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無數網友在社交平台上真摯地喊出一句話——
「謝謝你,玉米地花手。」
抖音博主@真瑤生 拍攝了一段在玉米地前搖花手的視頻。
「畫面里有廣闊的天空和巨大的太陽,西裝男子站在玉米地里癲狂舞蹈,仿佛預示着即將隕落的人類文明。」

你是不是以為我在胡說八道?
別着急,點開下面這首曲子,翻回去再看一遍。
是的,這段花手的配樂,來自2014年的一部好萊塢科幻電影。也因此迎來了這部神片在互聯網上的文藝復興——《星際穿越》。「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昨晚失眠到4點,心臟一直撲通撲通的跳。」「已經被震驚得張大嘴巴幾小時了,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真正的頭皮發麻。」作為從不會錯過任何科幻電影的人,我是它上映時第一波觀眾,對這些遲來的震驚原本有點不以為然。雖然知道它豆瓣評分9.4,視覺效果一流,尤其對黑洞的想象極為經典。左為《星際穿越》中的黑洞,右為5年後拍到的真實黑洞照片。但也只覺得是個「六邊形戰士」——特效瑰麗壯觀、想象力豐富,硬科幻和敘事結合的很好。可昨天又把片子看了一遍,終於理解了更多觀眾的「震撼」。向來以繞暈觀眾為樂事的諾蘭,沒有執着於複雜的燒腦設定。他找諾貝爾獎得主做科學顧問、帶團隊親自種了一大片玉米地做布景、燒掉1.65億美元的預算,卻只講了一個樸素的道理。宇宙的無邊孤寂、巨大時空範圍帶來的不可知,是人類所處這場大戲中的殘酷布景。而在絕望、動盪的現實之外,總有某樣東西是恆定不變的。或者說,我們希望它是恆定不變的。《星際穿越》上映於2014年。而往前再數兩年,《復仇者聯盟》第一部上映。後者讓漫威電影從小眾圈子變成大眾消費,從此制霸宇宙題材長達10年的時間。如今大多數科幻片更像沉浸式奇觀大賞。特效是酷炫的、畫面是鮮亮的,主角解決危機仿佛吃飯喝水。執行再嚴肅的任務,也得平均5分鐘就要插入一個笑點。然而《星際穿越》中是久違的、甚至讓人有點不適應的灰暗和絕望。屋內常年積着掃也掃不淨的灰塵,因為空氣質量每況日下,不少孩子患上了肺病,終日咳嗽。一種枯萎病菌摧毀了絕大多數作物,先是小麥,然後是各種蔬菜、水果。不像爆米花大片裡的宇宙,擁擠到仿佛遊樂場的花車遊行。外星人的膚色能湊齊一張RGB顏色表,掐起架來比貴州村BA還熱鬧幾分。如果不出意外,男主的孩子「將會是地球上最後一代」。唯一的指望是火星附近莫名出現的蟲洞,點燃了一絲絲跨越星系、尋找宜居地的希望。然而放置蟲洞的高維生物是善意還是惡意?未知。對面到底有沒有可生存的行星?未知。能不能掌握新的能源技術,把現存在地球上的人都轉移走?同樣未知。自救工具只有一個尚未解開、更談不上應用的能源公式。和幾名先遣宇航員從蟲洞對面發回來的信號——不僅時有時無,而且含義模糊。在這樣的絕境下,大多數人當然已經喪失了對未來的信心,只顧眼前的苟且。說詩意點,是《三體》里那句「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然而不堪重負的人類已經沒空談什麼文明,一切都得為吃飽肚子讓路。男主庫珀的兒子才15歲就被剝奪了上大學的資格,因為「現在不需要工程師和宇航員了,我們只需要農民」。NASA把總部放在鳥不拉屎的山溝里,畢竟「民眾不會同意把這錢花在火箭之類的事情上」。如果說外界的生存環境只是殘酷,那麼人們對科學的捨棄和排斥或許才真令人絕望。在反覆的生存捶打之下,曾經仰望星空的智慧種群喪失了向外看的衝動。在交流中,接受過宇航員訓練、但已經務農多年的他這才發現,人們已經不再相信人類曾經登上月球。登月被認為只是一個非常精明的宣傳。「讓我們當時的敵人信以為真,把資源和金錢虛擲在無意義的地方。」回到家後,庫珀怒斥「我們在虛度時光,人類應該是開創者而不是文明的看守者」。但當在可預見的前路上看不到希望時,普通人只顧腳下又有什麼錯呢?「我們曾經仰望星空,但現在只擔心如何在這片土地上活下去。」8年前有關《星際穿越》的批評中,有種論調認為父女情這個主題太沒新意。尤其那句被印在海報上的台詞,「愛能超越時間和空間的維度」,受到不少詬病,也讓諾蘭被調侃為「科幻界羅琳」。當年我雖然在電影院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心裡也照樣嫌棄過俗套。只不過自己剛巧也是個俗人,天然見不得父女分離的橋段。都是柔弱小女孩配硬漢,但庫珀和他古靈精怪的小女兒墨菲之間,卻不像鋼鐵俠的「愛你3000遍」那麼直給。電影前半小時,有個情節乍一看跟主線劇情沒什麼關係。庫珀在農田附近看到一架沒有主人的無人機,於是興奮地開車帶着一對兒女去追。一番飆車+遙控的操作後,他們終於成功入侵了無人機的系統,操縱它落在了草地上。兒子只顧為險些發生的車禍而心有餘悸,庫珀和女兒墨菲卻同時露出了無比燦爛的笑容。而當發現墨菲臥室里的沙子,在異常引力下排列成了有規律的形狀;父女倆不只是互相理解,更是在一個不允許抬頭看的現實里,互為彼此的港灣。至此,也就說到了諾蘭的雞賊之處:先是用殘酷的末日圖景,渲染這對父女在精神上的相依為命。當庫珀決定干起宇航員的老本行,開着飛船去尋找人類宜居星球時,認為自己被拋下的墨菲,憤怒地對來道別的爸爸關上了門。一是任務需要庫珀在黑洞附近的某個星球上着陸。受黑洞引力影響,星球上的一小時相當於地球上的七年。他不惜多耗燃料兜了個大圈子,只為了儘可能縮短呆在引力場域內的時間。沒想到中途出現意外,再回來已經過去23年,留在母船上的年輕同事甚至都長出了白髮。回到飛船上的庫珀,第一件事就是看孩子們這些年來傳到飛船上的視頻錄像。看兒子從腦子不太靈光的青少年,變成以第二名的成績從學校畢業的好小伙。遇到生命中的姑娘、結婚生子,第一個孩子夭折、生下第二個孩子、送走年邁的外公……於他不過是幾十分鐘,一個小小的意外,就永久錯過了孩子最重要的小半個人生。在這個「跟爸爸同歲」的生日裡,思念終於戰勝了責備,她決定原諒父親的「拋棄」。卻註定收不到回信——飛船無法反向給地球傳遞信息,除非庫珀平安回到地球,否則他們永遠無法當面和解。由此就引出第二個讓人心碎的場景:在一系列意外後,庫珀發現燃料已經不夠回到地球。於是他只能豪賭,利用黑洞的引力將飛船拋向另一個可能有宜居條件的行星,謀一線生機。航行軌跡前所未有地靠近黑洞,時間的流速也前所未有地快。飛船上的眨眼之間,地球就已經過去了51年。靠近黑洞的每一刻,都意味着歲月在女兒身上的洶湧流逝。考慮到有人可能還沒看過這部片子,暫時不透露這對父女最後的結局。反而想聊聊那個曾經盤旋在男主腦海中的糾結——如果時間真能重來一次,他還會為了「拯救人類」而離開女兒嗎?庫珀的岳父曾談起過去的黃金年代:「在我小時候,感覺新事物層出不窮……新玩意新想法,仿佛每天都在過聖誕節。」好光景里的人都是閃着金光的,懷揣善意和希望。等日子沒那麼好了,才能看到不同的選擇。他不懂也不信什麼拯救人類的偉大事業,但就因為父親臨走前那句「照顧好這個家」,堅持留在了這片玉米地。哪怕全家人都開始有了肺病的症狀,卻依然拒絕搬走,看起來死板得不可理喻。但也正是因為他的堅持,才讓全片最關鍵的場所——墨菲的兒時臥室得到保留。在庫珀之前曾經有12位宇航員穿越蟲洞,這是群真正的先驅。沒有接應、沒有後援,甚至沒有同伴。12個人分別去往12個不同的星球。如果目的地宜居,就用一個簡單的信號發射器告知地球。這個角色曾經代表了人類最美好的一面,無畏、探索衝動與犧牲精神。即使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溫暖的新家園,還是足以致人於死地的可怕環境,依然義無反顧地出發。但當被無止境的絕望和孤獨包圍,終究還是敵不過求生的本能。明知自己降落的行星不適宜人類居住,還是發出了假消息。那個代表人類希望的按鈕成了他為活命設下的誘餌。我毫不懷疑,即使時間真能倒流,庫珀依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而長大後的墨菲,也同樣會理解父親。他們天生是自由的,無法接受在終將滅亡的路上享受虛假的「幸福」。即使在絕境中撞到頭破血流,也要多抬一點頭、多走一點路。後輩給他在空間站建了房子,和他離開地球時住的那棟一模一樣。庫珀像當年一樣坐在房子前喝啤酒,說「我倒不太看重這種回到過去的偽裝」。安妮·海瑟薇飾演的布蘭德博士,終於找到了適合人類生存的那顆行星。她沉默地埋葬了行星上作為先驅宇航員的男友。然後摘下頭盔,那意味着大氣層里有維繫生命的氧氣。地球上年輕的孩子們正在來的路上,她得在此之前重建家園。看到這裡時,我不由得想起劉慈欣《鄉村教師》中的設定:得了絕症的鄉村教師,堅持要成為一片愚昧土地上的授業者。因為拒絕村民偷學校的磚瓦,強拉適齡的孩子接受教育,他幾乎得罪了全村的人。「大人們都盼着老師早點死呢。」但正是他教給孩子們的知識,卻無意間讓地球人通過了宇宙文明等級的考驗,逃脫了被「清除」的命運。即使在科幻作品中看過再多匪夷所思的人性異變,我依然會為這樣的理想主義者而熱淚盈眶。就算人類在宇宙中孤獨而脆弱,他們的信念也永遠不會熄滅。正如電影中反覆出現的那句狄蘭·托馬斯的詩:「不要溫柔地走進這良夜,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怒斥光明的消逝。」「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他們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