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千禧年爆紅的貧嘴張大民,才是我國療愈精神內耗第一人《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最早是劉恆寫的小說,1997年發表在《北京文學》上。一年後,被楊亞洲拍成電影,取名《沒事偷着樂》,馮鞏主演,還有一幫子春晚喜劇演員做配,作為賀歲片上映。可惜當年能去電影院看電影的觀眾並不多,三四線老百姓很難一睹張大民的貧嘴風采。直到千禧年,導演沈好放又找來人藝著名演員梁冠華,演了一個電視劇版《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張大民獨步天下的「貧功」才被廣大人民群眾所熟知。這部電視劇是那年妥妥的爆款。回頭看,它也是這20多年來中國熒幕上少有的平民劇。甚至,稱之為「平民絕版」也不為過。劇中的居住環境、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感覺就是你和你周圍人的故事。當然,這個「你」,指的是底層百姓。這裡面沒有任何艷麗的風姿、富貴的身份、奇詭的巧遇,也沒有日後國產劇泛濫的大平層、霸總、名牌包、傻逼台詞和成功學油膩感。無論小說,還是電影、電視劇,張大民的個人遭遇,基本上差不多。張大民是個鍋爐工的孩子,十來歲時,他爸被鍋爐水燙死了。老媽一個人拉扯五個孩子。二妹在肉聯廠上班,三弟送報紙,四妹當護士,五弟吭哧吭哧考大學。一家子住大雜院,共享十六平米的兩間房。劉恆在原著里,把這房子比喻為掉在地上的漢堡包,令人難以下咽,要多寒磣有多寒磣。故事裡,張大民遭遇「九九八十一難」,而且看樣子還會無限遭遇下去:首先就是房子,他娶了夢中女孩李雲芳。為婚房,折騰一家人在16平米兩間房裡來回搗騰。剛把李雲芳娶進來,三弟要結婚,又添一口人。張大民急得嚷着要去「睡公共廁所」。去當然沒去,他把新婚夫婦的床,緊挨着放在了隔壁。結果三弟跟媳婦夜夜激情嚎叫。人家嚎叫,他們兩口子心力交瘁。張大民有了兒子。老婆不下奶,又折騰一回。下奶了,連給老婆買個雞腿都買不起。一看積蓄,980元。緊接着,三弟被老婆綠了,忍氣吞聲;二妹嫁給山西農民,生不出孩子,夫妻不和。老五上完大學回來,對這個家萬分冷漠,還把媽弄丟了。一查,阿爾茲海默症。媽剛找回來,四妹又得了白血病。不久,張大民又遭遇下崗衝擊,只能上街賣暖壺。唯一的喜事,是大雜院要拆,給大家分房。說好是三居室。細數這些「苦」,張大民不像《活着》里的富貴,並沒遭遇歷史的大風大浪,遇到的都是一個小市民的頭疼腦熱、百感交集。這是歷史裡的雞毛,卻是一家人的艱險。大多數老百姓,運氣再好,一輩子總會遇上一兩件。張大民之所以能在千禧年成為群眾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不光是劇情親切、人物親近,關鍵在於他的精神。這股精神的外在表現,就是「貧」。再怎麼庸常、困難、無奈的日子,張大民都能樂呵呵地調侃它們。在劉恆的創作中,「貧嘴」是張大民置身市民生活的一大武器。閒得沒事兒時,它可以拿來活躍氣氛,遇到問題時,它可以拿來化解麻煩。甚至有時候,它還能變成一把投槍,讓那些找麻煩的人不痛快。李雲芳被廠里技術員甩了,人家去了美國,不要她。李雲芳披着被面兒整天不說話。張大民用一張嘴,消解了她的苦楚,還把姑娘給追到手:「雲芳,我幫你算一筆賬,你不吃飯,每天可以省3塊錢,現在你已經省了9塊錢了。你如果再省9塊錢,就可以去火葬場了,你看出來沒有?這件事對誰都沒有好處,你餓到你姥姥家去,也只能給你媽省下18塊錢。你知道一個骨灰盒多少錢嗎?我爸爸的骨灰放在一個罈子里,還花了30塊錢呢!你那麼漂亮,不買一個80塊錢的骨灰盒怎麼好意思裝你!這樣差不多就一個月不能吃東西了。你根本堅持不了一個月,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你還沒掙夠盒兒錢呢!」二妹刀子嘴。李雲芳嫁過來,她老找不痛快。張大民就氣她:「你不就是嫉妒雲芳嗎?你從小兒就恨她,鬧了半天現在還恨她,恨得連虎牙都快長到門牙這邊兒來了。小時候,別人叫她大美妞兒,叫你醜八怪,你就哭。哭有什麼用?哭得眼泡兒都大了,到現在也沒消腫。她腿長點兒,你腿短兒,有什麼關係?長的短的不都得騎着自行車上班嗎,她騎28,你騎不了26騎24,腿再短點兒有22,你怕什麼?你嘴大點兒,她嘴小點兒,這有什麼要緊?她嘴小吃東西都困難,恨我了想咬我都張不開牙,哪兒像你呀,一嘴能把我腦門兒給咬沒嘍,她應該嫉妒你,你說是不是?你頭髮比她黃,比她少,再黃再少也是頭髮,也沒人拿它當使了八年的笤帚疙瘩……」三弟娶了媳婦,夜夜嚎叫,張大民實在受不了,給三弟約到館子裡,專門點了一盤腰子,對三弟說,你沒發現你最近臉色兒不好嗎?「床是咖啡色很正常,人沒曬着沒燙着的,憑什麼跟咖啡一個色兒?你看看你的下眼皮,是發了霉的咖啡,都長藍毛兒了。三民,我再給你點一個炒腰花兒,臊乎乎的你也得吃,多吃。你得好好補補你的腎。我認為你的心不累,你的腎太累了,搞不好已經累壞了。小姐,再來一個腰花兒,炒嫩點兒,夾點兒生最好,快啊。三民,我對你說,我是過來人,我的話你要聽進去,人,不能為了一時痛快,連自己的腰子都不顧了!不顧腰子,到時候你後悔可來不及了。吃吧,多吃。」「在美國年頭兒不短了吧?學會刷盤子了麼?美國人真不是東西,老安排咱們中國人刷盤子。弄得全世界一提中國人,就想到刷盤子,一提刷盤子,就想到中國人。英文管中國叫瓷器,是真的麼?太孫子了!中文管美國叫美國,國就得了,還美!太抬舉他們了!你現在是美國人,你心裡最清楚,那兒美嗎?是人呆的地方嗎?他們叫咱們瓷器,咱們管美國叫盤子得了!」問廠里要房子時,提及師傅一人占了兩套房,還不給徒弟幫忙,張大民怒懟:「您要占着茅坑不拉屎,我就給您椅子底下塞一抽水馬桶,我看您拉不拉!」以上星星點點,可見張大民的嘴力。這種幽默、譏俏、夾槍帶棒的市民腔,一路跟着他,從娶李雲芳到下崗,數年時間,克服了生活中重重困難。充滿辛酸的日常,遇到張大民這張嘴,一切都變得好笑,似乎不那麼難了。原本是生活中的悲劇,可每次張大民一開口,它們好像都成了喜劇。看過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的觀眾,一定對梁冠華的表演記憶尤深。不愧是人藝的門面演員,大段大段體現張大民性格的台詞,被梁老師詮釋得淋漓盡致。小時候看這部劇,每次我都被逗得滿臉開花。京腔貧嘴的文脈,自80年代末到00年代,一直存在。前有王朔王老師和門下弟子馮小剛弄《編劇部的故事》,後有石康拉着佟大為、文章們逗出一整部《奮鬥》。貧嘴,始終是吸引觀眾注意力的不二法器。他的貧嘴,本質上,透着一個小市民的生存智慧。這種智慧背後,是他那個階級的市民的唯一生存手段,唯一可依賴的精神力量。正是這種智慧、力量,當年引起了巨大的共鳴。在某種程度上,還鼓勵了一些人。前文概括了張大民的整體人生遭遇,從字面上看,可以說沒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沒一件順心的事。生活里的麻煩、考驗,永遠一個接一個。張大民被視為「平民英雄」,正是因為面對這些麻煩,他身為一個普通工人,在能調用的社會資源極其有限的情況下,在找誰都不管用的情況下,徹頭徹尾自力更生,以極大韌性,面對生活嚴苛的考驗,選擇了繼續往前走。為娶李雲芳,他把家裡量了一遍又一遍,搭了上下鋪,拿倆箱子給媽湊床板,把電視吊起來懸在半空中,硬生生從十六平米里,給自己擠出一間婚房:受不了三弟夜夜嚎叫,他靈光一閃,故意挑釁鄰居,讓人家花了自己腦袋,由此理直氣壯在院子裡給自己砌了一間「臥室」:李雲芳不下奶,受二妹白眼。他會站出來耍貧嘴,維護老婆的尊嚴。二妹遠嫁給山西農民,兩口子因為沒孩子家暴,他從中說和,帶着妹夫看病,讓他倆有了孩子。三弟被人欺負,他敢拿着西瓜刀去跟人較勁:下崗後,為了讓家裡人放心,他謊稱上夜班,其實跑去蹲火車站:張大民沒有高學歷,沒有高收入,沒有一個有背景的爸爸,連他師傅都是個指望不上的空架子,但面對生活里的難題,他從來沒退縮,總是這裡想點辦法,那裡想點辦法,把眼前的問題給解決了。他不但解決自己的難題,鄰居的矛盾,弟弟妹妹的痛苦,他也第一個站出來幫忙。張大民善良、誠實,從來不欺負誰。遇到那些難事兒,他也不抱怨,看見人家發財,他也不眼饞。他整天盤算的,是怎麼能讓小日子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過得好一點。有了難處,他不會愁眉苦臉,不給身邊人傳遞負能量。他從來不因為自己生存環境的逼仄、壓抑,而把自己變成一個怨婦。張大民很少瞻前顧後,他是個行動派。他沒功夫矯情。所以他對李雲芳說,世界上最好的,就是一天三頓飯,你不吃我都替你虧得慌。對於生活不滿意的地方,他不會視為一個個跨不過去的坎兒。他總能找到一些說辭安慰自己,接受生活不太合理的安排,在與現實的周旋中,找到自己新的立足點。哪怕是自己無力改變的,他至少會耍一段貧嘴,讓自己心裡不那麼難受。總之,面對生之維艱,他有一腔子永不被磨滅的積極、樂觀、堅韌。他沒有精神內耗,你要有什麼問題,他一張嘴一段貧,還能療愈你的精神內耗。這樣一個張大民,很難不讓和他處境類似的普通老百姓共情、喜愛乃至佩服。尤其考慮到千禧年我國居民平均月支配收入也就500元上下。這種共情,就顯得更大了。廣大觀眾從張大民身上,看到了自己與生活掰手腕時的智慧,同時看到了一種積極、昂揚的人生觀,從中汲取營養。但是,無論是原著,還是最後的電視劇,都有一個疑問,不得不嚴肅對待:張大民樂觀、堅韌的人生態度,固然值得廣大人民群眾為之鼓掌。小說里,張大民覺得幸福的瞬間,主要是他解決了一個個困難的時刻。他把李雲芳娶進婚房後,覺得「扎紮實實過上了幸福生活」。他把那間樹屋修好之後,再次感覺到「兩個人又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他把妹妹、妹夫不孕的內部矛盾解決後,還替妹妹感覺到了一回幸福。在劉恆筆下,張大民始終保持着「知足常樂」的狀態。一種精神性的力量,讓他苦中作樂。但拋開一個個幸福瞬間,張大民的客觀處境,顯得無奈、尷尬。從旁觀者角度去審視,他不但不幸福,還很滑稽。即便是劉恆用喜劇筆法寫到這些處境,讀起來也令人心下悽然。比如三弟娶媳婦,也想有婚房。他告訴張大民,自己問領導要了房子。領導說,你排隊了嗎。三弟說,我排了。領導又說,你是好青年嗎?三弟說,我是。領導說,你是好青年、好同志,你慢慢排吧,下個世紀你就有自己的房子了。三弟問,那為什麼單位的小王可以加塞兒?他來得比我晚,幹得沒我好。「讓咱媽現給你找一個長翅膀的爸爸,好像是來不及了。你當時就跪下來,認你們領導當乾爸爸,人家未必就缺兒子,好像也來不及了。」這時候,天上幾道炸雷,打在兩兄弟臉上,劉恆是怎麼寫的呢:又一道閃電划過去,照亮了張大民的臉,是淡紫色的,也照亮了三民的臉,是深綠色的。彼此恐懼地望着,至少在一瞬之間生了懷疑,懷疑對方也懷疑自己到底還是不是人。不是人,是什麼東西呢?是人,又算哪路人呢?張大民想出了兩張雙人床並排放的解決辦法,但他解決不了小王加塞兒的現實。約三弟吃腰子,是為讓他晚上別鬧騰。吃完飯回家,因為被多算了一盤腰花,7塊錢,張大民心疼,翻來覆去睡不着覺。夜深了,發現隔壁沒了動靜。他心想,這7塊錢多算了也值,畢竟問題解決了啊。錢白花了。他吐得很仔細,把一肚子腰花兒和一腔悲憤全都吐出來了。正因為單位分房子沒自己份,沒有社會背景去拉關係,最後又實在阻止不了三弟叫喚,張大民才不得已在院子裡蓋了一間「樹屋」。他確實有不被困難打敗的韌勁。但這個韌勁,僅限於他被逼無奈。歸根到底,他沒能改變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也無力去改變自己的生存大環境。李雲芳下完奶,想吃雞腿兒。他身上錢不夠,只能買雞頭。雲芳不想吃。他只能給老婆一杯白開水,並告訴她「味道好極了」。為讓老婆吃上雞腿兒,他去噴漆車間。被李雲芳發現,還能貧出花來:「都說有毒。我看沒毒。噴漆車間都是農民工,一個個壯得驢似的,有什麼毒?我才不怕呢!人家都沒事,我能有什麼事?有人說我有病,他才有病呢!我沒病。我就是想多掙錢。多掙錢也算病,我願意天天得病,只要別病死,一輩子有病才好呢!雲芳,34塊!一個人生活費有了,雞腿兒也有了,不是挺合適麼!漆味兒怕什麼?聞幾天就聞慣了。我剛進噴漆車間老頭暈,一個禮拜就不暈了。油漆有股蘋果味兒,有的有股慄子味兒,聞慣了不聞都不行,不聞頭暈。」無論是說給老婆聽,還是麻醉自己,這都是張大民的精神自我安慰。從此以後,他們又過上幸福的生活了。用了很多肥皂,用了很多洗衣粉,還用了不少鹼面。可是有什麼用呢?什麼東西能阻擋幸福的腳步呢?誰也無法阻止張大民用五彩油漆來粉刷他們的幸福生活了。他們的幸福生活是油漆味兒的了。但在一個正常人看來,這種幸福是窘迫的,無奈的,充滿了對現實的讓步。它是一個男人的擔當。但若稱之為幸福,就顯得有些刺耳。甚至小說越到後面,張大民的樂觀、貧嘴,都顯得無力和狼狽。技術員從美國回來,張大民跑去送行,耍貧嘴。人家一邊走,他一邊噴:「上飛機小心點兒,上禮拜哥倫比亞剛掉下來一架,人都燒焦了,跟木炭兒似的。到了美國多聯繫,得了愛滋病什麼的,你回來找我。我認識個老頭兒,用藥膏貼肚臍,什麼病都治……回紐約上街留點兒神,小心有人用子彈打你耳朵眼兒,上帝保佑你,阿門了。保重!媽了個巴子的!」此前,雲芳跟技術員出去吃飯,張大民有了一次嚴重的精神危機。他發現自己折騰半輩子,三十六了,最後一哆嗦也哆嗦了,還是一事無成。天藍了,雲白了,走在大街上兩隻腳一顛一顛的又飄起來了。他的嘴痛快了,可是他的現實處境呢,還是那樣。在經濟上,他不能絲毫改變自己和技術員之間的差距。只能在精神上獲得一次發泄。到最後,四妹死了,三居變兩居,張大民面對這個現實,再也無法用任何他已知的「小市民智慧」來改變。小說里,老房子被拆,他抱着那棵樹,死活不下來。被四五個小伙子揪住下來後,張大民殺豬一樣嚎起來:「你們不能奪我妹妹房子!把三居室還給我們!那棵石榴樹是我爸爸種的,你們不能鏟了它!求求你們啦!大叔大爺祖宗哎,可憐可憐我們吧…」讀完劉恆的小說,語言的盛宴結束,更多是生活的沉重和酸楚。馮鞏的《沒事偷着樂》定位賀歲喜劇,大過年的,自然不能給老百姓添堵。電影整體上還是喜劇氛圍。只是在個別細節上,保留了一些現實感,透出了小說中人物的心理壓抑。比如三弟因為沒房子,半夜出走,蹲橋底下「自殺」,比如三弟結婚時,老五哭着說,哥,我憋屈壞了,我再也不回這個家了。馮鞏飾演的張大民,也不總是勝利。他使的那些貧嘴,經常噴出來像是打在棉花上,沒力道。有時噴了幾句,自己都覺得沒意思。在電影裡面,他並不是一個光彩奪目的形象,還略帶幾分小人物的卑鎖。再怎麼樂觀的張大民,都被他所處的階層、境遇,照得有些蒼白、疲憊:到了電視劇版《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那可稱得上是喜慶了。無論片頭曲、片尾曲,還是整體配樂,都洋溢着一種幸福感。梁冠華演的張大民,在劇中甚至有點「爽文男主」的光環,見誰懟誰,見招拆招,就算略有哀愁的時刻,也是一兩句笑話就岔過去了。所有麻煩,被他迎刃而解,所有困窘,都被他淡然處之。電視劇裡面,張大民散發着智慧、英雄的光芒。另外,連弟弟妹妹和他之間,也多了一些體諒,溫情。而胡同里最壞的流氓「古三兒」,自然是遭到了應有的報應,大快人心。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電影,還是電視劇。最後分給張大民的房子,都是三居。前者是「政府照顧咱們」。後者是「我們及時糾正了錯誤」。所以到最後,這兩個張大民,都比原著里的張大民,要「幸福不少」。但正因為電視劇版《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播出後,引起了廣大群眾對張大民人生理念的嘖嘖稱道,對這種「樂知天命」、「知足常樂」生活態度的認同和讚賞,一些文化評論家開始坐不住了。有人覺得,電視劇一味表現張大民克服生活困難的智慧、樂觀和堅韌,把他塑造成一個「平民英雄」,卻忽視了對造成貧困原因的追問,對他們一家人被壓抑生存環境帶來的傷害絲毫不談,這是很危險的。當時評論家解璽璋專門就此寫了一篇文章,並在文章里說:張大民的人生態度,不但肯定了世俗生活的世俗性和平庸性,還包含了一些令人擔憂的東西。不知編導們是否注意到,張在感到精神幸福時,他們一家人也在承受着物質的極度匱乏?我們不能滿足於僅僅在不幸中尋找幸福,忽視幸福的物質性把精神絕對化。我們應該追問一下張大民生活貧困的原因何在。對於將原著名用作電視劇的名字,導演沈好放的意思是:「為的是突出張大民精神上的幸福感。面對生活困難,樂觀對待,機智化解,這種感覺是幸福的。讓人們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追求幸福。」所以說,歸根結底,梁冠華版的張大民,是一個浪漫幻想式的「英雄」。因為放到現實里,一個成年人,不斷遭遇類似的生活衝擊和困境鞭打,他可能保持樂觀,但他很難總是笑得出來,尤其是還總能感到生活幸福。而當每一個人,都只能指望像張大民那樣自我聊慰時,估計就會像解璽璋說的:「張大民是否幸福」的問題,其實也就是前段時間B站二舅是不是治癒了廣大網友精神內耗的問題。相隔20年,兩件事本質上差不多。20年前,關於「張大民是否幸福」的問題,並沒有集體發酵,普通群眾普遍對他的樂觀,充滿讚賞。而20年後,「排除萬難,戰鬥到底」的二舅一爆紅,就引起無數人反噬般的關於生存環境、生存境遇乃至更大議題的槍炮般討論。如果放在今天,梁冠華版的張大民過得依然苦逼、困窘,去有毒車間上班,住在樹屋裡湊合,沒有背景被人加塞兒,技術優秀被單位下崗,遇到問題只能依賴可憐的手段解決,解決不了就靠耍貧嘴自我療愈,不是上街賣暖壺被人罵,就是洗廁所養家,辛苦拉扯了妹妹弟弟還要被他們瞧不起,卻自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之一……知識分子的警惕,那是應該的。但回過頭來看,說一千道一萬,對「張大民」精神勝利的質疑,並不影響劇集質量。《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依然是我童年記憶里少有的、看完後久久不能忘卻的優秀電視劇。記得那時候,好多電視台都在放它。無論放哪一集,我都能津津有味地看下去。一是因為劉恆老師的台詞太棒了,二是梁冠華老師的表演太出彩了。二者相得益彰,令人流連忘返。多年後,把它翻出來,才發現劇里有不少彩蛋。比如演去美國的技術員那位,居然是「硬漢代言人」張涵予。比如演四妹和四妹夫的,是青蔥的霍思燕和潘粵明。還有演二妹夫的,操着一口山西口音的農民李木勺,居然是演《理想之城》里集團二把手的李洪濤。演三弟媳婦那位,原來是人藝演員吳剛的老婆,另一位人藝演員,岳秀清。整部電視劇里,演老媽的、弟弟妹妹的,街坊、流氓的,無一不出彩。每個人的表演,真就像是從你隔壁走出來的一樣。這是《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當年最難得的地方,也成了國產平民劇的夕陽光色。此後,隨着國產劇的審美越走越假高大上,劇情越來越脫離人民群眾的基本生活,我們再也看不到這樣一群人,再也看不到這樣親切的大雜院生活了。樂觀、堅韌的張大民,成了電視熒幕上,再難重現的一味藥。看這部劇時,我還很小,涉世未深,對現實的力量一無所知,不了解張大民那些艱難困苦意味着什麼。就覺得可樂。這人怎麼這麼幽默,一張口就是笑話。當時我就想啊,要是我長大後,也有這樣一嘴貧功那就好了。那時候你才會明白,能成為張大民那樣永遠樂呵呵的人,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
·一 周 熱 點 回 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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