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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的,來自我們的老朋友蟲安,一個勇敢的女人跨過內心暗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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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譽芳,大塊頭,從小被說「不像個女人」。
那一年,她為了臥底,減肥、隆胸,還化起了濃妝。
她想,這次的任務完成,自己便值得進入另一個人生階段了……但她能完成這次任務嗎?
請看蟲安的作品《臥底警花》,一個勇敢的女人跨過內心的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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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毒所的民警食堂,6:30到8:30開早餐,10:30到12:30開午餐,5:00到7:00開晚餐。
警官們上一個正班,得進食堂吃兩餐,副班通常只吃一餐。
2006年,陳譽芳每天要進食堂吃三餐。那年她28歲,身邊的同事都成家了,食堂開餐,飯桌上都是她們的保溫盒,紅燒肉、蝦仁豆腐、清蒸魚.....相互品鑑着老公或是公婆的做飯手藝。唯獨陳譽芳,三餐只有食堂的鐵盤子。
食堂不大,人又多得屁股擠屁股。陳譽芳不願跟同事們坐一處,卻也找不到落腳的地方,索性端着鐵盤子出去,坐在後廚的石階上吃飯。
那年的春節,是個雪天,冷風割面。
陳譽芳坐在結冰的石階上,孤零零,吃完了年夜飯。
這一年,她的父親得了肺癌,死在了病床上,家中的書櫃,還剩4條金南京。父親走後,她學會了抽煙,每頓飯過後,都要在石階上撂下一圈煙頭子,4條煙不知不覺就抽沒了;
這一年,她從禁毒大隊調入戒毒所工作,工資待遇只少了一百塊錢,但緝毒警換崗管教警,前途早都降了格;
這一年,她的准丈夫,一位一起從軍又一起從警的戰友、同事、戀人,毫無徵兆地毀了婚約……
除夕夜的食堂開宵夜,電視裡播着春晚,屋外四處放鞭,焰火照得雪夜亮堂堂。陳譽芳的胸腔里,卻像藏着一條夜路,萬里漆黑,摸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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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4月8號,陳譽芳出生在勞改農場的醫院。那是一棟三層的磚樓,接管患有疑難雜症的勞改犯,也接管農場幹部們的急診。陳譽芳出生的當天,父親正在接受監獄紀委的審查,懷胎8月的母親,急得不行。她挺着大肚子,滿農場求人,跑到農場承包的農田處,肚內一陣絞痛,忽然破了羊水。一群勞改犯丟下農具,抬她去了農場醫院。
陳譽芳生出來不足3斤,產房內還有一個8斤6兩的小女孩降生。兩個小孩一對比,護士們都樂了。這個8斤6兩的小女孩,是一個外省女人生的,她的丈夫是農場的勞改犯。
勞改犯怎麼生了孩子?
陳譽芳的父親接受審查時,正面臨同樣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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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農場幹部,手底下管着百來號犯人,監區承包了魚塘,要派人守漁。父親就挑中了一個短刑犯,這人是個大學生,77年恢復高考後的頭一批下鄉青年,入學不到一個月,便因盜竊入獄。
這人犯罪的動機,怪家裡太窮。自己在學校頓頓吃飽飯,吃得心焦,擔心農村的媳婦和孩子飢一頓飽一頓,便在教職工宿舍偷了不少值錢的物件。他等着放假回去,變賣贓物,一家人下館子開大葷。不料被抓了現行,送來勞改,因為能寫能畫,一直給監區出板報。
父親只讀過一年級,10歲放牛,16歲當兵,18歲扛槍上了朝鮮的戰場,美國佬的子彈在他背上開了4個洞,26歲轉業,派來農場當幹部。父親大背頭,練胸肌,膽子大得沒邊,派頭不得了。唯一的缺點便是不認字,聯歡活動上,倒拎着發言稿演講,鬧過大笑話。
農場的女青年覺得他太前衛,沒文化又充大頭,跟他處不出名堂。他的婚戀問題,捱到了40歲才解決。雖然父親傲氣,眼裡沒誰,卻唯獨敬重文化人。守漁的雅活兒,便落在了大學生的手裡。
78年,不少右派平反,農場的人員流動頻繁。大學生的媳婦什麼時候混進了農場,誰都不清楚。她忽然挺着大肚子,進了農場醫院,父親立刻就被紀委約談了。
幸好這是78年,得了平反的右派中有位大人物,官復原職。父親恰是大人物勞改時的分管幹部,大人物最落魄的人生階段,父親沒欺他,也沒虧待他。這人念舊情,又認識勞改局的領導,便幫着父親講情。父親保住了警服,背了一次警告,降了一級職務,費勁寫了一份千字檢討,逃脫了這次人生危機。
父親出生於1934年,44歲才得一女,78年過後,仕途一下開闊了。農場轉成監獄後,他先被提拔為教改科科長,後來又出任了監獄茶廠的廠長,享受副處級待遇。同一年,陳譽芳降生,還是早產,化解了父親的背運,成了父親的福星。父親疼她疼得不行,捧高了怕跌,放低了怕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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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譽芳心氣高、體格大,膽量隨父親,大得不着邊。興許父親當過軍人,從小便帶着她練體格,吃高蛋白。上了初中,陳譽芳的身體壯得唬人。她就讀於農場職工子弟學校,沾了父親的光,一年級到初中畢業,都是班幹部。班裡的男同學不敢惹她,女同學也都疏遠她,大家既怕她,又在背地裡嘲笑她,「這人吃發酵粉長大的,惹不起」。
高中畢業後,陳譽芳選擇了不同的路——應徵入伍,當了一位女兵。農場幹部子弟的學業,要麼往高處走,考大學,成績實在沒指望的,也都有退路,通過內招能得到當獄警的機會。
陳譽芳要當兵,旁人看不懂,但她向來是一個敢對自己負責,能給自己做決定的人。
「內心攤開來講,就是要換個環境,逃出去。幹部子弟一輩子被圈定在農場,女孩子的人生更是一眼看到底,無非是穿上警服,坐進後勤辦公室兩三年,然後嫁一個男獄警,組建雙警家庭,一兩年後生子,然後干到退休。有餘力的,就在幹部離休所里組織文藝活動。這對我來說,也是另一種無期徒刑。」
母親不同意陳譽芳從軍,怕她吃苦,父親卻覺得陳譽芳有骨氣,鼓勵她去軍營里鍛煉品格。多年和睦的父母,五官擰作一團,頭一回吵得不可開交。最終,母親不得不讓步,陳譽芳還是身披大紅花,坐上了開往雲南邊境的新兵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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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新兵連,陳譽芳的體格素質排第一,跑步成績排第三,打靶射擊也准得驚人,其餘的科目沒一樣不優秀,在一百多號女兵里,迅速拔了尖,被特警隊的軍官當作苗子搶走了。
特警隊待了兩年,愈發剛硬的陳譽芳被上級派去了緝毒隊,每天在邊境線上攔車搜毒。
90年代末,邊境線上的毒品活動猖獗。酷暑天出勤,陳譽芳穿着十幾斤重的防彈衣,帶着武警鋼盔,盤查途經關卡的500多輛車子。汗水濕透了她的後背,軍裝晾乾後滲出鹽漬,她的皮肉又特招蚊蟲,身上的叮包都撓破了,鹽漬粘上去,每天都像在經歷滿清十八大酷刑。
日子雖然苦,陳譽芳卻很有幹勁,好像天生有一副火眼金睛,毒販的蛛絲馬跡,逃不出她的視線。
有一回,一輛大巴路過盤查點,裡頭坐滿了山民,車廂里全是爛黃泥。那些天,山里下着大霧,道路泥濘。山民走進車站,誰都踩了一腳泥。陳譽芳瞅到了一個男人的皮鞋,鞋面沾滿黃泥,但一雙黑襪子卻很乾淨。
這裡的山路,陳譽芳太了解了,每回拉練體能,她的雙腳就給周邊的山脊做了一遍按摩。她穿着高幫軍靴,從霧天的山路跑出來,腳上的黃泥能甩到後背。眼前的男人,穿的是低幫皮鞋,襪子竟然是乾淨的。
「你從山裡來的?」
陳譽芳抽檢貨架上的包裹,裝作漫不經心,盤問了一句。
「是的,踩了一腳泥。「
男人有些緊張,回話時,喉結不停滾動。
陳譽芳下車,放行了車輛,然後匯報領導,男人有問題,但車裡找不到東西,人貨分離了。那天不巧,隊裡開會,檢查站的同事太少,不足十人。領導不想跟車,也不在意陳譽芳的觀察。
「跟車我們跟不了,沒人手。我匯報一下,讓那邊禁毒大隊的人試一下。」
陳譽芳清楚,男人中途就會下車,一趟旅途,通常會倒換兩趟車次,到站時間都是算好的,貨品就藏在另一輛同班次的車上。陳譽芳藉口上廁所,跑到衛生間喬裝打扮,帶着一副手銬,開着一輛摩托車,跟了上去。這一瞬間的決定,拉起了她命運里的一根鋼絲。
毒販取貨時,她撲上去抓現場,生死搏鬥之間,毒販的匕首刺穿了她的鎖骨,傷口距離頸動脈僅偏差了一厘米。她和毒販在空無一人的水泥街道上,較量了20幾分鐘。那是凌晨的縣城小街道,緊挨着長途汽車站。毒販刺中她後,逃到了那裡。她捂緊了傷口,追出去二里地,渾身溢滿了滾滾的熱血。
每天跑山拉練出來的體能、特警訓練時掌握的基本格鬥技巧、堅韌的品格與意志力,都讓陳譽芳在此刻咬牙踩穩腳跟。最關鍵的是,不把自己當人,更不能把自己當女人,把自己當畜牲,野狗、惡狼、護犢子的母老虎.......反正要當自己是一頭猛獸。
那個極度危險的夜晚,她渾身受了4處刀傷,創口統共縫合了27針;毒販的腦內產生了閉合傷、腦疝、頭皮挫傷、全身多處軟組織損傷,右耳咬合性創傷,耳體缺失了3分之2。
陳譽芳終於給毒販戴上了手銬,身下的血泊里,是一根一根的臘腸,裡面藏着2公斤的海洛因。
她踉蹌着,踩完了那根命運的鋼絲:「腳上的黃泥出賣了毒販,軍靴上的黃泥救了自己。少跑一里地,少淌一回汗,我早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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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24歲的陳譽芳轉崗了,正式成為一名緝毒女警。工作層面,她是位強人、戰士,表現無可挑剔;感情層面,她卻像只呆頭鵝。
男朋友也是農場幹部子弟,兩人從小相識,男孩性格內向,小時候總挨欺負。陳譽芳當班長時,為他出過頭。男孩欽佩陳譽芳,見她當兵了,也跟着去。兩人並不在一支部隊,服役期間也不准談戀愛,偶爾搞軍體拉練時,能碰面勾一下手指,大多時候,兩人都是書信交往。
男友很聰明,從軍三年後,便考進了軍校。陳譽芳披上警服後不久,他也遞交了轉業申請,成了一名交警。雙方家人都認可他們的交往,很快便定下婚約。但長達4年,兩人的婚事都沒有進展。陳譽芳一心撲在工作上,每年跟男友照面的日子,一個巴掌能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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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四年,沒人知道陳譽芳經歷了什麼。
她被上面派去當了4年臥底,命運里拉起來無數根鋼絲。
一次,她要配合上面「抓現場」,任務要求人贓並獲。那是緬甸過來的毒梟,在國內低價販毒,一度壟斷了毒品市場。國內的情婦和小弟因留容他人吸毒,進了看守所,兩人的真實身份被警員掌握後,領導決心安插線人,打入毒窩。
陳譽芳跟另一名同事,扮成以販養吸的小夫妻,看守所里蹲了小半年。陳譽芳負責接近毒販的情婦,同事負責接近毒販的小弟。最後只有陳譽芳獲得了毒販情婦的信任,兩人處成了患難「姊妹」,情婦答應她,出去後,一起賣「靚貨」,賺大錢。
毒販的情婦年輕又漂亮,關進來時,將將20歲。女孩19歲就在歌廳里失了足,淪做白粉妹。女孩脾氣不好,號里的髒苦日子過不來,總跟其他女犯鬧矛盾。陳譽芳的人緣好,氣場大,總是幫襯她保護她,耐心地聽她發一整夜的牢騷。
女孩犯癮了,陳譽芳便托外牢到男犯區搞煙,放風時餵她幾嘴煙。女孩信任陳譽芳,把她當親姐。有次,另外一個吸毒的女犯也想過煙癮,陳譽芳也讓她抽了兩嘴,女孩就鬧脾氣。陳譽芳懶得哄了,將通紅的煙頭捻在了自己的左臂上。這招很管用,陳譽芳完全獲得了女孩的信任,成功臥底了毒梟的老巢,完成了上級交代的任務,破獲了一樁十公斤級別的毒品大案。
不過,陳譽芳的左臂上也多出了七八個煙疤,都是女孩表現出不信任時,陳譽芳為了證明自己,使出的「狠招」。幾年以後又做臥底時,陳譽芳想:「那時候的人不像現在了,那時候重視關係,重視人與人之間的粘度。你為了她甘願受罪忍痛,你們就粘在一起了,她就認你是親姐。擱現在,你要這麼玩狠的,人家當你神經病。」
女孩被抓後,一審領了死刑。陳譽芳跑斷了腿,幫着搞「重大立功」的證明材料,法院二審時採信了,保住了女孩的命,讓她在勞改隊落了個終身戶。
當了4年的臥底,陳譽芳不曉得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痛。男友鬧分手,她也沒做多餘的解釋,「本心上不想拖累對方」。但有時也心有不甘,分析起男友毀掉婚約的主要原因,「煙疤」成了她最揪心的疑慮。
2006年,陳譽芳的父親病重,男友和父母來醫院探望,她正擼着袖子,洗毛巾。男友父母看見了那些煙疤,在樓道里拽着男友問情況。她聽見了。
「小芳什麼情況?看着不正常呀,好端端的女孩子,怎麼弄那些煙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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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對於28歲的陳譽芳來講,一整年都像困在下井的電梯裡,一個巨大的煤礦洞穴正吞沒着她。父親的離世,男友的離開,讓她沮喪到了極點。一次出任務,消極的情緒便干擾了她。那次,上面要求她監控一批冰毒,並抓捕接貨人。
毒販很鬼,要求陳譽芳把東西放在一個玉米地里。上面給的任務是抓捕接貨人,她便與上面派來的3名同事偽裝成出貨人,守在玉米地里。守了一天一夜,毒販還沒取貨。他們不能動,就怕毒販也蹲在裡面,兩邊都像搞狙擊一樣,誰動誰完蛋。
夜裡響風,隨風晃動的玉米葉像小刀片,陳譽芳的臉被割出了一道小口子。這點小傷,對平常的陳譽芳來講,就當作螞蟻咬,算不得什麼。可那個當口,卻成了她情緒崩潰的最後一根稻草。
陳譽芳叉着腰,指着身旁的男同事破口大罵:「你們他娘的真不拿我當女人啊!當着我的面就小便,一個個髒貨。」
蹲守一天的三個男同事,在玉米地里,一人撒了一泡尿。憋得最久的那個人,是一小時前尿的。當時的陳譽芳並沒有在意,眼下忽然情緒崩潰了,給男同事們來了個秋後算賬,撒撒火氣。
男同事拽她,提醒她別暴露了。
「你們他娘的憑什麼不尊重人!」
見她不消停,有個愛較真的男同事,也站起來吵,講:「你平時不也在車裡尿!這不都是為了出任務嘛!」
正是這番「窩裡鬥」,暴露了偵查員們的位置。
取貨的毒販一共有2個,埋伏在玉米地的不同方位,他們的取貨習慣,是熬到夜裡12點才行動。如果陳譽芳壓制住那股邪火,還差一刻鐘,毒販便進入了偵查員們的埋伏圈。
可那天,兩個毒販從玉米地里溜走了。玉米地的外圈,還有五個同事留守,他們及時發現了從玉米地里鑽出來的毒販,又及時追捕,但因有夜色掩護,毒販脫身了,外圈的同事也撲了空。
任務的失敗,被定性成「人為原因」,領導讓陳譽芳寫檢討。那一股邪火,她卻沒撒盡似的,直接在領導的辦公桌上拍了一張「調崗申請」。領導原本是要提拔她的,見她的狀態這樣不好,便批了她的申請,派她去了戒毒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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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2月,陳譽芳進入戶籍所在地的戒毒所擔任管教,負責女性戒毒人員的管理教育。入職一個多月,陳譽芳還叫不出同事們的名字,大伙兒都不清楚她的來歷,也都不願跟她親近。
大年初一,民警食堂做了獅子頭,同事們每人打了一份,圍在一張桌子上,拼湊「團圓菜」。打菜阿姨忽然過來通知,食堂的絞肉機缺了一顆螺絲,獅子頭就不要吃了,指不定哪顆里藏了螺絲。同事們發了一通牢騷怪話,把獅子頭都擺到了桌沿上。唯獨陳譽芳,大口吃完了一整顆獅子頭。
同事們覺得她很怪,有人嘀咕了一句:「腦子裡缺筋吧。」陳譽芳把飯盤扣在了那人的飯盤上,一下激了群憤,同事們都指責她,耍什麼流氓脾氣,這可是大過年呀。
事情反映到了領導那兒,領導找陳譽芳談話,說你這麼剛的脾氣,你怎麼做好管教工作。這裡不是監獄,絕大部分戒毒人員都只是吸毒者,違法了但沒犯罪,管理態度上不宜太過剛強,目的是幫她們戒毒,而不是懲戒。
批評過後,領導讓陳譽芳去管「新收」。「新收」就是新入所的戒員,剛入所的人,比較守規矩,服從性較好,陳譽芳的管理難度比較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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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女戒員入所,第一步是「淨身」,由管教對其進行全身搜查,防止戒員藏毒入所,然後發放「紅心小包」,裡面有號服、牙刷、臉盆、衛生巾……戒員們把這隻包,叫成「愛心包」。
流程走完,管教要甄別「新收」是否處於急性脫癮期。篩出了這樣的戒員,就要安排她們吊水、服用藥物,還要聯繫伙房準備專門的戒毒餐。「新收」的情況各不相同,「粉鼻子」(吸食海洛因)至少要失眠半個月,「冰妹」(玩冰毒)只睡不吃,「K公主」(拉K粉)容易尿頻尿血。
陳譽芳管「新收」的頭一天,遇到了一位「冰妹」。
這是個20歲剛出頭的女孩,名字很特別,叫司徒佳佳。她很漂亮,烏黑的長髮格外顯眼,襯得她脖子上的皮膚光滑潔白。她的膚色和氣質,不像一個吸毒女,身上的氣味也不像,吸毒者免不了有異味,她卻像一抹奶油。最令人詫異的是她的那雙眼睛,沒受過任何污染,濕潤又透明。她的臉上撒着一些淡淡的雀斑,樣貌十分生動、靚麗。
陳譽芳跟她核對身份信息,問她:「姓名。」
她喊道:「舒膚佳。」
「什麼舒膚佳?!」
「外頭都喊我舒膚佳的,我出台一次500塊的。」
對話不到兩句,陳譽芳瞧出來了,女孩的頭腦不好。
周圍人都在笑,幾個協管的骨幹戒員站在一旁,有人逗女孩:「你叫舒膚佳啊?你有沒有用過舒膚佳啊?」
女孩剝着自己的指甲,有些緊張,回道:「用過哇,洗澡用哇。」
戒員又問:「那舒服不舒服哇。」
女孩說:「舒服哇,舒服佳麼肯定舒服了哇。」
周圍人都樂開了花,陳譽芳也在這股集體的歡快氛圍中,勉強咧了一下嘴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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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讓陳譽芳管「新收」,實際上是保護她,降低她的管理難度。「新收」通常只在入所監房裡待三四個月,然後就要分下去參加學習和勞動,哪怕遇到刺頭,耗上兩個月,陳譽芳也能甩鍋。可自從新收隊伍里有了司徒佳佳,陳譽芳的管理難度卻大得沒邊,全所的女管教都等着看她的笑話。
2006年4月8號,陳譽芳過生日,單位食堂給她定了蛋糕,這是每個民警都能享受到的福利。蛋糕挺大,同事們跟陳譽芳不和,好多人都不來吃,陳譽芳就把剩下的大半個蛋糕端去了監房。
晚上收封時,陳譽芳去監房鎖門,監房組長帶頭報數,數字卡在了司徒佳佳那兒。陳譽芳瞪着眼問她:「你幹什麼?別人都在報數,你怎麼回事?」
組長喊道:「報告幹部,舒服佳不識數。」
戒員們都笑了。陳譽芳把鑰匙砸在鐵門上,大家才安靜下來。陳譽芳正要離開,組長起頭唱起了「生日歌」。原來,大家吃了蛋糕,都給她送來生日祝福。這很尷尬。她像一個封進冰塊里的人,突如其來的熱度會令她難受。她又用鑰匙輕輕地敲了敲鐵門,示意大家不要喧鬧,下達了就寢的口令。
監房裡安靜了下來,卻還有人在小聲地哼唱。
「誰呀?沒完沒了的。」陳譽芳呵斥一聲,組長的眼神立刻瞥到了司徒佳佳的身上:「報告幹部,舒膚佳唱個不停。」
「把她喊過來。」
司徒佳佳被兩個骨幹戒員押到了陳譽芳的跟前,兩人摁住她,讓她蹲下來。她嘻嘻地笑着,嘴巴里還在哼着生日歌的調調。
「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叫你不要唱了!」組長當着陳譽芳的面,在司徒佳佳的頭上來了一巴掌。陳譽芳沒有制止。司徒佳佳也不怕疼,還是笑嘻嘻的。
「女兒過生日,我女兒過生日。」
組長又給她幾巴掌,罵道:「不得了!造反啦!幹部是你女兒呀!幹部是你女兒呀!」這幾巴掌來得猛烈,司徒佳佳疼了,哇啦哇啦的,叫了幾聲。
陳譽芳有些哭笑不得,壓住自己的火氣,想想何必跟一個傻子計較:「她不識數,就讓她識數!」陳譽芳離開前,給組長布置任務,3天內幫司徒佳佳認識50個數。
陳譽芳後來知道,她們這些人中有一條鄙視鏈,敗家的瞧不上以販養吸的,以販養吸的又瞧不上賣淫的。司徒佳佳傻裡傻氣的,又靠賣淫吸毒,是監房裡的地位最蹩腳的,大家就借着教她識數,欺負她。
監房組長是個富二代,24歲,家裡開食品廠的,從小不缺零嘴,人也胖得早。接觸毒品的最初原因,是她聽信了狐朋狗友的建議,吸毒能減肥。
胖組長在生活方面過得優渥,但感情上屢屢受挫。她的幾任男友,全是靠錢引過來的。最後的結局大多一樣,男友拿着她的錢,在外頭偷野,露了馬腳,被她一腳踹掉。潛意識裡,胖組長仇恨漂亮女孩。司徒佳佳落在她的手上,沒少吃苦頭。胖組長又很會拍管教的馬屁,給陳譽芳做小組匯報時,報喜不報憂。
每回都跟陳譽芳說:「小組秩序蠻好,舒膚佳也調教到位了,認得很多的數。」
陳譽芳沒想到,短短三天,胖組長險些給她捅了個大簍子。
原來,司徒佳佳那天報不上數,是因為胃疼。她雖然膚色很好,不像其他「新收」那麼面黃肌瘦,但因長期吸毒,免疫力很差,又有慢性腸胃炎,硬扛了三天,直接昏迷了。胖組長一直以為司徒佳佳「耍改造」,裝病對抗管教,便罰她的飯菜,三天只給她吃了不到三兩的伙食,加重了體內的炎症。更過分的是,胖組長為了逼司徒佳佳認輸,用魚骨頭,在她的背上刺了0到9的阿拉伯數字。這三天裡正好有一天開大葷,伙房燒了魚。
司徒佳佳高燒昏迷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被抬進駐所醫院。醫生發現了她後背上的刺傷,將情況匯報給了駐所檢察院。
一早上崗,陳譽芳便被檢察官喊去「談話」。得虧司徒佳佳醒得早,身體沒出大問題。陳譽芳只是背了個警告處分,飯碗沒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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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事接踵而至,負面情緒便像一個沼澤洞,陳譽芳陷在裡面,鼓着勁頭往上爬一回,卻又陷落了另一回。
一天,陳譽芳鼓了鼓勁,親手熬了一鍋排骨粥,趁着熱乎勁,端去了駐所醫院。這天,司徒佳佳就要出院,陳譽芳想給她改善一下伙食,也想平復一下內心的愧疚感,便把粥送進了病房。
「給你在食堂打的,趁熱吃吧。」陳譽芳板着面孔,走到司徒佳佳的床頭。
司徒佳佳笑嘻嘻的,她跟陳譽芳說,她喜歡生病,生病了就不用掙錢,不用幹活。她端着粥,趕着熱氣,呼嚕嚕地吃着。
「餓死鬼投胎。」
旁邊病床上的人,看不慣司徒佳佳的吃相,有人開玩笑說:「舒膚佳,你光顧着吃,你就不看看飯盒底下有個洞。」
司徒佳佳把飯盒翻過來,找洞,粥全撒了。
陳譽芳把搗蛋的人訓了一通,司徒佳佳已經把地上的排骨,都拾進了嘴裡。
挨訓的人理直氣壯地說:「這不也沒浪費。」
陳譽芳後悔送粥,太跌份了,一把將司徒佳佳拽起來,滿是煙疤的手臂從警服里露了出來。
司徒佳佳忽然抓住她的手臂,興奮地喊:「一樣,一樣,我們一樣。」
陳譽芳猛地甩開她,罵道「神經的!」,臉色鐵青,走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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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譽芳往監區走,腦後卻始終迴響着「一樣,我們一樣」的聲音,音色卻變稚嫩了。
恍惚了一下,她的眼前黑了,出現一個火車隧道,又恍惚了一下,看見一個白胖的女童,背着一隻粉色新書包,朝她興奮地喊:「一樣,我們一樣的書包。」
女童站在火車道上,背後是一個幽深的隧道,陳譽芳和另外三個女童也站在火車道上。她們都是農場職工子弟學校3年級的學生,背着一樣的書包。陳譽芳的肩膀上劃着三道槓,叉着腰,站在眾人中間。
火車的呼嘯聲讓每個人的耳膜鼓着。
所有人都背對着隧道口,火車鳴笛,陳譽芳帶頭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女童們跟着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口號喊完,大家一起撲倒在火車道旁邊的草叢裡。一輛運煤的火車正從隧道口鑽出來,車速颳起的風,令她們睜不得眼睛。
火車過去了,大家從草叢裡站了起來,唯獨少了白胖女童。陳譽芳着急了,喊着:「李曉月!」大家也跟着她找:「李曉月!李曉月!」。
另一側的草叢裡,冒出來一個髒兮兮的腦袋,是白胖女童,她掉在了一個小泥坑裡。
陳譽芳罵她:「嚇死了,嚇死啦!李曉月你這個蠢貨,怎麼還是左右不分,叫你往右邊撲,你倒左邊去啦!」
白胖女童樂呵呵的,傻乎乎地喊着:「一樣的書包。」
陳譽芳考慮了一下:「你雖然證明了自己的勇氣,但你現在還是左右不分,這樣容易拖累大部隊的作戰計劃,你還不能跟我們背一樣的書包。你的書包暫時扣押吧。」
兩個小夥伴立刻執法,把白胖女童的書包搶了下來。
女童哭了,陳譽芳領着小伙們往農場走去,她看見自己在落日裡的影子,愈來愈大,落滿煤渣的泥路變成了高牆內的柏油路,路面貼着紅黃警示線……
陳譽芳跌倒了,有路過的同事停下來,攙她一把,喊她:「陳隊長,你不舒服啊?」
陳譽芳說:「沒事,我沒吃早飯,低血糖犯了,眼睛黑了腿就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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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臥底時,陳譽芳的日子就跟上了發條似的,動力十足,一刻不拼勁,一刻就會遇到不可測的危險。那些日子極度緊張,時間的價值卻無比閃耀。戒毒所卻是另一個天地,時間如同隔夜的白臘,日頭凝結一處,昨天與今天無心分辨。所有的事情都在反覆做、做反覆。某天猛然驚醒,一年又一年,早從指頭縫裡滑掉。
2008年初,入所的第三個春節,陳譽芳成了出所戒員的管教,監房裡全是強戒期限不足三個月的「老油條」。不巧的是,司徒佳佳也成了這批「老油條」中的一員。
春節期間的監管責任尤其重要,陳譽芳照舊主動值班,辦公室里空空蕩蕩,電視裡播着開年的大雪。警報器忽然響了。今年所內的監管硬件做了大升級,每個監房都裝了觸髮式警報器,經常有粗心的人觸到,走廊里便響起「迪嗚迪嗚」的刺耳噪音。
陳譽芳有些煩躁,慢吞吞地從監控台起來,拎着鑰匙,探查監房情況。走廊上有一道鐵門,刷「崗卡」才能打開。她走到鐵門口時,聽見了呼救聲,頭頂心一緊,立刻刷開了鐵門,三步並兩步,趕了過去。
監房裡很騷動,她打開門,組長跟她匯報:「報告幹部,舒膚佳要撞牆!」
陳譽芳大喊道:「司徒佳佳!大過年的,你鬧什麼鬧!」
四個戒員正拖着司徒佳佳的胳膊,她使着全身的力氣,屢次要用額頭衝擊牆體。
陳譽芳的腳步逼了上去,訓斥着:「還有幾個月就要出所了,你鬧什麼鬧!」
司徒佳佳的臉憋得紅紫,嘴唇發顫。
「把她放開,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撞牆!」
「噔」的一聲巨響。
陳譽芳呆住了,想不到人的腦袋可以撞出這樣大的聲響。
「噔噔」。又是兩聲巨響。
陳譽芳怕了,立刻架住她,使了個抱膝摔,制服了她,對身後的人喊:「快,搭把手,送醫院。」
路上,陳譽芳檢查司徒佳佳的額頭,沒見血,卻又不放心,怕是內傷。進了醫院,一套檢查做下來,醫生說沒大礙,就是額頭上起來幾個包。
陳譽芳放心了,又有點兒驚訝,想不到人的額頭這麼扛撞。電視裡全是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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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司徒佳佳帶回監房後,陳譽芳審她,為什麼撞牆,攪得大伙兒不安生,年都過不來。
司徒佳佳說不清完整的話,陳譽芳便問組長,是不是有誰弄她了,不然她為什麼撞牆。
組長說,舒膚佳腦子不好個人,誰知道她為什麼撞牆。
摸不准司徒佳佳的情況,為了平安過年,不出監管事故,陳譽芳考慮,要不要給司徒佳佳上戒具。
「你能不能老實一點?還撞不撞牆了?」
「撞!」
陳譽芳不考慮了,直接給她穿束縛衣、捆束縛帶,徹底限制她的行動能力。
年後的第一個工作日,陳譽芳跟同事辦交接班登記,正好有戒員辦釋放手續。陳譽芳下班的路上,便捎着一塊辦了。
戒員跟在她身後,走到大門邊上,停了下來:「陳警官,我還是得跟你說一聲,司徒佳佳現在是個定時炸彈,指不定什麼時候再給你惹麻煩。」戒員告訴陳譽芳,司徒佳佳被一個年前釋放的戒員騙走了錢,所以才鬧情緒,要撞牆。陳譽芳追問,她哪來的錢?
戒毒所統一管理戒員們的生活費,監規規定了戒員不得私藏現金,錢都在大賬本上,每月的開賬日才能使用賬本一次。賬本有兩個,一個是私人的生活費,另一個是勞務獎金,完成勞動任務的戒員,每月有18塊錢。司徒佳佳是「三無人員」,生活賬本上一毛錢都沒有,勞務獎金也不過200多塊錢。
「叫床叫來的錢。」戒員斜着嘴說道。
原來,司徒佳佳調來出所監房後,老油條們整天拿她開玩笑。有人套她的話,得知她老公是個吸毒的渣子,逼迫她吸毒、賣淫,最後自己吸毒吸翹了辮子,她卻也吸毒成癮,只有賣淫換取毒資。
監房裡有個40歲的大姐,是個「天窗姐姐」。用靜脈注射方式吸毒的「新收」,復吸概率最高,戒員們認定這類人早晚「開天窗」(指頸動脈注射、股靜脈注射的吸毒方式)。「天窗姐姐」的叫法有戲謔的成分,也有對死亡的敬畏和人性的諒解,開了天窗的吸毒女,往往與死亡只隔着一層紙。
更加不好的是,大姐跟人共用針管,染了艾滋。這人的心態很不好,對司徒佳佳不僅沒有半點同情,還總拿她逗樂子。
她問司徒佳佳,男人弄你時怎麼響呀。
司徒佳佳不開口。
她知道司徒佳佳愛錢,每個月的勞務獎金有十八塊錢,別的戒員買零食和衛生巾,她一分錢都不捨得花,來例假了,也是拿衛生紙墊着。她就騙司徒佳佳,你告訴我,男人們怎麼響的,我就把大賬上的錢都給你,有一千塊錢呢。我有病,出去也是翹辮子了,你逗我開心開心,錢都留給你。
司徒佳佳信了,便「哼哧哼哧」地叫着,每天給她表演各種男人的響。有男人像豬,有男人像驢,有男人像牛……大姐聽得越開心,司徒佳佳就被騙得越慘。
掌握了這些情況,陳譽芳找到司徒佳佳,跟她講:「你還有兩個多月就出去了,表現好,不鬧事,我給你一千塊錢。」
司徒佳佳像捆綁袋裡的一隻病貓,聽見錢,眼睛立刻放光,身子動彈不得,腦袋卻像雞啄米。
別的戒員來了感觸:舒膚佳都曉得往家裡「巴錢」,我們都是敗家裡的錢……
2008年3月,司徒佳佳的強戒期限已滿,陳譽芳帶她辦釋放手續。兩人一前一後,慢吞吞地在柏油路上走着。
「還有個把月過生日了。」司徒佳佳沒頭沒尾地講話。
「你還記得我生日啊?」陳譽芳有些吃驚,又覺得可笑可憐,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生日,記掛着的人,卻只剩一個傻子。
「蛋糕。」
「你原來是記着吃蛋糕吶,待會兒拿了錢,出門自己買。」
陳譽芳辦好了手續,遞給司徒佳佳一個信封,裡頭裝着一千塊錢。
「娟寶還有個把月過生日了。」司徒佳佳還在沒頭沒尾地講話。
「誰是娟寶?」
「女兒。」
陳譽芳明白了,司徒佳佳有個女兒跟自己同一天的生日。
「你家娟寶幾歲啦?」
陳譽芳順嘴問道,問完,又想起來,司徒佳佳不識數。
「4+2。娟寶4+2歲。」
司徒佳佳一邊說着,一邊擼開袖子,左手臂上燙着4個煙疤。陳譽芳看得心驚,原來在醫院時,司徒佳佳拽她的手臂,是想表達她也有一樣的煙疤。陳譽芳的煙疤是光榮的印記,司徒佳佳的煙疤只是為了記數,每年娟寶的生日,她就燙一個。強制戒毒的兩年期間,沒見過煙頭,所以在她的認知里,女兒的年紀是4+2歲。
「蛋糕,西河家的蛋糕400塊,好吃。4月8號,買西河家的蛋糕給娟寶。」
司徒佳佳舉着信封,興高采烈,大踏步,邁出了戒毒所的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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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4月8號,天氣不好,沒完沒了地下雨,所內的各條道路已經能開船。陳譽芳休假,按照慣例,這天會領到生日福利,但她一點兒都不想在所里過生日。
30歲的頭一天,母親喊她回家吃飯,進了家門不到一刻鐘,她就跟母親在廚房裡吵開了。母親講她活得不像話,她就頂嘴,自己哪裡不像話,清清白白,好好工作,怎麼就不像話。母親不吭聲,眼裡噙着淚。她摔門出去,大雨激得她渾身雞皮疙瘩翹了起來。
她跟母親的關係越來越僵,她清楚,自己30歲了,形單影隻,「社會時鐘」開始對自己讀秒、施壓。她活成了一個古怪的人,日子一眼能望穿了底,沒了可能性,自己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算哪裡。
她在雨里跑,想起當兵拉練時,扛風又扛雨,便一口氣跑了十幾公里,從家門口跑回了民警宿舍。陳譽芳一直住在民警宿舍,同事們有調休的、臨時要頂崗的,頭一個想到她。她把對講機帶進宿舍,潛意識裡希望工作能填滿生活,一樁又一樁的瑣事,能托起節節下墜的情緒。便對同事說:「對講機里直接呼我,在宿舍里能接收到信號,宿舍就在圍牆邊上。」
進屋後,她沖了把熱水澡,坐在床頭抽了半包煙。對講機忽然響了。
「陳隊長,聽到請回答。」
她摸到對講機:「收到,請講。」
「那個頭腦不好的,來找你了。」對講機那頭,有不少人在笑。
「哪個頭腦不好的?」
「前不久才出去的那個,端個蛋糕站大門口,來給你過生日呢。」
陳譽芳趕到大門口,司徒佳佳站在那兒,呆頓頓的,手上提着一個包裝精美的蛋糕。雨水將蛋糕的包裝盒打濕了一大半,司徒佳佳全身濕漉漉的,身體打着顫。
陳譽芳把警服脫下來,給她披上了:「怎麼過來的?這麼大的雨。」
司徒佳佳沒有回答,只把蛋糕往她手上一擱,遞給她,講:「我給你送西河家的蛋糕。」
說完話,她雙手擋着腦門,跑進了雨里。陳譽芳愣了一下,眼前起了一陣雨霧,視線變得模糊,什麼都看不清了。
她喊了兩聲:「司徒佳佳!佳佳!」
雨勢很大,雨聲蓋住了她的喊聲。
陳譽芳很後悔,後悔沒拽住司徒佳佳、沒帶她去宿舍沖把熱水澡、沒跟她一起分享這個蛋糕……還有最關鍵的,警服還披在她的身上。
回到宿舍,陳譽芳抽煙、喝酒,大口吃蛋糕。
雨天的夜來得早,窗戶的光線漸漸收攏,陳譽芳醉了,眼前出現了記憶深處那口幽深的隧洞,一條帶血的火車道從裡面延伸出來。她又見到了那個白胖的女童,躺在血淋淋的火車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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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譽芳的童年經歷中,這位白胖女童真實存在,她叫李曉月,跟陳譽芳同一天出生在產房。一個不足3斤,一個8斤6兩。農場的幹部子弟都清楚,李曉月的爸爸是勞改犯,雖然她出生後留在了農場,又進了子弟學校,但誰也不把她當自己人。況且,她的腦子不行,傻裡傻氣。
子校每年都給學生們發新書包,有一年,監獄效益不好,幹部們的工資都只能拿生產線上的產品抵,有的幹部甚至往家裡拖了幾包水泥。那年,子校只給困難學生發書包。李曉月是困難戶,領到了一個新書包。
也是那年,陳譽芳被評選為三道槓的年級大隊長,身後跟着一群小夥伴,走路帶風,傲氣得不行。她嫉妒李曉月的新書包,而且嫉妒李曉月的漂亮。她雖然傻,但漂亮。農場風大,幹部子弟皮膚糙,個個黑得不行,就她白,雪白雪白,白里透光。
有一天放了學,陳譽芳帶領小夥伴們,在距離農場一公里外的火車道上,為難着李曉月,搶走了她的新書包。那天,李曉月為了分清左和右,在火車道上反覆練習撲倒。運煤的火車將她那身漂亮的皮肉碾得粉碎,陳譽芳的父親派出十幾個青年獄警,打着電筒,忙了整整一夜,才將貼在鐵軌上的血肉,拾整撿齊。
陳譽芳自此性情大變,幹部子弟們也逐漸疏遠了她。她選擇從軍,潛意識裡就是想要逃離農場,逃離這段噩夢般的童年經歷。
當陳譽芳竭力想脫離這段噩夢時,司徒佳佳卻像一艘夜航船,撞進了這片暗礁。
她和李曉月太像了。陳譽芳甚至覺得,是李曉月投胎了,來找她討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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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日過後,所內正張羅着創建文明監管單位,各種資料都缺得緊,民警們忙着建檔,資料室跑得勤。陳譽芳干不來細活,一進資料室就「划水」。她把司徒佳佳的檔案找了出來,以前沒仔細看過,這次查了下她的家庭住址,想着有空過去看看她,順道把警服要回來。
挑了個休息日,陳譽芳買了套兒童玩具,去城南的一個鄉鎮上找司徒佳佳。正午時間,陳譽芳找准了地址,眼前是一棟低矮的水泥房子,門前已經長出了齊腰高的野草。四周都是自建的小洋樓,水泥房子的採光很差,一面窗戶上的玻璃破了,人湊過去,屋裡的霉味從窗口散了出來。
陳譽芳去問鄰居,鄰居說這房子空了好些年,戶主吃大煙吃死了,一個傻媳婦也跟着吃,好多年不進家了。陳譽芳問戶主的孩子呢,是不是有個叫娟寶的。鄰居說,孩子叫什麼名字早忘了,反正幾個月大的時候,就被人抱走了,村里人都清楚,是吸毒鬼子把小孩給賣了,換了吃大煙的錢。
陳譽芳聽得一驚,原來司徒佳佳早都沒了娟寶。
正要走時,鄰居告訴她,村裡有個沒爹沒娘的小女孩,由爺爺撫養,司徒佳佳每年4月會給小女孩送蛋糕吃。兩年前,小女孩到了入學年齡,被親娘舅接去縣裡上學,司徒佳佳好像很久不來了。
陳譽芳明白了,那個雨日,司徒佳佳是將送不出去的蛋糕送給了她。回去的路上,陳譽芳看着手上的玩具,心裡泛着酸味和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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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進了單位,陳譽芳去了後勤部,重新申領了一套警服。當初入所時,陳譽芳統共領了10套警服,春秋常服、冬季常服各兩套,還有夏季短袖、執勤服、訓練服、雨衣。司徒佳佳穿走的那套,最重要,是裝配着金屬警銜的正裝。
那個雨日,陳譽芳急匆匆地出去,順手就抓了這一身。它原本熨得妥妥貼貼,掛在警容鏡旁邊,每年所內舉辦重大活動時才被取下。
領了新衣服,陳譽芳仿佛回到了從前的工作狀態。
2008年是格外忙碌的一年,汶川地震後,戒毒所接到了製作救災帳篷的勞動任務,民警帶領戒員們日夜搶工。緊接着,所內領導又帶頭簽「迎接奧運,百日監管安全零事故」的軍令狀。
事情集中到一處,陳譽芳的腦中便像多了個橡皮擦,將司徒佳佳引起的所有情緒上的波瀾,迅速擦得乾乾淨淨。她的夢和幻境裡,暫時不再出現那口幽深的隧洞,那條血淋淋的鐵軌。
這一年她睡得踏實,沒有噩夢,不好的情緒,沒空子可鑽。
年尾,陳譽芳被評上了「先進工作者」。09年春節,陳譽芳總算不值班了,回家跟母親吃了團圓飯。她也開始化妝,將眉毛畫得細細彎彎,或許因為不夠年輕,嘴唇已經發暗發紫,需要塗上時髦的唇彩。她答應了母親,去相親活動上碰運氣。
生活眼看要步入正軌了,卻傳來司徒佳佳的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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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6月26,國際禁毒日,戒毒所要在大操場播放禁毒宣傳片,陳譽芳正組織戒員們去觀看。隊伍行進到中途,她的對講機響了:「陳隊長,收到請回答。」
「收到,請講。」
「你來一下科室,你原來的單位來了人,找你了解情況。」
陳譽芳把隊伍帶到大操場,立刻趕去了科室。那邊站着3個禁毒大隊的老同事,大伙兒也來不及寒暄,領頭的同事直奔主題,掏出幾張案件照片讓陳譽芳辨認。
照片上是一具穿着警服的女屍,皮肉被水泡開了,露着骨頭。死亡,讓熟人的臉也變得陌生。陳譽芳辨認了好多回,每回她的脊梁骨都像被針刺了一下,心口得來一陣陣的銳痛。
同事問:「警服是你的吧?我們順着警號摸到你這來的。」
陳譽芳總算定了神,說:「這是我以前管過的戒員,司徒佳佳。」
她把那個雨日的情況講給同事們聽,同事告訴她,女屍是從水裡撈出來的,身上穿着警服,裡面套着一件毛衣,身上綁着一百多斤的鐵鏈。兩個潛水愛好者發現了屍體,水警費了大力氣才撈上來,確認是他殺。法醫對屍體解剖時,看見屍體肚子裡有十幾個避孕套,裡面全是封好的冰毒,案子便轉到禁毒大隊這邊了。
這些案件的簡情,陳譽芳聽得全身冰涼,腳底心像踩着冰塊。
同事們從她這裡摸清了死者的身份,便回去查案了。陳譽芳的預感卻很不好,心裡一直有個揮之不去的聲音:「興許是自己的這身警服,害死了司徒佳佳。」
接下去的幾天,陳譽芳整夜都合不住眼,困意來了,她只能睜着眼做夢,天花板變成了墨藍的湖底,司徒佳佳懸浮着,呈現一個飛翔着的睡姿。白天到了崗,她也是心神不寧,每分每秒都在想着司徒佳佳的案子。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高牆內的小圈子更是如此。司徒佳佳的死訊早都傳遍了各個監舍,一批老戒員還認得司徒佳佳,不少人在編排陳譽芳跟司徒佳佳之間的關係。戒員們猜測陳譽芳是個「隱T」,對司徒佳佳動了心思,不然司徒佳佳的身上怎麼穿着她的警服,況且她都30了,還沒成家。同事們也嚼她的閒話,有人背着她說,陳隊長以前緝毒,當過臥底,後來爆線了,才調來戒毒所。毒販從警服上的警號查到了她的名字,報復性殺害了司徒佳佳,還將她的警服穿在了屍體身上。
事情傳得有鼻子有眼,但陳譽芳清楚,哪個版本都是在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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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有個戒員申請「談心」,陳譽芳把人帶到辦公室,戒員立刻說道:「報告幹部,我要檢舉揭發。」這位戒員涉嫌留容他人吸毒,被抓時正吸着毒,民警先將她送來強戒一周,再關進看守所內,等待公訴。
戒員在監房裡聽到一條消息,郊區南部有一條通往長江的湖,泊着不少沙船,有人在船上製毒。陳譽芳清楚,戒員不想蹲監獄,檢舉的事情要是查證了,就是立功表現,小案可以判緩,大案應當減刑。但問題也來了,戒員們「聽風便是雨」,搞檢舉就像摸免費的彩票。陳譽芳一年要填寫幾十份檢舉的材料,寫得頭疼。這些材料移交給警方後,真正能查實的,也不過一兩起小偷小摸的漏案。
這份沙船製毒的檢舉材料,陳譽芳卻寫得格外認真。寫材料之前,她還去實地做了調查。
有一位船老大跟她抱怨,近年的沙運生意不好做,不少船老大都欠下了高利貸。那些鋼鐵大船便給高利貸公司的人收了走,這兩年租給了一群不搞水運的人,個個雕龍畫虎,凶神惡煞,將船開到偏僻的水域裡,不知搞什麼鬼名堂。
陳譽芳是96年的兵,彼時國內的毒品市場,已有毒梟開始大規模製造冰毒。臭名昭著的劉昭華,把製毒技術帶入了陸豐,給這個區域戴上了結實的「毒帽」。她抓獲過的毒犯,只要懂製毒的,三個里有一個,就是陸豐人。陳譽芳便撿起以前的偽裝偵查術,把自己曬得漆黑,扮成了夜捕的漁民,撐着一條木划子,好些天都在那條可疑的沙船旁晃蕩。沙船鼻孔點兒的地方,養了5條狼狗。
有天深夜,船上有兩個男人朝水面撒尿,陳譽芳的木划子正好接近了船體,卡在船尾的盲區內。尿淋到了她的身上,她也不敢動。好在沒有白遭這趟罪,她聽見有個男人說着「福佬話」,認定船上有陸豐人。雖然她沒能看見製毒的工具和成品,但直覺告訴她,船上就是個毒窟。
陳譽芳把檢舉材料做得很紮實,上報給了公安局的領導。領導很重視,立刻聯繫水警,派出緝毒警員,準備打掉這個水上毒窟。陳譽芳向領導提了個要求,抓獲毒販了,她要到審訊現場來,親口審訊毒販,是不是他們殺害了司徒佳佳,為什麼要殺掉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為什麼要讓她穿着警服去死……她要毒販當面懺悔,去地獄裡贖罪。
案件的進展卻並不順利,緝毒警靠近那艘毒船時,突然闖出七八艘沙船,攔住了水路。疏通水路,耗去了警方繳獲毒品的黃金時間,當緝毒警上船時,船上的毒品和製毒工具已拋入河中,處理得乾乾淨淨。船上的人被警方帶走,做口供時,一個個也都是老油條,全都有應對審訊的經驗。
大案吃癟,陳譽芳不甘心。
她恨不能自己端槍上船,干翻這群毒瘤和人渣。情緒糟糕的時候,她會在宿舍里看一宿的槍戰爽片。第二天上班,眼睛裡還在冒火光,同事們都怕她,躲着她做事。
時間像一個千斤萬斤的秤砣,把一切都壓住了。陳譽芳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中,才逐漸平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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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政法界的反腐力度加大,司法和公安系統都有高官落馬,各個區域的領導都換了一圈,戒毒所也空降了一位新領導。一天,領導把陳譽芳喊進了辦公室,很親切地喊她「譽芳」,又說戒毒所的崗位荒廢了她這一身的本事,問她還願不願意調回原單位。
陳譽芳愣了一下,以為是自己哪塊工作沒幹好。領導這才挑明了話意,原來市裡的政法崗位來了新領導,新官上任,要掃黑掃惡,打擊黃賭毒。整個公安系統都在抽調精兵強將,陳譽芳過去的緝毒表現太醒目了,從警檔案被迅速挑撿了出來。
「那邊想讓你參與毒船的案子,好好干,也是機會,干好了,40歲前能提到副處。」領導鼓動着她,她卻有些為難了。領導讓她回去考慮兩天,調令還沒下來,不強迫她。
領導的話要擱在半年前,陳譽芳毫不猶豫就同意了。她熱愛緝毒的崗位,即使危險,每天都在踩鋼絲,但她坦然,充滿力量,生命的價值最大化。況且,她還有機會破了司徒佳佳的案子,讓心裡的那塊傷口癒合、結痂。
眼下,陳譽芳卻有些為難。她隨着母親的意願,跟一位離異的公務員訂了婚約。如果這次調回了禁毒大隊,大概率她還要當臥底,沖在緝毒一線。母親不會同意,男方和男方的父母,也堅決不會同意。
調崗的決定,意味着陳譽芳要不要毀掉這份婚約。
但兩天的考慮時間沒用完,陳譽芳便做了決定,重回緝毒崗位。她做事坦蕩,當天晚上,就約了男方一家人吃飯。她自己做了一桌飯,在飯桌上把該說的不該說的,一口氣全說了。
母親知道擋不住這個倔強的女兒,聽得心驚肉跳,心灰意冷。男方家的態度卻出人意料,一致表示,婚約照舊,支持陳譽芳的決定,支持她的緝毒工作,希望她注意安全,順利完成工作任務。
飯局結束,兩家人走到樓下,1米83的男朋友忽然抱了一下陳譽芳。兩人從相親到認識,已經接觸了半年,但手還沒牽過。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陳譽芳嚇了一跳,全身的雞皮疙瘩都翹了起來。
那晚,男朋友對她說,兩人要是成事了,將來生了孩子,不管男的女的,都以媽媽做榜樣,將來長大了,也當緝毒警。
這是一句稀罕話,打動了陳譽芳,婚約也不再像應對母親時簽下的合同。她想,這次的任務完成,自己值得進入另一個人生階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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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譽芳參與毒船案件前,禁毒大隊已經掌握了一些情報,她在案情大會上,聽了案件偵破存在的兩個難點:
一,毒船在江面製毒,很多漁民都是他們的眼線,水警一旦出沒,毒販就會立即清理現場,將製毒工具和原料拋入江中,抓現場的難度很大,案件證據鏈不容易建立,硬搞容易打草驚蛇;
二,生面孔不給上船,毒販的警惕性很高,他們每月休息三天,上船後便是兩班倒,日夜製毒。出貨時也不跟下線的人接觸,把毒品拋到江里,提供坐標,下線開着吸沙船,自行提貨。所以,安插線人也是難點。
陳譽芳有了疑問,當即提出:「船上的麻黃草哪來的?誰給他們送。」
麻黃草中提取的生物鹼,是製造冰毒的原材料,只有製藥廠才會大批量採購。在陳譽芳的提醒下,偵查思路立刻切換了方向。警方請了一個化學老師做推算,提純一百公斤的冰毒要消耗多少原料,然後估算出毒船每個月的麻黃草用量,再收集麻黃草原產地的出貨單,跟全市各大藥企的進貨單進行比對。
工作量異常龐大,局裡所有的女警都出動了,比對了兩天一夜,總算找到了幾條有用的線索。其中一條線索指向了藥企一名員工,這人叫張雲平,37歲,負責採購藥品耗材。陳譽芳暗中調查了他,發現他有多購超購的行為,原產地的出貨單跟他的進貨單比對不上,每次都會超購幾千斤。
陳譽芳帶隊,先抓了這個人,審了三個通宵,總算撬開了他的嘴。據張雲平交代,毒船老大綽號鱉精,真實姓名不清楚,哪裡人也不清楚,說話跟播音員似的,用標準的普通話,聽不出口音。製毒師有兩個,其中一個是陸豐人,技術很高,每天能出50公斤的高純度冰毒。
張雲平還交代,鱉精是個喜歡做手工的人,喜歡織毛衣,還能做標本。船上的狗半年換掉兩隻,都被他做成了標本。狗稍稍不聽話,就會穿上毛衣,做成標本,放進他的木製展櫃。這人喜歡穩定,喜歡不能移動的物體,也喜歡製造假貨。他戴的手錶是自己組裝的,全國各地淘零件,花費了比真表還高的成本,組裝了一塊能夠以假亂真的手錶。
最關鍵的,這人有個特殊的癖好——慕殘。
船上勞動一個月,毒販下船後的頭一樁事,就是嫖娼、搞女人。這人專挑呆的、傻的,聾的啞的,缺胳膊少腿的。聽到這,陳譽芳脖子見筋,耳廓發紅。她拿出司徒佳佳的照片,拍在桌子上,讓張雲平辨認。張雲平不認識,也沒什麼好交代的了。他說自己只是愛好賭博,賭到妻離子散,還欠了高利貸,走投無路了,道上的人就給他介紹了這樁「雅活兒」。他帶上船的麻黃草,鱉精交付他五倍的收購價,前面的高利貸也被抹平了。現在被抓了,「雅活兒」變成了「鬼差事」。
案件進展到這一步,陳譽芳便跟上級提建議,要攻關張雲平,讓他戴罪立功,做牽線人,讓自己上船,贏得鱉精的信任。這樣才有可能掌握船上的製毒情況,才能抓現場,定大案。
領導覺得女警單獨上船,危險係數太大。陳譽芳用「女性身份容易讓毒販放鬆警惕」,勸服了領導。
攻關張雲平,要掐他的弱點。他的弱點是9歲的兒子,陳譽芳承諾他,只要配合警方端掉了那艘毒船,就保證兒子成年之前,讓他出獄。張雲平沒得選,同意配合。陳譽芳決定實施偽裝偵查,扮成張雲平的二婚老婆,先接近毒船頭目鱉精。偽裝偵查的要求很高,要假戲真做。
首先,陳譽芳的體格太大,要迅速降體重,一周內甩掉15斤肉;還得隆胸,適應濃妝,身上沾點俗氣和妖氣,去掉一身的正氣;本地口音也得變,決定說川普話。
陳譽芳在一個月內,三個條件,全部達標。
張雲平給親朋好友發婚帖,也給鱉精送去了一張。婚宴當天,他本人沒有到場,派兩個小弟送來了兩萬八的份子錢。
張雲平被警方控制之前,準備跟前妻復婚,突然跟別人辦婚禮,前妻帶着兒子過來攪場。陳譽芳為了不讓鱉精的人看出破綻,挺着兩個剛隆好的大胸脯,跟張雲平的前妻撕打。婚禮現場的碗碟杯子,摔了一地,搞成了一出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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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船的駕駛室有十幾個平方,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坐在靠背椅上,文質彬彬地織毛衣。操作台上放着一隻匾,匾里是五顏六色的線團,還有很多鋼針和竹針。
男人說:「我喜歡竹針,彈性好,柔順又不缺韌勁。但現在不好買了,市場上都是鋼針。」織了幾針,又說:「起針最難,就是一個道理,萬事開頭難。」
男人的身後是兩隻木頭展櫃,裡面立着兩條狼狗的標本,每隻都穿着一件毛衣,毛衣上還分別織出了字,「福」和「順」。男人瞅了一眼身後,說:哦,這是小福和小順,它們待在裡面挺好的。還有外面的小安、小喜和小乖,回頭都得裝進來,我走時得帶着它們。
正是冬天,船頂的積雪像鹽,江風一吹,「沙沙」地散在空中。
陳譽芳跟張雲平「成家」4個月後,大雪的一天,頭一回上船。織毛衣的男人就是鱉精,兩人碰頭了。對手很平靜,駕駛室里的聊天氛圍也很親和。但誰都料想不到,就在男人聊到展櫃中的狗時,隨陳譽芳一同上船的張雲平,已被船上的兩個打手架了出去。
陳譽芳察覺了自己的處境,她有些不知所措,不清楚是自己暴露了,還是張雲平暴露了。眼下,這個織毛衣的男人,好像只要吹一口氣,下一個被架走的,便是陳譽芳。
男人說:「感謝你們送來的這批草,我出最後一趟貨了,出完就得走了。」
陳譽芳裝出四川口音求饒:「老闆,我不曉得張雲平犯啥子錯嘍,我只是跟他搭夥過日子的,你放我下船,我什麼都不曉得,什麼也不對外講。」
男人正給手上的毛衣收針,等毛衣下了針,他拎在手上,走到陳譽芳面前,比着她的身段,看了看尺寸。
陳譽芳往後躲了一步,繼續哀求:「我不要穿你的毛衣,穿了就要死,你放我下船。」
男人不說話,外面的三條狼狗開始狂叫。兩個打手進了駕駛室,男人把毛衣丟給陳譽芳,說:「穿上,穿上就送你下船。」
陳譽芳想要搏鬥一下,以一敵三,她沒有勝算,但毒販們也別想贏她贏得太漂亮。但她細想,還不能反抗。她還摸不清毒販的意圖,萬一毒販是在試探她,一旦顯露了自己的身手,就真的暴露了。陳譽芳乖乖地穿上了毛衣,兩個打手將她眼睛蒙住了,用麻繩綁死了她的雙手,帶她進了船窖。
她什麼都看不見,只聽得見狗叫。她試着喊了一聲「雲平」,沒人應。
有人揣了她的腿窩,她立刻跪倒在地,忽然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煙臭味。打手讓她跪着,不許動。她聽見他們的步子,漸漸走遠了。
四周的煙味越來越大了,船窖黑布隆冬,瀰漫着一股爛白菜味。濃煙嗆鼻,船上好像着火了。陳譽芳的雙手被麻繩綁着,幸好她在部隊受過特訓,被綁時,她下意識間作出手肘分開、手心合十的動作,是為手腕部位預留出了足夠多的空間,以待時機,掙脫繩索。
她將手臂伸直,使勁搓手心。繩索太細,必須拼命搓。她的雙手被繩子磨得發燙,開始淌血。警校特訓時,教官說繩子越細就越難搓,但只要足夠耐心,不怕疼,一定能掙脫。
一會之後,陳譽芳的雙手血淋淋的,火辣辣,澀疼難忍,但終於掙脫了。她摘掉蒙住眼睛的黑布,看見身旁倒着一具男屍,是張雲平。他的氣管被利刃割開,身下的血還冒着熱氣。
陳譽芳爬出船窖,看見船上冒着濃煙,毒販們很慌亂,忙着關閉製毒設備的閥門,忙着傾倒廢料。原來船上的製毒設備出了問題,失火了,勢態逐漸失控。
如果火勢起得稍晚兩秒,船窖便是她和張雲平的墳墓。
毒船燒起來了,火勢灼得人臉緊。鱉精困在駕駛室里,火苗正舔着門框,其餘人都忙着搶救「貨品」,誰都沒注意到駕駛室的火情。
陳譽芳想,這個毒鬼子燒死了,也是報應,老天爺幫襯着,懲戒他,司徒佳佳也能死得瞑目;她轉了個念頭,又想救火、救人,這是贏得鱉精信任的好時機,這把大火如果把一切都燒毀了,案子也沒了,毒販們沒法被定罪,沒法用法律的子彈,消滅他們。
這是個極度危險的念頭,她會錯失最佳的逃命機會,有可能鱉精得救了,她會繼續被丟進船窖,等待宰殺。
陳譽芳來不及猶豫,她將衣服打濕了,衝進火海,將鱉精從駕駛室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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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譽芳隨父親,從小膽子大。家裡出了兩個「豹子膽」,母親每天都在擔驚受怕,人就變得特別迷信,開始信基督、供佛,每年都要上一趟九華山,特喜歡算命。
陳譽芳十歲之前,每年的寒暑假,母親都帶她出門「郊遊」。郊地出「土仙」,母親每到一處,就要掏鈔票,打賞地方上的「土仙」,希望自己的寶貝女兒能得到仙力的庇佑。「土仙」個個能掐會算,給陳譽芳排八字、相面、讀掌紋,得到的結果,卻是五花八門,但也有統一的命理特徵——陳譽芳命硬,遇難能逢凶化吉。
陳譽芳救了鱉精,這如同拋出了一枚硬幣,一面是捨棄自己的性命,另一面則是獲得毒販的信任。陳譽芳得到了想要的那一面,但這枚硬幣還得重新擲去空中。
鱉精獲救後,決定讓陳譽芳替代張雲平,許諾她30萬的勞務報酬,只需要幫着運送最後一批麻黃草。他準備製造最後一批冰毒,彌補這次火災的損失。至於鱉精為什麼殺害張雲平,純粹是這個人留不得。如果沒有這把大火,鱉精就要收手了,張雲平沒了利用價值,用他的第一天就註定了除掉他的這一天。陳譽芳是張雲平的「老婆」,一同上船,便正好一同除掉。
是那把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掉了陳譽芳的厄運,燒出了機遇。
毒船長30米,船倉占了船體面積的5分之4,裡面填了一些細砂,夯得十分平整。船倉有兩米深,細砂只填掉半米。江面的視線看過去,船倉是空的。但如果進了毒船的駕駛室,就能看見船倉里排列着攪拌機、發動機,還有十幾隻白色的化工桶,制好的冰毒鋪在塑料紙上,日光照下來,散着淡淡的黃光。
毒船上有兩個製毒師,4個打手兼幫工,一個駕駛員,3條狼狗。船上一天能出50公斤的冰毒,隔兩天走一趟貨,毒販會把冰毒封裝進防水的避孕套里,然後分批拋入江中。接貨的下家,是江面泊着的某艘吸沙船,船上有一根一人抱不過來的鐵管子,管子戳進江底,吸沙泵把江底的黃沙吸進船倉,某一堆黃沙中便藏着冰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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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譽芳把情報提供給了上級,上面精心布置,決定等鱉精出了貨,便收網抓捕,人贓並獲,辦一個大案。案件的行動代號便叫「瓮中捉鱉」。
2011年開春,潮濕的江風中夾着一絲暖意,十幾個漁民撐着木划子,緩緩向一處靠攏。
木划子進了枯掉的蘆葦叢內,船上全是緝毒警扮成的漁民,他們緊盯着不遠處的毒船。船倉里晾滿了淡黃色的晶體,那都是剛制出來的甲基苯乙胺,也就是冰毒,足足一百公斤。
為了這次「捉鱉」行動,禁毒大隊聯合水警支隊,暗中做了很多工作。水警以召開水上消防安全知識講課的名義,把大部分給毒船充當眼線的漁民支走了,水警又控制了幾艘給毒船護航的沙船。
最重要的工作在陳譽芳身上,她要確保警方行動之前,毒販來不及銷毀毒品。但她只有一個人,要控制住船上多名毒販,難度很大。況且,水上行動不如地面,沒法快速展開行動。水警的摩托艇速度很快,但聲浪巨大,一千米外就能驚動毒販;木划子上的緝毒警雖然隱蔽,速度卻指望不上,」捉鱉「行動一旦展開,陳譽芳在船上必須先一步動手,控制局面。
捉鱉行動定在凌晨2點,那是人最困的時間點,緝毒警摸黑上船,陳譽芳做接應,然後抓捕毒販,清繳毒品。
但計劃趕不到變化,狡猾的鱉精在蘆葦叢里安裝了紅外警報器,緝毒警的木划子剛躲進去,警報器便響了,音色刺耳。船上的打手被驚動了,立刻查看蘆葦叢的情況,看見了七八條木划子,十幾個生面孔的漁民。打手的胸前掛着口哨,猛吹了起來。
哨音就是出事的信號。
毒販們迅速把毒品拋入水中,蘆葦叢中的警員急了,眼見一個毒品大案就要泡湯。警員們把槍咬在嘴裡,跳進冰冷刺骨的江水中,拼命游向毒船。幾個不會水的警員撐着木划子,努力朝着毒船前進,朝着空中鳴槍示警。
槍聲不斷迴蕩在陳譽芳的耳朵里,像荒地上抽着鞭子。陳譽芳的腦子飛速運轉,她知道自己守不住船倉里的冰毒了,但她知道還有一百公斤的毒品,已經封裝好了,堆在船窖里。
今天的「捉鱉」行動如果捉不准貨,鱉精和其餘人就算被抓,他們也有應對審訊的伎倆。哪怕殺害張雲平的事情敗露了,也有打手「頂缸」。捉鱉捉不准貨,鱉精最壞的下場,就是蹲幾年牢。陳譽芳不甘心,她往船窖跑,身後的毒販拽住她,讓她幫着拋貨。她回身一個肘擊,把毒販的門牙打落了。
鱉精瞧見了她的身手,喊道:「這是個女鬼,抹她兩刀,丟江里去!」
兩個打手圍了上去,掏出匕首,逼近陳譽芳。
陳譽芳手無寸鐵,上船前領導想讓她配槍,但她熟悉鱉精,狡猾、眼尖,做事出人意料。萬一上船前搜她的身,行動就會泡湯。眼下的形勢,她想倒不如帶着那把槍。但她來不及後悔,擺出格鬥架勢,咬肌鼓了出來,跟打手搏命。打手都是練家子,拳腳很重,下手狠毒。陳譽芳躲閃了幾下,胳膊已被匕首劃開了兩條大口子,血分着叉,從兩條胳膊上掛了下來。
船倉里的冰毒已經拋完了,鱉精正和其餘人清理船窖里的冰毒,他們用剪刀剪開一隻只鼓鼓囊囊的避孕套,將冰毒撒向江面。還有幾桶液體冰毒,也被一起傾倒進了水裡,激起一股黃色的泡沫。
陳譽芳想,不能跟打手纏鬥了,擒賊先擒王。她跳進船窖,撲向鱉精,來了一記背投,將鱉精摔在地上,胳膊架起十字鎖,鎖住了鱉精的脖子。這是她在特警隊練就的地面格鬥術,她躺在鱉精的身下,鎖死了他的脖子。鱉精的身體疊在她的身體上面,給她形成了掩護。
老大遇險,打手們立刻營救。
兩個製毒師也開始發慌,毛手毛腳,一個來不及拆開避孕套,就把整包的冰毒丟進了江面。靠近了毒船的緝毒警,在木划子上找到了漁網,一網撒下去,撈住了幾包。
打手們不敢輕易動刀,怕傷了鱉精。有個聰明的,揪住了陳譽芳的腳,捅了一刀。陳譽芳疼得打滾,但胳膊絲毫不敢泄勁,勒住鱉精的脖子,連帶着這個一百五六十斤的男人,滾到了窗口。製毒師正在窗口拋毒,拎起一把剪刀,扎了陳譽芳的後背。她疼得身體一軟,胳膊上沒勁了。鱉精擺脫了她,弓着身喘氣。
雙腳發軟,身體快泄氣時,陳譽芳想到了司徒佳佳,憤怒立刻撐破了臉。她鼓足最後的一絲力氣,揪住鱉精的皮帶,拽着他,從窗口跳進了江里。他們沉入水中,兩人纏鬥在一處,身體不停搖晃,不斷往下墜。
陳譽芳已經沒了氣力,血從身體裡不停浮出來,像煙霧一樣消散。忽然,她的眼前一片光亮,恍惚之間,看見了一隻巨大的河蚌。蚌打開着身體,準備接納她。蚌里有張熟悉的笑臉,像司徒佳佳,又像美術課本里的維納斯……
陳譽芳漸漸失去了意識,醒來時已經躺在水警的快艇上。她打了個激靈,趕緊問道:「人抓了麼?繳了貨沒?」
水警指了一下遠處,那邊是五六艘快艇,正把江面犁出一道道的白浪。
「全抓了,貨也保住了不少,具體不清楚,幾十公斤肯定有。幸好你拖延了一下時間,先送你去醫院吧。」
陳譽芳總算鬆了口氣。
傍晚的江面盪着金汁,水草里的野鴨子正打鳴,水鳥不時從空中撲閃而過。她很乏累,傷口也有了痛,合住眼,那隻巨蚌又打開了,裡面是李曉月,笑得開心,朝她翹起了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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鱉精被捕後,真實身份被警方確認了,他叫袁翔,31歲,雲南文山縣人。10歲時,父母給毒梟當」騾子「,在黑大巴上被武警攔下,帶進了邊檢站。邊防武警放了兩個痰盂在地上,父母當着他的面拉肚子,拉了一堆避孕套,每隻都鼓鼓囊囊。武警拆開來,上秤,每隻痰盂里都是一公斤的海洛因。
那是一個暑假,父母說帶他去海底公園。那輛黑大巴卻永遠把父母帶走了,他們都被判了死刑。
小學期間,他總被壞同學押進樹林。他們將他的雙手捆住,讓他跪着,手比劃着槍,指着他的後腦勺,嘴巴里發着「biu」,一遍遍地槍斃他。長大後,他想着出人頭地,不再受人欺負,卻走到了父母走過的死路上。
審訊期間,他供認了殺害司徒佳佳的罪行。
他製毒,免不了嘗毒,癮頭就斷不了。冰毒「助性」,他上岸後便常常招嫖,找陪吸的「冰妹」。有一次就遇到了司徒佳佳,太討他的歡心,要包養她,帶她上船。半路上,司徒佳佳卻要進乾洗店,拿着一件警服出來。他盤問她,警服哪來的?司徒佳佳撒了一個致命的謊言,說這是我姐的,我姐是警察。說完,手比劃着槍,做了個槍斃他的手勢。
他痛恨警察,警察害他沒了父母,他也痛恨那個打槍的手勢。他在船上虐待、毒打司徒佳佳,逼她吞毒,殺害了她,讓她穿着警服,穿着自己打好的毛衣,沉屍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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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毒船案件開庭,鱉精一審領了死刑。有同事給陳譽芳捎消息,說鱉精在看守所特別想活下去,交代了很多餘罪漏罪,也檢舉了不少毒品案件。等死的期限中,整個人變得很迷信,總是盼着好兆頭。陽光曬到鞋面上,認定是好兆頭,生路被照亮了;鐵窗外面有喜鵲在叫,也認定是好兆頭,來報喜了;螞蟻鑽進了鞋裡,還是好兆頭,活物進門,時來運轉。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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