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雉之死
公元前181年 庚申
高皇后 七年
【原文】冬，十二月，匈奴寇狄道，略二千餘人。
【白話】冬季，十二月，匈奴再次入侵狄道，擄掠走兩千多人。
【原文】春，正月，太后召趙幽王友。友以諸呂女為後，弗愛，愛他姬。諸呂女怒，去，讒之於太后曰：「王言『呂氏安得王！太后百歲後，吾必擊之。』」太后以故召趙王，趙王至，置邸，不得見，令衛圍守之，弗與食；其群臣或竊饋，輒捕論之。丁丑，趙王餓死，以民禮葬之長安民冢次。
【白話】春季，正月，呂太后召見趙幽王劉友。劉友以呂氏女為王后，可卻不愛她，而愛其他姬妾。呂氏女非常憤怒，離開趙國，向呂后進讒言道：「趙王說：『呂氏怎麼可以稱王！待太后百歲之後，我一定要攻擊他們。』」呂后因此召見劉友。劉友抵達長安後，被安置在自己的府邸，不得面見呂后。呂后命令衛士將劉友圍困在府邸內，不給他食物。趙國群臣中有敢為其偷送飲食的，當即拘捕論罪。丁丑日，劉友餓死，按照平民的禮儀被安葬在長安城外的平民墓地。
【姚論】
據《史記·呂太后本紀》記載，劉友臨終前曾經作歌，歌曰：「諸呂用事兮劉氏危，迫脅王侯兮強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誣我以惡，讒女亂國兮上曾不寤。我無忠臣兮何故棄國？自決中野兮蒼天舉直！於嗟不可悔兮寧蚤自財。為王而餓死兮誰者憐之！呂氏絕理兮托天報仇。」意思是說，諸呂執掌大權啊，劉氏面臨險危；以勢脅迫王侯啊，強行逼我納妃。我妃為人嫉妒啊，讒言誣陷我罪；讒女之言亂國啊，皇上亦在蒙昧。我已沒有忠臣啊，封國為何被廢。野外就該自盡啊，蒼天明白是非！現在悔之已晚啊，寧可早點自裁。為王卻被餓死啊，世人有誰憐惜！呂氏斷絕天理啊，託付上天報仇。
按照白馬之盟的精神，頂層利益將由皇帝、皇族和功臣三方共享。現在呂雉分封諸呂，便是在三方之外又強行加入一方，故而勢必會遭到三方的聯合抵制。於是，呂雉令惠帝立魯元之女為皇后，又令皇子娶諸呂之女為妻，察其用意，一是希望通過政治聯姻來讓皇族接納呂氏，二是希望通過劉呂聯盟來對抗功臣。可另一方面，呂雉又對皇族是否願意接納呂氏缺乏信心，故對皇族諸多防範監視。《史記·呂太后本紀》記：「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誅大臣多呂后力。」趙王后此時前來進讒，觸動呂雉心中的猜忌，遂下令將趙王劉友活活餓死。呂雉之所以下手如此兇殘，既是其性格使然，亦有震懾諸劉之意。可她越是要通過殺伐決斷來立威，就越是讓皇族對其恐懼疏離，這又反過來加深了呂雉心中的猜忌，以至於劉呂之間只會漸行漸遠，根本就不可能達成聯盟。
呂雉如此苦心孤詣，初心只是要為娘家人爭取富貴，卻不知「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作馬牛。」且諸呂多為昏聵平庸之徒，原本就不具備身居富貴的德望。以趙王后為例，她竟然會進讒言而害死親夫，難道她以為呂雉能夠保全她一輩子的富貴嗎？難道她不懂得，身為趙王后，才是她富貴的憑恃嗎？由於她的讒言，導致趙王餓死，那她這個趙王后又何以自處呢？呂雉千方百計地要為諸呂爭取富貴之位，可諸呂德不配位的結果，卻是將來無可避免地墮入災難的深淵。
【原文】己丑，日食，晝晦。太后惡之，謂左右曰：「此為我也！」
【白話】己丑日，出現日食，白天光線昏暗。呂后內心憎惡，對左右道：「這是在針對我啊！」
【原文】二月，徙梁王恢為趙王，呂王產為梁王。梁王不之國，為帝太傅。
【白話】二月，改封梁王劉恢為趙王，呂王呂產為梁王。梁王呂產沒有前往封國就任，而是留在朝中擔任皇帝的太傅。
【原文】秋，七月，丁巳，立平昌侯太為濟川王。
【白話】秋季，七月，丁巳日，立平昌侯劉太為濟川王。
【姚論】
《史記·呂太后本紀》記：「立皇子平昌侯太為呂王。更名梁曰呂，呂曰濟川。」由此可知，呂后將呂產由呂王改封梁王后，將梁國改稱呂國，故呂產仍稱呂王。平昌侯劉太是惠帝之子，呂后將其封在原呂國所轄之濟南郡，稱濟川王。
【原文】呂嬃女為將軍、營陵侯劉澤妻。澤者，高祖從祖昆弟也。齊人田生為之說大謁者張卿曰：「諸呂之王也，諸大臣未大服。今營陵侯澤，諸劉最長；今卿言太后王之，呂氏王益固矣。」張卿入言太后，太后然之，乃割齊之琅邪郡封澤為琅邪王。
【白話】呂嬃的女兒，是將軍、營陵侯劉澤的妻子。劉澤，是與劉邦同一個曾祖父的堂弟。齊人田生為劉澤遊說大謁者張卿（即張釋）道：「諸呂被封為王，眾位大臣內心不服。現在營陵侯劉澤，是劉氏中年齡最長的。現在你去向太后諫言，讓她封劉澤為王，那麼呂氏的王位就更加穩固了。」張卿入宮向呂后諫言，呂后覺得很對，便將齊國的琅邪郡封給劉澤，讓他當琅邪王。
【姚論】
當初劉邦封長子劉肥為齊王時，齊國共有膠東、膠西、臨淄、濟北、博陽、城陽、琅邪七個郡。惠帝二年（前193年），劉肥獻出城陽郡為魯元公主的湯沐邑。高后元年（前187年），魯元公主去世，呂后封魯元公主之子張偃為魯王。同年，將齊國的濟南郡分割出來，作為呂國的領地。高后七年（前181年），又將呂國改稱濟川國，將齊國的琅邪郡封為琅邪國。因此，原齊國領地在高后七年的行政區劃如圖2所示：
【原文】趙王恢之徙趙，心懷不樂。太后以呂產女為王后，王后從官皆諸呂，擅權，微伺趙王，趙王不得自恣。王有所愛姬，王后使人鴆殺之。六月，王不勝悲憤，自殺。太后聞之，以為王用婦人棄宗廟禮，廢其嗣。
【白話】趙王劉恢被遷徙至趙地後，心裡悶悶不樂。呂后以呂產的女兒為趙王后，王后隨從官員皆出自呂氏。他們擅自專權，暗中伺察劉恢，使其不得自由。趙王有自己寵愛的姬妾，趙王后就派人將姬妾毒死。六月，趙王劉恢因不能忍受內心的悲憤而自殺。呂后聽說後，以劉恢只因一個女人而捨棄宗廟禮儀為由，廢黜其後代的繼承權。
【原文】是時，諸呂擅權用事。朱虛侯章，年二十，有氣力，忿劉氏不得職。嘗入侍太后燕飲，太后令章為酒吏。章自請曰：「臣將種也，請得以軍法行酒。」太后曰：「可。」酒酣，章請為《耕田歌》，太后許之。章曰：「深耕穊種①，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太后默然。頃之，諸呂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劍斬之而還，報曰：「有亡酒一人，臣謹行法斬之！」太后左右皆大驚，業已許其軍法，無以罪也，因罷。自是之後，諸呂憚朱虛侯，雖大臣皆依朱虛侯，劉氏為益強。
【白話】那時候，諸呂擅自專權，把持朝政。朱虛侯劉章，年二十歲，身強力壯，怨恨劉氏子弟不能執掌朝政。劉章曾入宮侍奉呂后宴飲，呂后讓劉章當監酒官。劉章自行請求道：「我是將門之後，請允許我按照軍法來監酒。」呂后道：「可以。」酒酣之際，劉章請求唱《耕田歌》，呂后同意了。劉章唱道：「地要耕得深，種要播得密，苗要各疏離。凡是非同類者，皆用鋤頭清理。」呂后沉默不語。不久，諸呂中有一人喝醉，逃離酒席，劉章追上去，拔劍將其斬殺而後返回，報告道：「有一人逃離酒席，被我依照軍法斬殺了！」呂后和左右皆大驚。由於已經同意其依軍法監酒，故而無法怪罪，只能就此作罷。從此以後，諸呂皆忌憚劉章，就是群臣亦都依附劉章，劉氏的實力由此逐漸增強。
【姚注】
①穊（jì）：稠密。
【姚論】
對於劉邦所生的庶子，呂雉是非常苛刻殘忍的。可對於劉章這個孫子，呂雉卻是異乎尋常的寬容。究其原因，或許以下有兩個方面：
第一，劉邦的庶子皆是劉邦與其他女子所生，呂雉將對於這些女子的嫉恨擴展到了她們所生的兒子身上。如戚姬最受劉邦寵幸，故呂雉對戚姬亦嫉恨最深，對其子劉如意也最狠毒。又如薄姬不受劉邦待見，故呂雉對薄姬亦嫉恨最淺，其子劉恆也因此得以保全。對於齊王劉肥，呂雉亦曾經動過殺機，可是隨着劉肥又是割讓城陽給魯元，又是尊奉魯元為太后，呂雉便轉怒為喜了。劉肥去世三年後，呂后就封年僅十四歲的劉章為朱虛侯，令其入宮宿衛，又將呂祿之女嫁給她為妻。由此可見，呂雉對於劉章是以喜愛為主，而不存在憎惡的，故能容忍其在一定程度上的放肆。
第二，劉恢、劉友皆娶呂氏女為妻，二人與呂氏女的關係惡化直接導致了日後的死於非命。劉章亦娶呂氏女為妻，但他與呂氏女的關係還不錯。史書上明確記載，當諸呂陰謀作亂而未敢起事時，眾人皆不察其謀，獨「朱虛侯以呂祿女為婦，故知其謀」。呂雉是通過政治聯姻來了解皇族對於呂氏的接納程度的。與劉恢、劉友所娶的呂氏女只會欺壓陷害丈夫不同，劉章所娶的呂氏女竟然能讓其知曉呂氏陰謀，足見劉章的夫妻關係非常和諧，亦可推知劉章之妻平常沒少在呂雉面前說劉章的好話。因此，呂雉將劉恢、劉友視為敵人，卻將劉章視為自己人。
正是由於呂雉將劉章視為自己人，所以當劉章唱《耕田歌》時，呂雉只是默然，她在想劉章為什麼要唱這首歌。如果是劉恢、劉友等皇子膽敢唱這樣的歌，想必當場就被呂雉拿下了。亦正是由於呂雉將劉章視為自己人，所以當劉章斬殺一名呂氏子弟時，呂雉沒有怪罪。否則的話，即便當場不便責怪劉章，難道事後就不能追加處罰嗎？據此推想，劉章在宴席過後，必定會做出不少取悅呂雉的言行來作為補救。
此外，雖然史書上明確記載「自是之後，諸呂憚朱虛侯，雖大臣皆依朱虛侯，劉氏為益強」，可在姚堯看來，諸呂忌憚劉章或許是有的，可要說群臣都依附劉章，以致劉氏的實力漸強，則恐怕不是事實。畢竟，在呂雉去世之前，再無有關劉章的記載。而呂雉去世之後，劉章雖然搶先得知諸呂之謀，卻未曾與朝中大臣聯繫以平定內亂，而是趕緊給千里之外的齊王兄報信，令其起兵西征稱帝，這像是深得群臣和皇族依附所該有的樣子嗎？如果劉章真能深得群臣和皇族的依附，呂雉會輕易放過他嗎？
【原文】陳平患諸呂，力不能制，恐禍及己。嘗燕居深念，陸賈往，直入坐，而陳丞相不見。陸生曰：「何念之深也！」陳平曰：「生揣我何念？」陸生曰：「足下極富貴，無欲矣；然有憂念，不過患諸呂、少主耳。」陳平曰：「然！為之奈何？」陸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調，則士豫附；天下雖有變，權不分。為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臣嘗欲謂太尉絳侯，絳侯與我戲，易吾言。君何不交歡太尉，深相結？」因為陳平畫呂氏數事。陳平用其計，乃以五百金為絳侯壽，厚具樂飲；太尉報亦如之。兩人深相結，呂氏謀益衰。陳平以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遺陸生為飲食費。
【白話】陳平以諸呂為患，卻又無力控制，擔心會禍及自己。陳平曾在閒居時苦思對策，正逢陸賈前來拜訪，徑直走入室內坐下，而陳平居然沒有察覺。陸賈道：「想什麼這麼專注？」陳平道：「你猜我是在想什麼？」陸賈道：「您已到達富貴的極限，不會再有什麼奢望。可卻還這麼憂慮，不過是因為懼怕諸呂勢大而主上年少罷了。」「陳平道：「是的，那怎麼辦呢？」陸賈道：「天下安定，要注意宰；天下危險，要注意將。將相和諧，則士人歸附。即使天下有變，政權亦不致分崩。為江山社稷計，就靠你們兩位將相來掌握了。我曾經想向太尉周勃說明這些道理，可是周勃素來和我玩笑慣了，不會重視我說的話。您何不與太尉交好，密切聯繫呢？」進而為陳平謀劃了一些應對呂氏的策略。陳平採用陸賈的計策，以五百金為周勃祝壽，舉辦豐厚的宴席而開懷暢飲，周勃亦以相同的禮節回報陳平。兩人聯繫密切，呂氏的圖謀就更加衰敗不振了。陳平贈送一百名奴婢，五十乘車馬，五百萬錢給陸賈，作為日常的飲食花銷。
【姚論】
陳平以諸呂和少主為患，遂在閒居時苦思對策。陸賈前來探訪，建議陳平交好周勃。陳平依計而行，周勃亦積極響應。然此三人雖說要除呂安劉，卻從未找劉氏皇族前來共同商議。這再一次證明了，前段所述之「雖大臣皆依朱虛侯，劉氏為益強」是有問題的。
【原文】太后使使告代王，欲徙王趙。代王謝之，願守代邊。太后乃立兄子呂祿為趙王，追尊祿父建成康侯釋之為趙昭王。
【白話】呂后派使者告知代王劉恆，準備將他改封為趙王。劉恆辭謝，自稱願意為朝廷駐守代地邊境。呂后遂立其兄、成康侯呂釋之的兒子呂祿為趙王，追尊呂釋之為趙昭王。
【姚論】
縱觀呂雉的政治生涯，似乎與趙王這個職位有着一種糾纏不清的孽緣。最初，擔任趙王的是呂雉唯一的親家張耳，和唯一的女婿張敖。張敖被廢後，劉邦封皇三子劉如意為趙王，結果劉如意被呂雉毒死。劉如意死後，呂雉將皇六子劉友由淮陽王改封為趙王，結果劉友又被呂雉餓死。劉友死後，呂雉將皇五子劉恢由梁王改封為趙王，結果劉恢又被呂雉逼死。劉恢死後，呂雉擬將皇四子劉恆由代王改封為趙王，幸而被劉恆謝絕。劉恆，就是後來的漢文帝。劉恆謝絕之後，呂雉就封自己最信任的侄子呂祿為趙王，結果呂祿日後亦死於非命。
【原文】九月，燕靈王建薨，有美人子，太后使人殺之。國除。
【白話】九月，燕靈王劉建去世。劉建有美人為其生下一子，呂后派人將其子殺死，燕國由此廢除。
【姚論】
至此，在劉邦所生的八位皇子中，已有六位去世，僅剩皇四子、代王劉恆和皇七子、淮南王劉長還活着。當初劉邦在世時，為了能將天下交到自己的兒子們手中，不惜大肆屠戮功臣，剪除異姓王，終於趕在其臨死前將諸皇子分封完畢。可是，劉邦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他去世後不到十五年，他的八個兒子就只剩下兩個。其餘六個，有的是毒死，有的是餓死，有的是氣死，有的是嚇死，而造成這一切的，竟然是他的結髮妻子！
【原文】遣隆慮侯周灶將兵擊南越。
【白話】呂后派隆慮侯周灶領兵攻打南越。
公元前180年 辛酉
高皇后 八年
【原文】冬，十月，辛丑，立呂肅王子東平侯通為燕王，封通弟莊為東平侯。
【白話】冬季，十月，辛丑日，呂后封呂肅王呂台之子、東平侯呂通為燕王，封呂通之弟呂莊為東平侯。
【原文】三月，太后祓①，還，過軹道，見物如蒼犬，撠太后掖②，忽不復見。卜之，雲「趙王如意為祟」。太后遂病掖傷。
【白話】三月，太后參加祓祭，回宮途經軹道時，只見一隻看似灰狗的動物，抓住呂后的腋下，卻又忽然消失不見。令人占卜，道：「這是趙王劉如意的鬼魂在作祟。」呂后自此有病，腋下疼痛。
【姚注】
①祓（fú），古代一種除災祈福的祭祀活動。《說文解字》記：「祓，除惡祭也。」
②撠（jǐ ），抓住。
【原文】太后為外孫魯王偃年少孤弱，夏，四月，丁酉，封張敖前姬兩子侈為新都侯，壽為樂昌侯，以輔魯王。又封中大謁者張釋為建陵侯，以其勸王諸呂，賞之也。
【白話】呂后因為外孫魯王張偃年少孤弱，夏季，四月，丁酉日，封張敖生前姬妾所生的兩個兒子，張侈為新都侯，張壽為樂昌侯，以輔佐魯王。又封中大謁者張釋為建陵侯，因其曾諫言封諸呂為王，故以此作為獎賞。
【原文】江、漢水溢，流萬餘家。
【白話】長江、漢水泛濫成災，一萬多家百姓的房屋被淹沒沖毀。
【原文】秋，七月，太后病甚，乃令趙王祿為上將軍，居北軍；呂王產居南軍。太后誡產、祿曰：「呂氏之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為變。必據兵衛宮，慎毋送喪，為人所制！」辛巳，太后崩，遺詔：大赦天下，以呂王產為相國，以呂祿女為帝後。高后已葬，以左丞相審食其為帝太傅。
【白話】秋季，七月，呂后病重，遂任命趙王呂祿為上將軍，統領北軍；呂王呂產統領南軍。呂后告誡呂產、呂祿道：「呂氏被封為王，大臣心中不平。我即將病逝，皇帝又年少，恐怕大臣們會生出事端。你們一定要抓住軍隊，保衛皇宮，千萬不要為我送葬，以免為人所制。」辛巳日，呂后駕崩，留下遺詔：大赦天下，以呂王呂產為相國，以呂祿的女兒為皇后。呂后下葬後，以左丞相審食其為皇帝的太傅。
【姚論】
《漢書·刑法志》記：「天下既定，踵秦而置材官於郡國，京師有南北軍之屯。」可知漢初軍制沿襲秦法，在郡國設置材官（步兵），在京師設置南北軍。《漢書·高帝紀》曰：「十一年，秋七月，上乃發上郡、北地、隴西、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萬人為皇太子衛，軍霸上。」可知在漢十一年，已有材官的設置，故亦當已有南北軍的設置。蓋未央宮位於長安城南，故駐紮於此的軍隊稱為南軍，人數約一兩萬，由衛尉統領，以負責宮殿宗廟的安全。相對應地，駐紮在長安城北的軍隊成為北軍，人數有數萬之多，由中尉統領，以負責整個京師的安全。
《史記·呂太后本紀》記：「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發喪，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張辟彊為侍中，年十五，謂丞相曰：「太后獨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彊曰：「帝毋壯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請拜呂台、呂產、呂祿為將，將兵居南北軍，及諸呂皆入宮，居中用事，如此則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脫禍矣。」丞相乃如辟彊計。太后說，其哭乃哀。呂氏權由此起。乃大赦天下。九月辛丑，葬。太子即位為帝，謁高廟。元年，號令一出太后。」由此可知，呂雉是在劉盈去世後才得以掌控南北軍的兵權，諸呂亦因此得以擅權干政。現在呂雉將死，特別叮囑呂產、呂祿務必緊緊抓住南北軍的兵權。可惜的是，諸呂的權勢僅限於京師，卻不能觸及山東。假使山東的劉姓諸侯不服諸呂，諸呂又豈能僅憑關中而自保呢？
【原文】諸呂欲為亂，畏大臣絳、灌等，未敢發。朱虛侯以呂祿女為婦，故知其謀，乃陰令人告其兄齊王，欲令發兵西，朱虛侯、東牟侯為內應，以誅諸呂，立齊王為帝。齊王乃與其舅駟鈞、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陰謀發兵。齊相召平弗聽。八月，丙午，齊王欲使人誅相。相聞之，乃發卒衛王宮。魏勃紿召平曰：「王欲發兵，非有漢虎符驗也。而相君圍王固善，勃請為君將兵衛王。」召平信之。勃既將兵，遂圍相府，召平自殺。於是齊王以駟鈞為相，魏勃為將軍，祝午為內史，悉發國中兵。
【白話】諸呂想要作亂，因畏懼周勃、灌嬰等大臣，不敢冒然起事。朱虛侯劉章因娶呂祿之女為妻，故能得知諸呂的陰謀，遂私下派人去告知其兄齊王劉襄，想要讓他領兵西征，朱虛侯劉章、東牟侯劉興居為其內應，以誅滅諸呂，立齊王為帝。劉襄遂與其舅駟鈞、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密謀發兵。齊相召平不肯聽令。八月，丙午日，劉襄準備派人刺殺召平。召平聽說此事後，遂發兵保衛齊國王宮。魏勃欺騙召平道：「齊王想要發兵，卻沒有漢朝的虎符，這是不能調兵的。相國將齊王圍困起來的做法是對的，我請求為您領兵保衛齊王。」召平相信了他。魏勃掌握兵權後，遂反過來圍困相府，召平自殺。於是，齊王以駟鈞為宰相，魏勃為將軍，祝午為內史，徵發齊國的所有兵員。
【姚論】
《資治通鑑》的這段記載源自《史記·齊悼惠王世家》，先是諸呂犯上作亂，接着劉章洞悉陰謀，最後齊王起兵平亂。可是細究起來，卻有太多經不起推敲的地方。
首先，諸呂沒有作亂的動機。當呂雉剛死之時，諸呂在中央掌控兵權和政權，在地方占據梁、趙、燕三國。其所憂慮的，是如何平穩渡過這段政治動盪期，以便將呂雉賦予他們的權勢固化，又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作亂呢？若說諸呂作亂，試問其又能如何作亂，難道是廢黜皇帝而自立嗎？以當時的客觀環境和諸呂的主觀意圖，存在這種可能性嗎？
其次，劉章不可能洞察陰謀。即便諸呂有意作亂，則必定是在呂祿、呂產的府邸密室謀劃商議，又如何會讓已經出嫁的呂氏女知道。更何況，既然劉章在監酒時斬殺過一名呂氏子弟，以致諸呂對其內心忌憚，那麼此等謀逆大事，諸呂又豈會告知劉章的妻子？
再次，即便諸呂有意作亂，且為劉章洞悉陰謀，而朝廷重臣又是依附劉章的，那麼劉章就該立即與陳平、周勃等朝廷重臣商議對策，又怎麼能只派使者奔赴千里之外，令其兄起兵西征稱帝呢？劉章這麼做，究竟是要安定亂局，還是要製造混亂？
實際上，劉章的本意就是為了製造混亂，而後趁亂奪取天下。在當時，無論是大臣，還是諸侯，都沒有人質疑皇帝的合法性。因此，就算諸呂的擅權行為犯了眾怒，那麼眾人亦只需除去諸呂即可，然後齊心協力輔佐幼主以安定天下，哪裡就輪到齊王來稱帝呢？正是由於劉章心懷不軌，所以才會在呂雉死後的第一時間通知其兄齊王劉襄起兵西征稱帝，由自己與其弟劉興居充當內應，卻不敢與陳平、周勃等重臣聯繫。
【原文】使祝午東詐琅邪王曰：「呂氏作亂，齊王發兵欲西誅之。齊王自以年少，不習兵革之事，願舉國委大王。大王，自高帝將也。請大王幸之臨菑，見齊王計事。」琅邪王信之，西馳見齊王。齊王因留琅邪王，而使祝午盡發琅邪國兵，並將之。琅邪王說齊王曰：「大王，高皇帝適長孫也①，當立。今諸大臣狐疑未有所定，而澤於劉氏最為長年，大臣固待澤決計。今大王留臣，無為也，不如使我入關計事。」齊王以為然，乃益具車送琅邪王。琅邪王既行，齊遂舉兵西攻濟南。遺諸侯王書，陳諸呂之罪，欲舉兵誅之。
【白話】劉襄派祝午東行，誘騙琅邪王劉澤道：「呂氏子弟作亂，齊王發兵準備西征討伐他們。齊王自認為年少，又不懂軍事，願將整個國家委託給大王。大王在高帝時期就已統兵為將，還請大王能駕臨齊國都城臨淄，與齊王共商大事。」劉澤信以為真，向西飛馳去見齊王。劉襄乘機扣留琅邪王，而命祝午徵發琅邪國的全部兵員，一併都交由自己統領。劉澤遊說劉襄道：「大王是高皇帝的長孫，理當被立為皇帝。現在朝中大臣尚狐疑不定，而劉澤又是劉氏中年齡最長的，他們肯定是在等我去決定計劃。現在大王把我扣留在這，什麼事都做不了，不如派我到關中去商議此事。」劉襄覺得他說的有道理，遂多備車馬送走琅邪王。琅邪王走後，齊國就舉兵向西攻打濟南國。同時致信諸侯王，陳述諸呂的罪狀，準備舉兵將其誅殺。
【姚注】
①適，同嫡。《史記·齊悼惠王世家》記：「齊悼惠王劉肥者，高祖長庶男也。其母外婦也，曰曹氏。」劉邦只有呂雉一位嫡妻，故在劉邦八子中，只有惠帝劉盈是嫡子，劉肥是庶長子，故其子劉襄是庶長孫。劉澤稱劉襄為「適長孫」，只為曲意逢迎以尋求脫身。
【姚論】
《史記·齊悼惠王世家》記：「齊哀王（劉襄）遺諸侯王書曰：『高帝平定天下，王諸子弟，悼惠王於齊。悼惠王薨，惠帝使留侯張良立臣為齊王。惠帝崩，高后用事，春秋高，聽諸呂擅廢高帝所立，又殺三趙王，滅梁、燕、趙以王諸呂，分齊國為四。忠臣進諫，上惑亂不聽。今高后崩，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諸侯。今諸呂又擅自尊官，聚兵嚴威，劫列侯忠臣，矯制以令天下，宗廟所以危。今寡人率兵入誅不當為王者。』」
在這封出師檄文中，劉襄陳述其之所以起兵的理由是，皇帝年紀還輕，不能治理天下，只得依靠大臣諸侯。可現在諸呂擅權亂政，劫持大臣諸侯，所以必須起兵誅殺諸呂。那麼，誅殺諸呂之後呢？由於劉襄沒有否定皇帝的合法性，所以劉襄依然是皇帝的臣子，只能輔佐而不能替代，那他又憑什麼稱帝呢？由此可見，齊王兄弟的盤算，是以誅殺諸呂為旗號出兵，待其攻入關中後再迫使眾人廢黜幼主，推舉劉襄為帝。因此，在起兵西征之前，劉襄首先就得解決位於自己後方的琅琊王劉澤。
劉襄既已扣留劉澤，就不該再放他西行。蓋劉襄若能攻入關中，則無需劉澤遊說，亦能獨攬朝政。劉襄若不能攻入關中，劉澤又豈能不記欺騙扣留之恨，反而為劉襄積極遊說呢？劉襄此番放劉澤西行，可謂有百害而無一利，只會將劉襄有意奪權稱帝的野心遍告朝野。
【原文】相國呂產等聞之，乃遣潁陰侯灌嬰將兵擊之。灌嬰至滎陽，謀曰：「諸呂擁兵關中，欲危劉氏而自立。今我破齊還報，此益呂氏之資也。」乃留屯滎陽，使使諭齊王及諸侯與連和，以待呂氏變，共誅之。齊王聞之，乃還兵西界待約。
【白話】相國呂產等聽說此事，便派潁陰侯灌嬰領兵前去攻擊。灌嬰到達滎陽，與部下商議道：「諸呂在關中擁兵自重，想要危害劉氏而自立。現在我們擊敗齊軍，還報朝廷，那等於是在增強呂氏的勢力。」於是就在滎陽屯兵駐守，派使者前去知會劉襄及各諸侯，讓大家聯合起來，靜待呂氏生變，而後共同將其誅殺。劉襄聽聞此意，便退兵至齊國的西部邊界以等待消息。
【姚論】
灌嬰對呂氏擅權是不滿的，可他雖然沒有攻擊齊軍，但也沒有與齊軍聯合。灌嬰之所以據守滎陽而不讓諸侯入關，其間未必沒有劉澤的宣傳在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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