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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6日晚,燃燒中的萬安橋。圖源:澎湃新聞


8月初,國內現存最長的木拱廊橋、被譽為世界橋樑史「活化石」的福建寧德市屏南縣萬安橋突發火災,木構橋體被大面積燒毀。萬安橋所使用的「編木拱」技術一度被認為已經失傳,這種獨特的造橋技術不使用釘鉚,全靠木頭間的摩擦力支撐起整個橋體。但是,木拱橋的材質決定了它脆弱的屬性,這給古建築保護帶來了極大挑戰,也為技術史的研究帶來了層層阻礙。

據記載,編木拱橋曾廣泛存在於不同的建築文明和歷史時期,但目前仍在使用中的編木拱橋及其營造技藝,卻僅遺存於閩浙邊界山區。從歷史視角來看,某種技術或制式的流行或衰落,往往與當地社會的經濟分工結構與匠人家族的命運起伏深刻勾連。「信睿電台」第20期節目「編織一座橋:木拱橋的技術與社會史」邀請到昆明理工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的劉妍副教授,為大家解讀編木拱橋的觀賞與歷史價值,並探尋隱藏在古橋背後的技術、社會與文化史。
本期嘉賓
劉妍建築歷史學者,德國慕尼黑工業大學建築考古學專業工學博士,著有《編木拱橋:技術與社會史》(清華大學出版社,2021),現執教於昆明理工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

01.

廊橋的公共性:區域的「多功能客廳」

周發發:這期節目的緣起是8月的萬安橋起火事故,這個新聞給我最直接的觸動是,現場流出的視頻和照片中,很多當地村民圍在岸邊哭得很傷心。對ta們來說,這座橋可能是個人情感和記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作為一個在北方城市長大的孩子,對於橋的感情是比較淡薄的,因為都市生活中橋的存在感相對較弱,我們越來越多地以車代步,經過一些橋時,感覺它也只是公路的延展,或者是一種園林風景的裝飾。但對於當地人來說,ta們為什麼對這座橋有這麼深刻的感情?因為劉妍老師也在當地做過多次考察,在您的調研經驗里,萬安橋在當地村民的日常生活和社會生活中扮演着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劉妍:您其實一下問到了一個很重要的點,中國的橋和西方的橋在文化上有一個很大的差異,就是中國的橋樑兼具公共空間的作用。萬安橋尤其特殊,萬安橋位於福建省屏南縣長橋鎮,它是當地最重要的坐標,甚至命名了它所在的整個區域。這座橋叫長橋,它是木拱橋里長度最長的,大概連續六跨,有將近一百米的長度。整個一百米的長度是橋廊、是廊屋,相當於給當地民眾提供了一條將近一百米長的客廳。他們平時在那裡吹風、曬太陽、聊天,甚至有很多橋樑在過去會變成集市的場所,或者是節慶時舉辦活動、儀式的場所。所以橋樑在中國,尤其是廊橋在中國南方的生活當中,它就是一個重要的公共空間,是一個區域的多功能的客廳,承擔起這個區域很多不同性質的活動。幾乎我每次去萬安橋,除非冬天很冷的時候,只要天氣還好,橋上總是坐着很多老人家,在那曬太陽,是一種很適愜的姿態。

02.

亦舊亦新:一座橋的多重歷史

周發發:其實對於本次萬安橋被燒毀事件的一個爭議是,有很多人說我們現在看到的萬安橋的整體形貌是民國之後重建的,也就是說它作為木拱廊橋的形制到現在也不足百年,這就引發了人們對它歷史價值的爭議,就是有很多人會覺得如果這個東西不夠舊,它就不夠有價值。那我們現在如何來評判萬安橋的歷史價值?

燒毀前的萬安橋,劉妍攝

劉妍:從歷史價值來說的話確實是這樣。對於萬安橋的歷史,我們在網上也看到了幾種不同的爭議:剛剛燒掉的時候,最早曝出來的新聞都是說燒掉了一座九百年的橋,因為宋代的記載是有橋的;但接着馬上有人說,這其實只是一座九十年的橋,或者如果以1954年的那次重建算的話,它可能只是一座六十幾年的橋。

但實際就是看怎麼來理解它,從橋的功能來看,在這個位置上,需要有一座從這麼大的水域上過的交通道路來說,確實很有可能從宋代時就在相似的、相鄰的,甚至同樣的位置有一座長橋。然後我們今天能看到的民國時期的老照片上,萬安橋下面的結構體叫做伸臂梁橋,它的結構和今天是完全不一樣的,那麼整個橋、至少橋墩以上的木構是民國時重新建造的,那現在的上面的木構體確實保留最久的地方也只有九十年。而六跨當中,還有兩跨是在1954年重建的。所以我們怎麼來認識這個歷史?我們來討論木構建築的話,如果只論實物本身,那麼它是一個民國之後的結構,但討論實質的橋基,它有可能有歷代的疊加,不一定能上溯到宋代,但應該是有清代的部分,再往前上溯,因為對石構建築很難有一個像木構那樣的年輪測算,我們現在沒有這樣的技術,但這個台基本身可能有更早的遺存。如果宋代時的橋和今天的橋落在同樣的基礎上的話,那麼這個基礎也有可能是更早的,所以這就牽扯到我們分多少個層次來認識這個物質體。

然後我們來認識社會時,這個橋和當地社會之間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互動關係?因為閩浙地區,尤其這種山區的橋樑,它其實會非常頻繁地被火燒掉、被水衝掉,甚至只是因為沒有建好,或者維護的不夠好,然後年久失修,這個木構的部分就需要重來。一些處於關鍵位置的橋樑,基本上五十到一百年就會重來一次。今天我們能夠在閩浙地區找到的古橋並不多,明代的橋更是非常少。實際上它就是這樣一個不斷重複的修繕過程,但當地確實又是從唐宋時代就會有這樣的聚居,有這樣的道路需求,有這樣的一種橋樑文化傳遞下來。所以我覺得這幾種觀點你都不能說它是錯的,重要的是我們在討論哪個層面的問題。

03.

造橋技術與匠人家族的「命運」牽連

周發發:您剛才說這個橋原來是一座伸臂梁橋,然後在民國或者清末時出現了一波改制,好像在那個時期有很多地方都出現了木拱廊橋的復興。有沒有人研究過為什麼這種樣式突然在那時流行起來了?之前的伸臂梁橋不好嗎?

始建於北宋的寧波市鄞江鎮懸慈橋,伸臂式木樑廊橋

圖源:中國橋樑網

劉妍:在清末到民國之間,木拱廊橋在當地好像獲得了一種文化上的被喜愛,這也其實是我在最近的研究中提出來的一個算是比較新的觀念。因為過去有很多學者希望把木拱廊橋上溯至宋代,認為它是跟《清明上河圖》有關的橋,是從宋代一直流傳下來的。但我的研究中有幾點:一個是我認為這個橋在閩浙山區是到不了宋的,很可能只是從明中期開始;另外,我發現,在清末民國之間出現了一批這樣的橋,就是很多早期跨度不大、機制不險、可以建造為小橋的橋被改為了木拱橋。所以,我根據這個現象判斷說,大概在清末到民國時,出現了這麼一種文化上的熱潮,大家會覺得編木拱橋是一個特別厲害、特別好的東西,所以哪怕從技術上我不需要編木拱,從文化上我也要專門從很遠的其他的縣,甚至其他的省,請特定的匠人來建這種橋。

這是我目前觀察到的現象,但原因也並不是很清楚。其中的一個可能是,實際上閩浙兩省能夠建造這種橋的匠人是非常有限的,假如不算今天這些新興的傳承人的話,截止到20世紀80年代,就是木拱橋被現代的學術界發現之前,有超過三代傳承的匠人的只有兩個家族,這兩個家族分別是七代和八代,再下來就是一個在當時是三代的匠人了。實際上這種橋的技術興衰與否,某種意義上就取決於這些極為有限的一個、兩個或者是三個、四個家族的興衰。所以也有可能是在晚清到民國之間,剛好有這樣的個別的比較有勢力的,或者在技術上比較能力、有聲望的匠人出現了,所以帶動了當時的一波熱潮。這是我們現在所能夠做的解釋,歷史上到底有沒有什麼其他的原因,我還沒有找到更確鑿的證據。

周發發:您剛才提到木拱橋形制的流行,跟它背後的匠人和匠人家族有非常緊密的聯繫,我就很好奇這些關於橋樑營造的知識和技藝是如何在宗族內部和各個家族之間傳播和傳承的?

劉妍:這個問題其實也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來討論。一個就是對於匠人群體來說,這個技術在家族內部傳承、子承父業是一個很正常的社會現象。而且在歐洲,比如說中世紀留下來的很多姓氏,比如姓Smith的,那麼可能在過去ta的整個家族就是鐵匠。這對於鄉村世界來說非常正常,就是在一個特定的家族內部,把這種吃飯的手藝代代傳承下去。

另一個方面來說,因為木拱橋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技術,它的匠人也會有意識地來保護自己特定的技術秘密,或者是特定的技術手法,來維護自己家族的傳承。其實我跟着幾支不同的匠人造過不同的橋,和匠人師傅們熟了之後,他們會把造橋的秘密來告訴我。我把它分成技術和知識兩個部分,技術就是這種通過手的實踐來操作的。大家今天經常會說,我在網上看一個製作什麼東西的視頻,眼睛看會了,手不會。這樣的,需要通過實踐來習得的是技術,這相對來說這是好學習的,只要你是一個大木匠,你很可能可以很快地上手來造橋。但另外一部分是知識,比如說木拱橋的結構特殊,它是所謂的編木拱,就是用橫縱交織的木頭編織形成的一個拱形結構,那麼所有的這些橫縱交織的木頭,它所有的節點都是斜的,所有的構件之間會有一個相互制約、相互阻擋、又相互支撐的關係。那這就對設計提出了很大的挑戰,你如果設計不好,構件就會打架或者散掉。所以到底怎麼做好設計?就需要一些特定的可以表述為數字、文字或者圖像的知識。實際上木拱橋匠人會和其他的大木匠合作,就是說他們的技術可以相對容易地流傳出去,但他們也會非常小心地來保護這些知識,不讓那些合作的匠人輕易得到。所以這也就保證了木拱橋技術可以在幾百年的時間裡,僅在非常有限的匠人內部流傳。

下薦匠人(紫、藍)坑底匠人(綠)已知橋樑作品分布

圖源:劉妍.匠藝的秘密與門檻——閩浙編木拱橋技術人類學研究[J].建築學報,2020(06):28-33.

周發發:所以說木拱橋最關鍵的還是圖紙的設計,可不可以這樣理解?


劉妍:我們今天理解設計的時候,把它理解為圖紙,因為這是今天的建築師和工程師做的事。但對於古代匠人來說,其實並沒有圖紙,他們畫的所謂的圖紙是一些非常簡單的單線圖或者示意圖。這是遠遠達不到讓今天的不在行業內的人理解這個結構的信息量的。所以對他們來說,更多的是一種口口相傳或者口手相傳,用手來操作的實踐。我們可以把它理解成一部分是口訣,一部分是圖示,一部分是特定做法的集合,並不是以簡單的圖紙的方式來呈現的。

周發發:如果放到我們現代社會裡去看這樣一個造橋的匠人,會覺得他要麼是一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要麼是一個工程師或者橋樑專家的角色,總之都很厲害。但在古代社會,是不是不完全是這樣?我印象里,像孔飛力在《叫魂》里也寫到,有一些橋匠因為掌握了常人所不熟悉的技術,而且他們又總是在四處流動,往往就會被和一些妖術聯繫起來,好像人們對他們有所畏懼,但同時他們又是一個很邊緣的角色。所以我很好奇這些造橋的匠人在古代的社會地位是什麼樣的?什麼樣的人會選擇成為一位造橋的匠人?


劉妍:其實回到我們中國的傳統社會,哪怕是一個可能外人覺得會被外部世界遺忘的山區,它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後,中國傳統觀念當中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仍然是一個主流的旋律。所以閩浙地區,尤其是在明代中後期被納入中原王朝的管理之後,這樣的一種耕讀文化也傳到了裡面的山區里。

我就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當我去調研這兩個傳承最久的家族的時候,其中傳承最最厲害的家族所在地方是沒有讀書的,那裡非常偏,百姓的生活也很窮。因為種田只能滿足日常的口糧,但是還需要買布、買鹽,買從田裡種不出來的東西,所以種田之外,匠人們通過木材的運輸來掙取外快。相當於他們從上游接到杉木,然後把木頭運到下游去,這是一個非常艱險的行當。傳承第二久的家族所在的位置稍微好一點,是在一個小的,仍然很偏僻,但算是一個小小的交通要道,因為它是在一個所謂兩省三縣的交界點上。

所以當地是有兩支家族,一支是核心的、傳承最久的,然後另外還有一支姓吳的家族。世世代代總是有些姓吳的匠人出來給那支最厲害的家族打下手。有趣的是,厲害的家族,他們世世代代都是木匠;但姓吳的家族,他們在當地是一個望族,歷史上還出過三位進士。那些做過木匠的吳姓匠人,因為家族裡有家譜,所以也留下了他的傳記。傳記里就寫到說,他的兄弟們都是讀書的,但他不太擅長讀書,所以就種莊稼和從事土木營造,其實就是做木匠。他這個人主持家務,識大體,然後幫助家族恢復到一種很興隆的狀態。有意思的是,這個匠人也參加過厲害匠人的項目,他自己也曾經嘗試主持造橋項目,但是失敗了。

所以當我們來討論、觀察這些橋匠和他所在的宗族的地位時,就發現,造橋的技術越厲害,這樣的匠人家族的宗族地位在當地反而是比較邊緣、比較弱勢的;在宗族地位上相對比較強,甚至能夠出進士的家族,他們如果加入到造橋的行業里,做的相對來說三心二意,做不做都行,也不太在意技術的傳承。所以從這幾個例子來看,就可以大概理解,橋匠其實在當地是一個不得已而為之的行業,或者說木匠、匠人本來就是一個不得已而為之的行業。如果他們在當地有更好的勢力,能夠通過經商、仕途科舉來奠定自己的家族地位的話,是不會走上匠人的這條路的。而在所有的匠人裡邊,其實木拱橋的橋匠,因為造橋的過程非常艱險,真的是有可能出人命的,也真的是那些最窮、最偏的地方才會出現最厲害的橋匠。

04.

編木拱橋的學術發現史

周發發:您剛才也提到木拱橋從一種地方的民間技藝,到被現代的橋樑專家或者知識中心所重新發現為一種技術,這中間是要經過一個知識考古的過程的,可不可以從這個方面大概介紹一下?


劉妍:木拱橋的學術史,其實早期是圍繞着一個非常重要的橋樑史學家——唐寰澄展開的。唐先生也參與了武漢長江大橋的建築設計,當時叫美術設計,實際上是建築形式設計部分的設計師。他那時很年輕,其實也是在接受武漢長江大橋的建築設計任務時,他就開始說要對我國歷史橋樑的這樣一個民族形式做挖掘,走上了橋樑史的道路。


橋樑的故事

唐寰澄

北京出版社, 2021

唐先生在幾年前過世了,他的自述里提到,在這樣的一種設計任務之下,他注意到了一九五幾年第一次對外展出的《清明上河圖》上的那座非常特殊的虹橋,並對它產生了興趣。而且因為這座橋太奇特了,當時是全世界都不知道還有其他的類似的案例存在,所以他一度認為這是一種獨有的,在中國曇花一現,然後又失傳了的技術。而且這個技術在他的心裡紮下根來。到1979年,橋樑史學家茅以升先生主持中國橋樑史的編纂工作。當時專家們開會時,就看到了浙江省文物工作者拿來的一種很特殊的當地橋樑,其實就是閩浙木拱橋的照片。但工作人員也不清楚這個橋的結構形式應該怎麼去認識,唐先生就非常敏感,他一看到這個照片就判斷它和《清明上河圖》有着非常密切的親緣關係,然後就趕到現場去做了一個考察,判斷閩浙木拱橋和清明上河橋二者之間是有聯繫的。而且因為這是他二十多年的追索,所以他在看到閩浙木拱橋的時候,就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欣慰,覺得找到了追索了這麼長時間的答案。他迅速地判斷,可以說是一個先入為主的判斷,就是說閩浙的木拱橋是《清明上河圖》的一個技術遺存,是一個活化石,是一個從宋代就輸入進去,然後一直經過了將近一千年的時間保留下來的技術。

雖然後續在其他地方發現了其他木拱橋,但唐先生還是認為這種橋是中國所獨有的,而且《清明上河圖》和閩浙木拱橋之間有一個非常直接的傳承關係,比他所看到的其他案例都要直接。但實際上,上個世紀末甚至可能更早,西方世界也有原理非常相似的編木拱橋被不同的學者發現。唐寰澄先生在發現了編木拱橋結構之後,也同時關注到這些民間橋樑上有橋匠的墨書記載,所以在他當時的寫作中,其實就關注到了橋匠的存在。可惜的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因為整個中國處於一種現代化進程中,而且大概從70年代末,閩浙兩省就已經沒有這種木拱橋的建造了,新建的橋樑基本上都是水泥橋樑,所以唐先生當時沒有能夠親自找到還會造橋的、還在世的橋匠,他找到的是過去的橋匠的名字。

唐先生的這些發現,無論是對於橋的關注,還是對於匠人的關注,也得到了當地博物館、文旅局的文物工作者的密切關注。所以在地方上,有很多文物工作者藉助文物普查的機會,廣泛地收集跟橋有關的知識以及尋找橋匠。

大概在2000年,學術界產生了一種知識上的轉向,就是從「死的建築物」到「活的技術」,以及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和匠人的關注。在這樣的一個大風潮下,當時高校的學者,包括南京大學的趙辰教授,以及當時還在上海讀博的劉傑老師,他們到山區去,藉助地方文物工作者的幫助,拜訪到有造橋傳承的匠人家族。這些學者的寫作使得閩浙木拱橋以及它的營造技藝得到了外界的廣泛注意。也是在外界學者和地方文物工作者的共同努力之下,我們國家把中國木拱橋營造申報為了聯合國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使得造橋技術名揚天下,閩浙兩省最重要的木拱橋也列入了中國申遺的預備名錄。基本上可以說,無論是在物質上,還是在非物質上,木拱橋都是一種全人類的、獨特的文化結晶。

周發發:您剛才說現存的明清木拱廊橋直接傳承於宋朝的木拱廊橋,這是唐先生的一個判斷。在之後的學術研究中有沒有新的證據來支持或者反駁他的判斷?


劉妍:唐先生在注意到閩浙木拱橋的時候,就非常敏銳地注意到它和《清明上河圖》當中虹橋的相似性,甚至說對相似性的發現對他來說過於激動,使他幾乎沒有去考慮說這二者之間也許並不是直接相連的這樣的一個可能性。

實際上在中國木拱橋成為一個學術話題之後,也有不同的學者提出不同的觀點。閩浙當地的學者希望能夠論證木拱橋是從他們這個地方發展起來的,多少帶一點地方主義的心愿。然後也有另外的學者,包括剛才提到的趙辰教授,他從建構理論的角度去論證明閩浙木拱橋在地的原創性,或者是它本身的對環境的適應性。

我的研究可能是先把爭執放下,往更遠的一步來看。因為實際上我們討論木拱橋的時候,總是把它當作一個中國的獨創。唐先生在發現《清明上河圖》的時候,我們確實沒有其他的知識,但在閩浙木拱橋名揚天下的時候,其實已經有另外一種相似,甚至更加有名的案例——達芬奇的設計。

文藝復興時,達芬奇做過一個與《清明上河圖》當中虹橋的結構非常相似的編木拱的設計。雖然我們熟悉達芬奇是一個畫家、雕塑家、建築師,但實際上在他的青年時代,他主動向米蘭大公求取的職位是軍事工程師。因為當時處於意大利戰爭時期,頻繁的戰爭催生了戰爭器械的設計需求,所以達芬奇同時也是一個發明家,他發明了飛行器、各種各樣的神奇的設備,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服務於戰爭的,他也設計了大量的橋樑去服務於戰爭、去追趕或者逃避敵人,其中就有和《清明上河圖》非常相似的編木拱的設計。而且編木拱這個結構理念讓他非常地興奮,因為他不斷地去重複這個母題,去調整編木拱基本結構原理所呈現的一個結構形式,去推敲它的各種可能性,甚至在編木拱的基礎上還演化出一種編木的穹頂,可以說他的設計直接催生了今天在建築學領域很熱門的「互承結構」這樣一種新型結構設計。

Leonardo Da Vinci’s Bridge

當然也會有人說,因為達芬奇所處的時代要比《清明上河圖》晚三百多年,那達芬奇是不是受到了中國的影響?其實不僅中國學者這麼講,我還找到意大利學者也這麼說,歐洲其他地方的學者也有這樣說的,因為大家好像很難理解,就這麼奇特的一個東西為什麼會出現在全世界不同的人的腦子裡。但我對達芬奇當時的文獻做了一個儘可能全面的解讀,我就發現:第一,他沒有任何的來源,他沒有任何的可能性來了解中國300多年前的,而且已經消失了的橋樑技術——《清明上河圖》的橋樑技術其實並沒有傳播到多遠,可能出現了短短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就消失了,這個技術也從來沒有傳遞到中原之外的區域去。另外,我有非常確鑿的證據可以去論證,達芬奇當時是在研究公元前55年,凱撒在征討歐洲西北部時所提及的一種橋樑,而且不僅達芬奇在研究,他同輩的很多建築師都在研究。非常確定的是,達芬奇是從那種橋樑當中得到了啟發,從而設計出了一個很相似的編木結構。

除了達芬奇,我還在研究中查找了其他的一些文明中的案例,找到了比如說19世紀的日本案例,20世紀初日本人在美國建造的案例,以及德國人的案例、挪威人的案例。這些案例大部分集中在19世紀到20世紀初,因為這個時間段才有照片保留,也才有相對豐富的文獻保留。如果這個橋樑可以在這麼多的文明中不斷地浮現,但是因為太過特殊、太過困難,或者只是一種遊戲式的設計,大家玩一玩就完了,沒有把它當真,所以它在這些所有的文明當中,並沒有作為一種成熟的技術流傳下來。所以我會把編木拱這種橋樑技術闡釋成一個兼具獨特性和普世性,兼具中國性和地域性的東西,就是它全世界都有,但是它又如此獨特,全世界所有出現這個橋樑地方都會認為它是獨有的,甚至認為它是我們這個地方獨有的。但是它又以一種「獨有」的姿態出現在那麼多的地方,然後在這麼多的地方里,只有中國人把它玩得最溜,也只有在閩浙山區,這個技術從一個遊戲轉化成一種真實的、成熟的、可以在匠人當中流傳數百年的技術,所以它又是中國的和地域的。

其實最後在我的解讀當中,木拱橋是一把我們去理解人類文明的鑰匙,因為太特殊的一個點就是,它可以串起非常多的文明,讓我們看到它們的差異——為什麼這些文明都可以產生這種想法、這種結構,但為什麼這種結構只能在中國出現,在其他所有的地區都消失了?所以它是一把我們去理解中國本身的建造傳統、建造文化的鑰匙。

05.

在整體、活態的有機體中觀賞橋

周發發:最後是推薦環節,因為我們這期是聊橋,我也看過劉妍老師的《編木拱橋:技術與社會史》那本書里附了您自己做的一個數據庫,統計了中國現存的所有的木拱廊橋,我也登進去看了,非常地好看。劉妍老師可不可以給聽眾朋友們推薦一下,您覺得目前在中國最值得去看的一些橋,比如說它的形制最為特殊或者保存最為完好。

編木拱橋:技術與社會史
劉妍
清華大學出版社, 2021

劉妍:其實我不是很準備來推薦具體的橋,因為像您前面的問題引向的一個討論,中國的橋都是作為一個公共空間存在的,就是橋首先是路的節點,它同時又是水的節點,是水路的交匯點,又是人們生活的一個節點。所以我們理解橋時,如果只是把它當做一個建築物,當成一個漂亮的結構體去觀察的話,尤其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之中,會喪失掉它非常重要的文化內涵。

雖然我們在討論編木拱橋的時候,話題更多是集中在這種非常特殊的結構和技術上的,但作為普通的遊客或者是文化愛好者,我們想要去觀看橋的時候,我還是建議大家把目光放得更大。如果聽眾朋友對橋樑本身感興趣,大家在規劃游線時,可以去考慮那些對村落展現比較好的縣市。我推薦大家都很熟悉的泰順,說到廊橋,好像都是會想到泰順,因為泰順也是比較早地關注或者可以說推銷橋樑文化以及村落文化的一個縣。如果去泰順的話,村子和橋樑之間的游線會有一個比較成熟的旅遊規劃。

位於浙江省溫州市泰順縣的泰順廊橋

圖源:浙江省人民政府官網

泰順附近還有一些橋比較豐富的縣,比如說慶元縣也有一些傳承人,也有一些非常秀美的村落。另外,這次萬安橋出事的屏南縣也在最近這些年做了很多針對於傳統村落復興的文創項目,把橋和村落、和當地的生活狀態當作一個整體的事情來觀察。就在這樣的一種整體的、活態的有機體當中,我們的橋樑才能夠得到更好的保護和傳承,它才不會是一個孤零零的「盆景」或者一具孤零零的「屍體」立在那裡,它才能夠得到這些世世代代的香火,以及人們世世代代的維護。

(整理/樹野 審校/周發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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