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從航拍圖上看,2022年8月末發生在重慶縉雲山的這場大火,像是一個人類與自然災害抗爭的浪漫化隱喻:8月25日大火攻來那一晚,數千名重慶志願者和一線的消防救援官兵們在僅用時三天就挖出的隔離帶上,組成了一道長約一公里的人體長城。他們所戴的頭燈在夜幕中閃爍耀動,與隔離帶西側的肆虐火線對壘抗爭,在夜空下望去,像是一道星光銀河。但白天置身於這條隔離帶的內外,才感受到真實的場景遠比夜晚的航拍圖更加震撼,宛若一個大型山體滑坡現場。土坡仿佛是在青綠色的山上撕出的一塊大黃斑,裸露出黃色的泥土,從下往上逐步收窄,似乎沒有盡頭。它修在縉雲山的一條山脊之上,貫穿東西兩側,樹木被砍伐後的裸露山脊,加上兩邊懸崖,可以起到最大的防火阻隔效果;山勢呈一層層階梯狀,每一層都修築了低洼的蓄水池,夾雜着倒下的樹木枝幹與水槍、滅火器、礦泉水等等。隔離帶上的地勢起伏陡峭,坡度普遍超過60°,越野摩托車也很難衝上去,需要人一步一步爬上去。每攀登一層都要付出巨大的體力,坡上多是浮塵,一步下去,塵土飛揚,粘一腳黃泥。通往山頂,需要走一條「之」字形的陡坡路,整條隔離帶長達10公里,平均寬度約50~80米,最寬處有近100米。很難想象,這是重慶成千上萬的志願者會同專業施工隊,僅用時3天就由人工搶修出來的一道天塹。而這一切,都是在超過40℃的高溫下完成的。
至少從溫度上看來,這場發生在重慶市北碚區的山火是有徵兆的。如果說重慶是一座火爐,那在2022年夏天,北碚就是火爐的中心。在延續數天的川渝高溫中,北碚不斷創下紀錄,在8月18日刷新當地歷史極值,以45℃拿下本輪高溫國家觀測站記錄下的氣溫之最。8月21日,山火在此爆發,大火撲而復燃,多點散發,愈燒愈烈。
在很多陡坡,物資都要靠志願者做人工背夫,一 簍簍地背上去8月24日,山火爆發第三天,本刊記者來到北碚,一路可見高溫留下的殘酷痕跡。嘉陵江裸露出了大片河床,延綿群山沒有了往日的青蔥,取而代之以乾涸而死的黃葉與枯樹,山坡混雜着黃色與棕色,仿佛已到秋天。但一下車,人又像是進入大蒸籠,夾雜着水汽的熱浪撲來,不過幾分鐘,汗滴開始從額頭滲出。我從未見過距離城市如此之近的山火。山城多山,北碚亦然,城區是夾在兩山之間的一塊平地。站在開業5年的北碚萬達廣場,就能看到不遠的山上冒着濃煙。一種濃白中帶着灰黃的煙霧直衝雲霄,在空無一物的藍天中呈現出一朵巨大的烏雲。天空不時有直升機呼嘯而過,朝着烏煙奔去。燃燒的山下,是北碚建設中的城南新城,有主打1.0低容積率的觀山洋房和獨棟別墅區,以及被清華大學列為生源中學的重慶朝陽中學(南校區)。14點左右,氣溫是44℃,街道空無一人,北碚萬達廣場大門緊鎖,因高溫改在16點後營業,難覓一個人影。那個熱鬧的山城,仿佛在炙烤之下被靜止了。重慶人並沒有在高溫下躲進家裡。他們會聚在了濃煙下方的朝陽中學附近。中學東側有一處長約兩公里的上山通道,直達縉雲山腳——那裡是緊急搶修隔離帶的一個起點。現場需要志願者的信息,從23日開始在重慶各大微信群里傳播,前來支援的人將路口堵得水泄不通,重慶話的呼喊聲、喇叭聲、摩托車轟鳴聲此起彼伏,儼然一場大型戰事的備戰現場。組織者在山壁枯死的爬山虎前搭出帳篷,市民們捐贈的礦泉水、功能飲料在帳篷內外堆出幾座一人高的小山,還有待拆的數箱藿香正氣液、防塵面具和乾粉滅火器,地上散落着剛送來的充電寶。直徑約一米的十幾個藍色水桶一字排開,桶里注滿了冰塊和水,冰鎮着各類功能飲料,以及毛巾、草帽和西瓜。
山城四面皆山,燃燒的縉雲山卻是母親般的存在
擁堵在門口的志願者們都想上山,場面一度嘈雜而混亂。只有載着挖掘機的10米平板式半掛卡車進場時,他們才會緩緩讓出一條路——為了躲避堆積的物資與人流,卡車司機轉彎時非常小心。現場人流涌動,仿佛所有的市民都匯集在這裡。一位騎摩托車的志願者說:「家園被燒了,我必須來保衛。」負責指揮調度的幹部戴着草編遮陽帽,用嘶啞的嗓音吼着:「上面不缺人手了!光在我這裡,就放進去了5輛牧馬人和30輛摩托車!」只有了解到縉雲山的意義,才能明白為何如此多重慶人會頂着超過40℃的高溫前來支援:山城四面皆山,燃燒的縉雲山卻是母親般的存在。它是李商隱「巴山夜雨漲秋池」中的「巴山」所指,是重慶中心城區的生態屏障,是重慶的肺葉。山中植被豐富,珍稀瀕危植物繁多,有「植物物種基因庫」的美譽,是國家級的自然保護區。它還是北碚的燈塔和地標。太平時節,住在城北老城的北碚人白天一開窗,就能望見山上的縉雲塔。
大火是從縉雲山的支脈燒起來的。廣義上的縉雲山脈,呈東北—西南方向,延伸幾十公里,有多個支脈。8月21日22時,縉雲山南部的支脈虎頭山突發山火,大火伴隨着高溫以及嶺谷地帶的偏南風向,一路向北,往縉雲山燒去。最大的一個火點燃向縉雲山主峰。參與滅火的救援隊員從500人增至1500人,但大火幾次撲而復燃,一直燒到了朝陽中學後山,危及重慶人的後花園。當大自然的失衡無法阻擋,那人類就只有主動「破壞」自然,去抵抗大自然的憤怒。23日,大火第二天,指揮部下令在縉雲山上開拓隔離帶。對於重慶來說,這條隔離帶,是保衛縉雲山的最後希望,必須要開鑿出來。與山火的肉搏中,重慶的摩托大軍收穫了最多讚譽。山城重慶是全國唯一「不禁摩」的大城市,在這場大火中,摩托騎手們也給予了重慶最大的回報。他們靈敏地穿梭在山間道路,摩托車成了最高效快捷的交通方式,避免了消防和物資車進駐的堵塞。幾乎所有的現場物資,都離不開摩托車的運送。它們的轟鳴聲,響徹道路的盡頭。在山火爆發之地虎頭山有很多超過70°的陡坡。一名參與滅火的村民看到,騎手踩着油門就往上坡上沖,前後輪揚起的飛塵漫天。由於坡勢陡峭,很多騎手都摔了跤,「車子一滑,人就飛出去了。一秒鐘,人在一邊,車子在另一邊。那個場景哦,簡直跟電影一樣,如果當時有哪個拍個視頻,往網上一發,絕對不得了」。在朝陽中學門口,24小時都有摩托車排隊待命。有高端的山地越野,也有城市摩托,一些後備箱上還貼着外賣平台的標識,像是一個大型摩托展覽會。騎手們或背上背簍,或載着志願者,帶着滅火器、頭燈和冰塊往山上奔馳。最早的騎手幾乎都是從微信群里號召而來的,大多是熱愛騎行的年輕人,後來加入了本地村民、外賣小哥和普通上班族等,還有人專程買二手摩托來支援,做好了車子報廢的準備。問幾乎每一個騎手,都會說「記不得跑多少趟了」「一晚上能跑十幾個往返」。一位騎手估計,這些天總共跑了700~800公里,每天都要加滿6升油。然而,只有親自參與一趟,才能明白在山火這樣的自然災害面前,摩托大軍不計其數的往返,也只能完成長征中的一程。在救火的一線,既要消防官兵滅火,也要施工隊和志願者在密林中緊急開出一條隔離帶來。火勢緊迫,而縉雲山南北縱貫,橫向延展的寬度達3公里,海拔最高近1000米,隔離帶應該怎麼挖?中鐵十四局是最早參與隔離帶搶挖的。8月23日下午,當大火尚在虎頭山燃燒時,在重慶做工程項目的中鐵十四局被緊急抽調過來,前後出動40多台挖掘機和200多名員工入場。此時,大火正以60米/小時的速度蔓延,一天就燒出了約1.5公里的火線,修築隔離帶要爭分奪秒地與山火賽跑。一位中鐵十四局員工說,最初他們選了3個阻斷點,都在虎頭山附近,然而大火的蔓延速度超出了人們的預料,挖着挖着火就撲來了,濃煙嗆鼻,最後只有臨時改變地點。最終的隔離帶挖築點選在朝陽中學後方,一個叫「挖斷墳」的山脊,這裡距縉雲山保護區直線距離僅1公里,可謂是保衛縉雲山的最後防線。如果把整個縉雲山脈視作一條龍脈,在此挖隔離帶,就好比在龍的頸部劃上兩刀,以保住龍頭。在迅疾蔓延的山火面前,搶挖隔離帶成了一項緊急而浩大的工程。中鐵十四局等施工單位在研究後決定,從縉雲山頂、北碚山下(山的東側)、璧山界內(山的西側)三個點位同步開挖,直至合龍。隔離帶的一條上山通道上,志願者在傳遞物資, 坡中全是硬石,需要用破碎錘鑿開
在「挖斷墳」的原始叢林裡,植被滿山,成了挖掘機開路最大的阻礙。沒有方位坐標、沒有實施方案,走向、坡度都需要現場爬山勘探測定。深山裡,現代儀器設備根本使用不上,只能靠所有施工人員在陡峭的山林里攀爬,憑經驗尋找可行的線路。一名44歲的負責人爬了3次山後當場抽筋,一名200斤的小伙5天內瘦了6斤。中鐵十四局相關人員在事後一篇自述中回憶:「為確定前進方向,在茂密的森林裡只能靠聲音辨別方向,採用多人聲音傳遞『烽火台』思路,確定隔離帶的整體走向。」僅有工程建設公司的機械和施工隊是不夠的。縉雲山林木蔥蘢,需要大量有伐木經驗的專業人士協助。從23日起,重慶開始徵集協助砍伐樹木的志願者,各大微信群里都流傳着現場需要油鋸手的消息,帶着加急的感嘆號。無數人在高溫之下如潮水般湧來,有中學老師、大學教授、外賣小哥、普通白領、剛參加完高考的應屆生,各個小區也號召居民集體捐贈物資,有力的出力,有錢的出物資。整個重慶,由此開始了一場人民的接力。31歲的冉春是其中一員。他來自涪陵,以前在老家山上砍過樹,這次巴南區發生山火時就主動到現場支援。聽說縉雲山需要會油鋸的人,他和朋友二話沒說又跑來北碚。因為有經驗,他被任命帶領着60多名志願者上到「挖斷墳」,一起用油鋸伐木,「家鄉需要我,我義不容辭」。23日20點左右,他們帶着油鋸和鐮刀進場,現場已經被挖掘機挖出了一片初步模樣,但再往上,很多機械無能為力了,需要志願者們親手操作——縉雲山面朝北碚的東側,坡度普遍偏陡,很多在60°以上,植被密度也超出了挖掘機的能力。冉春帶着志願者和挖掘機分工合作,志願者們砍伐直徑超20厘米的植被,然後挖掘機再上去剷除剩下的植被和平整土地。「有些直徑超過1米的大樹,估計有80~100年的年齡,也只有狠心鋸掉了。」冉春說。![](https://imageproxy.pixnet.cc/imgproxy?url=https://drbanana.ml/img/68747470733a2f2f6d6d62697a2e717069632e636e2f6d6d62697a5f6a70672f534769623174736151396f6433786962704d7a43395734637056726769626962644e327a516365343049627a617332637a4c3568696247504d6c6f4c7a6d3931615a325952413837454237666365514438504f616f696247726330412f3634303f77785f666d743d6a706567.webp)
一線官兵們要拿着耙子和橡膠拖把,搗開冒煙的餘燼,看見火星就澆滅
這是一項極其耗費體力的任務,尤其對初學者來說。一台油鋸機近10斤重,一拉即轉,發動起來有巨大威力,人要用自身力量去制衡,防止身體不被機器的外力往後推;也要戴上護目鏡和口罩,以防飛濺出來的木屑和滿地灰塵,還要注意調整樹木倒下的方向,避免受傷。26歲的魏無羨也參與了當晚的隔離帶砍伐。他是一名渝北區的地產銷售,白天照常上班,下班後來支援,挖到夜裡1點多才下撤。隔離帶挖在山脊之上,作為志願者,魏無羨要砍伐的區域是挖掘機無法抵達的山脊兩側,多在懸崖峭壁邊緣,「得自己找位置站穩,踩穩才能鋸」,不然一不留神就可能摔下去。拉着轟隆作響的油鋸在叢林中,一晚上下來,很多志願者都被樹枝上的尖刺剮傷了。「沒開始鋸的時候,我覺得要點技術才行,鋸了兩根後感覺,靠的就是體力。」魏無羨說,油鋸用了兩個小時就會很燙,或者是鋸條鬆了用不了,要專門的志願者去修。志願者們在現場累了就輪流休息,歇完接着干,電鋸聲通宵不停。大家互相打氣,齊聲喊着加油和雄起。「那個時候,真的作為重慶人很驕傲,覺得山火就是個煙鍋巴。好大個煙鍋巴嘛,還踩不息?」但即便志願者們如此努力,進展仍不及預期。從23日晚到次日上午,冉春和志願者們戴着頭燈和裝備砍了近10小時,他喝了8罐紅牛,用光兩個充電寶,看到有同伴累得癱倒在地,有的受傷了,被其他人用鋸掉的竹子和藤條編成的擔架抬下山,但隔離帶的進展卻很有限。「大火是以60米/小時的速度燒過來的,如果有風,速度更嚇人。但挖掘機一分鐘才能鏟3~4次鏟子,這能鏟多大面積?」我在朝陽中學擁堵的現場遇到冉春時,是24號下午。他剛從山上撤下來,穿一個熒光馬甲,臉上還有灰塵,鞋子和小腿上全是泥土。挖了整個通宵的隔離帶,他一臉疲態,一邊不停喝着紅牛,一邊用濃重的重慶口音,嘶吼着應付將他團團圍住打聽山上情況的志願者:「這邊人手夠了,上不去了!不要從這邊上,要從三花石那邊上!」三花石地處北碚城區偏北,緊鄰嘉陵江,距朝陽中學約10公里。沒有山火時,三花石是重慶人去往縉雲山保護區的主要入口,有專門的遊客中心,山火爆發後,那裡也被緊急改為志願者聚集點。在朝陽中學志願者點,從山下到「挖斷墳」的山頂,一共有5個志願者點,按照海拔從低到高分為1~5號。由於地形陡峭,越野摩托車最多只能將物資和人手送至3號點,越往上,山勢就越陡,摩托車也走不了。一位騎手告訴我,他們在這裡捏剎車,使勁擰油門,直到離合片摩擦出一股糊味,車還是上不去,大宗物資也上不去。只能靠志願者用人力將物資背到5號點,再從5號點,將物資以接力的方式運送到山頂。這是一場現代版的愚公移山——從5號點到山頂,直線距離約1公里。志願者們排成長龍,站在裸露的山石和懸崖上,將物資一點一點往上托。但我們在現場看到,越接近山頂,能爬上去的志願者就越少,接力也愈發困難。冉春在23日晚就感覺到物資的短缺:志願者累了,沒有輪班,想要喝一瓶冰水得往山下走約一公里,往返耗去了大量體力和時間。這也是他為什麼喊志願者們「從三花石那邊上」——借着景區的基礎設施,上到山頂會相對容易一些。然而,如果來三花石走一趟,會深知從這裡上山也極其不易。縉雲山的挖斷墳防火隔離帶上,志願者在陡坡上排成一列,忙着傳遞物資
8月24日傍晚,我順着冉春的指引,從三花石進入縉雲山。在北碚創下45℃高溫紀錄、植被一片枯黃時,縉雲山主峰一側仍是林海疊翠,鬱鬱蔥蔥,歷史最高溫不過36℃。從三花石一路到山頂的挖掘現場,要將此次救援中的所有交通工具都乘坐一遍:山下坐中巴到山門,從山門坐普通摩托到山頂的縉雲山轉播台(原625台、重慶廣播電視技術中心),每一處中轉點都擠滿了等待的志願者。到這裡,再無好路可走,志願者們被分隊編號,統一坐上越野摩托。一路顛簸,空氣中儘是發動機的轟鳴和飛沙浮塵,人要緊閉雙眼,才能防止沙塵飛進眼裡。越野摩托也只能開到一處叫「捨身崖」的觀景點,從這裡可俯瞰北碚城全貌。再往上,只有一人寬的山間小路了。20點,天色已暗。小路的樣貌已看不清,我和志願者們戴着分發的頭燈,抱起一箱約20斤的冰塊,或是提着裝滿瓶裝水和飲料的大水桶,在微弱的燈光下結伴前行。這是保護區一條平日不對外開放的巡山小路,沿途堆積着枯枝敗葉,下坡時很容易打滑。一位志願者不留神,在下坡時連摔兩跤,摔壞了裝冰的紙箱,另一名志願者就幫着他將冰塊移入水桶中,兩人一起抬着沉重的水桶繼續前行。為了在夜間山路上保持平衡,前人用左手,後人必須用右手,如此微妙地輪換交替。路上唯一的指引線索是一根直徑約10厘米的白色消防水管——它通向現場的方向,白色的水管不時有水流通過,一鼓一憋,發出聲響,像是山間一條蠕動的白色大蟒蛇。從「捨身崖」到「挖斷墳」這兩公里夜路,漫長得像是沒有盡頭,沿途散落着舊書包和紙箱,裡面裝着零星的物資,專供走這條路的志願者們取用。問對面走過來的每一人,幾乎都會說「還遠着」。直到聽見了「500米」「300米」,才知道終點漸近,更有力氣加快步伐。20點30分,我們終於到達山頂。整個挖掘現場像是一個大型伐木場。一些志願者們坐在邊緣被砍伐的樹墩上休息,一些則在忙着把砍伐後的樹木往山崖下清理。負責現場的是中鐵十八局第五分公司一位安姓經理,他在一輛停擺的挖掘機前大聲打着電話,協調工作。安經理告訴我,他們已在這裡奮戰了超過30個小時,員工們輪班頂上,主要任務是從山頂把隔離帶往下挖,和朝陽中學那邊的「挖斷墳」隔離帶合龍。這樣縉雲山東側至少能保住,進而是西面璧山一側。「我們現在所做的所有工作,都是為了保住縉雲山主峰。」安經理說。現場挖掘困難極大,這裡地勢十分陡峭,挖掘機行進困難。很多粗大植被需要人工砍伐,山體內還有很多硬石,要動用破碎錘鑿開。現場還有一處未被砍伐的高地,上面長滿了竹子。一名剛到場的志願者拿着鐮刀,試着揮向一根竹子,看似脆弱的竹子卻無比堅韌,一刀下去,竹子未倒,鐮刀卻卡在其中,費了好大勁才拔出來。安經理說,他們本打算讓團隊和志願者將那一處山地的竹子先砍伐掉,但高地下方就是一個陡坡懸崖,出於安全考慮,他們決定用挖掘機推。但此時,挖掘機突然沒油了,他正在緊急協調600升柴油以及三輛新挖掘機進場。我跟安經理一起等待柴油期間,現場不時有風吹過,風勢助燃了火勢。在「捨身崖」,觀景台上都能看見山腳下撲騰的火光與火舌。眼見天色漸晚,為了保證志願者安全,安經理和施工隊開始在現場大喊:「起火了,物資不需要了!」「志願者們先回去,專業人士留下!」但物資仍在源源不斷地從夜色的另一頭傳遞過來。不知疲倦的志願者們一箱箱、一桶桶地背來冰塊、礦泉水、飲料,甚至西瓜,還有頭燈、手套和新油鋸……那幅場景,不禁讓人想起拿着一根竹竿湧進山城,幫助市民肩挑背扛、頑強堅韌的「山城棒棒軍」。他們在「捨身崖」附近,用實際行動切實詮釋着「捨身」的含義。當晚晚些,安經理等待的柴油終於被志願者們送來。三個點位的隔離帶在8月25日上午成功合龍並拓寬。17點起,隔離帶從山頂到山下慢慢站滿了人。大火從西邊滾滾燒來,決戰即將到來。大火是從城門洞一側燒過來的。這是位於北碚歇馬街道的一個山頭,處於虎頭山和縉雲山主峰間。發生在酷暑的這場火災,最大的特點就是散點多發、屢撲不滅,城門洞是復燃次數最多的點位。從22日開始三次撲滅,又三次復燃。25日上午,我們來到城門洞山下距離火點最近的仁和村,可以看見山上近在咫尺的濃煙,燃燒聲噼里啪啦,乾裂而勁脆。從這裡去往火點並沒有真正的道路,只有一條山澗溪流槽道,因乾旱無水,被用作志願者背物資上山的道路。山間多是竹子,人行其中,要手腳並用,扶着竹子、石頭和消防水管往上爬升。沿途是大火掠過的痕跡,鋪滿黑灰白夾雜着的灰燼,空氣中瀰漫着一股焦味。被燒過的竹子七橫八豎倒成一片,根莖一片黢黑,有零星的灰煙從餘燼中冒起。在城門洞火點有100多名滅火隊員。他們來自雲南森林消防隊,24日凌晨從雲南星夜兼程,驅車13個小時,當天下午到達就立即進入火場。現場指揮的雲南森林消防總隊昆明支隊副隊長於鑫告訴我,撲滅山火有很多方式,比較常規的一種是風力滅火,即用風力滅火機把可燃物全部吹到已燒的火點,讓火在外延沒有可燒的東西,再配備水槍等輔助作業。這種方式效率高,缺點是容易復燃,考慮到這次山火的自然條件,他們選擇最穩妥的以水滅火。「用水滅得更徹底,不易復燃,有一些水的話,隊員們也不容易中暑。」於鑫說,縉雲山的植被以紫竹、馬尾松和其他喬木為主,林子不密,時常進風,加大了復燃風險。而在多天高溫的炙烤下,山體上枯葉眾多,一旦復燃,危險程度往往很大。在雲南森林消防隊和武警部隊的努力下,8月25日下午,縉雲山在北碚區的三個主要火點,已撲滅了兩個。唯一剩下的那個火點,位於城門洞偏東北的山坡。那裡一直冒着灰白夾雜的濃煙,白色是燃燒植被產生的水汽。走近細看,能看到濃煙深處星星點點的火光。17點左右,一陣風吹來,這裡的火勢突然變大。我們在最近的觀測點看到,濃煙隨着風力到來加大,乾裂的竹子燃燒出噼里啪啦聲,響聲頻繁,越來越大,像是一陣陣鞭炮。天上的兩架直升機加快了往返節奏,像飛蛾撲火一般,在轟鳴聲中一次次將水灑向濃煙的邊緣。一架直升機能在5秒鐘內灑下3噸水,但在整個山坡的大火面前仍顯得杯水車薪。大火往東北方向延伸,離隔離帶和縉雲山主峰越來越近。虎頭山是最初的起火點。這裡四面皆山,迎着西曬,村民們說起火那晚風力極大18點,當城門洞的火勢撲過來時,消防官兵和志願者們已在隔離帶上守候着,做好了大戰的準備。火線自上往下長達1公里,前線官兵和志願者們就組成了一道超1公里的人體防線。雲南森林消防隊的50多人在前,消防武警、群眾志願者在後,不同隊伍負責不同區域,每5米就有一個人。5個蓄水池裡蓄滿了水,等待着大火攻來。19點左右,大火逐步燒向隔離帶,濃煙在夜色下露出真容,變成通紅的火光,點亮天邊。我們和數千名重慶市民一樣,聚集到山下的現場。朝陽中學入山口的車道,被潮水般湧來的摩托車、志願者們堵滿,像是要進行一場競速比賽。人們關心山上的火勢走向,也隨時待命,等待號令。每有專業隊伍跑步進駐,現場總會響起一陣歡呼與掌聲,人群中響起那句耳熟能詳的口號:「重慶,雄起!」大火首先燒向了山腰。魏無羨在現場,他看到火光沖天,冒出摻雜着灰塵的濃煙,身上的濕毛巾瞬間就幹了。魏無羨把護目鏡給了離火更近的一線消防官兵,差點被濃煙嗆得緩不過氣,眼睛也睜不開,「那個感覺持續了十幾秒鐘,窒息感真的讓人難受」。更糟糕的是,山下的點位也着火了,這意味着如果滅不了眼前的火,「下山還是個問題」。一場正面決戰似乎一觸即發。但此時,風向開始發生變化——在北碚這個山間平地,風向自傍晚開始,從之前的北風突然轉變為了南風,從隔離帶處往西南方向吹去。風向逆轉,對現場來說是一大利好。18點左右,有雲南森林消防總隊參與的聯合指揮部,綜合火勢、地形、風向等因素,做出了「以火攻火」的決定。所謂「以火攻火」,就是藉助有利的反向風力,在隔離帶前將相應的可燃物點燃反燒,提前燒盡,以此拓展隔離帶,這樣等大火攻來時無物可燒,自然而然就斷掉。參與決策的雲南省森林消防總隊滅火救援指揮部副部長、作戰訓練處處長王磊在事後公開解釋,這種戰術也稱點燒戰術,在國際上比較常見,特點是省時省力,效果徹底,高效快速,緊急時刻能夠保護人員安全。![](https://imageproxy.pixnet.cc/imgproxy?url=https://drbanana.ml/img/68747470733a2f2f6d6d62697a2e717069632e636e2f6d6d62697a5f706e672f534769623174736151396f6433786962704d7a43395734637056726769626962644e327a706c514d3442474f4e367a794a653250736374776963363038676c465968464f735a4c386577423853554b36556a514256745844596d512f3634303f77785f666d743d706e67.webp)
在城門洞火點,直升機一次次地往返滅火,也沒能阻擋住火勢20點30分左右,風力變大,反燒開始。點燒方式主要是由上往下點,這樣最安全,在個別地段由下往上點。最一線的消防隊員們設置了一些簡易火把,自下往上分為1號點到4號點,幾乎同時開始。反燒一啟動,火勢就猛地躥了起來。經過高溫50天炙烤的植被展現出洶湧的燃燒勢頭,火舌、火星和濃煙爭先恐後地往外冒,飄到幾十米的高空。在3號點位,火頭一度躥出了20~30米,火舌一浪接着一浪,像個發怒的怪獸,往夜空噴出四散火星。灼烈的燙燒感撲向人群防線。志願者們大聲呼喊一線消防官兵們:「往後面退!快往後退!」但陣前的消防官兵們硬是扛着水槍,不斷對着巨焰噴灑,沒有一個人後退。一面用風力滅火器的縱燃引導,同時用水泵壓制大的火頭,將火勢引離隔離帶。這是「以火攻火」後消防隊員的輔助措施。反燒火順着風向,逐漸和攻來的大火對接,兩團火像是在進行一場激烈搏鬥,翻來覆去。在東側,隔離帶上出現了一串由燈光組成的長城,統一朝着火線的方向照耀,那是200名消防、武警官兵與1800多名志願者組成的銀河與防線。在火勢西側的城門洞,也有一圈光線圍繞着火勢閃爍,像是要把火圈在中間圍打——那是於鑫和昆明支隊的隊員們在對火勢進行控制。於鑫說,他們18點左右就接到了「以火攻火」的命令,反燒實施時需要很多配合,除了在反燒點用風力機、水泵外,在另一側也需要消防隊員人工干預,「我們要保證反燒的火不跑過另外一側。如果跑過去就失去意義了,又蔓延到下一座山了」。各界齊心的努力,在兩小時後得到了回報。22點之後,火勢走弱,一度洶湧的火光逐步黯淡下來,最後在城門洞一側慢慢熄滅。「勝利了!」一位消防指揮官拿着喇叭宣布。聽到這個消息,在60°隔離帶大坡上的消防官兵們、志願者們長舒一口氣。他們搖晃着手裡的手電筒,歡呼吶喊,現場燈光舞動,仿佛變成一個野生蹦迪現場。重慶人這些天在高溫和山火下的艱辛與壓力,在這一刻都得到了釋放。8月26日上午,大火已經平復,朝陽中學入山口附近依然擠滿了志願者。大火之後,山上還需要人手去清理垃圾。隔離帶上,到處是人與山火這場戰爭的遺痕。一堆綠色滅火器散落在道路中間,5號誌願者點位上,紙箱遍地,垃圾的腐臭味混雜着大火焚木的焦炭味。隔離帶的西側可見被燒過的叢林,一片炭黑;在東側,被油鋸和鐮刀砍伐過的樹木東倒西歪,橫在崖邊。一些消防隊員和武警官兵在崖邊巡視,防止復燃。一隊接一隊的志願者們仍然像勤勞的螞蟻一樣,在「之」字形的山路上慢慢爬動,將防止復燃的必備物資往上傳遞:依然是以冰、水和滅火器三大件為主——越接近山上,水泵壓力越不足,志願者們每隔一點距離放個水袋,把水給抽上來。還有不少志願者小心翼翼地側着身子,穿過陡峭的山脊,將大袋垃圾背下山。在朝陽中學志願者點,枯黃的爬山虎下鋪着一層紙板,幾位剛從山上撤下的志願者躺下就睡。一位騎手志願者說,自己平日睡覺要打鼾,結果這幾天累得「鼾聲把自己吵醒了」;還有一位志願者累了幾天後回家倒頭就睡,睡眠極深,為上班設置的幾個鬧鐘都沒能把他吵醒。在朝陽中學入山口,有家長帶着放暑假的孩子專程過來撿拾垃圾,還有上小學的孩子守在入山口,抱着水和藿香正氣液,逢人就問:「哥哥/姐姐辛苦了,喝不喝水?」外人很難不被重慶人的這些行為所觸動。這是一場物資和人手異常充裕的「戰爭」,是社會各界齊心捐贈,然後被摩托騎手們、志願者們以人工背夫的方式運送到火線的。北碚幾乎所有的壯年勞動力都參與其中,還有從其他區縣趕來支援的男女老少,北碚區政府事後將之譽為「構築起一條直達火情主戰場的穩定補給線」。每一位志願者上山時,都會被編隊列號、分組建群、任命組長,然後指揮員拿着喇叭大聲叮囑安全事項:「累了就休息,不舒服一定要說」;高溫酷熱,就先要求喝點藿香正氣液;山上多樹,就讓先脫下短褲,換上迷彩褲和解放鞋,套上手套和襪子;新開的山路一路是揚沙飛塵,山下就趕緊送來護目鏡;到了晚上,每個人還都能領到一頂頭燈和一件熒光服。大火攻來那一晚,有部分志願者被灼傷,很快就有醫護志願者出現。在城門洞時,一位武警官兵對我們說,他從來沒想過在那麼陡的山坡上滅火,「居然還能吃到冰西瓜」。大火之後,志願者們踩着陡坡下山清理垃圾,現場像是經歷過一場戰爭據應急管理部消息,截至8月26日8時30分,重慶森林火災各處明火已全部撲滅,全面轉入清理看守階段,無人員傷亡和重要設施損失。各方面累計投入各級各類救援力量1.4萬餘人、森林滅火主戰裝備3100餘台(套)、直升機10架參與重慶森林火災撲救,及時轉移群眾680餘戶、1800餘人。大火撲滅後,重慶人對縉雲山這條隔離帶未來如何使用,也開始紛紛建言。最多的建議是將它建成「路加帶」,以前林區無路,這次緊急挖築隔離帶,讓很多地方實現了貫通,很多人建議把隔離帶變成未來通行的道路,在兩邊建立生物隔離帶,種植一些不易燃燒的植物,以備未來之需。其次是「臨變永」,將目前完全裸露的隔離帶重新進行綠化,再種植恢復一些不易燃的植被,形成一個天然防火屏障,旁邊修一些蓄水池。還有的人建議將此處建設成摩托車賽道、教育基地或警示基地,以紀念此次撲救山火中摩托騎手們的無畏精神。可以想象,這條隔離帶在未來一段時間仍將存在,作為未來縉雲山森林防火的一道屏障,保衛着重慶人的後花園。它是縉雲山青蔥皮膚上被撕開的一道疤痕,卻是重慶人性格和市民精神最真實的寫照,是屬於所有重慶人的一枚勳章。在激戰山火、緊急開闢隔離帶的8月24日晚,我曾在「捨身崖」上聽到過兩位志願者的一則對話。他們剛剛搬完冰水,在返程路過觀景台時停下了腳步,俯身看着山下的北碚城。後者在夜幕中燈光璀璨,呈放射狀,像是大地上的一張網,不遠處的山腳,火光舞動,冒着濃煙。「下面的北碚真漂亮,像個大城市一樣。」一位志願者說。「是啊,山下那萬家燈火,就是我們這麼多天的意義所在。」本文為原創內容,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歡迎文末分享、點讚、在看三連!轉載請聯繫後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