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這樣的：如果你只是某一天突然想要找一張漂亮的圖片，那麼你的選擇會很多，甚至是過多。如果你一年365天每天都需要找一張漂亮圖片，那麼你會發現選擇逐漸枯竭。我現在就是這樣的情況，十年下來，我為我的公眾號文章選過近3000張題圖，正在陷入選無可選的境地。如果沒有經歷過這3000張照片，我到今天估計都還在以為世界上有那麼多人，那麼多人里有那麼多人在拍攝，所以圖片應該是無窮無盡的。其實並不是這樣。圖片在數量上當然是驚人的，但是當你逐一去選的時候，會發現二八原則或者一九原則---大部分圖片都不怎麼樣，只有少部分圖片非常精美。不怎麼樣的意思是說，你從中選哪一張在視覺上差別都不是太大，都爛得差不多。而題圖放在文章的開頭，如果不得不選一張不怎麼樣的圖片，感覺在文章開始氣勢就已經衰敗，抱定一種「就那麼着」的心態。在那兩成或者一成的好照片裡，也並不是真正的好，只是說一眼就能看出和爛圖之間的差別。做到什麼程度就能體現出差別來？說起來真是可憐，只需要掌握了攝影的基本功，有構圖，有色彩，有光影，就能夠完勝那八成或是九成的人。不是多麼高妙的構圖、色彩、光影，而是說只要有就行，因為剩下的那些人是根本沒有。到了這個時候，原先那個包羅萬有，擁有無數張美麗圖片的世界就已經坍塌，只剩下一小撮人和他們的一點點照片。當然，這一點點照片加起來總數還是很驚人，足夠我個人使用。不過，很快我又發現第二個問題：套路。照片拍得還不錯，但是看多了之後可以明顯感覺到裡面有套路。所有照片背後都存在着有限的幾種模式，就跟淘寶的模特站位一樣。風景、人物、建築、自然、動物、幾何圖案......不管你怎麼分類，在任何一個分類下，照片的主題、構圖、拍攝角度都存在着大量的雷同。有沒有見過坐在椅子上的妹子？有沒有見過只露出眼睛的貓咪？有沒有見過高樓包圍起來的天空里有一架飛機經過？有沒有見過汽車後視鏡里映照出來的夕陽？對，這就是套路，這就是模式。當你看圖片的時候，尤其是當你反覆看的時候，你能從中感受到大量的重複。當第一個人發現某處的美景之後，如果大家覺得好，那麼每個人都會去自己拍一遍。當第一個人探索出某種拍法之後，如果大家覺得好，那麼就會有無數張仿製品出現。這裡我給出一個小實驗，請你去搜索美國亞利桑那州的羚羊谷圖片，或者希臘聖托里尼的圖片。看到結果的瞬間，有沒有一種巨大的熟悉撲面而來的感覺？絕大多數圖片都是新鮮的，但是你的第一感覺是你都看過，而且不止百次。經歷過這一切之後，無論你我都會發現一個事實：真正獨特的，具有個性的，擁有強大表現力直擊人心的照片是那麼的少。在那些看起來還不錯的照片裡，大多都是完成課後作業，或者是完型填空那樣的作品，漂亮、甜美、易於執行但是內里卻空無一物，像是個白痴美人/男，或是瓶無糖碳酸飲料。知道什麼讓我感覺到痛苦嗎？我的眼睛再也回不去了。在我看得還很少的時代里，我的眼睛隨便望出去，隨處都是美圖。當我看過上萬張圖片，每天做一次挑選之後，我的眼睛就不能回到當初那種狀態。它能從圖片中看出更多，於是選擇反而會變得越少。正是因為這種大量的重複和海量的熟悉，最早最早那些我看不上的攝影作品突然擁有了難明的意味。我在那些粗糙里，在那些堅硬里，在那些鋒利里，在那些平淡無奇里，甚至是在那些怪誕里，發現了鮮明的個性和獨特的視角。在美好的，悅目的，恬靜的圖片之外，還存在着一個更為真實的世界，攝影師得花很大氣力，想盡辦法，才能表現出它的一角。有時候不得不用上很古怪的手段，看起來不是那麼圓潤、順利和規整。我想，我在不經意之間進行了一場審美訓練。沒看攝影書，沒去攝影展，沒有必要的攝影美學知識累積，但是我擁有大量的實踐。這個實踐的一開始目的也非常簡單：我想給我的文章找一張漂亮醒目的題圖。什麼是漂亮，什麼是醒目，在我寫第一篇文章，和我寫第1000篇文章，第2000篇文章時相比，定義完全不一樣。我對什麼是照片裡的美，感受也完全不一樣。同時，在寫到第2000篇文章的時候，我確知讀者會喜歡什麼樣的圖片。哪一種圖片喜歡的人多，會被下載去作手機桌面。哪一種圖片喜歡的人少，會被嘲笑為退休老幹部攝影。哪一種圖片根本和喜歡不喜歡沒關係，讀者只是單純的不欣賞而已，甚至懶得去點評兩句。於是，我又需要在我自己喜歡和讀者喜歡之間做平衡，不能太自私也不能太無私，大家都得過得去才行。就像是今天的題圖，它有一點美好，但甜度也有點高。它有一點獨特，但又有些刻意。但是它勝在畫面簡單，情緒飽滿，無需複雜解讀，看一眼就能感覺寧靜降臨，且帶着撫慰人心的溫暖---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或者一點點孤獨---水邊的艾里芬特。我覺得這樣對於一個公眾號而言一切剛剛好，唯一的缺點是一年到頭也找不到幾張。題圖攝影：Birger Stra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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槽邊往事和菜頭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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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定時刻
曾經有很多個挑選不出圖片的時刻，我內心都有個邪惡的聲音在低聲誘惑我：何必呢？每天自己用手機拍攝一張退休老幹部攝影風格的照片貼上去，也許時間長了還能成為一種個人風格呢？我每次擦去眼淚堅決地回答：不，我才不要做勒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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