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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幾年來,要說情緒最跌宕的買房者,環京房的業主可能是其中之一。他們曾經看上去最幸運,又可能最不走運。「環京」,給過他們巨大的紅利想象,但腰斬的房價以現實的形式回應了他們。入手容易,脫手難。買了一套不斷下跌又難以賣掉的房子,說不清是保障還是煩惱。隨着限購政策逐步取消,提振樓市的訊號更強烈,一些被套了好幾年的業主,有了趁機脫手賣房的想法。


文|高越

編輯|楚明

圖|視覺中國

環京房,「分手快樂」收款短信到的那一刻,王立新的心才算真正放下。他終於賣掉了房。他的房子在河北燕郊,8年前買的,那時候正值上升期,每平米1萬元出頭,一套二居室將近80萬元。與買房時的一派繁榮不同,燕郊房價一路下跌,並不好賣。王立新不敢多要價,只掛牌110萬元,相當於每平米1萬4,比2022年4月燕郊二手房掛牌均價的17917元還低。儘管如此,房子還是被還了不少價,最終以93萬元的價格成交。仔細一算,這個數字只是剛剛好覆蓋掉多付的貸款利息,但王立新很知足,「不賠就已經很不錯了」。簽合同的那天,他高興地在朋友圈更新,「順利出手,謝天謝地」。這話並不誇張,對於那些選擇在高點買房的人來說,脫手賣房,就是脫一層皮的悲傷故事。比如一位做生意的大哥在最輝煌的2016年末入手,用閒錢買了兩套房,為了不斷供,4萬元每平米的房子,先後以2.5萬元和2.2萬的單價賣出去了,「加上稅費和給銀行的,基本上賠了一半」;一個欲哭無淚的房主,400萬元入手的新房,沒想到最後只「賤賣」了170萬元,連一半都不到。相比之下,王立新覺得自己已經很幸運了。賣房後,王立新沒有置換北京,他不想再漂了,選擇回了老家。他是一名程序員,工作幾年攢了一些積蓄,加上賣房錢,手頭上有將近150萬元——雖然這些錢在北京,都夠不上城區一套老破小的首付。同樣的錢,面對不同的市場,完全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在合肥,王立新不需要在不同的缺陷中做取捨,甚至可以直接交全款,不必做「房奴」。最終,他選中了一套大戶型兩居室,小區剛建好沒幾年,物業上心、設施齊全,還是電梯房,加班回來再也不用爬7層樓。在永定河以南的河北固安,北漂多年的鄒濤也成功與環京房分手。從事後期製作的他買房時28歲,那時候固安正趕上2015年第一輪房價翻番,從一平米7千元漲到了1萬多元。鄒濤買了當時最搶手的小三居,一套100多萬元,由父母出大頭,才湊齊了首付。固安的房子更加難賣,他前前後後折騰了半年多,降了4次價,才以117萬元成交,算上貸款利息和裝修錢,這顯然是個虧本買賣。
固安
置換北京雖然勉強,鄒濤卻也不想拖家帶口地回老家,他和老婆都要換工作不說,孩子上幼兒園也是問題。關鍵時刻是父母和丈母娘提供了幫助,鄒濤的父母賣了老家縣城裡的一個小店鋪,丈母娘也拿出了20萬元的養老錢,掏空3個家庭的錢包才湊齊200多萬元的首付。「有的非常破,有的非常小,不然就是環境差、位置偏。」挑挑看看了幾個月,不斷取捨和妥協,鄒濤和老婆才終於選定了一個50多平米的小兩居。雖然是個房齡二三十年的老破小,但鄒濤很滿意,「北漂這麼多年,終於在北京有自己的房了」。「趁着行情,能跑就跑」想要賣房的念頭,鄒濤有過無數次。收房後,鄒濤和老婆搬進去住了1個月就後悔了——通勤時間實在太久。早晚坐公交車要2個小時,每次趕上老婆上晚班,為了安全,鄒濤還要接送。沒辦法,他們只能搬出來,在兩人公司的中間點,租了間一居室,保證半小時解決通勤。鄒濤夫妻倆每月收入加在一起兩萬塊出頭,6千多元的月供,加上4千多元的租金,並不輕鬆。2018年初,兒子出生之後,支出驟然增多,「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工作必須更加拼命,鄒濤常常接私活,熬夜剪片子,在酒店工作的老婆也頻繁給人替班,還做起母嬰產品的代購。他們沒錢請阿姨,是鄒濤的母親從老家過來幫忙帶孩子。一家四口擠在一居室里,老婆和母親帶着孩子在臥室,鄒濤的活動範圍在客廳,前半夜在電腦前工作,後半夜擠在沙發床上。那時候,限購的影響已經很明顯,燕郊從最高點跌落,曾經的每平米4萬元,已經降至不到2萬元,大廠、涿州,包括鄒濤所在的固安,價格相繼出現腰斬。現實告訴鄒濤,他當初的決定似乎錯了。下跌後的幾年,鄒濤和老婆沒少因為房子吵架,中心思想離不開「沒聽老婆的話」。兩人準備要孩子的時候,固安房價漲得正猛。2016年,大興機場確定高速路線,準備進行封閉式施工,僅僅一年時間,固安房價飆升至每平米2萬多。老婆高興地打算賣房,但被鄒濤攔住了,他認為這只是個開始,以後一定還會漲。結果沒有料准,從2017年3月的限購令起,固安的房價走了下坡路。從此,鄒濤的賣房念頭再也沒斷過。房價一路下行的另一面,是源源不斷的「限購政策即將放開」的傳聞,每當鄒濤剛剛下定決心,這些傳聞都會把他從「臨門一腳」處緊急拉回,他總是心癢地想,「再等等,也許有轉機呢」。從沒等來轉機,幾年下來,鄒濤愁白了不少頭髮,也像被老婆揪住了把柄,總是指責他,「一步錯、步步錯」。有相似感受的,是做餐飲生意的老周,前幾年,他在燕郊買了兩套房,當初的預想是,賣兩套燕郊房,回北京買一套。但這幾年裡,發生了很多事,燕郊的房子沒那麼值錢了,他的生意也沒那麼好做了。為了抓住解套機會,他認識了不少銷售和中介,「一來二去成了哥們兒」,想要獲得最新的消息。只是行情一直不好,他也只能等待。真正讓無數房主下定決心的時刻,是疫情後的生活狀態。王立新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燕郊的生活,每天跟鄰居們拼車,早上6點50出發,晚上6點到9點回來。但疫情之後,堵車時間被無限拉長,「高速入口到檢查站,2公里的距離,能走上將近3個小時。」遇到疫情反彈,進京檢查站的隊伍就像一條長得沒邊的貪吃蛇,以一個很慢的速度向前蠕動。他到公司的時候,通常已經12點多,比往常晚了3個小時。
進京檢查站擁堵的車輛。圖源人民視覺

有一次他擔心自己被封閉,沒法去上班,在公司會議室里搭床住了十多天。漂了幾年,王立新留京的心氣淡了許多。留在合肥的髮小已經有房有車,結婚生子,是父母口中的「人生贏家」。合肥這幾年也發展得越來越好,不愁找不到對口工作,加上父親年前犯過一次心臟病,他決定,是時候賣房回老家了。與此同時,鄒濤也收到了老婆的「最後通牒」。幸運的是,環京已經逐步放開了限購,老周也從關係好的中介那裡聽到了消息,沒有燕郊戶口和社保,也能過網簽,「大家都是只做不說,很低調」。對方還勸告老周:「乘着這波行情,能跑就跑。」他意識到,這是解套的好時機。「沒買房子就好了」「有房才有家」,是很多人的傳統觀念。對於環京房主們來說,這種所謂的保障,漸漸成為煩惱。身為獨生女的宋敏,買房,其實是父母的決定。當時她在上大學,是一位住在北京的親戚向父母推薦說,一個新樓盤的位置非常好,可以買給孩子。父母把買房當做是大人的責任,「想要儘自己所能為孩子做些事情」。他們想着,宋敏畢業之後用得上,就算是結婚了,手裡也要有點財產,算是一份保障。月供不用宋敏操心,錢會按時打到卡上,為了不增加她的負擔,父母甚至在2018年的退休前夕,一次性還清了剩餘的貸款。對適齡男性而言,房子更像是進入婚戀市場的必備品。2014年大學一畢業,王立新的髮小就在省會合肥買了房子,準備在外面闖蕩幾年,就回老家結婚。父母聽說了,直夸發小腦子聰明,張羅着要給王立新也買一套。但他心氣高,一心要在北京娶妻生子,打算買燕郊房當做投資。他剛工作,還沒有積蓄,父母幫着付了首付。當時,擺在鄒濤面前的,則是婚房。他跟老婆從大學開始戀愛,畢業後準備結婚,他家在河北的一個縣城,經濟條件不寬裕,買不起北京的房子,但二人都不想回老家,商量之後,才決定買在固安。一開始,他們預備以後換到北京,「按照最高點的房價算,只要三五年,賣房錢加上攢的錢,足夠付一個300萬元的首付」。現實和預想存在着距離,結婚後的宋敏才發現,燕郊的房子成了負擔。宋敏的老公有房子,在昌平區,距離她工作的通州太遠,兩人結婚後,只能先住在宋敏的公租房裡。「考慮到以後生孩子」,他們想把各自的房子賣了,一起換個更大的,但宋敏的燕郊房卻遲遲賣不出去。現在只要一想起,宋敏就很後悔買房的決定,「感覺被套牢了」。因為有了這套房子,宋敏失去了首套房資格,不能再以她的名義買新房,60%的首付比例,小兩口實在負擔不起。房子更是搭了父母的養老錢,讓宋敏不願意再向他們張口。有了房子的王立新,並未得到加分,「一提到燕郊,大家都是搖頭」。女朋友住在朝陽,常常加班,每次約會,王立新都要在公司等幾個小時,兩人才能見面,周六日出門,進城一次也很艱難,「恨不得待夠了本再回家」。後來同居的時候,女朋友不想住在燕郊,只能王立新搬出來,燕郊的房子也沒租出去,就一直空着,他除了租金外,還要繼續供着空房的貸款。兩人也曾談婚論嫁,但對燕郊房的去留始終無法達成一致。女朋友想要儘快賣掉,再添些錢,買套大點的房子。王立新想繼續留着,等等看什麼時候能出現轉機。他有時會想,沒買房子就好了,沒有選擇更輕鬆,一旦有了選擇,「感覺怎麼做都是錯了」。降價,繼續降價賣房的過程,是不斷地讓步,再讓步。下定決心賣房後,鄒濤看了市場價,「差不多一萬六七」,他算了一筆賬:買房花了100萬,加上利息和裝修,「掛牌135萬,才算是不虧」。只是1個月過去了,鄒濤的房子始終無人問津。中介告訴他,是因為價格定得太高。現在的環京即便有市場,也是新房市場,二手房買的人少。情況確實如此,鄒濤掛牌的2020年,就連曾經最搶手的燕郊,一年的二手房成交量也只有200多套,與之前1000套房源,排號能順到四五千名的火爆景象差距甚遠。無奈的鄒濤只能降價,先掛牌125萬元,再悄悄告訴中介,自己的底線是120萬元。這下子,終於有了看房的人,價格卻依舊談不攏,每個人至少都還價了10萬元。跟幾批人談崩了之後,中介勸告鄒濤,行情如此,真想要賣房,就不能高於120萬元。鄒濤只能破掉底線,又一次降價。掛牌了半年,鄒濤才等到誠心的買房者,對方在大興機場工作,買在固安,要比鄒濤他們划算得多。一番還價後,房子以117萬元的價格成交。鄒濤有些難過,折騰好幾年,最後還是虧了,老婆安慰他,「沒砸在手裡,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

河北固安的一處售樓中心,售樓員們正在為一個北京來的看房團介紹樓盤。

王立新的房子掛了很久,聯繫他最多的不是看房的人,而是一個又一個中介。疫情期間,帶人看房並不方便,中介只能發視頻和VR代看,「看不見實物,人總是會不踏實」。等到燕郊順利通行後,王立新的房子才順利出手。老業主連忙脫手,新北漂還在等着進來。如今,仍然有許多年輕人想來環京買房。王立新房子的新主人也是北漂,把燕郊作為當前的最優選擇。這種想法,王立新完全可以理解。當年他也這樣想,「既然決定留在北京,總得先有個像樣的家」。(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王立新、鄒濤、老周、宋敏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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