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南風窗
原標題:時薪200,她值
王嬋第一眼見到那位肺癌患者時不由得心一緊,對方陷在輪椅里,戴着口罩和帽子,身上掛着呼吸器。王嬋從家屬那裡得知,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這是個相當年輕的小伙子,不到三十歲,平時不吸煙不喝酒。
因為必須有人貼身陪護,也不能隨便去公共場所,患者家屬請了陪診員王嬋一起去醫院。王嬋先替患者掛好了號,排好隊,把預約、繳費等一系列流程都安置好後,再去酒店接患者與家屬。
做檢查的時候,患者取下口罩,「是真帥啊」,王嬋唏噓不已,「上天作弄人」。
王嬋讓人稱呼自己「小王姐」,做「陪診員」恰好半年。這段時間以來,小王姐遇見過形形色色的患者:絕症晚期的年輕人、瞞着家人去流產的女孩、還有從東北跑來的患者,趁隔離期間,王嬋先代他去問診和預約檢查,等輪候到了再讓患者親自去醫院。
「陪診員」這個職業的誕生與醫院繁瑣的看病流程脫不開關係,從掛號開始,取號、排隊、候診、繳費、檢查、取藥……一系列繁瑣漫長的程序,可能會比看病本身更讓人犯愁。於是,熟悉這些流程的「專業人士」便誕生了。
「陪診」即陪伴就診,陪診員能幫忙處理掛號、排隊、取藥、取片、打印病歷、郵寄藥品、辦理出入院等等雜碎事項。
越是在大城市,獨自看病的患者就越多。除了老年患者,大量異鄉漂泊的獨居青年也有陪診的需求,他們看病的事情通常瞞着家人,也不想麻煩朋友。這些龐大的需求,催生出了陪診員這個新興群體。
7月初的廣州,一場颱風過後的清晨,早上8點,南風窗記者與王嬋一同準時走進廣東省中醫院外科。這時,距離客戶掛號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王嬋領着記者輕車熟路地註冊入院登記碼、出示健康碼,入院後,她又熟練地找到科室,並開始等候。
今天的任務不難,只是受客戶之託,幫家裡的老人開具某樣針對特定疾病的藥物,因為只有特定的醫院和醫生才能開到,而患者一家不在本市,於是他們找到了陪診員王嬋,後者可以幫助患者節省下這些成本。
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後,王嬋終於坐到醫生面前,旋即卻被告知掛錯了醫生,要到另一位專家那裡才能開藥,當日專家不坐班,只能明天再來。
但因為是患者自己掛錯號,王嬋依然按規定算了一個小時的費用,200元。
在醫療資源集中的省會城市,一方面是醫療系統的龐大豐富,另一方面則是人流量同樣龐大,人們需要花費許多的時間、精力來為自己的病痛找到根源和解藥。
說起來,王嬋最初產生做陪診員的念頭,源於自己幾年前懷孕時經歷過那些心力交瘁的產檢。雖然在現場,不少產婦都有老公陪伴,但老公只待在產檢房外,王嬋看見「大多數人都在玩手機、打電話」,從時間上來也屬於陪伴,但「從狀態、心理上來說就不屬於了」。
身為產婦,當她自己從產檢室走出來看見老公「耗時間」的狀態,難免產生失落的情緒。
懷孕的時候,王嬋已經停掉了原本的銷售工作,從那時起,她開始思考能不能有人幫忙完成面診和檢查以外的流程,讓生病的人節省精力呢?
她開始在社交平台上宣傳自己,從接散單開始,慢慢發展起來一個小團隊,手下帶七八個人。目前,王嬋幾乎每周都能接到單,長的有陪診一整天的要求,大概要500塊,短一些的如取結果、代問診,費用從50元到200元不等。
與王嬋入行前的預想不同,找到她的患者中,老人占比反而不多,她陪診過年紀最大的僅51歲,反而是一些年輕人,不願意讓家裡人知道自己病情的,會主動要求陪診。
確定一位陪診對象後,王嬋會要求對方提供自己此前所有的病歷,有的患者會隱瞞,比如一次,一位患者不願意王嬋告知醫生一種傳染病史,「如果她自己去看病,可能就不會說了,但我還是得如實告訴醫生」。
王嬋看來,陪診不僅是用金錢交換時間、精力和體力,對他們而言,更意味着一份「責任」。因此,即便患者不願意,她也必須要求對方留下一個緊急聯繫人的電話。
不過,普遍而言,更多「看病難」的主要群體仍然是老人。擺在他們面前的難題諸多,除了腿腳不便、眼神不好等普遍情況,如今遍布各大醫院的自助機器、數字流程等等,也容易將他們置於孤獨無助境地。
90後陪診員唐欣總能在醫院看見老人扎堆排在掛號收費的人工窗口前,或是望着人流不知所措,而旁邊大量自助機卻空着的情況。唐欣問過他們,得到幾次回答都是「我不會」。有個老人告訴她,「我兒子會,上次來一個小時都不到就結束了,但今天他沒空」。
還有一次,她接了一位女士的訂單,要求幫忙陪70歲的父親去看病。然而,一切都對接完畢後,見到患者當天,老人才得知女兒給自己請了陪診,他當即大發雷霆,非要女兒將唐欣「退了」,「他覺得自己不需要人陪」。
架不住老人家態度強硬,女兒只好請唐欣回去,為表歉疚,100塊定金錢就不用退還了。
唐欣漸漸發現,「陪診」除了字面上的陪護診療流程,一些心理、倫理方面的處理和考量也是不可忽視的。比如,面對一個要求陪伴去流產的年輕女孩,唐欣可以為對方提供物理上的陪護和流程上的代勞,但面對女孩要求的「冒充親屬簽字」,唐欣說什麼也不答應。目前,在閒魚等一些交易平台上,陪診行業的工資大多相差無幾:一線城市是半天200元左右,二三線城市對應減少50-100元。
作為近幾年才興起的小眾職位,陪診師還未被市場正式接納。轉行做陪診師的理由和大多與他們之前的職業有關,從護士到銷售,從老師到保險經理人,行業跨度很大,理由卻都能找到重疊。
在做陪診師之前,唐欣原本是一名護士,2014年,她從醫學院畢業,來到上海一家三甲醫院工作,六年內,她見過太多因「非疾病性」原因導致耽誤治療的個例,比如異地看病不清楚流程的患者、獨自前來就診卻跌倒的老人、頂着大肚子或前後抱倆孩子就診的媽媽……
2020年,唐欣辭掉了護士職位,開始全職做陪診師。因為是從醫療相關的職業轉行過來的,她對大醫院裡的設施、一些突發情況的基礎反應和處理更有經驗。
一次,她接到一位從江蘇農村來的患者,對方先在當地省會醫院查出了結節,希望到大城市來進行治療。唐欣將客戶發過來的資料看了一下午,憑藉一定的專業直覺,她覺得和自己以前看到的一些病例不大相似,一個唐突而樂觀的猜想闖進腦海——「可能不是腫瘤」。
她先按照要求幫對方到醫院掛了專家號,將片子等資料拿給醫生看,醫生竟真建議患者重新來做診斷。唐欣便幫客戶預約了一周後的檢查時間,後來一項項檢查完成後,「果然是良性的(腫瘤),應該只需要做簡單切除」。
王嬋曾經是做銷售的,因生育而辭職,再然後,不少行業陸續遭到疫情波動,王嬋也暫時回不到原先行業了。
她也考慮過待在家做「全職太太」,但她和老公的經濟條件談不上特別好,多一份收入可以實打實地提升生活質量。另外,王嬋也自認為是個閒不住的人。
41歲米亞在做陪診員之前,當了近十年的家庭主婦。人到中年,感受到生活日益枯燥乏味,想找個兼職,卻自覺沒什麼工作技能。
一次,米亞在工作日去醫院,注意到大多數人都是獨自來看病,取號、候診、檢查、取藥,「樓上樓下幾趟跑下來都精疲力盡,年輕人都受不了,更別說老人了。」
她在網上偶爾了解到「陪診員」這個職業,雖然還並不普遍,但上手簡單,只要有人有需求,就能隨時開始。
米亞的第一位客戶是一位老大爺,不知道具體症狀,只是說「身體不舒服」,想去檢查。大爺擔心醫院擁擠混亂,自己體力跟不上,孩子又在國外,便想給自己找個陪診。
那天一大早,米亞就陪老大爺到了醫院,從取號開始,到排隊、繳費、上下樓做檢查、複查,最後開藥,幫大爺用筆記本記下醫囑,一系列流程完成後,已經臨近傍晚。
一天下來,老大爺的話多起來,「聽得出他挺開心的」,米亞也挺開心的,雖然累了一天,但她真切感受到了這一天的意義,有了一種重新回到工作崗位的充實感。分別的時候,米亞送老人上了出租車,坐在車裡,老人還一個勁兒地朝她揮手,米亞忽然覺得,這不是一次陪診,而是「兩個孤獨的人的約會」。
不論由於什麼原因,做這一行,同情心是必要的。從護士視角切換到患者視角,唐欣忽然發現了自己曾經存在過不少偏見——她以前總會因為就診者反覆重複的問題而煩躁,忙碌中難免對患者產生情緒上的不耐煩。現在,這樣的偏見因為職業的變換,有了新的視角。
林珍曾經是一名保險推銷員,在保險行業4年,「見過太多因病返貧的悲劇」,對奔波於求醫問藥路上的人們,她漸漸地多了一份共情和惻隱。
他們到底需要什麼?而作為陪診員,真正能提供的又是什麼呢?長沙女孩小麥從沒一個人去過醫院,直到今年7月的一天,畢業後獨居的她忽然胃疼得厲害,從早到晚一點東西都吃不下,吃了也會吐。
她原本不打算去醫院,疫情期間去大醫院流程繁瑣,折騰身心,「一個忍着病痛的年輕人不比一個腿腳不便的老人更敏捷」。但捱得實在受不了了,她開始考慮「找個人陪我去」。
她想起之前在抖音等平台看到過陪診宣傳,輾轉半天,最終聯繫上一家號稱提供陪診服務的機構,心想「如果是機構大概會正規點吧」。一個挺開朗的女孩對接了小麥,女孩自稱以前就是做護理行業的,隨後,她到達小麥家附近,陪上她一塊兒去了醫院。
在醫院的四個多小時內,陪診員幫小麥取號、排隊候診、預約胃鏡、繳費,最後按小時收費,小麥付給對方200元。對小麥而言,這第一次陪診經驗讓她覺得最有效的是「有個人陪着」,避免讓她一個人面對混亂、未知的醫院。
今年3月,深圳的獨居女生陳杉把腳崴了,得去醫院拍CT做檢查,在找陪診員的時候,她原本也想找個女孩子,但最後添加上一個男性,對方說自己幫忙推輪椅抬輪椅或許會方便些,陳杉便答應了。
檢查只用兩個小時就結束了,分別的時候,陳杉坐上了出租車,陪診員也主動上了車,陳杉有點意外,「我沒有要接送服務」,但對方還是堅持將她送到了小區門口,沒有多收小時費。這點讓陳杉意識到,如果以後還需要找陪診,「不論男孩女孩,只要細心,都能給患者提供心理慰藉。」
目前,陪診這一職業在市面上仍然屬於「散裝」狀態,入行尚沒有專業、經驗等門檻要求,一些自稱專門做陪診的私人機構,也多是掛靠在其他服務內容上。
對患者而言,一方面,普通人容易將陪診服務與全國大力打擊的黃牛、醫托等灰色群體聯繫起來,從而產生牴觸心理;另一方面,由於信息渠道有限、行業專業度不夠,陪診人員在客源和宣傳方面也存在一定阻礙。
王嬋同時感到欣喜和無奈的是,大部分醫院、醫生都對陪診員有一定的支持程度,但在網絡上,王嬋的賬號和發布的圖文消息三天兩頭就被刪除,甚至賬號也會被封,但她卻始終不清楚哪裡有問題。
由於行業普及度還不夠、從業者尚未進入機構和規範階段,在網絡上,「陪診員」與有需求的患者之間,還未能搭建起暢通的溝通渠道。
不過,無論在任何行業,或有一點方向可共通:積累經驗,讓自己在某一領域變得更專業。
做陪診員一年半後,唐欣總結出一些看病的經驗,比如:「第一次去醫院不要掛專家號,可以先掛普通號,把該做的檢查都做了,拿到化驗、拍片結果,有詳細檢查的必要再去掛專家號。」
如果一定要掛專家號,「很多大醫院的專家和權威坐診時間都在周一、三、五上午,可以多選擇這個時間段掛號」。
「有人認可我們的價值,就能做下去。」王嬋這麼給自己打氣。一次,她陪伴一位腫瘤患者去中山大學附屬腫瘤醫院做化療,化療室的空調溫度很低,很多患者家屬穿着棉衣,王嬋用毛巾包着熱水袋,放在患者輸液管流經的皮膚上。
這是個極其微小的動作,但王嬋記得,當時周圍其他病人都投來了羨慕的眼光,這一瞬間,她感受到自己這份「不太穩定」的職業存在着某種「確定的價值」。
·一 周 熱 點 回 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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