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文｜南方周末記者 顧月冰

南方周末實習生 何宇晴 金明瑄

責任編輯｜於冬

在美國待了六七年，26歲的程煜只吸過一次大麻。

三年前，程煜還在北卡羅來納州杜克大學攻讀碩士，一次火鍋聚餐後的深夜，程煜的一個朋友在車裡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根大麻，笑着沖他說，「來快樂一下！」

由於好面子還帶着點獵奇心，程煜接過大麻，用力吸了幾口，「當時沒想太多，也不知道大麻里有沒有加別的嗨藥。」

車內煙霧繚繞，程煜不會吸煙，在吸大麻時自然也不會過肺。三分之一的大麻燃盡後，程煜依舊「沒什麼感覺，只是有點暈」。

朋友嫌他「暴殄天物」，就把那根大麻搶回去了。

在美國，朋友間禮尚往來有時候少不了互遞大麻。

「兄弟，來一根不？」在美留學十多年，李景陽經常收到美國同學遞來的大麻。他向南方周末記者坦言，「無論在宿舍還是在聚會時，我從來都是拒絕。」

不同於上世紀70年代美國盛行的禁毒運動，如今，大麻在美國已經披上了合法外衣。目前，美國共有37個州和華盛頓特區已允許醫用大麻合法化，其中18個州和華盛頓特區也將娛樂大麻合法化。

2022年4月21日，是美國新澤西州合法銷售娛樂大麻的第一天。在《紐約時報》、美國消費者新聞與商業頻道（CNBC）等美國媒體的報道中，新澤西州掀起了一場「大麻購買熱潮」，有民眾在凌晨三點半就站在大麻藥店前排隊了。

當天，新澤西州共有13家官方指定藥房公開銷售娛樂大麻。

「今天是我們州一個全新行業的開始，也是推進社會和經濟正義工作的歷史性時刻。」當天早晨，新澤西州民主黨州長菲爾·墨菲（Phil Murphy）興奮地發了一條推文。

此前，州長墨菲便帶領新澤西居民，以68%比32%投票比例通過大麻合法修正案，使該州成為全美第18個大麻合法化州。

在久居新澤西州的李景陽眼中，他沒覺得新澤西州大麻合法化會對美國人帶來太大影響，因為美國人吸大麻是一件太正常的事，「對年輕人來說，大麻是一個唾手可得的消遣品。」

每當回到學校的宿舍樓，李景陽總能聞到一股腥臭的腐味，他知道那是屬於大麻的獨特味道。

在美國聯邦《受管制物質法》中，大麻在美國被列為一級管控物質，任何種植、運輸、販賣和吸食行為都屬於犯罪。

各州立法對大麻合法使用也有着嚴格規定。在剛剛大麻合法化的新澤西州，21歲以上公民每次僅能合法購買1盎司（28克）娛樂大麻，或者5克濃縮物或1000毫升食用品。

任何人擁有6盎司及以上的大麻便是違法，也禁止在吸大麻時開車等。由於美國聯邦法依舊禁止公民持有大麻，新澤西州居民不能將大麻轉運到其他州。

不過，在美國大學，甚至中學裡，吸大麻是一個普遍現象。

「喝酒、蹦迪和開派對，大學低年級學生吸得最嗨，但警察不會每周都來抓人。」李景陽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多數美國大學遵循美國聯邦法律將「吸食大麻列為非法行為」，但校方仍屬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狀態，「只要不出事，就過得去」。

非營利組織「監測未來」2018年的一項統計顯示，全美超過43%的大學生吸過一次以上的大麻。

程煜也對那股「臭鼬」般的大麻味十分熟悉。他剛到美國時，就經常在宿舍里聞到，「你分不出是誰在吸麻，但到處都是味道。」

在大麻尚未合法化州里，黑市是人們購買大麻的主要途徑。

「身邊朋友最常見的購買渠道是在社交媒體上加入『麻群』，大多數還是找熟客，交貨地點往往是車上。」程煜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他的「老煙槍」朋友平時也捨不得買，畢竟，100美金購買的大麻只能卷上幾根的麻煙。

在美國，網購大麻毫不費力。在谷歌、美國版大眾點評軟件Yelp以及美國大麻地圖網Weedmaps三個平台上，只要設定美國地址，都可以搜索到附近多家的大麻藥店信息和配送服務。

不過，平台無法保障這些藥店是否有資格合法銷售大麻。

在美國大麻合法藥房主要銷售三種類型的大麻：Sativa、Indica和Hybrid。從效果來看，Sativa興奮感強，Indica鎮定效果好，Hybrid是前兩者的混合。藥房多以1/8盎司為單位售賣，種類分為捲菸（preroll）、乾花等。

「人輕飄飄的，視野開闊了。」程煜的朋友如此描述吸大麻的感覺，這種快感只能停留短暫的兩三小時。

近年來，美國民眾對大麻的使用度和支持率激增。在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CDC) 2019年的數據中，有4820萬人至少使用過一次，占美國人口的18%。而全美約30%的大麻使用者存在上癮現象。

皮尤研究中心2021年的調查也顯示，高達91%的美國人支持至少出於醫療目的的大麻合法化。

美國政府對買賣大麻的監管極松。在部分醫用大麻合法化的州內，普通居民也能輕鬆買到大麻。一名美國華人曾在華人論壇上分享經驗稱，只要前往當地小型診所向醫生傾訴「失眠之苦」，便能得到一張「醫用大麻身份證」（Medical Marijuana Identification Card）。

新冠疫情暴發後，美國大麻產業逆勢增長。2020年3月，全美企業因新冠疫情停擺，8個大麻合法化州內的大麻藥房依舊保留「基本業務」，允許在居家隔離封鎖期繼續銷售大麻。

大麻銷售數據平台BDSA顯示，2020年美國合法大麻銷售額達到創紀錄的175億美元，較2019年飆升46%。到2030年，美國大麻產業的銷售額將達到850億美元。

「這些經濟數據為大麻合法化提供了更好的數據支持。」美國大麻投資者馬特·霍金斯說。

大麻是國際社會公認的三大毒品之一，主要成分是精神活性成分四氫大麻酚（THC），它能讓使用者獲得愉悅的同時吸食成癮。

全球範圍內，只有加拿大、荷蘭、烏拉圭等極少數國家允許居民合法吸食大麻。2022年，泰國成為亞洲第一個大麻合法化的國家。

雖然大麻有着鎮痛、緩解中風等醫療功效，但濫用大麻對人體的副作用遠大於短暫的快感。

「短期吸食大麻會出現幻覺、認知障礙和驚恐等症狀，長期使用會產生依賴性，甚至誘發心臟病。」世界衛生組織精神衛生與藥物濫用專家委員會委員、國際麻管局第一副主席郝偉說。

大麻對兒童青少年帶來的風險更大。美國國家科學院一篇2014年的論文中寫道，18歲以下的未成年人更易出現大麻成癮。一旦未成年人大麻成癮，將會影響涉及記憶、學習、決策等部位的大腦發育。

「我不吸大麻，我更擔心我兒子會沾上這東西。」美國紐約州居民凱斯·菲爾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為了擴大市場需求，美國大麻公司開始生產多種含大麻提取物大麻二酚（CBD）、四氫大麻酚（THC）的餅乾、糖果或點心。由於包裝亮眼、產品外形可愛，美國多州均出現了兒童誤食大麻糖果的案例。

紐約大學全球公共衛生學院流行病學副教授丹妮爾·奧姆帕德說，即使只吃一小袋，也會「讓孩子不知所措」。

美國政府在大麻管制問題上，也經歷了一個違法嚴打到逐漸放寬的漫長曆程。

上世紀60年代，美國嬉皮士運動喧囂塵上，吸大麻成為當時青年的時尚。時任美國總統尼克鬆開啟「禁毒戰爭」，將毒品定為「一號公敵」。

1970年，在尼克松政府推動下，美國聯邦政府出台《受管制物質法》，將大麻、海洛因等毒品列為一級管控物質。其中，種植和銷售大麻可判處五年監禁、最高25萬美元的罰款。

由於美國憲法實行分權制，各州享有充分自主權,聯邦政府在「禁麻」問題上困難重重，不得不為各州大麻立法開「綠燈」。

1996年，加利福尼亞州成為全美第一個醫用大麻合法化的州。到了2012年，美國科羅拉多州和華盛頓州率先通過《科羅拉多州修正案64》、《華盛頓倡議502》法案。在這兩個州，種植、生產並銷售大麻給成年人完全合法。

大麻產業帶來了豐厚的稅收，也拓寬了就業崗位。大麻行業數據分析公司New Frontier Data 2018 年的一項研究稱，在未來10年內，全美多州的大麻合法化會為美國創造高達1300億美元的稅收收入和近100萬個新工作崗位。

「每當政府財政預算出現赤字等情況時，每個人都想知道哪裡有額外的收入來源，徵收大麻稅是最合乎邏輯的方式。」時任New Frontier Data高級經濟學家博·惠特尼（Beau Whitney）告訴《華盛頓郵報》。

「禁麻」也增加了美國聯邦政府的執法成本。美國國家毒品濫用問題研究所統計稱，2003年到2013年間，聯邦政府每年的「禁麻」開支在300億至400億美元之間，僅此一項開支便占到全年犯罪執法經費的15%。

因此，美國政府對州立法與聯邦法《受管制物質法》在大麻管控方面的衝突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2012年，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接受美國廣播公司（ABC）採訪時說，「在緝毒問題上，我們政府有『更大的魚要炸』，其重要性遠大於逮捕那些在已實施大麻合法化州內的大麻吸食者。」

大麻合法化與墮胎、同性戀婚姻等問題，也成為美國兩黨鬥爭的政治議程。蓋普洛2020年的一項民調顯示，超過83%的民主黨人支持大麻合法化，但在共和黨人中的支持率僅為48%。

為了推動大麻合法化，美國民主黨往往以種族平等之名，在加州多個市縣推出「社會公平計劃」，以此幫助受毒品戰爭影響的黑人或拉美裔美國人。

各大利益團體也加緊推動大麻合法化。據專門追蹤政治獻金的非營利機構「揭秘」披露，2021年有22個利益集團花費430萬美元，雇用一百多名專業遊說人士在國會活動，以推動大麻合法化。

「多年來，關於使用大麻我們進行了無數討論。事實上，大麻一直存在，而且正在被使用。」2022年4月1日，美眾議院議長南希·佩洛西說，美國必須解決如何合法對待大麻的問題。

這一天，美國國會眾議院以220票對204票的微弱優勢，投票通過了一項名為《大麻機會再投資和消除法案》的法案，要求在全美實施大麻合法化，同時取消與大麻相關的刑事犯罪處罰。

該法案通過參議院並成為聯邦法律的可能性不大，但它對美國大麻合法化依舊具有里程碑意義。

美國政府大力推進大麻合法化，其國內的非法種植更加猖獗。2014年，加里·朗內克在俄勒岡州南部郊區的家附近發現了第一個非法大麻種植園。

如今，這片茂密的土地周圍已經出現了六個大麻種植園。自從非法種植園出現後，加里時常聽見槍聲。他通常在午夜被槍聲吵醒，清晨偶爾也會聽到幾次。

據美國政客新聞網報道，即便2014年美國俄勒岡州大麻合法化，但依舊有大量非法大麻種植者湧入俄勒岡州南部，它和北加州被墨西哥毒梟「控制」的翡翠三角洲一樣臭名昭著，已成為另一個非法大麻種植中心。

「來自美國各州和多達20個國家的人，都在傑克遜縣或約瑟芬縣購買了房產。」俄勒岡州執法人員說，近1萬平方公里的區域內，可能有多達1000起非法活動。

據俄勒岡酒類和大麻委員會估計，非法大麻經營獲利將是合法經營的兩倍以上。這些非法種植的大麻大多流向了周邊大麻價格較高的州，或者是尚未合法化的州。

除了俄勒岡州，美國其他大麻合法化州內也仍有很多人選擇非法種植大麻。在最容易獲取醫用大麻許可證的俄克拉荷馬州，2021年後半年已經發生過50次針對非法大麻種植的突擊檢查。

僅在2021年，加州就查獲了超過120 萬株非法大麻植物和超過18萬磅的加工大麻。

在加州，由於高稅收、許可證數量有限以及高昂的監管成本，大多數大麻種植者出於利益考量會選擇非法種植。大麻種植者申請合法執照不僅要面臨長期的等待，也要面臨高達40%的稅收。

「沒人願意非法經營，每個人都想堂堂正正，但面對申請執照、租房等成本問題，我賺不到一分錢。」英國《衛報》援引一名「地下藥房」經營者的話，「合法化之名下，沒有人能找到店鋪，沒有人能找到資金支持，所謂大麻合法化只是一堆空話而已。」

（應受訪者要求，李景陽、程煜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