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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一樂趣是朋友的契合。假如你有一個情趣相投的朋友居在鄰近,風晨雨夕,彼此用不着走許多路就可以見面,一見面就可以毫無拘束地閒談,而且一談就可以談出心事來,你不嫌他有一點怪脾氣,他也不嫌你遲鈍迂腐,像約翰生和包斯威爾在一塊兒似的,那你就沒有理由埋怨你的星宿。這種幸福永遠使我可望而不可攀。第一,我生性不會談話,和一個朋友在一塊兒坐不到半點鐘,就有些心虛膽怯,刻刻意識到我的呆板乾枯叫對方感到乏味。誰高興向一個只會說「是的」,「那也未見得」之類無謂語的人溜嗓子呢?其次,真正親切的朋友都要結在幼年,人過三十,都不免不由自主地染上一些世故氣,很難結交真正情趣相投的朋友。「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雖是兩句平凡語,卻是慨乎言之。因此,我惟一的解悶的方法就只有逛後門大街。

居過北平的人都知道北平的街道像棋盤線似的依照對稱原則排列。有東四牌樓就有西四牌樓,有天安門大街就有地安門大街。北平的精華可以說全在天安門大街。它的寬大,整潔,輝煌,立刻就會使你覺到它象徵一個古國古城的偉大雍容的氣象。地安門(後門)大街恰好給它做一個強烈的反襯。它偏僻,陰暗,湫隘,侷促,沒有一點可以叫一個初來的遊人留戀。我住在地安門裡的慈慧殿,要出去閒逛,就只有這條街最就便。我無論是陰晴冷熱,無日不出門閒逛,一出門就很機械地走到後門大街。它對於我好比一個朋友,雖是平凡無奇,因為天天見面,很熟習,也就變成很親切了。

從慈慧殿到北海後門比到後門大街也只遠幾百步路。出後門,一直向北走就是後門大街,向西轉稍走幾百步路就是北海。後門大街我無日不走,北海則從老友徐中舒隨中央研究院南遷以後(他原先住在北海),我每周至多只去一次。這並非北海對於我沒有意味,我相信北海比我所見過的一切園子都好,但是北海對於我終於是一種奢侈,好比鄉下姑娘的惟一一件的漂亮衣,不輕易從箱底翻出來穿一穿的。有時我本預備去北海,但是一走到後門,就變了心眼,一直朝北去走大街,不向西轉那一個彎。到北海要買門票,花二十枚銅子是小事,免不着那一層手續,究竟是一種麻煩;走後門大街可以長驅直入,沒有站崗的向你伸手索票,打斷你的幻想。這是第一個分別。在北海逛的是時髦人物,個個是衣裳楚楚,油頭滑面的。你頭髮沒有梳,鬍子沒有光,鞋子也沒有換一雙乾淨的,「囚首垢面而談詩書」,已經是大不韙,何況逛公園?後門大街上走的儘是販夫走卒,沒有人嫌你怪相,你可以徹底地「隨便」。這是第二個分別。逛北海,走到「仿膳」或是「漪瀾堂」的門前,你不免想抬頭看看那些喝茶的中間有你的熟人沒有,但是你又怕打招呼,怕那裡有你的熟人,故意地低着頭匆匆地走過去,像做了什麼壞事似的。在後門大街上你准碰不見一個熟人,雖然常見到彼此未通過姓名的熟面孔,也各行其便,用不着打無味的招呼。你可以儘量地飽嘗着「匿名者」的心中一點自由而詭秘的意味。這是第三個分別。因為這些緣故,我老是犧牲北海的朱梁畫棟和香荷綠柳而獨行踽踽於後門大街。

到後門大街我很少空手回來。它雖然是破爛,雖然沒有半里路長,卻有十幾家古玩鋪,一家舊書店。這一點點綴可以見出後門大街也曾經過一個繁華時代,閱歷過一些滄桑歲月,後門舊為旗人區域,旗人破落了,後門也就隨之破落。但是那些破落戶的破銅破鐵還不斷地送到後門的古玩鋪和荒貨攤。這些東西本來沒有多少值得收藏的,但是偶爾遇到一兩件,實在比隆福寺和廠甸的便宜。我花過四塊錢買了一部明初拓本《史晨碑》,六塊錢買了二十幾錠乾隆御墨,兩塊錢買了兩把七星雙刀,有時候花幾毛錢買一個磁瓶,一張舊紙,或是一個香爐。這些小東西本無足貴,但是到手時那一陣高興實在是很值得追求。我從前在鄉下時學過釣魚,常蹲半天看不見浮標晃影子,偶然釣起來一個寸長的小魚,雖明知其不滿一咽,心裡卻非常愉快,我究竟是釣得了,沒有落空。我在後門大街逛古董鋪和荒貨攤,心情正如釣魚。魚是小事,釣着和期待着有趣,釣得到什麼,自然更是有趣。許多古玩鋪和舊書店的老闆都和我由熟識而成好朋友。過他們的門前,我的腳不由自主地踏進去。進去了,看了半天,件件東西都還是昨天所見過的。我自己覺得翻了半天還是空手走,有些對不起主人;主人也覺得沒有什麼新東西可以賣給我,心裡有些歉然。但是這一點不尷尬,並不能妨礙我和主人的好感,到明天,我的腳還是照舊地不由自主地踏進他的門,他也依舊打起那副笑面孔接待我。

後門大街齷齪,是無用諱言的。就目前說,它雖不是貧民窟,一切卻是十足的平民化。平民的最基本的需要是吃,後門大街上許多活動都是根據這個基本需要而在那裡川流不息地進行。假如你是一個外來人,在後門大街走過一趟之後,坐下來搜求你的心影,除着破銅破鐵破衣破鞋之外,就只有青蔥大蒜,油條燒餅,和滷肉肥腸,一些油膩膩灰灰土土的七三八四和蒼蠅駱駝混在一堆在你的昏眩的眼帘前晃影子。如果你回想你所見到的行人,他不是站在鍋爐邊嚼燒餅的洋車夫,就是坐在扁擔上看守大蒜鹹魚的小販。那裡所有的顏色和氣味都是很強烈的。這些混亂而又穢濁的景象有如陳年牛酪和臭豆腐乳,在初次接觸時自然不免惹起你的嫌惡;但是如果你嘗慣了它的滋味,它對於你卻有一種不可抵禦的引誘。

別說後門大街平凡,它有的是生命和變化!只要你有好奇心,肯亂竄,在這不滿半里路長的街上和附近,你准可以不斷地發見新世界。我逛過一年以上,才發見路西一個夾道里有一家茶館。花三大枚的水錢,你可以在那兒坐一晚,聽一部《濟公傳》或是《長坂坡》。至於火神廟裡那位老拳師變成我的師傅,還是最近的事。你如果有幽默的癖性,你隨時可以在那裡尋到有趣的消遣。有一天晚上我坐在一家舊書鋪里,從外面進來一個跛子,向店主人說了關於他的生平一篇可憐的故事,討了一個銅子出去。我覺得這人奇怪,就起來跟在他後面走,看他跛進了十幾家店鋪之後,腿子猛然直起來,踏着很平穩安閒的大步,唱「我好比南來雁」,沉沒到一個陰暗的夾道里去了。在這個世界裡的人們,無論他們的生活是複雜或簡單,關於誰你能夠說「我真正明白他的底細」呢?

一到了上燈時候,尤其在夏天,後門大街就在它的古老軀幹之上儘量地炫耀近代文明。理髮館和航空獎券經理所的門前懸着一排又一排的百支燭光的電燈,照像館的玻璃窗里所陳設的時裝少女和京戲名角的照片也越發顯得光彩奪目。家家洋貨鋪門上都張着無線電的大口喇叭,放送京戲鼓書相聲和說不盡的許多其他熱鬧玩藝兒。這時候後門大街就變成人山人海,左也是人,右也是人,各種各樣的人。少奶奶牽着她的花簇簇的小兒女,羊肉店的老闆撲着他的芭蕉葉,白衫黑裙和翻領捲袖的學生們抱着膀子或是靠着電線杆,泥瓦匠坐在階石上敲去旱煙筒里的灰,大家都一齊心領神會似的在聽,在看,在發呆。在這種時候,後門大街上准有我;在這種時候,我丟開幾十年教育和幾千年文化在我身上所加的重壓,自自在在地沉沒在賢愚一體,皂白不分的人群中,儘量地滿足牛要跟牛在一塊兒,螞蟻要跟螞蟻在一塊兒那一種原始的要求。我覺得自己是這一大群人中的一個人,我在我自己的心腔血管中感覺到這一大群人的脈搏的跳動。

後門大街,對於一個怕周旋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你是多麼親切的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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