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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歲的Leon決定停止使用智能手機。從2021年3月開始,這項試驗已持續一年半。
許多人好奇,沒有智能手機,他怎麼活下去呢?比如出行打車,掃健康碼,以及如何即時回復工作信息等等。他一一體驗並解決了這些問題。
Leon學生時期就讀的專業叫數字社會學,研究數據的產生、獲取、分析,還有人們和數字技術的關係。他不懷疑技術,也不厭惡手機。選擇停用智能手機,他想反抗的是當下無孔不入的APP和貪得無厭的算法。「我想找回更多屬於自己的時間。」他說。
以下根據Leon的講述和視頻資料整理:
文|李曉芳
編輯|周航
本文來源公眾號極晝工作室(media-fox)
一切都是必要的嗎?
手機本身沒什麼好壞可言,主要是你怎麼樣去用手機。
有一次我工作到特別晚,回家差不多是晚上11點了,我觀察了一下地鐵上周圍人的表情,大家都很累,眼睛都快閉上了,整個人癱在椅子上,但手裡一定會拽着手機在那裡翻。他們不一定是在回工作消息,其實大多數時候只是在機械地劃,劃某條資訊,劃某個公眾號的文章,劃視頻,就是不願意去休息。
我後來就在地鐵上問了一個人,為什麼那麼累了還要不停地刷手機?他當時給了我一個答案,比起獲得休息,他更看重的可能是可以自由支配下班後的時間。所以有個詞叫報復性熬夜嘛。
我挺理解地鐵上那位路人的選擇的。每個人在面對情緒問題,或者是工作後的疲憊,很多時候我們的默認選項好像只有手機,因為這也是一個最便捷的選項。
我之前每天使用智能手機的時間不算特別長,日均4小時。但我「數字不健康」的症狀,已經有表現了,比如通勤時我聽心愛樂隊的新專輯,感覺只是為了屏蔽外界聲音,從來沒有用心留意歌曲給了我怎樣的共鳴;下班放鬆時,我點開 YouTube 訂閱流,以為自己能學習些皮毛,但疲憊的我很少能消化觀看的內容;我以前做科技記者,在發布會間隙可能隨手刷一下信息,等紅綠燈拿出手機看一個郵件,但這些舉動其實從來不會給我增添任何真正的效率。
在所有與科技的交互中,類似高效、多任務的理念,真的是我需要的嗎?每時每刻的娛樂消費、移動辦公、虛擬社交和高速運轉,真的必要嗎?為什麼科技本來是便捷生活的,我反而感覺好像更累了?
做這個試驗也是我想問自己,我應該如何去和這些技術相處?
我是從去年3月份開始停用智能手機的。麻省理工計算機科學博士卡爾·紐波特在他的書里介紹過「數字斷舍離」實踐,先停用生活里一切不必要的科技,一個月後,再將必要的功能逐一引回生活,謹慎判斷它們的必要性。
我給自己設置了幾條數字斷舍離界限,比如除白名單內的工作軟件和網頁,停用電腦的其他功能;只在早晨9點和下午6點從電腦端使用10分鐘微信。
需要說明的是,我給自己的界限,是基於幾項前提設立的,首先是工作消息不具備強即時性。開始前要和親朋好友們溝通好,這個月的聯繫就用電話還有短信來代替。還有要找到各種城市服務的適老化替代品,畢竟不用智能機的老人們,他們也必須能夠正常生活。
我想強調一下,我不推薦大家都去嘗試不用智能手機,因為這樣做的成本是很高的,這裡並不僅僅是指經濟或時間成本。你如果想在脫離智能手機後順利地生活下去,需要提前做功課,需要體驗者對技術有比較深入的了解,才能弄清楚是不是有其他的技術途徑可以替代智能手機。
所以如果沒有智能手機,怎麼活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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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用智能手機以後
第一個月,我確定了我是不需要出差的,這次嘗試可以在我生活的城市上海展開。
我購買了一台美國科技公司出品的手機做替代。這台手機的設計讓我非常心動,但它沒有任何可玩性,不像以前的諾基亞,可能還有貪吃蛇之類的小遊戲。它對我來說只能打電話發短信,偶爾當鬧鐘,鬧鐘還只能設置一個。還有一些基礎的音樂播放器、地圖導航、手機熱點功能。
但熬完第一個月我就把它換了。它雖然設計很好,續航能力卻不行,鈴聲太小,震動也很弱,我在第一個月經常漏接電話。後面就換了一台瑞士公司出品的手機,一直用到現在。
這些產品都被稱為「數字極簡主義手機」,它們的理念是一致的,那就是鼓勵用戶偶爾放下智能機,去體驗身邊的美好。
第一個月我感覺還好,跟別人聊到我不用智能手機,還會有種「我好酷」的感覺。而且上海的各種適老化服務確實做得不錯,要外出叫車,一些老社區或地鐵站前有電召出租車的信息牌,一按呼叫按鈕,車就來了。我基本不叫外賣,如果一定要點,電腦上可以完成的。
會存在一些小問題,特別是到第二周,有些情況會很難受。比如我一個東西掉到床底下去了,家裡又沒手電筒,以前有智能機的時候直接打開這個功能就行,現在就會讓人很頭痛。
有一次我在樓下吃飯,最後結賬提出刷卡,飯館老闆說不好意思,還沒有裝POS機,因為手續費好貴。我說可以付現金,結果老闆說他們現金不夠,沒法找錢。那天我跟老闆進行了一番對話,關於我為什麼不用智能手機,老闆就覺得很好玩。他後面就說沒關係,你下次來再把錢帶過來就行。
停用智能手機後肯定會遇到一些麻煩,但我們面對的是人而不是機器,你是可以去溝通的。
很多人好奇,你核酸怎麼辦?健康碼怎麼弄?我通常就是登記身份證,打印紙質核酸碼。遇到特殊情況,跟人友好地溝通,最後還是得到一張臭臉,這種情況有沒有?當然有,但真的很少,一年加起來可能就兩到三次,我也記不清了。
一次我去湖南常德出差,那個地方機場很小。到了要查驗核酸,我說我沒有智能手機,能不能刷身份證?工作人員的回覆也坦誠得很可愛,認真地跟我說,我們機場比較落後,還沒有安裝相關的機器,但是您可以在這個表上面填一下信息。然後給了我一張旅客信息登記卡。
停用智能手機的一年多里也有調整和變化。在回復工作信息上,我一開始定的是兩個時間段,現在一天可能是回4到6次,但也不一定,比如有工作就需要來回溝通,也不可能為了規定不管別人。但微信這個東西現在不會對我造成影響,我不看朋友圈,完全不在乎別人發了什麼。工作完,到了下班的點,我把電腦一合,它就跟我沒關係了。
沒有同事抱怨過聯繫不上我,因為我的手機肯定是可以聯繫到我的,真有緊急的事情,凌晨打我電話我也是會接的。
我後面還引入了第三個設備做補充:一台iPod touch,相當於一台不能插卡的iPhone。停用智能手機,主要是麻煩別人的時候很痛苦。之前提到的一些小商家沒裝POS機,也沒有零錢。機場、高鐵出站,人工通道等着查驗健康碼的人很多,很多老年人聚集,我就沒必要浪費工作人員時間,把手機熱點打開,iPod連上,掃個碼,用完就關機放回包里,也不困難。
去外地出差,我約車也會用上iPod。美中不足的是,它定位很不准,很多時候會需要一個輔助,就是你要用嘴去問別人自己到底在哪。這當然麻煩,會多耗費一點時間,但不是解決不了的問題。
完全停用智能手機,意味着我必須選用更多實體工具彌補缺失。我出門會用到的工具包括現金、銀行卡、手電筒、替代健康碼的身份證、記事用的口袋筆記本,有時候還有相機等等。有人問過我,捨棄了智能機,每天帶那麼多東西出門,不累嗎?當然累。
但也正是因為累,才會去思考,到底哪些工具、功能是當下的你所真正需要的。回到智能機上,那些應用當然帶來了便利,但也不是所有便利,每一絲效率,都是我每時每刻所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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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算法和信息流
2018年,我在丹麥讀書,也進行過為期一個月的數字斷舍離,停用了Facebook等軟件應用,體驗和國內不太一樣。那時,丹麥的數字化進程跟中國已經是差不多了,移動支付、繳費之類的功能都能在手機上完成。每個人都有個電子郵箱,會有一個對應的電子ID,類似於身份證。
我記得當時我們門口有條小路,某天出現了裂紋。然後政府給你發了一個郵件,還會寄一封信,裡面就說路上的裂紋要修補一下,維修可能會持續半天左右的時間,政府計劃在接下來三周內把它修好。然後請你投票,選哪天修不會影響你的正常生活。而投票可以選電子郵件回復,也可以打印出來,投遞到離你最近的一個郵筒,還可以嘗試去市政廳,直接將投票交給議員。你看,它會給你提供除了數字化外,好多個其他選項。數字化只是他們工具中的一種,但不是唯一手段。
我在丹麥讀的專業是數字社會學,它研究的就是人們和數字技術的關係。有天,我導師給我推薦了一本書,說是介紹中國的WeChat,他說這本書好棒。我記得那本書真貴,好小一個冊子,花了我將近100歐。書里講微信是一個超級平台,什麼功能都有,用戶黏性超級大。我當時看完就覺得這本書有什麼特別的嗎?為什麼我導師推薦它?
然後我仔細想了一下,因為海外的大多數軟件只有一個功能,它設計用來幹嘛的就是只完成那一個功能。比如外賣軟件,就是下單點餐,給你配送,結束了。
所以數字斷舍離實踐里,第一條「停用生活里一切不必要的科技」,計算機科學家卡爾·紐波特給出的界定標準是,「以娛樂、通知、通訊為目的,且排除後不會嚴重干擾生活與工作秩序的科技,都算是『不必要的科技』」,這在國外是比較容易操作的。
而我們的很多主流應用都是「必要科技」和「非必要科技」的集合體,除了支付、通勤與檢疫等必要功能,還會添加購物、娛樂、通訊等非必要功能。
我剛回國的時候,真的覺得我在手機上干一個事情好睏難。我想點個外賣,軟件會先給我一個開屏大廣告,再送我一個紅包,問你要不要再加點東西湊滿減,最後結算還要問要不要開會員,就很頭疼。然後外賣軟件還會有直播,直播後廚衛生情況我還能理解,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在外賣軟件上看一些賣貨直播。
這還算好的。我之前用打車軟件,它會問我要不要借貸?問我要不要買菜?就是毫不相干的功能可以聚集到一個APP上,所有軟件都在竭盡全力地爭奪手機面前的這個人。
我前幾天去電視台參加一個節目,主持人還跟我說,手機上的各種推送、通知都可以關掉。確實可以關掉,我也知道怎麼關,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怎麼去關。問題的根源是這些軟件的設計本身就是有問題的,我可以解決好我的問題,但這些軟件公司沒有做好自己的事情,對不對?這是兩碼事。
很多人會說,軟件都是這樣的。但其實軟件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技術其實應該是以人為核心的,可是我們現在越來越多地去使用技術,最後卻是越來越不開心。而我選擇不用智能手機,並不是懷疑前沿科技,只是我想嘗試從算法,還有推薦的信息流里找回更多屬於自己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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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數字健康嗎?
很慚愧,這一年多里,我覺得自己的時間多了,但我沒有去賺更多的錢,或者專門做更多的事情。很多時候我就是什麼都沒有做,就是待着,享受無聊。為什麼一定要幹些什麼?
在這些「無聊」的時光里,我嘗試過很多無所謂效率、意義,甚至完成與否都不重要的活動,比如我在二手集市上花20元買了一台打字機,自己動手把它修好了;提前半小時到了機場,就看一看大家的表情,看看大家都在幹嘛;或者在窗台上喂喂麻雀。
定期或不定期的離線、切斷媒體和訊息的輸入後,我發現自己會對觀察周遭的人與事更有興趣。其實每次說起這個話題我也覺得很好玩,因為聽起來,周末出去散散步,和鄰居聊聊天反而成了很罕見的事情。
前段時間我朋友跟我說,他有一天去酒吧,每個人都在談論當時一個熱門的海外政治人物,在手機上埋頭看直播,全程沒有面對面交流。我當時不知道這個人是誰,還請我朋友講述了一下她到底幹了啥。我就覺得這件事情很好玩,真的有那麼多需要你關心的事嗎?你關心了之後,這個事情會有進一步你想要的發展嗎?
那該怎麼評估自己的數字健康狀況?可以思考兩個問題:我選用的各種科技產品,真的有給我帶來應有的便捷、快樂、幸福與滿足感嗎?數字技術給我帶來以上的情緒和感受,符合我使用前的預期嗎?
我現在的工作主要是為公司提供一些品牌策劃,包括如何本地化,軟件應該怎樣去適配等。我們去給一家海外通訊公司做諮詢類服務,這項工作里很看重的一點叫做質性分析。比如說用戶去使用一個智能設備,他們有滿足感嗎?他們有感到愛嗎?他們會感到幸福嗎?他們會感到喜悅、快樂嗎?
現在每個新手機發布,都會去聊自己的相機像素是多少。外賣軟件會說,他們的平均配送速度比以前快多少。這些在聊的是什麼?一個數字,是一個量化的指標。但外賣配送速度比以前快50%,我們就比以前幸福50%嗎?如果不看質性的指標,忽略人們的感受,很有可能技術發展到最後,看起來很先進,但每個人都不開心。
你自己有沒有感覺到你的使用行為和意圖,是不是匹配的?你最後有沒有滿足感?如果你沒有感覺到,那你就是數字不健康的。它是一個非常(個人)自信的評判標準,它跟量並不是直接掛鈎的。
但我不會去推薦別人也去嘗試數字斷舍離,因為每個人的職業狀態都很不一樣,數字不健康不是一個一刀切能解決的問題。
停用智能手機不會讓你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社恐的人從此愛上天天和人線下交流,沒有這樣的靈丹妙藥。
我本身是一個比較宅的人,但過去的一年多里,我跟朋友、鄰居在現實中的連接確實更緊密了。我不覺得這和我停用智能機有直接關聯。如果真的要說的話,我跟他們更熟絡其實是因為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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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封控的時候,我去做志願者,然後我認得了周邊幾乎所有人。以前每天傍晚,6點多鐘,我會去買兩個菠蘿包,然後回家。但有一天,我就靠在小區的鐵門旁邊,看到門口的街道是有梧桐樹的,街道上來來往往好多人,好多下班的人們,手裡捧着鮮花的人們,遛狗的人們,我過去都會把他們叫做人們。
但那天我發現當中好多人我都認識,我都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都是在疫情期間見過的,有給我開過玩笑的人,有在我的相機面前擺過pose的人,給我講過八卦的阿姨等等。這些都不是停用了手機後才做的。
我覺得停用手機只是一個契機,而且這個契機甚至不是從停止這個動作開始的,更多的是從你反思自己的生活狀態,反思自己和技術的關係開始,是從反思這一刻就開始了。
如果真的想實驗,或者覺得自己遇到了問題,大家可以先找個周末去試試,把手機放在一邊,去看看沒了手機你會去做什麼。
但說實話,我下一台想換回智能手機了,因為我很清楚,現在給我一個智能手機,我大概也就是用幾個生活必備功能。只是我現在沒有特別喜歡的智能手機。
本文轉載自【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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