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很多人一樣,陳杰接觸到針對老人的詐騙手段,也是因為自己的父母。他先是在母親癱瘓後,發現母親在不正規投資理財產品里投入了80萬人民幣,然後又深陷與父親的長期博弈。自從陳杰的母親癱瘓後,陳杰的父親就痴迷各類保健品。因為雙親,2016年,陳杰後來選擇辭掉工作,開始全職打騙,同時照顧母親。陳杰說,從那時算起,6年來,自己接觸了幾千個被捲入各類詐騙的老人,和近百個家庭建立了長期聯繫。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經歷並意識到,針對老人的詐騙會給一個家庭帶來多麼深重的傷害甚至災難。他曾想象自己是美國大片中的西部牛仔,拿着槍,對準騙子公司,一槍一個,速戰速決,但後來他發現,自己的成功率低到只有1%-2%。從陳杰的經歷中能看到,除了個體的努力,打騙更需要社會的系統性保護。
跟很多人一樣,我被捲入反養老詐騙,也是因為父母。
2016年,一向健康的母親突發腦梗,左半邊癱瘓。我花了很長時間陪伴她,一天,母親突然叫我去房間拿一個袋子,說裡面是她6年的投資資料。她在六七家公司里投入了80多萬,她說自己可能上當受騙了。這是母親5年來陸續投入的,多數是投資理財公司,很多公司已經失聯。我向母親承諾,你等着,我替你報仇。我一個公司一個公司去查,每天興致勃勃地跟母親匯報,今天去了派出所,跟警官交流了幾個小時,明天去工商局跑了一趟,後天說案子可能有新進展。折騰了半年,通過媒體報道,有兩家公司主動退還了5萬多元。但剩下的大部分公司已經人去樓空,沒有受到處罰。通過天眼查,我發現有些公司經營狀態還是存續,可能還在持續經營。那段時間,有時候聊天,母親會問我,兒子,你有沒有什麼進展?我把牛皮吹出去了,卻沒有結果,後來她就不問了。我開始滿腦子都是這個事,妻子說我像變了一個人,易怒,工作中時常跟客戶吵架,屢屢犯下一些不該犯的小錯。其實我母親被騙早有預兆。2011年開始,我經常聽到她說去參加會議,神神秘秘的,家裡也總能發現很多雞蛋、雪餅。我喜歡吃雪餅,還吃了很多。2014年,我還跟她去過一次現場。會場在成都王府井一個高檔寫字樓,前台就有10米,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非常專業地在做分流引導,非常氣派。每一個參會者都被分配了一個「老師」,母親分配的是一個花白鬍子金邊眼鏡的「老師」。他講起投資知識來頭頭是道,對納斯達克股票上市要求、股票指標RSI、KTJ等娓娓道來,發的資料是英文的,我也沒發現任何破綻。過了一會兒,公司老總出場。老總一米八,非常帥氣,身後還跟着兩個壯漢保鏢。他們說,老總很少參加活動,現在買股權還有優惠。那種情況下,如果你有點閒錢,又想找個靠譜的項目投資,真的會買。2015年左右,母親投資的一家公司被曝光,法人被抓,她意識到自己可能被騙了。那段時間我去看她,能感覺她總是鬱鬱寡歡。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她一直默默奔波於投資公司、派出所和家裡,希望挽回一些損失。早在2013年,我就意識到她可能被騙。她的幾萬塊錢投資到期,但款項拿不出來,我跟着她一起找財務人員溝通。母親以前從來不會大聲說話,那一次,卻拍着桌子大喊,「為什麼不把我的錢退回來!我要急用!」我感覺她有點失控,壓抑了很久。但那時,我以為只是小打小鬧,直到她生病,我才知道她的投資總額。母親是小學老師,家裡是做生意的,父親出身農村,退伍後做了酒廠廠長。經人介紹,他們相識相戀,結婚後生下了我和弟弟。他們感情很好,父親凡事都聽母親的,我印象里,結婚多年,他倆沒吵過架。
《人世間》劇照
母親腦梗後,為了讓她站起來,只要別人說有效的,父親都想試試。母親在康復醫院住了一個月,父親就把她接了出去,在一個只有兩張床的診所,接受了2個月的針灸治療。結果針灸並沒有效果,醫生還說,反而耽誤了正常康復。之後,父親斷斷續續帶母親接受了各種治療,比如火療、放血療法等。有次父親還叫陌生人來家,用牛角梳敲擊母親手腕,手腕被敲得破皮流血。看到這種情況,母親腦梗三個月後,我就辭去了紅酒銷售的工作,以制止父親給她安排的治療,帶她去康復醫院。也由此,我陷入了與父親反覆博弈中。到底是誰在為我父親提供服務?我開始追蹤溯源,發現80%的項目都是四川一家老戰士俱樂介紹的。我父親是在2006年花120塊錢成為這家俱樂部會員的。到2017年,這個俱樂部老總說,他們已經有6萬名會員。
通過了解,我發現這家公司涉嫌虛假宣傳、非法出版、偷稅漏稅、非法辦理退役軍人執業證等,就向派出所、工商局、文旅局、稅務局等部門做了投訴。結果投訴完,父親把我叫過去大罵了一頓,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從報紙上能看到,這個俱樂部國家領導都說好。但實際上,他看的報紙就是俱樂部內部出版的。父親還說我投訴就是跟他作對,大逆不道,要動搖他的信仰,甚至因此打了我一巴掌,眼鏡都打掉了。那是父親第一次打我,母親極力勸阻也沒勸住,急得在邊上哭。後來接觸騙老人的公司多了,我把它們分為產品型、服務型、複合型、平台型。這家公司就屬於平台型,先吸納會員,再 「賣」給其他公司。為了更專業地對抗騙子,2017年,辭職後1年,我跟母親商量,花了10萬塊錢註冊成立了一家公司,幫助大家對抗坑騙老人的職業騙子公司。大部分求助者都是受害老人的子女,我主要是幫助他們識別詐騙公司,提供諮詢,如何跟政府部門合作,如何取證,以及對老人的心理疏導。《八零九零》劇照
這種幫助一開始是免費的,到2019年,我嘗試過收費。但決定收費後,看到第二個上門的老人猶豫了10分鐘,我打消了收費的念頭。我不想他們像我母親一樣。和父親的拉鋸,我原以為會速戰速決,但慢慢地,我發現這是場持久戰。比如只要我投訴俱樂部,父親一準會罵我,甚至打我,甚至還會準時出現在我舉報的部門。在俱樂部的哄騙下,他甚至認為,我是想早點把父母氣死拿房產,還到處宣揚這件事。有次我去社區幫助老人,他們說,你不要去搶你父母的東西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和父親關係都很僵。那時,我每天都會給母親打電話,每周會去看兩三次。但有時候父親不讓母親接電話,有一個多月,父親甚至不讓我跟母親見面。有一次,因為購買保健品受騙上當,弟弟也跟父親發生爭執,我6歲的小侄女就在旁邊哇哇哭。那個場景我印象一直很深,無法忘記。2019年,父親又通過俱樂部介紹,了解到北京有種幹細胞療法,便立刻帶着母親,連夜從成都開車去了北京。他當時年近80,有老花眼,開車速度達到100碼,困了就在車上休息一下。這些細節,我現在都不敢想。最後我通過派出所聯繫上了父親,他堅持說要讓母親打完針才回來,還堅信,我母親很快就能站起來。最後他們在北京待了一天,打針花了16萬多。回來後一個多月,父親都不讓我見母親。結果母親也沒好。即便這樣,在俱樂部的挑撥下,他仍然認為,我是為了錢,才不讓他給母親治療。好在經過我的半年投訴,那家給母親打針的公司,因為非法行醫受到一萬塊錢的行政處罰。父親也意識到了錯誤,我們的關係終於逐漸緩和。不過,我雖然繼續在成都以欺詐罪報警,父母也去做了筆錄,還是沒有立案。我到檢察院提起訴訟,檢察院說審核後沒有問題,也不了了之。跟父親關係緩和後,2019年,我陪他參加過一次「組織」的活動,結果發現在那裡,父親很受尊重,大家都叫他老將軍。而「組織」舉辦各種活動、唱詩班、學習黨的文件,父親也會戴着老花鏡,認真學習。有一天晚上,我甚至看到他花了2個小時,寫一篇要在「組織」發言的演講稿,講自己的經歷,如何在老年後還發揮餘熱,要做一個好爺爺。看起來,他很重視這些社交活動,也很開心。那兩三年,我持續投訴了這個俱樂部30多次,多次向媒體曝光。到2020年,這家老戰士俱樂部終於暫停了退役軍人優待證辦理業務,雖然還在運作,但父親確實慢慢離開了他的「組織」。他口頭上說是沒時間去參加活動,其實應該是意識到「組織」有問題了。雖然不去俱樂部了,但父親依然在購買各種醫療保健產品和服務。因為他買的東西多是為了母親,所以他經常帶着母親去參加各種會銷。去年二月份,我陪着他們參加了一次。會銷上有一款治療疑難雜症的藥物,說有80%的治癒率,甚至宣稱有手腳無力的腦梗患者,吃了藥20天就可以開車了。父親聽完,一直在那個桌子前轉來轉去。他真的是直男,只要聽說可以治好母親,要抽他的血都可以。我懷疑他當時已經進入到那個場景,看到母親站起來了。這個藥後來父親果然買了,不過好在我全程跟着,用手機取了證,做了投訴。經過查詢,我發現這個藥是老撾生產的,媒體還曝光其涉嫌國藥准字號虛假宣傳。我數過,六年來,父親受騙的次數至少有四十多次,光今年我看到的都有七八次,產品有十多種,一直保持這個頻率。過幾天,就有一個新東西。這事以後,擔心父親讓母親亂吃藥,我把母親接到身邊照顧。一開始是雇的保姆,不過今年2月也辭掉了,有點承擔不起。因為其實這幾年都是吃老本。以前我在京東拍賣會買東西,幾千塊的西班牙雕塑隨手買。現在我經常混跡拼多多,買十多塊錢的東西,那個雕塑也被掛在了閒魚。前些天給母親買的電動三輪車,還是二手的,幾百塊錢。其實我弟弟希望把母親送去養老院,我也的確送過,但後來我去看她,發現她總是在睡覺,精神狀態很差,我就把她接出來自己照顧了。所以我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在照顧母親,早上6點多就起來,照顧母親的吃喝拉撒,做康復鍛煉,陪她說話聊天。以前母親是比較活潑的,現在不愛說話了,經常閉着眼睛,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有時候我會給她講故事,講我怎麼打騙子,逗她開心。她會說,還要等多久?還說那些騙子公司都有保護傘,叫我要小心。有時候我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個牢籠里。我上一次出門聚會,還是三個月前,特意出門和一個老朋友吃火鍋,想感受一下那种放松的感覺。前兩天,我帶母親參加了母親娘家的家族聚會,和弟弟一起帶她去的,這是母親2年來第一次參加聚會。父親則不好意思去,因為以前舅舅們提醒他注意那家俱樂部,吵過架。聚會上,看到表兄弟們家庭和睦,事業有成,我總是想,如果不是詐騙,我們這個小家族也不會分崩離析。我的生活本來應該是很簡單很幸福的,以前我父親是酒廠廠長,母親是教師,我就在家族企業上班,每周兩到三天都在打麻將、唱歌、聚會,生活瀟灑。晚上回來,倒頭就能睡着,身邊還有老婆和可愛的兒子。但如今我好像不再快樂,經常凌晨兩三點醒來,想到我母親去開會。後來,我甚至和老婆離婚了,11歲的兒子由前妻撫養,每周六我送他去打籃球才接觸一下。以前兒子還小,會問我,爸爸你在做什麼?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現在通過媒體報道,他知道我在打騙,會說我是英雄。我以前從不做飯,都是吃老丈人的,但現在我會自己買菜做飯。有時一頓能做三個菜,還有甜點和水果。父親現在也會來我這裡,陪母親說說話,說的還是他那些產品如何有效,國家如何認同。我一般都不接話,苦笑聽着。如果信任滿分是100,父親現在對我應該有80分信任了。《人世間》劇照
我現在都是順着他,經常叫他來吃飯,他要去參加會銷,我就跟着去,全程記錄,對產品把關,再舉報公司。今年6月,他來家裡吃飯,看起來有些瘦。一問,原來他在家吸氫氣,沒吃降壓藥。我立刻聯繫社區醫生檢查,發現指標不對,但叫他去醫院,他不願意。第二天,我叫弟弟一起去,沒說幾句話,父親就暈倒了。後面我們舉報了這個氫氣公司,還沒立案,他就關門跑了。這算是我的一次成功實踐吧,先保護老人,再舉報。我能理解父親為什麼受騙,他當過兵,喜歡軍隊氛圍,喜歡社交,又是個官迷。但他60歲左右才從都江堰來到成都,離開了熟悉的朋友圈。所以最近我在找父親住所附近的老人配餐點,讓他去吃,也跟退伍軍人管理事務所聯繫,希望他們有活動,能帶上父親。每次去看望他,也會翻翻垃圾桶,看看他最近吃了什麼,提前預防。這幾天,一個人聯繫我。6年前,她的母親遭遇投資平台非法集資,向我求助,我當時教過他預防、投訴的辦法。但之後幾年,他的母親持續被騙,總額高達百萬。他在重慶做物業工作,他母親一個人在濟南做財務。母親想多掙點錢留給兒子,只要他不在濟南,騙子就鑽空子貼過去了。他甚至花錢請私家偵探尋找騙子蹤跡,發現他們都是團伙出沒,非常謹慎,每天都在不同賓館居住。後來他和騙子發生了激烈的肢體衝突,打掉了對方的四顆牙。現在,他被判賠騙子12萬多,而他沒有證據,無法上告騙子。這兩天我一直在給他聯繫律師。他現在是焦頭爛額,母親輕度失智,妻子也跟他離婚了。因為母親被騙,他的整個人生軌跡發生了巨大變化。我還幫助過一個91歲的老人,他退休前是老師。因為老伴有糖尿病、心臟病,他這些年被忽悠買了23種保健品,總計20多萬。我去他家裡幫忙整理資料,陪着他去派出所、工商局等各個部門,最後都失敗而歸。他情緒低落,我只能不斷地講我在打騙過程中被人耍的醜事,安撫他的情緒。他現在躺在醫院裡,說不了話,老伴也已經提前走了。這幾年,針對老年人的詐騙還逐漸由線下轉為線上,隱蔽性不斷提高。詐騙也從投資、集資轉向保健品銷售,連宣傳人物,也從馬雲變成了鍾南山。在大眾認知里,老人往往是因為貪小便宜而被騙,但在我看來,這是集團化的詐騙公司對他們發動的不對稱的戰爭行為。我們應該想着怎麼去保護他們。我今年49歲了,算下來,除了處理我父母的事情,做保護傘工作6年來,我的微信好友還從幾百人增長到幾千人,有一個接近百人的信息共享群,還跟近100個家庭建立了長期聯繫,接觸了幾千個老人,積累了上萬份案例。各種資料加起來,存滿了五個手機和一個100G的硬盤。一開始,我把自己想像成西部牛仔,拿着槍,對準騙子公司,一槍一個,然後瀟灑地吹吹槍口白煙。我以為自己會速戰速決,但實際上,我經手的案例里,成功率大概只有1%-2%。回顧這6年,我覺得自己打騙其實比較失敗,連派出所的人看到我也一肚子氣,當我是討厭鬼。還有的部門,去求助,都去了四五十次,總被踢皮球,說你該找這個,找那個。親戚朋友也說,你該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你本來的家庭多好。但我覺得,父母培養我,是希望我正直,能夠保護他們。反過來想,如果我遇到危險,父母肯定會全力施救。有時候我會問我母親,「老媽,如果我不做這些,你會好一點嗎?」母親說,如果我不做這個,她總吃父親上當受騙買的假藥,也許已經不在了。我還記得小時候我生日,母親給我寫了一封信,我一直保存着。信里說,兒子,不管你以後怎麼樣,父母親的愛都會陪伴着你。我現在看這句話,能得到很多鼓勵。本文為原創內容,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歡迎文末分享、點讚、在看三連!轉載請聯繫後台。
▼ 點擊閱讀原文,一鍵下單本期新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