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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這兒有彈兔、射鵰、馳馬、捕狼等諸般趣事,還有最廣袤的草原、最豪邁的英雄、最潔白的羊群和最淳樸的少年。華箏在這裡生長,覺得這裡天蒼蒼、野茫茫,什麼都很好,但她也很快發現,這裡獨獨是個沒有愛情的地方。當時,才四歲的蹦蹦跳跳的玉雪可愛的小華箏,被父親鐵木真親手指給義父王罕:「我瞧這孩子都史很好,我想把這閨女許配給他,你說怎樣?」同樣在大漠縱橫一時的老梟雄王罕則呵呵笑道:「那還有什麼不好的?咱們索性親上加親,把我的大孫女給了你兒子朮赤吧?」在這等人物口中,兩句話就直接決定了四個人的終身大事。至於那四位當事人自己願不願意,對不起,這不在考慮範圍內。想來鐵木真、王罕他們自己當初的婚姻大概率也是這樣,家裡父母長輩只需吩咐一聲:「娶了她吧」,他們也就心不在焉、滿不在乎地點點頭。是啊,艱難的大漠裡生存太重、而愛情太輕。沒有愛情,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二
這裡最淳樸的少年郭靖也是這樣,有義氣、安答和友情,卻沒有愛情。發現沒有,從小到大,沒有人教郭靖什麼是愛情。哲別師傅教他彎弓射大雕;柯鎮惡等師父教他學武功見招拆招;母親李萍教他愛國、誠信、友善的核心價值觀,卻也沒法讓小郭靖明白這人世間居然還有愛情。哪怕當懵懂少年郭靖對鐵木真說出:「王罕的孫子都史又惡又壞,華箏嫁給他將來定要吃苦。求大汗別把華箏許配給他」之時,也只是出於同情,而非是出於愛情。試想倘若都史不是又惡又壞,而是又好又暖,郭靖顯然不會勸阻,只會覺得華箏嫁了會是去「享福」。但即便如此,鐵木真的反應也是:「真是孩子話,那怎麼成?」在兩個男人關於少女華箏一生大事的對話里,和愛無關,只有「成」與「不成」。然則當換個場景,郭靖和拖雷去結安答、在點兵場上遲到的時候,原本正發怒厲喝的鐵木真非但臉上登現慈和之色,而且連連表示:看,現在有「愛」了。在這粗獷凜冽的大漠上,這些粗豪梟雄的眼裡,只有男人之間安答般的感情才談得上愛。試想,如果郭靖始終沒有走出大漠,一直在草原上生活,或許他將永遠不會明白什麼是愛情。他將在大漠上做一位名副其實的金刀駙馬,跟拖雷和華箏平靜地過完這一生。娶華箏的那一刻,他可能會覺得惆悵、彆扭,但又說不出什麼來。可能是酒沒喝夠吧,他最多會想。華箏懂得愛情,比郭靖早。她是草原上的異類,似乎天然、本能地就明白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並且滿懷期待了。或許在她四歲那年,六歲的小郭靖捨身救她於豹口之下,她就開始喜歡跟他一塊玩。又或許在她十四那年,十六歲的青年郭靖懇請鐵木真讓她別嫁都史時,她就真正喜歡上了他。所以她滿懷柔情地追問:「我如不嫁給都史,那麼嫁給誰?」當華箏知道父親鐵木真已將她的終身定給郭靖時,她顯然已經愛上了他。郭靖遠行,華箏和哥哥拖雷並騎來送,一向爽直的她雙頰紅暈,默默不語。但全然不懂半點柔情蜜意的郭靖呢?只是硬繃繃地一抱,在他目前的世界觀里尚無愛情,大家都是兄弟。至於他的愛情,還得往南方去尋尋覓覓。看着他的背影,她舉起馬鞭,發怒地將青驄馬打得條條血痕,就像後來漢人說的「曾因酒醉鞭名馬」。在一群望不到邊的沒有愛情的人群中間,唯一有愛情的她的痛苦十分劇烈,有如鞭打刀割。後來,一路追到南方的華箏再一次見到郭靖時,他身旁已多了位精靈般秀麗機靈的黃蓉。黃蓉曾說了一句話:「你們倆是大漠上的一對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隻小燕兒罷了。」這話看上去沒錯,華箏和郭靖自幼青梅竹馬,又有婚約,本就應該是那對縱橫漠北、同生共死的白雕。然後華箏卻知道,當時的郭靖其實已不是什麼白雕,只是一隻偶然滯留在北方的大雁,雖然也曾這裡盤旋一陣,嘶鳴幾聲,但卻終究要振翅而去,一心南歸。華箏不是沒努力過,甚至是用盡了一身氣力,傾盡了渾身熱血去博過。華箏抬頭望着天邊初升的眉月,緩緩道:「我跟你成親之後,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罵我,你儘管打罵。別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因為大漠沒有愛情,華箏說不出來「我愛你」,只能用這種大漠上男人們建立起來的「我是你的」「你打我」「你罵我」的原始、蒙昧的方式來表達。這和當時一個戰士、一個將領向主人表達心意的方式是一樣的:「從此我是你的,我聽你的,你儘管打我,你儘管罵我!」那地方那時候,沒有屬於愛情的平等體面的表達方式。五
在兩人故事的結尾,華箏再也挽留不住郭靖,反而連累郭靖母親身死,最後她選擇了自己放逐自己,去了北方。她沒有選擇跟隨關係最好的哥哥拖雷,而是一個人赴西北絕域,身邊是脾氣最火爆、關係也最為不好的長兄朮赤。這一路北上,正如元好問筆下的落單的悽惶的大雁:「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後來的李莫愁總是愛念這首詞,實際上一聲不吭的華箏倒是更像那一隻大雁。最後她留給郭靖的分別信,也很客氣:「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再不是過去親密肆意的「郭靖哥哥」,而是用一個鄭重卻又隔膜的「君」,畫上這最後的句號。有意思的是,當郭靖之後再回蒙古,對於他和華箏的情戀故事,身為家長的鐵木真表現得很無所謂:「郭靖孩兒不肯跟華箏結親,那也就罷了。」然而對於郭靖和拖雷的安答之義,鐵木真卻是十分重視,仍然不失強勢地表示:「你們兩人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殘殺。」看見沒有,愛情,「也就罷了」;但是兄弟,要始終認真。在他們眼裡,只有男人之間的關係,才是在這片草原上活下去、戰鬥下去的關鍵;至於愛情,什麼東西,不明白。這種沒有愛情的大漠,其實可能無處不在,要伴隨人類很久。哪怕交流更加便捷,處處都是泉水、鮮花和綠洲,但實則很多人也同樣走不出自己情感上的荒蕪大漠,沒法找尋到屬於自己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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