意識到俄羅斯的威脅,並有所針對。但總體上,他們的關注點依然與十分理論乃至理想化的東西有關,諸如民主、道德、小國主權等,而脫離了國家博弈的現實。這從俄烏衝突爆發後,西方輿論場域中的普遍的震驚與困惑中也能清晰地看出來。因此,俄烏衝突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認知與現實的錯位而導致的衝突。那些理想化的概念,沒有人否認它們的價值和重要性,但在米爾斯海默看來,指望它們能在當前的大國政治中發揮決定性作用,就未免有些天真。米爾斯海默公開發表意見後,如文章開頭所言,質疑聲立刻襲來。諸多質疑中,最主要的一種,是認為他在為俄羅斯張目。因為他的說法,與俄羅斯的官方聲明有一定相似性。不過,也有一些學者並沒有從立場的角度,對米爾斯海默展開批評,而是在事實層面,與他進行辯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是芝加哥大學的國家關係學家保羅·波斯特(Paul Poast)。他對米爾斯海默的批評,並沒有採取全然否定的態度,而是先對米爾斯海默的看法表達了三點支持:第一,他同意俄羅斯自20世紀90年代就表示,將視北約東擴為挑釁俄羅斯,而美國也了解這一點。第二,他同意俄羅斯在2008年攻入格魯吉亞與布加勒斯特的宣言有關,俄羅斯在2014年奪取克里米亞與歐洲議會在烏克蘭的革命有關。第三,他喜歡米爾斯海默的論點,即雖然一些國家可能認為自身的行動是良性的,比如北約擴張對加入的成員國有益,但並非所有國家都會如此認為。◎2014年8月20日,一名俄羅斯男子站在用烏克蘭國旗的顏色重新修飾過的蘇聯風格星星上拍照。
圖片來源:Foreign Affairs
表達支持後,波斯特調轉筆鋒,寫下了更加重要的三點異議:其一,他認為米爾斯海默的看法剝奪了東歐諸國的自主性。簡單來說,他認為北約東擴並不是北約強行推動的,而是東歐和北歐諸國(特別是波羅的海三國)主動靠攏的。1991年,蘇聯解體,波羅的海三國(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正式獨立。隨後,他們很快嘗試加入北約。◎波羅的海沿岸的國家。
圖片來源:Twitter@ProfPaulPoast
其中,最為積極的是立陶宛。立陶宛政府直接給北約寫信,申請加入。時任立陶宛國防部長布特克維齊斯(Audrius Butkevičisus)說:「我們需要嘗試的是,對不可能之事保持一個可能的願景。」面對主動申請,北約中的北歐國家,尤其是丹麥開始提供幫助,並於1991年11月推動了「瑪麗港宣言」(Mariehamn Declaration)的發表,其中明確提出:「北歐國家應積極尋求影響歐洲和其他地區的發展......在波羅的海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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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Twitter@ProfPaulPoast之後,隨着90年代巴爾幹戰爭爆發,在以丹麥為首的北歐國家與其他歐洲國家的幫助下,愛沙尼亞、拉脫維亞和立陶宛組建了波羅的海維和營,參與到維和行動中。他們開始從西方獲得物資,重建軍事力量,在北約重視的巴爾幹地區進行演練,同時給美國發出信號,證明他們已經做好了成為北約成員國的準備。故而,波斯特認為,對北約來講,東擴很大程度上是一個被動性而非主動性的過程。最初推動的並非是美國,而是東歐諸國本身。其二,他認為俄烏之間的矛盾非常長久,它們的關係在冷戰後一直非常緊張,發生衝突有更多的內部原因。比如1995年,羅曼·拉巴(Roman Laba)就說,自1991年之後,俄烏邊界已成為「歐洲最重要的政治邊界」。◎1991年12月8日,烏克蘭總統克拉夫丘克(Leonid Kravchuk)和俄羅斯總統葉利欽簽署了解散蘇聯的《貝拉維扎協議》。1993年,上文提到的米爾斯海默在一篇文章中,也談到「俄羅斯與烏克蘭的關係一直不好」,「烏克蘭無法用常規武器抵禦擁有核武器的俄羅斯」,而且包括美國在內的任何國家,都難以給予烏克蘭「有意義的安全保障」。這很大程度上,是由於烏克蘭的地理與文化,令它處於東西方之間的「斷層」位置。正如學者米切爾(Lincoln Mitchell)談到的:「西半部是波蘭,東半部是俄羅斯,兩個方向都在對基輔進行撕扯。」同時,由於烏克蘭本身的人口、土地與工業實力,其在蘇聯中的重要性僅次於俄羅斯,俄羅斯不會願意割捨它,會儘量對其繼續施加影響。這兩個方面,使得烏克蘭一直是潛在的「冷戰後爆發點」,矛盾在過去三十年中,不斷加深。其三,他認為米爾斯海默的說法淡化了普京確實存在的帝國主義傾向。2月21日,在俄羅斯發起「特別軍事行動」前,普京的講話中,他提及根據歷史,烏克蘭的土地實際上屬於俄羅斯,烏克蘭是由列寧和斯大林創造的,之前從未有過穩定的國家傳統。◎會議中的普京。
圖片來源:AFP
在這之前,無論是2021年發布的一篇關於烏克蘭歷史的署名文章,還是2005年的一次演講,普京都表達過類似含義的聲明。他在演講中說:「蘇聯解體是一場重大的地緣政治災難。(這場災難中)我們數千萬的公民和同胞發現自己位於俄羅斯的領土之外。」
「從歷史來看,無法想象烏克蘭與俄羅斯會分裂,成為兩個獨立的國家。」顯然,普京認為烏克蘭應該是俄羅斯的一部分,兩者分離只是由於一種歷史的偶然。而這樣一種偶然產生的國家,在2014年亞努科維奇下台後,還不斷親近西方,威脅俄羅斯的邊疆,實在是令人難以容忍。這些表態,顯然容易讓人感到一種潛在的侵略性,感到普京有意重建,至少是部分重建曾經輝煌的俄羅斯帝國。這並非空穴來風,事實上,普京也一直有這種偏向,他有意重建,至少是部分的俄羅斯帝國。◎曾經的蘇聯與蘇聯加盟國領土。
圖片來源:Twitter@ProfPaulPoast
依據三個主要的異議方面,波斯特認為,北約擴張不是俄烏衝突的根本原因,擴張並非在創造緊張局勢,只是令一個本就緊張的局勢有所加劇。然而,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如果俄烏衝突並非由北約擴張引起,那麼是什麼引起了它?這是一套原型來源於一戰時期的理論。學者迪金森(G. Lowes Dickinson)提出了這一理論的核心要點:戰爭發生的原因,是國家間尋求對彼此統治的內在願望。之後,米爾斯海默充實了該理論,並將重點放在區域統治上。他指出,任何國家在國際政治中都希望達到一種理想狀態,即自身可以主宰自身所在的一整片區域,並確保沒有其他國家可以控制該區域,以保障其利益不受到侵犯。兩個適用該理論的典型案例,是美國的門羅主義和冷戰時期的蘇聯。門羅主義提出歐洲列強不應再殖民美洲,或涉足包括美國和墨西哥等美洲主權國家的事務。而對於歐洲各國之間的爭端,或各國與其美洲殖民地之間的問題,美國則保持中立。但如果有戰事發生於美洲,美國將視之為一種敵意。◎詹姆斯·門羅(James Monroe,1758 - 1831),美國第五任總統,在任期間提出了著名的「門羅主義」。
圖片來源:Wikipedia
這意味着美國對美洲這一區域統治的強化,它強調的是美國認為自身不容侵犯的核心利益所在。對於被視為戰略緩衝地帶的東歐,蘇聯也採取了類似的策略,即為了對抗北約,拉攏東歐國家成立了華約,並獲得領導權。可是,由於種種因素,蘇聯維持華約的成本太高,無法承受,最後走向了解體。到了俄羅斯時期,普京依然存有這種意願,維護地區上的主導地位,對東歐施加影響。但俄羅斯的能力相比蘇聯,更加不足,以至於只能將進攻性的區域統治範圍不斷收縮。最終只剩下烏克蘭等少數接壤國家,作為維持區域統治上的影響力,不能再後退的核心利益。不出意外,波斯特提出自己的看法後,同樣引起了一些人的支持與另一些人的反對。事實上,無論是米爾斯海默與波斯特,他們的看法都只代表自身的觀點,提供給人們一套可以參考的說法。看到這裡,你可能會想,是不是我們也要批駁米爾斯海默與波斯特,再給出一套關於俄烏衝突的看法?我們準備探討的是另一件事——關於討論。當然,與波斯特有關。除卻表明自己的態度,他還提供給了人們一個與爭論對錯不同的思路。他在社交媒體上,對整個俄烏衝突的歷史以及核心事件進行了復盤和整理。◎波斯特在推特上的說明。
圖片來源:Twitter@ProfPaulPoast
而這些,可以轉化、總結成十個針對俄烏衝突的關鍵問題:第一,俄烏衝突已醞釀了很久,自20世紀90年代初以來,該地區的觀察家就看到了雙方之間的問題。那麼,哪些因素令烏克蘭最終成為冷戰後歐洲的衝突爆發點?第二,有人說,西方在冷戰後推動北約擴張,加劇了緊張關係。有人說,美國向俄羅斯承諾,北約永遠不會擴張。事實真的是這樣嗎?第三,無論美國是否有過承諾,在波羅的海諸國加入北約後,擴張已經發生。它是怎麼發生的?過程是什麼?第四,2014年以來,烏克蘭危機一直沒有徹底解決。一些人認為,這場戰爭實際上是一場內部代理人戰爭的升級。美國扶持的代理人獲勝,烏克蘭開始高度依賴美國,甚至特朗普被彈劾也與此有關。這是真的嗎?烏克蘭有多依賴美國?第五,很多人認為普京是一個獨裁者、新時期的沙皇。他真的是嗎?普京個人的意志對俄烏衝突有多大影響?第六,衝突已進行了一段時間,它的後續發展會如何?普京的目標到底是什麼?第七,俄羅斯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核威懾,這場戰爭可能演變成核戰爭嗎?第八,過去200多年當中,全世界所有重大戰爭,俄羅斯基本都有直接參與。這是否意味着俄羅斯跟戰爭有什麼特殊聯繫?第九,目前俄烏衝突給人的感覺有些特殊,這場戰爭真的是冷戰結束後最特別的一場?它和海灣戰爭、阿富汗戰爭有什麼本質區別?第十,制裁導致了俄羅斯經濟混亂,全球能源市場動盪。俄羅斯在全球市場中的地位如何?未來俄羅斯與全世界的經濟,可能走向何方?◎2022年3月7日,美國全國平均汽油價格上漲到每加侖4.06美元以上,是自2008年7月以來的最高價格。
圖片來源:AP
實際上,如果我們單獨去看某一位學者對俄烏衝突的分析,大概會覺得,他說的非常有道理,甚至認為那就是事實。在全世界的社交媒體上,我們也可以看到,無數人堅定秉持着某一種觀點,用「俄烏衝突的發生,就是因為......」這樣的句式,來進行一種站隊式的爭吵。然而,如果我們真的使用某種看法,試圖解答一些核心問題時就會發現,其中總有部分問題,難以得到十分完善的回答。或者說,某一種看法,可以幫我們理清一個方面的主線,看到衝突的部分真相。某種理論可能會適用於某一方面,但它未必代表着解讀一個重大事件的絕對正確,我們越來越難以用某種理論來徹底解釋清楚像俄烏衝突這樣重大的地緣政治問題。這種時候,大概需要進行一種轉變,完成一種從「宏大敘事」到「多元建構」的轉變。美國文學理論家卡勒(Jonathan Culler)在《文學理論入門》一書中,在探討「文學是什麼」這一問題中,曾表示任何人都難以給文學下一個準確的定義。◎《文學理論入門》沒有介紹大量的概念和定義,也沒有講述不同學派之間的爭鬥,而是在通俗易懂地解釋了「什麼是理論」的基礎上,勾勒出了理論所倡導的關鍵流變,引導讀者自己思考更深入的內容。
出版時間:2013年
也就是說,我們很難對「文學是什麼」獲得一個共識性或真理性的解答。但這不代表人們不能試着接近它。不過,這種接近採取的並非是下定義的方式,而是描述的方式,即文學可能有哪些特徵,亦或什麼樣的特點與文學相關。這種思路,或許可以遷移到我們看待俄烏衝突乃至各種地緣政治問題上。於是,「俄烏衝突的根本原因是什麼」這一命題,就可以轉化為「導致俄烏衝突發生的因素都有哪些」。例如,在此前的《全世界都在看着普京》文章中,就談到了從近代沙俄時期,到蘇聯時期,再到俄羅斯聯邦時期,俄羅斯存有一種傾向,即「戰爭」與俄羅斯民族高度親和。(詳見我們之前的文章《全世界都在看着普京》)俄羅斯面對的各種問題,都可以通過外部戰爭來試圖解決,甚至形成了一種習慣。從19世紀中葉到沙俄被推翻,俄國參加的超大規模戰爭就起碼有3次(克里米亞戰爭、日俄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侵略其他國家中小規模戰爭更是不計其數。◎日俄戰爭期間,俄羅斯士兵在穆克登與日本人作戰。
圖片來源:Wikipedia
蘇聯參與到了二戰當中,當二戰結束,核武器出現後,俄羅斯人無法再通過「三年一小打,十年一大打」,趁着間歇期進行經濟恢復的方式,來緩解國內矛盾。可面臨冷戰的壓力,他們還是採取了軍事先行的思路,裝備不斷生產、堆積如山,卻根本沒有用武之地。由於國內矛盾難以得到緩解,蘇聯最終開啟了阿富汗戰爭,隨之走向了崩塌。普京雖然吸取了蘇聯的經驗,但一定程度上仍在沿用這種「戰鬥民族」的做法,即便在不良的經濟條件下,也要集結優勢的軍力,在國際舞台上展示肌肉。此外,它可能像米爾斯海默談到的,與當代西方在國際政治上的認識和現實存在的矛盾間有差異相關。它也可能與波斯特提及的,北約擴張和俄羅斯的區域統治訴求間的矛盾有關。它還可能與其他更多,依據事實和合理邏輯而推導出的說法有關。當然,肯定有人會質疑,認為這樣的方式在消解中心,「解構」對於主要問題與主要矛盾的探討。但是,在科技發展與文化思潮越發迅速和複雜的當下,很多時候已經很難去評估,一個重大政治事件當中,什麼矛盾才是真正的核心矛盾,各種各樣的問題都可能成為主要問題。換句話說,當代的地緣政治越來越朝向加法而非減法的方向發展。那麼,在討論時,就需要將「一」替換為「多」,需要更為寬闊的視野,以及更為包容的態度,把抽象、宏大的概念細化、具體化,並且審視推論的每一個環節。◎3月8月,烏克蘭伊爾平,逃離俄羅斯進攻的平民登上一輛疏散巴士。其實,可以感覺到,隨着這場震驚世界的衝突不斷發酵,世界正在變得愈發對立,人們劃分為「支持俄羅斯」和「支持烏克蘭」兩派。只要踏入輿論場域,站隊的熱情就高漲,立場至上,事實讓位。米爾斯海默陳述了自己的態度。可由於他的分析聽起來與俄羅斯的說法類似,因此像波斯特這樣友善探討的是少數,更多人則以他「為俄羅斯進行宣傳」的名義對他進行攻訐。然而,官方宣傳遭到牴觸的原因往往是,它們缺乏事實依據以及邏輯上的通順,並包含着某種希望人們與其保持一致的願望。米爾斯海默與波斯特的討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範例。他們不僅為人們提供了關於俄烏衝突的觀點,有助於更深地理解它,而且告訴人們有價值的討論應該如何進行。這大概是經過俄烏衝突的爭論後,我們能獲得的寶貴之物。◎2022年2月27日,法國尼斯舉行的反對俄羅斯的抗議活動。
圖片來源:Wikipedia
1959年,著名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在接受採訪時,曾留下了一些振聾發聵的話:「不管你是在研究什麼事物,還是在思考任何觀點,只問你自己,事實是什麼,以及這些事實所證實的真理是什麼。永遠不要讓自己被自己所更願意相信的,或者諸如相信了則會對社會更加有益之類的想法與觀念所影響。」
「在這個日益緊密相連的世界,我們必須學會容忍彼此。我們必須學會接受這樣一個事實:總會有人說出我們不想聽的話。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共同生存。而假如我們想要共存,而非共亡,我們就必須學會這種寬容和忍讓。」
毫無疑問,在如今這個眾聲喧譁的複雜時代,這至關重要。■Isaac Chotiner. Why John Mearsheimer Blames the U.S. for the Crisis in Ukraine. The New Yorker. 2022-03-01.
John J. Mearsheimer. Why the Ukraine Crisis Is the West's Fault. Foreign Affairs. 2014-09/10.
Jon Schwarz. No, Russia Didn't Get its Propaganda From John Mearsheimer. The Intercept. 2022-03-07.
Paul Poast. I disagree with John Mearsheimer on the causes of the Ukraine-Russian War. Twitter. 2022-03-05.
Zack Beauchamp. Why is Putin attacking Ukraine? He told us. Vox. 202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