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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堪回首望,外公家這一系,消失的不只是熱鬧歡樂的團圓飯,還有二姨一家,全家五口人就像老屋煙囪冒出的一縷炊煙,無聲無息地消散,仿佛從沒來到過這個世界上一樣。


配圖 | 《喬家的兒女》劇照






外公外婆剛離世後那幾年,大家族的春節團圓飯改為了每家訂飯店輪流請客。沒有老人維繫,這個形式的聚會勉強維持幾年就斷了。

2022年的春節過得無味,大年初一,母親和幾個姐妹挨個通電話相互拜年。她們姐妹四個,人到暮年,回憶起十幾年前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團圓飯的事情,感嘆歲月蹉跎,言辭之間儘是唏噓。

人上了年紀總覺得以前好,我記憶里的春節,絕大多數畫面也是幸福的。但我心中偏僻之隅有一處陰影,是我童年時代少有的、不愉快的甚至恐怖的記憶。

往事不堪回首望,外公家這一系,消失的不只是熱鬧歡樂的春節團圓飯,還有二姨一家——全家五口人,就像老屋煙囪冒出的一縷炊煙,無聲無息地消散,仿佛從沒來到過這個世界上一樣。



80年代末,外公家還住在祖上留下來的平房裡。房子有個很大的前院,外公睡覺時,我偷拿他的拐棍在空場上舞,或者把小洋鞭一個個揪下來,點着了,往鄰院裡丟,鄰居不勝其煩,就會找上門來跟外婆告狀。

外婆跟我說,原來這左鄰右舍的房子都是咱家的。曾外公是做大生意的,有木材廠、金店和橡膠廠,這整一條街上一大半的房子都是他的。土改後,曾經的深宅大院就剩下這一個院一間房。

外公外婆都是1920年代生人。在動盪不安的年代裡,外公考取了東北師範大學數學系,畢業後被一所知名大學的校長欽點進入該高校任數學教員;本應是文盲的外婆,少女時代離家出走,在她舅舅的資助下讀過偽滿洲國國立女子高中,後來又在衛校學習「接產」,是縣城裡唯一敢下「鉗子術」和手動糾正「倒胎」的婦產科「大拿」。她創建的診所,後成為周總理批示的新中國最早的百家婦幼保健院之一。

老兩口一個大學教員,一個醫院院長,1955年舊幣值「改萬為元」後,市長才200元工資,他們就能領150多元的工資。外婆一共生育了11個孩子,可擔任院長的她也無法避免6個夭折,一個兒子都沒活下來。5個女兒都出嫁後,女婿們有的家在農村,有的實在太窮,於是就養成了在娘家過年的習慣。

打我記事起,一到除夕下午,外婆家就喧鬧起來。老兩口再加上女兒們家裡帶來的7個孫輩,19個家族成員齊聚一堂,七手八腳地在方廳里支上兩張大圓桌,不一會兒就鋪滿了香噴噴的各種菜餚。

大人和小孩是分桌坐的。大人那桌,四姨打小能歌善舞,她當年跳忠字舞時就是領舞,後來成了我的小學音樂老師;五姨是醫院護士,打屁股針不疼,在我的小胖手上扎點滴總是穩穩的一針;老姨那時候才20多歲,經常騎車馱着我到處瘋玩。

在我母親和外婆之間,有一個眼生的女人靜靜地坐着。她年齡和我母親相仿,穿着帶一排盤扣的深紫色上衣。外公外婆講完話後大家才能動筷,她就右手擎着筷子,左手捧着飯碗,只撿面前的那兩盤菜吃,一次只從碗裡夾起幾個米粒,慢慢放進口中。大家很少和她交談,就連兩個日常喜歡逗笑的姨夫,跟她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絕不開一句玩笑。

那個女人就是我母親的姐姐,我的二姨。如今我已回憶不起她的長相,似乎她的臉總籠罩在陰影之中。挨着她坐的男人是二姨夫,同樣少言寡語,兩口子就那麼陰鬱地坐着,面無表情地自顧着吃飯,與這個歡樂喧鬧的場面很不搭調。

我們小孩這桌,3個歲數大點的孩子,是二姨的女兒和兒子。等我出生時,有了計劃生育,所以從我母親到小姨,都只有1個孩子。我們4棵「獨苗」在外婆家隨意得很,水果糕點拿起來就啃,可二姨家的表姐表哥們就很拘謹,非要長輩把吃的遞到嘴邊才肯接過去。

而那些年,我母親和姨媽們去外地,總會買點玩具或糖果回來給我們,一直都是4份而不是7份。有次四姨家去北京旅遊買回來4隻憨態可掬的玩具熊貓,裝上電池能搖頭晃腦地爬行。我們分別給熊貓起了名字,走到哪裡都抱着。我問母親,二姨家的哥哥姐姐為什麼沒有?母親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他們長大了,不喜歡。」

除了「二姨好」三個字,我好像沒和二姨說過別的話。母親告訴我,二姨是病人,對她要禮貌,少說話,更不要和她打鬧。聽說二姨從10歲左右開始偶爾會抽羊癲瘋,玩着玩着就突然倒地,四肢抽搐,嚇得外婆趕快上去撬開她的嘴,往裡塞上東西防止捲舌窒息;再長大一點,羊癲瘋不犯了,卻發現她總是對着空氣嘴裡含混不清地叨咕着什麼;等到十七八歲時,二姨的精神障礙就變得嚴重起來,沒法上學了,外婆就只好托關係讓她去了亞麻廠上班。

因為精神特殊情況,二姨不能接觸車間轟鳴的機器,只能去「摔亞麻」。那是非常辛苦的工作,頭頂炎炎烈日,手握住麻把根部,用力摜在鋪好的木板上摔打脫粒,再把摔好的麻頸打成幾十斤的大捆,最後把亞麻粒篩好裝袋。

廠里有上萬男工人,看見來了個漂亮的大姑娘,難免有來逗殼子的。一來二去,引得二姨的病又發作起來,時常又哭又喊,引人側目。



外公外婆是出身舊社會的文化人,他們所學的科學知識與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並行不悖,既信牛頓定律,也信算命跳大神。等二姨到了婚配的年齡,老兩口就覺得,借着結婚的喜氣沖一衝,閨女的病興許就好了。

縣城那么小,街上逛一圈總能碰到兩個熟人,二姨有精神問題是瞞不住的。於是媒人介紹了縣工程隊的二姨夫,評價里有一條是:「這人有些老實……」

外公外婆也知道這話是指二姨夫的智力有點問題,但他在單位能畫圖紙設計建築,生活也能夠自理,應該沒什麼大礙。

精神分裂與輕度弱智的結合,真是危險且無奈的「般配」。二姨結婚後,很快生了一個女兒。大表姐的大名我一直不知道,親戚們都叫她的小名「大娥子」。起初我以為是大鵝的鵝,後來看了《西遊記》才恍然大悟,問母親是不是嫦娥的娥?母親想了一會兒才說是。我又翻了漢語詞典,才知道「娥」原來是美女的意思,用來形容雍容華貴的王族女子。想想大表姐白白的皮膚,細高挑的個頭,齊耳的短髮,雖然沒法和瑤池起舞、裙裾飛揚的嫦娥仙子相比,但也蠻漂亮的。

外公理、化都通,還能閱讀日、俄語書籍,在名校任教時,教授們都在巨大的長廊里一起辦公,估計對遺傳學也耳濡目染。聽說,大表姐出生後,他就隱晦地囑咐過二姨夫:「你跟淑文有一個孩子就行了,孩子多了,操心。」

這話與那時候講究的「人多力量大」不搭調,二姨夫一聽,傻氣冒了出來,把嘴一咧,頂撞道:「我家的事,要你管?」氣得外公說不出話來。

往後幾年裡,二姨又生了2個兒子,小兩口每月幾十塊工資養3個孩子,生活很是拮据,常靠外公外婆暗中接濟。

外公一生埋頭鑽研教學,不問時事,也不善於與人交流,整天宅在家裡研讀俄文的數學書。因為他家庭成分是中農,在文革時備受欺侮,被喊「臭老九」也就罷了,連教學樓走廊少了一個電燈泡,都有人誣陷是他偷的。外公自己氣不過,就卷了鋪蓋卷辭職回縣城了,被安排去教初中數學。外婆的娘家成分是地主,運動來時,直接被擼掉院長職務成了平頭醫生。老兩口的工資減少了一大塊,分不出多少錢來資助二姨家了。

就這樣到了80年代,一天,二姨回娘家吃飯,正趕上四姨在練習舞蹈,可能是妹妹揮舞的手臂讓她產生了恐怖的聯想,二姨扔下碗筷,猛獸一般地撲過去,把四姨按倒在地,雙手像是鐵鉗一樣,死死扼住妹妹的脖子。

瓷器碎裂的聲響驚動了眾人。我父親正在外公家幫忙幹活,他趕緊衝過去用力去掰二姨的手指,結果被她回臂一肘打碎了眼鏡,差點扎到眼球。後來五姨心有餘悸地跟外婆說:「這要是打壞了三姐夫的眼睛,人家媽能饒了咱們家嘛?」

眾人費了好大力氣才制服了犯病的二姨,四姨脖子上深深的紫紅色掐痕告訴大家,她差點就沒命了。

二姨第一次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幾個月後,二姨出院了,醫生說是狀態很穩定了,但要按時吃藥,避免刺激。亞麻廠的工作也沒法幹了,幾萬人的大廠,接觸的人和事越多,越容易誘發病症。二姨沒了工作,3個孩子要上學,要穿衣吃飯,一家人的生活更窘迫了。


外婆眼看着要退休了,那時候講究子女接班。醫院的工作是個好活,能解決一個孩子一輩子的吃飯問題。於是,她就動了讓二姨接班的念頭。

與外公外婆當年的忍氣吞聲不同,我母親和幾個姨們在「運動」時正值青春期,學校停課,念語錄,背「老三篇」,學習科學文化知識是「白專道路」,萬萬走不得的。她們天天帶着紅袖箍去占領「司令部」,後來又跑遍全國「大串聯」,都只有是中、小學肄業學歷,「上山下鄉」回來,也不太好找個像樣的工作。

我母親和五姨就表示反對,認為二姨接了班,要是干不下去的話,就等於白白浪費一個名額。可外婆卻覺得,老二本來就有些毛病,找不到工作怎麼養3個孩子呢?於是力排眾議,提前退休,讓二姨接了班。就這樣,二姨被安排到醫院洗衣房洗衣服。

二姨去醫院上班後添了個到處溜達的毛病,經常在上班的路上就開始漫無目的地閒逛起來,一轉悠就是一天。好在同事們都知道她的情況特殊,就多干點,也不和她計較。



從1990年開始,縣裡進行大規模拆遷,外公家那條街的平房都要拆掉蓋樓。外公家作為回遷戶,給補償了一套50平的兩室一廳,樓房。當時住樓房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我家也跟風賣掉平房,在外婆家樓上買了房。

外公家雖沒有了平房的寬敞,但一到過年,女兒女婿們照舊回來,屋裡擠擠插插塞滿了人,顯得更熱鬧了。女婿們輪流上陣跟老兩口打麻將,屋子裡煙霧繚繞。另一間臥室里,我們4個孩子坐在床上,手裡掐着一把零錢擲骰子。母親和妹妹們則嗑着瓜子看電視。鞭炮聲、麻將聲、孩子的吵嚷聲和電視機里的春晚交織在一起,空氣中充滿了幸福祥和的味道。

那年除夕夜的團圓飯,仍是我父親他們4個女婿負責掌勺,每人2道拿手的熱菜。待飯菜都擺上桌開吃了,二姨夫才領着表姐表哥們姍姍來遲,唯獨不見二姨的身影。

「淑文呢?」外婆問他。

「淑文走丟了。」二姨夫木張張地說。

「啥時候不見的?」兩個老人一下就急了。

「有一兩個月了。」二姨夫還是面無表情地說。

外婆本能地從棉坎肩兜里摸出一瓶速效救心丸,含上幾粒:「怎麼走丟了?」

二姨夫支支吾吾說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讓拍花的拍走的!」才4歲的表弟舞着一把塑料寶劍,連蹦帶跳地插話。

外婆的眼淚一下就掉下來。

我們小時候一哭鬧,就被大人嚇唬說「拍花的來了」,一開始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拍花的」其實就是人販子,傳說是他們手掌上抹了一種神秘的藥水,往小孩腦袋上一拍,小孩就會對他們言聽計從,乖乖跟着走了。


女兒丟了,這年還怎麼過得下去?大夥都勸外公外婆不要太上火。那時候找人最有效的方式是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各地的收容所也會定期把收留的不明身份的人登在報紙上,家人看到就來認領——二姨在這之前也走丟過3次,有2次靠登廣告、看報紙找回來的,還有1次是被她大兒子找回來的。

二姨的大兒子小名叫「大小子」,他們一家人性子都悶,唯獨這個大表哥性格外向,很「闖蕩」。因為幾個兒子都早年夭折,外婆格外喜歡這個大外孫,總說「淘小子出好將啊!」以往過年時,大表哥會負責領着我們4個小的出去點煙花、放鞭炮。他朝外公要根煙,點着了斜叼在嘴裡,把我們都害怕的「二踢腳」剝出捻來,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掐着,用煙點着,「嗵」地一聲就飛了出去,在半空中「啪」地炸開。他仰着頭看,叼着煙捲的嘴裡滿意地噴出一口煙霧,瀟灑極了。

二姨那次走丟時,大表哥正念初中,學習成績不行,全班打狼(東北話,最後一名)。他天天逃課,跟着一幫兄弟混社會,敞着懷叼着煙在街上遊蕩,一副小流氓的模樣。

在一個炎炎夏日裡,二姨出了家門後一夜未歸——這事之前不是沒有過,二姨有時候會在公園坐一整夜,有時候會沿河岸溜達。大表哥確定他媽不在外婆家後,領着2個小兄弟沿着縣城幾條主要街道找,鬼使神差地跑到縣裡的長途汽車站,正好看見一個陌生男人正領着一個女人上長途汽車。

即便只是遠遠地看背影,從那女人穿的衣服顏色、異常緩慢的走路方式,大表哥就確定那是他媽。他大吼一聲,藉助疾跑的力量,飛起一腳踹在那男人身上。那人被踢得一個趔趄,還沒緩過勁來,又被趕上來的小弟們抽了幾個大耳光,肚子上也挨了一腳。那男人挨了打,竟一言不發,一溜煙似的快速跑開了。

這邊親戚們找二姨正亂成一團時,大表哥已經把二姨領回了外婆家。平時因為學習不好被親戚瞧不起的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讚譽,得意得像個凱旋的將軍,叉着腰威風凜凜地講起「救母」的過程。


可這一次,外公連續在報紙上登了1年多的尋人啟事,親戚朋友也幫留意報紙的尋人信息,都毫無線索。我父親他們幾個女婿把周邊縣市的收容所都跑遍了,外婆在電線杆上、牆上頭貼過無數的告示,還上過電視台午夜藍底白字的尋人啟事,仍然杳無音信。公安局那邊也沒有線索,外婆去看過幾次無名女屍,顯然都不是二姨。二姨像是人間蒸發一般消失了。

二姨走失時只有40歲出頭,不發病時和健康人一樣,出門前總是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還愛系一條紫色的紗巾。幾個女婿私底下議論,不敢讓老太太聽到:「二姐十有八九是被人拐賣了,不知道有病的話,能賣大幾千元,就算知道有毛病也能賣一兩千,因為她還能生育呢。」

二姨失蹤後沒幾個月,縣醫院就不給她「開支」了。當時單位接班制度尚在,外婆知道有無數雙眼睛都盯着這個空崗位。二姨失蹤的頭兩年裡,她每隔幾個月就去醫院罵上一次:「我看哪個敢頂我姑娘的名額?告訴你們這幫王八犢子,說不定哪天我姑娘就回來了!」

外婆當過院長,曾是婦產科「第一刀」,氣勢洶洶的,沒一個領導敢過來搭話,任憑她在那裡罵,可罵着罵着,老太太自個就哭了。



往後的幾年吃團圓飯時,二姨夫若無其事似的,還是木木地領着3個孩子來外公家過年。他吃完飯也不走,像是沒事兒人一樣笑嘻嘻地看大夥打麻將。看着窩囊的二女婿,有一年,外婆忍到大年初二,沒告訴任何人,自己去到河沿呆坐了一整夜。

我和表弟靠打撲克、擲骰子,連唬帶騙從外婆那搞到三五塊錢,就去街機廳打遊戲。大小子和二小子也想玩,但沒錢就站在後面乾巴巴地看。大娥子已經是大姑娘了,不跟幾個臭小子混,就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春晚。


後來大娥子發病了,跟二姨差不多的年齡,差不多的精神分裂症狀。她無法上學了,經常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裡不出來。

二姨失蹤後,大娥子負責做飯和做家務照顧父親和弟弟們,她生病後,家務就靠二姨夫來做了。我母親不放心,每隔一段時間就去他家瞅瞅,毫不誇張地說,一是看孩子們是不是吃不上飯了,二是看二姨夫生火做飯有沒有把房子點着。

大娥子就在床上躺着,問起話來一言不發,黑乎乎、稀溜溜泔水般的一碗菜湯和帶「嘎巴」的米飯就擺在床頭,上面叮着幾隻蒼蠅。

我母親跟二姨夫說:「這孩子病了,得去醫院看看。」

「沒病,沒病,她是裝的。」二姨夫說,「我可沒錢上醫院。」

我母親也沒法子,只好時不時地去二姨家送點吃的東西和生活用品。

時代變了,學歷又值錢了,我們幾個小家都在為生計操勞,說白了,努力工作,都為供「獨苗」上大學攢錢,哪有太多精力和財力去幫扶這個悲劇的家庭?


1994年的一天深夜,我一生中最真實的恐怖片上演了。

那夜雷電交加,暴雨滂沱。我早早上床睡覺,卻被一陣急促的砸門聲吵醒了,只迷迷糊糊看見父親急匆匆穿上衣服出了門去。

父親出門時牆上的掛鍾顯示正是午夜時分,他回來時天已經蒙蒙亮,高度近視眼鏡被揣在上衣口袋裡,從膠皮靴子裡倒出雨水來。

大娥子死了——她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3天,任憑外面人如何叫都一聲不吭。外婆領着父親去撞開房門,看見她赤身裸體,上半身躺在地上,兩條腿擱在炕上。

母親聽父親講完,就跟他面對面地坐着,一言不發。哭,沒有那麼深厚的感情,跟沒事兒人一樣該做飯做飯、該上班上班,又感覺哪裡不舒服,隱隱作痛。

經公安局司法鑑定,大娥子為自然死亡。那時我還是小學生,對死亡剛有稍許認識,更多的是對那未知的黑暗深淵的恐懼。聽大人們說起大表姐的死,眼前就浮現出她梳着齊耳短髮、咯咯地笑着拉着我的手,去她學校操場上玩。

我甚至一度認為她的死是與我有關——有一次她來我家玩,沒見過抽水馬桶的她上廁所時把衛生紙丟在馬桶里。通常我母親的習慣是丟在單獨的紙簍里,我很不高興地訓斥她說:「紙扔在裡面,堵了怎麼辦?」大娥子被我說得如同闖了大禍,顧不得髒,趕緊用手去撈。我按動按鈕,轟地一聲,水流傾瀉而下,一道急速的漩渦沖走了一切,嚇了她一大跳。後來父親告訴我,其實衛生紙扔進馬桶沖走也沒什麼大關係,一般不會堵住的,我感到十分後悔,錯怪了大表姐。

在大娥子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自責得無以復加。我雖從未去過二姨家的平房,卻根據大人閒聊的內容勾勒出那恐怖的一幕,成了我的童年夢魘。我不止一次夢見自己踽踽獨行在破敗不堪的校園,隨後穿過狹窄逼仄的院子,二姨家中空無一人,推開大表姐房間的門,裡面是死一般的寂靜,她躺在炕上,臉上是被黑髮蓋住的恐怖死相,旁邊還擺放着蒼蠅縈繞的飯菜。

我偷偷跟外婆說起這夢,外婆安慰我說,大娥子的死和你沒有什麼關係,她遺傳了你二姨的精神疾病,「要說有錯的話,都是姥姥的錯」。

沒人比當過婦幼保健院院長的外婆更懂「優生優育」。也許她想的是,如果剝奪二女兒結婚生育的權利,像養小鳥一樣把她關進鐵籠,或許就能夠阻止悲劇的擴大。



二姨家只剩下3個男人後,屋裡又髒又亂,我母親去了,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

二姨夫的呆傻似乎更嚴重了,每月領了工資就領着2個兒子去下館子,幾天下來就把錢花得一乾二淨,再東挪西湊到處借錢。大表哥跟着一幫兄弟混,怎麼也能混飽肚皮,二表哥老實巴交,實在吃不上飯,就只好跑到外婆家蹭。

有一天我母親去二姨家送吃的,看見大表哥斜靠在土牆上和幾個叼着煙捲的半大小子嘮嗑,隱約聽見他們說:「……搞點錢……完事就跑……哪兒抓去?」

母親趕緊把大表哥拽到一邊說:「咱可不能幹犯法的事啊,出了事,誰撈你?」

大表哥聽了點點頭,不知道算是認同,還是怕我母親的囉嗦被兄弟們聽見丟了威風。

當天午夜,夜色深沉,縣城一個小區門口,幾個青年人當街截住一個中年女人,亮出彈簧刀讓她掏錢出來,那女人拼了命地抵抗,把手提包的拎帶都扯斷了。尖利的呼喊聲傳出很遠,一名帶槍出來的便衣警察聞聲趕來,幾個黑影見狀四散奔逃,警察隨便盯住一個,邊吼邊追,最後掏出槍來「砰」地一聲打倒了他。

這是大表哥第一次作案,一分錢沒搶到手,大腿中了一槍,還因持刀搶劫被判了12年。


二姨家的小平房裡就剩下二姨夫和二表哥了。

二小子長得白白淨淨,一副書生模樣,因為「錛兒嘍(腦門)」大,外公說他「天庭飽滿,能當大官」。二小子的學習成績很好,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班級前5名,堅持下去是能考上大學的。

遺憾的是,在二表哥十五六歲時,也「準時」出現了精神障礙。他總覺得班上的同學和學校的老師們排擠他,甚至要暗害他。他在課本上畫滿了扭曲變形的怪圖,學習成績一落千丈,最後只能輟學。有人看見他在街上像是芭蕾舞演員那樣用腳尖轉圈,一個接一個。

二姨夫不去上班了,工程隊給按70%「開支」。爺倆相依為命,誰也不做家務,發了工資就去飯店大吃一頓,沒錢就繼續東借點、西湊點對付日子。

1997年除夕,二姨夫孤身一人來外公家吃團圓飯,進門就對外公外婆說:「二小子不見了……」

他說前一陣子領二表哥去外縣的哥哥家借錢,因為沒錢坐車,爺倆要走幾十里路。半路二表哥說走不動了要歇會兒,就在路邊坐下了。二姨夫沒管他,徑直自顧走,回來時,兒子已經不見蹤影,再也沒回家,人就此失蹤了。

外公氣得眼淚掉了下來,拐杖把瓷磚跺碎了一塊,外婆惱恨二女婿的迂囊不喘,把他罵出了門。從此以後,二姨夫就再也不來外公家過年了。

親戚們還是用登報的法子尋找二表哥,2年過去,一點消息也沒有。和他失蹤的母親一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外婆年邁,沒法兒到外地去了,只能在縣城的幾條街道上一圈一圈地轉,去市場買菜,看到缺胳膊少腿乞討的年輕人,總要端詳一會兒,回家還會偷偷地哭。

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親戚們滿腔的怨氣都發泄到剩下的二姨夫身上,沒有了血緣關係的紐帶,外婆一家和他這個「外人」形同陌路。

我上高中後,聽母親說二姨夫也去世了,他死得無聲無息的,是工程隊派人去收屍、火化的,沒通知任何人,他的平房也被單位收回了。

就這樣,二姨一家五口人,就這樣消失了。


外婆學醫從醫一輩子,也不耽誤她去算命燒香。不止一個算命先生跟她說過:「老二沒死,二小子也沒死。」

後來外公先走一步,就剩下外婆一個人,過年時還是4個女兒、4個女婿、4個外孫子孫女回來。除夕夜裡大家吃團圓飯,打麻將,看春晚,笑聲飛揚。獨苗們都長大了,似乎從記憶中自動刪除了還在服刑的大小子。我成了「大外孫」,負責領弟弟妹妹們去放煙花鞭炮,雖然我還是不敢手拿着二踢腳放,但也在表弟表妹眼裡看到了崇拜。在一片喜慶祥和的氣氛里,外婆似乎忘卻了還有二姨這個女兒,以及她消失的一大家子人。

年過完,喧鬧散去,便是令人窒息的安靜。外婆總是開着電視睡覺,母親下樓開門查看時,給她關上,她反而會醒來。外婆把一張椅子搬到陽台上去,沒事兒就坐在那裡邊吸煙邊往遠處看,嘴裡叨念着:「小二啊,你要是死了,媽也就死心了,這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媽心裡惦記一輩子啊……」

我上大二那年春節前夕,外婆心臟病復發住院,經診斷動脈有3處梗阻,需要支架。4家開會,決定平攤手術費用。手術後外婆似乎康復得很快,大年初二像是沒事兒人一樣坐起來吃了餃子,嚷着要出院回家過年、打麻將。

大家在一片寬慰中打車回家,行到半途,值班的五姨五姨夫打來電話說,老太太不行了。等我們掉頭回到醫院,外婆已在昏迷中搶救,當天深夜去世了。

我母親和3個姨們檢查外婆遺產,發現她只有幾千塊錢。驚訝之餘,一算細賬,老兩口的退休金微薄,每年五一、國慶、中秋、春節,一大家子人都來吃喝,再加上給外孫輩的壓歲錢,麻將撲克再輸點,確實攢不下什麼。

外婆去世後,習慣熱鬧的4個小家勉強把春節的團圓飯的傳統延續了5、6年,後無疾而終,過年時,就都各過各的了。


後記


外婆去世的第3年,大表哥因在獄中表現良好,減了刑放出來。他發現家已經沒有了,房子被工程隊分給了別人住,四下一打聽,才知道家裡人死的死,丟的丟,就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了。

他來到外婆家敲門,老姨告訴他,姥姥、姥爺也都去世了,外婆去世只留下幾千元錢,還不夠住院費。心臟支架手術花費6萬多元,是4個姨家平攤的。大表哥沉默了一會兒,明白了什麼意思,接過老姨給他的幾百塊錢,說了聲「謝謝」就離開了。

大表哥從此不知去向,再也沒有出現在任何一個親戚的視野中。二表哥如果還活着,已是年近半百,二姨比我母親還大3歲,如果活着的話,已經76周歲了——想必她大概率已不在人世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唐糖 運營 | 梨梨 實習| 伊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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