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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克里斯汀·凱思琳·魯施,美國作家\編輯。憑藉《千禧嬰兒》獲得2001年雨果獎最佳中篇小說;《消失的2002》贏得2003年努力獎;《回收阿波羅8號》獲得2008年側面獎最佳短篇;《內敵》獲得2015年側面獎最佳長篇。曾擔任過六年《奇幻與科幻雜誌》編輯,期間曾獲得過一次雨果獎最佳職業編輯獎。

紅信日[1]
全文約13400字,預計閱讀時間26分鐘
作者 |克里斯汀·凱思琳·魯施
譯者 |陳捷
校對 |蒲麗竹、Mahat
畢業典禮彩排——學期末最後一個星期一的下午三點左右。貝拉克·奧巴馬中學的高四畢業生們在體育館齊聚,領取各自的包裹,裡面裝着學士服(早就預定好的),學士帽,還有藍白相間的帽穗。帽穗引起了絕大多數人的興趣——每個人都在試着搞清楚應該把它戴在四方帽的哪一邊,以及往哪邊撥它。
未來就盤旋在不到一周之後,充滿着各種可能。
充滿各種即將被限制的可能,因為這天正好還是「紅信日」。
[1]原文RedLetterDay,本來表示「紀念日,大喜之日,重要的日子」,源自教會日曆上將重要日子標成紅色的傳統。本文的標題用到了letter的雙關(字母,信)。
我站在主席台邊緣靠近台階的位置,離場館出口不遠。今天,我穿着自己最好的那條商務休閒裙;至於上衣,我早已沒有任何講究了。我在幾年前就已經學乖了,上身要穿自己不喜歡的衣服;因為等到這一天結束,會有太多的孩子在我懷裡哭泣過,讓我的衣服沾滿口水,化妝品和須後水。
我的心臟突突直跳。我是個苗條的女人,儘管如此,人們都說我看起來令人畏懼。這是因為作為教練,令人畏懼是一種必要的氣質。不過雖然我依然在籃球隊當教練,但已經不教體育課了,因為校方認為相比體育老師,我會是一個更好的輔導員。這是校領導在20多年前,也就是我在貝拉克·奧巴馬中學的第一個「紅信日」那天做的決定。
在這所學校中,我是唯一一個真正理解「紅信日」有多可怕的成年人。它能夠存在,這本身就是殘酷的,而這個儀式在學校舉行則讓它的殘酷程度變本加厲。
「紅信日」應該放假,這樣當信件到達的時候,孩子們就會在家裡和他們的父母在一起。
或者信件不會到達,具體情況具體對待。
問題在於:我們甚至不能提前為「紅信日」作準備。根據隱私法規定,校方禁止提前閱讀信件。
嚴格的時間旅行規則中也有同樣的規定。一次接觸——只有一次——由一位未來使者完成。他在彩排前不久到達,將信封藏在紙頁文件夾中,然後馬上消失。未來使者帶來的是來自未來的真實信件,即那種老派的,150年前的人們會手寫於紙上的信件。今天很少有人會這麼寫信了。只有這種在特殊紙張上手寫的真實信件才能穿越時空,因為這樣才能確認簽名、檢查紙張、驗證信封。
很顯然,即使在未來,也沒有人想犯錯。
文件夾上寫着收信人的名字,以確保不會發錯信。信件的內容也要故意地寫得含糊晦澀。
收到信的孩子們不屬於我的工作範圍。會有其他人會來對付他們。在我看來,不外乎一群職業大話精。你只要花上一小筆錢,他們就會幫你檢查寫信人的筆跡、署名,撥開信中刻意的含混不清,猜測寫信人在未來的社會經濟地位,健康狀況或情緒狀態。
這種交易讓「紅信日」看起來活像是一場騙局。學校卻對這種現象卻放任自流,因為輔導員們(讀作:我)得圍着那些沒收到信的孩子們忙得團團轉,沒功夫搭理其他人。
此外,我們也無法預測誰會收到信件,誰收不到。只有看到那個孩子停下步子,打開文件夾,看完後一臉震驚地抬起頭來,我們才心裡有底。
文件夾里,要麼就躺着紅色的信封,要麼就空空如也。
一切都那麼匆匆忙忙,我們甚至都沒時間檢查文件夾。

三十二年前,在俄亥俄州謝克海茨的仁慈瑪麗修女中學的小教堂里,我迎來了自己的「紅信日」。仁慈瑪麗修女中學是一座男女同校的天主教中學,規模不大。現在雖然停辦了,但在當時還是很有影響力的。曾有民意調查顯示,它是俄亥俄州最好的私立中學——但也因為其保守主義的政治傾向和灌輸式的教育方式而備受爭議。
我在那兒讀書的時候,從沒注意過學校的灌輸式教育方式。我的籃球很牛,當時已經拿到了三所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分別來自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內華達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和俄亥俄州立大學(「七葉樹」[2]的母校)。曾有個職業球探向我保證,如果我在高中畢業後直接進入職業聯賽,他擔保我能在職業籃球聯賽選秀的第五輪被選中。我自己的想法卻是先接受教育。
[2]俄亥俄州立大學七葉樹隊是美國著名的大學體育聯盟——十大聯盟中的隊伍。
「接受教育可以後面再說嘛,」他告訴我,「先賺夠了錢,揚名立萬了,到時候好學校隨你選。」
可我留了個心眼。我研究過那些高中一畢業就進入職業聯盟打球的運動員。他們其中很多受傷後就丟掉了合同與錢財,再也沒踏上體育場過。通常,他們得再干一份爛工作,攢錢上大學——如果他們後來真的有上大學的話。現實情況是:大多數人後來都從未上過大學。
那些僥倖成功的,收入多被經紀人和其他附勢逢迎者瓜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懂的東西;知道自己高傲自大,徒有一套運球的技巧。我也知道自己很容易相信別人,為人天真,沒受過良好教育。我更知道,三十五歲之後,人生還有很多年,而最有天賦的女運動員在到了這個年齡後,也不能再維持過去的優勢。
對於自己的未來,我想了很多。三十五歲之後的人生會怎樣呢?我知道,在那之後再過十五年,未來的我會給現在的我寫封信。我堅信,未來的那個我會為我指路,助我做出正確的決定。
我以為歸根結底,要麼就是上大學;要麼就是打職業聯賽。
我完全不知道,未來會有——能有——任何其他選擇。
你瞧,任何想寫的人——只要有這種意願的人——都可以給從前的自己寫一封信。信件在高中畢業典禮之前發出,這個時候的孩子們雖然理論上都已經是成年人了,但依然處在學校的保護之下。
官方的建議是:信要寫得鼓舞人心。或者,寫信人可以在信中告誡從前的自己,讓自己避免接觸某一個人,避開某一件事,或避免作出某一個決定。
僅限一事。
數據顯示,大多數人不會在信中告誡年幼的自己。他們喜歡自己的生活現有的樣子。對於這些人來說,這封給過去的信即使帶來了改變,也不會改變太多。
只有那些犯了錯誤、釀下悲劇的人——比如夜裡喝大了,釀成了災難性事故;一個錯誤決定剝奪了最好朋友的生命;或者一次可怕的艷遇造成了一生的心痛——才會寫出詳實的告誡信。
正是這些內容詳實露骨的告誡信造成了平行宇宙的誕生。生命突然轉向,踏上不同的道路,疾馳而去。寫信的成年人希望從前的自己能聽取建議。但如果年幼的那個孩子確實聽取了意見,他將永遠不會變成未來的自己。他要是不傻,就會想方設法避開那個醉酒的夜晚,從此變成另一個成年人。這個新的成年人則會再一次給曾經的自己寫信,警告他避免另一種可能,或者用寡淡的文筆閃爍其詞地描繪自己的錦繡前程。
關於這個主題的科學研究數不勝數,探尋其後果的辯論也五花八門。各種訓令、規則也由此而生。
這一切的一切最終指向的還是那個瞬間。那是多年前,在仁慈瑪麗修女中學的小教堂里,我所經歷過的那個心臟停拍的瞬間。
「紅信日」那天,我們沒有像貝拉克·奧巴馬中學的孩子們一樣在按例舉行畢業典禮。我不記得當年是什麼時候舉行的畢業典禮的,只確定是在同一周的晚些時候。
仁慈瑪麗修女中學的「紅信日」是在禱告中度過的。所有學生都要在開學日做彌撒。可「紅信日」這天,即將畢業的高四學生們得留校參加一次特殊禮拜。他們要請求上帝寬恕、尋求上帝的勸誡。因為在法律的威逼下,學校不得不舉辦這違反自然的「紅信日」。
仁慈瑪麗修女中學對「紅信日」深惡痛絕。事實上,作為天主教會的分支,學校本來就全然反對時間旅行。在黑暗時代(也就是我出生前的幾十年),天主教會曾宣稱時間旅行為違背上帝意志的孽業。
爭論無非如此:假如上帝想讓我們時間旅行,虔誠的教徒宣稱,那麼他早就會賦予我們時間旅行的能力。而科學家則說道:假如上帝想讓我們時間旅行,他就會賦予我們理解時間旅行的能力——哦,快看!他確實就這麼做了。
即使到了今天,雙方的爭論還是上述的衍生。
但是與那時不同的是,今天時間旅遊儼然已經成為了有錢有權有關係人士的生活現實。我猜,他們不像我們那樣害怕平行宇宙。又或者,有錢人可能壓根兒就不在乎,正如20世紀著名美國作家F·斯科特·菲茨傑拉德(雖然著名,但讀他的人太少了)所說:「富人與你我完全不同。」。
剩餘的你我——平平無奇的普通人們——在近一個世紀之前就意識到了,時間旅行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場冒險。但這裡可是美國,我們不能剝奪人們時間旅行的機會。
最終,「人人都能時間旅行」變成了政治集會時鼓動人心的戰鬥口號。自由派希望政府撥款來實現這一目標,而保守派卻覺得只有負擔得起的人才有時間旅行的權利。
後來發生了不好的事情——這件事雖然沒有從歷史書中抹除,但學校里也沒有教給學生(至少在我的學校里沒有)。事情過後,聯邦政府想出了一個折中方案。
每個人都能得到一次免費時間旅行的機會——倒不是說他們能回到過去,見證耶穌受難或葛底斯堡戰役——而是他們能夠在自己的人生軌跡中進行一次回到過去的旅行。
然而,時間旅行極有可能對歷史造成重大改變,因此必須嚴格控制。畢竟,再多的規則也不能避免某個傢伙回到1776年7月,站在自由堂前,對着國父們侃侃而談他們後來的豐功偉業。
於是,折中範圍變得越來越窄(言下之意就是:不能將時間旅行這樣重大的權利交給人民大眾),最終誕生了被各種規章制度限制着的「紅信日」。人們擁有了毋需離開現在便可觸碰過去的能力,可以染指自己的過去,讓曾經的自己或是堅信未來的人生;或是糾正未來的錯誤。
但是對天主教徒、南方浸信會信徒、自由主義者和「困於時間聯盟」(這個是我的最愛,他們好像從來就沒搞明白這個名字中蘊含的反諷意味)而言,縱使有着種種限制,時間旅行依然是違反自然的。儘管相關法律已通過多年,類似仁慈瑪麗修女中學這樣的地方依然試圖反抗。他們示威遊行,狀告至法庭,結果又被別人狀告。
最終,塵埃落定,他們還是不得不照法律執行。
但那並不代表他們必須享受「紅信日」。
於是,他們改為折磨我們,一群對未來充滿希望的,等待着未來,等待着自己的信件,等待着自己的命運的畢業生們。
我還記得那時的禱告,記得我們跪在地上好幾個鐘頭,記得春末時節的潮濕和漸漸升高的氣溫。小教堂因為歷史悠久,不准安裝空調,因為空調也違反自然。
瑪莎·蘇·格羅寧昏過去了,接着是明星四分衛沃倫·艾弗森。那個上午的大部分時間裡,我都一直拿額頭頂着前排的排椅。就這麼撐着,五臟六腑揪成一團。
我的整個人生都在等待着這個時刻。
終於,這個時刻來臨了。我們按照字母表的順序一一上前。和平常一樣,我排在了中間。我討厭夾在中間。我那時個子很高,打扮土裡土氣,身體不協調(除了在籃球場),做事也不成熟——這在高中很重要。另外,那個時候,我還不像現在這樣這麼令人畏懼。
這種氣質是後來才發展出來的。
不像現在。當時我就是一個傻乎乎的高個子笨拙女孩兒,走在一群比我矮的男孩兒後面,儘量不惹人注目。
我在過道邊站定,看着我的朋友們走到聖壇前,在我們領聖餐時跪着的台階下面站定。
布魯薩德神父在分發文件夾。他雖人高馬大,但個頭還是比我矮。他的身型有點發胖,大部分贅肉都長在了腰部。他拿着文件夾的時候只捏着一個角,好像它們是被詛咒過的一樣。每當我們伸出手去,迎接自己的未來的時候,他都會為每一個人祝禱。
我們本不該說話的。可還是有幾個男孩兒低聲咕嚕到:「太棒了」,女孩兒們則將文件夾緊緊貼在胸前,就像收到了一封情書。
我拿到了自己的文件夾——塑料的材質,手指摸上去冰冰涼——並緊緊地抓住了它。我沒有馬上打開。最好別在台階邊上打開你的文件夾,因為那些還沒拿到的孩子會偷看的。
於是我一路走到了門邊,走進了走廊,然後靠在牆上。
然後,我打開了自己的文件夾。
裡面空空如也。
我的呼吸停住了。我回頭看了一下教堂裡面。其他孩子還在排着隊,挨個領取自己的文件夾。地毯上沒有遺落的紅信封,也沒有被扔掉的文件夾。
什麼都沒有。我叫住了三個同學,問他們有沒有看見我掉了什麼東西,或是碰巧拿了我的東西。
然後,修女瑪麗·凱瑟琳就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從台階上拖了下去。她的手指掐入我手肘上方的神經,令我的手掌感到一陣劇痛。
「不要打擾其他人。」她說。
「可是,我的信一定是掉了。」
她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然後放開了我的胳膊。她的胖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接着她拍了拍我的臉頰。
她的動作輕柔得出人意料。
「那你是有福的。」她說。
我可沒有福佑的感覺。我正準備告訴她時,她卻叫來了布魯薩德神父。
「她沒收到信。」修女瑪麗·凱瑟琳說。
「我的孩子,上帝對你微笑了。」神父熱情地說。他以前從沒注意過我,可現在,他卻將手搭在我的肩頭。「你現在必須跟我來,咱們來探討一下你的未來。」
我跟着他走進了他的辦公室。其他修女——那些當時沒課的——簇擁着他。她們告訴我說,上帝是如何想讓我自己做決定,上帝是如何福佑我,將我的未來還給了我,上帝是如何認為我是沒有罪孽的。
我全身顫抖。我一生的時光(至少我能記得的時光里)都在等待着這個時刻,結果卻等來了這樣的結局。空無一物。沒有未來。沒有答案。
一無所有。
我想哭,但又不想當着布魯薩德神父的面哭。他早已開始滔滔不絕地向我灌輸這上帝恩典的內涵了。他告訴我說我可以去服務教會。任何沒收到信的孩子都會收到各種各樣的學院和大學的免費錄取。這些學校都隸屬於天主教會,有些還相當有名。他還說,要是我想當修女,他確信教會接納我。
「我想打籃球,神父。」我說。
他點了點頭。「這些學校里的任何一所都能讓你打。」
「職業籃球。」我說。
他看我的眼神馬上變了,好像我是撒旦之子似的。
「但是,我的孩子,」他的口吻不像剛剛那樣通情達理了,「你已收到了上帝的指引。祂認為你是福佑之人,想讓你侍奉於祂。」
「我不這麼認為,」我強忍着眼淚,粗聲粗氣地說,「我認為是你們弄錯了。」
話剛說完,我便奪門而出,連滾帶跑,離開了校園。
我母親逼我回校去上畢業前的最後四天課。她強迫我去參加畢業典禮。她說我要是不畢業我一定會後悔的。
這就是我所記得的一切了。
那個夏天,剩下的一切都是模糊一片。我哀悼自己消失不見的已知未來,時刻擔心我會做錯選擇。我甚至在考慮要不要去上個天主教大學。我的母親不斷催我,讓我在職業籃球聯賽選秀開始前做出選擇。我聽了她的話。
內華達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是我所能進入的離天主教會最為遙遠的大學。
我拿到了全額獎學金,並在自己參加的第一場比賽中就毀掉了膝蓋。這是上帝的懲罰,布魯薩德神父在我回家過感恩節時評價道。
我的主啊,原諒我吧。我真的相信了神父的這套說辭。
但是我既沒有轉學,也沒有成為苦難纏身的約伯[3]。我已不抗拒上帝,也不咒罵上帝了。我放棄了對祂的信仰,因為在我看來,祂早已放棄了我。
[3]約伯是《聖經》中的人物,為人正直,敬愛上帝,但上帝反而用了種種苦難考驗他的信仰。

三十二年過去了。如今,我看着眼前這一張張的臉,有些漲得通紅,有些嚇得半死,還有些眼淚汪汪。
還有一類學生,他們完全面無表情,就像受到了什麼巨大的衝擊。
這些學生就是我要應付的了。
甚至都不用問他們的文件夾里裝着什麼,我就能把他們認出來,拉着他們站在我身邊。我從沒出過錯。去年所有人都收到信的時候,我也沒把任何人拉到我身邊。
是的,去年每個人都收到了信。這種情況,五年左右就會發生一次。既然全體學生都收到了紅信,那我就無事可幹了。
今年,我有三個要應付的學生。這不是歷年來最多的。最多的那年有三十個。五年之後,原因揭曉了。在一個沒人聽說過的小國爆發了一場愚蠢的戰爭。我的學生中有二十九名死於非命,沒活過那個年代。二十九名啊。
而第三十個和我一樣,對於未來的自己為何不給自己寫信,她毫無頭緒。
每到「紅信日」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這件事。
我是那種會寫信的人,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我相信溝通交流的重要性,哪怕溝通含混不清。我明白打開文件夾時能看到那封紅色信封,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多麼重要。
我永遠都不會拋棄過去的自己。
我已經為自己的「紅信」打好了草稿。還有兩周時間——也就是我五十歲生日的那天——某個政府人員會出現在我的門前,來和我預約商量寫信的事宜。我會在他們的監察之下,完成信件。
在同意被監察後,我才能觸碰信紙、紅信封和用來書寫的特殊鋼筆。寫完後,工作人員會將信紙摺疊,塞入信封,標上:送往三十二年前,坐落在俄亥俄州謝克海茨的仁慈瑪麗修女中學。
我做好了一切計劃。我知道自己要寫些什麼。
但我依然好奇,為什麼之前的自己沒有給曾經的自己寫信。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是什麼阻止了我?難道我已經處在平行宇宙之中,只是不自知嗎?
當然啦,我永遠都不會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但是我讓自己不再去想這些。我是沒收到信,但這並不代表什麼。它既不代表我受上帝福佑,也不代表我活不到五十歲。
這不過是個把戲,一個法律上的花招。為的就是讓我這種平民百姓不能穿越時空回到重要的歷史時刻;甚至連自己人生中的高光時刻都無福再訪。
我繼續觀察着眼前一張張的面孔,直到最後一個。但到最後,沒收到信的孩子也沒超過三個。兩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
卡拉·尼爾森。身材瘦高,一頭白金髮的姑娘。不管我怎麼央求她加入籃球隊,她都不同意。她寧願跑越野賽,也要離籃球遠遠的。我們的隊伍需要身高,也需要運動能力。
她兩者兼具。但她卻跟我說,她不是個團隊合作者。她只想單打獨鬥,憎恨依賴任何人。
我並不怪她。
但是從她那備受摧殘的消瘦面龐上,我明白了,她依賴着未來的自己。她相信她不會令自己失望。
永遠都不會。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聽到其他輔導員重複着老生常談。諸如:我向你保證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能未來的你覺得你現在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我肯定你會沒事的。
第一次目睹高中生經歷這種儀式時,我內心充滿了苦澀。我一句話也沒說。對於我來說,這應該是個明智之舉。因為在我的腦海中,我已經默默將同事們的陳詞濫調解讀為消極可怕的內容了。
這很重要。我們都知道這很重要。未來的你憎恨現在的你,要麼很可能,在未來你已經死了。
這麼多年來,我根據自己的情況,不斷假設着人生可能。經歷了曲折的大學生涯,拿到教育學學位,一次婚姻,兩個孩子,離婚,外孫的降臨。終其一生,我不斷改變着對自己人生的設定。
三十五歲時,當年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年輕自我,還以為在這個年紀,我該從職業籃球聯賽中退休的。而事實卻是,我從體育老師變成了一名全職輔導員,以及偶爾兼職的籃球教練。
我告訴自己,我不介意。
我甚至想過,如果能進入職業聯盟打籃球,我會給自己寫什麼?「堅持到底」?這句話似乎是紅信封里的信紙上最常見的內容。具體措辭可能更長,更複雜,但是歸根結底,核心內容還是這四個字。
堅持到底。
不過我討厭這四個字。我想知道:在職業聯盟里,我也會傷到自己的膝蓋嗎?我會成為明星球員嗎?我會進行昂貴的納米手術以保住自己的職業生涯嗎?又或者,我會徹徹底底地失敗,比任何時候都跌入谷底嗎?
夢想真是磨人的小妖精。
棘手而又狡猾、精緻而又脆弱、容易破滅。
而此時,在我面前就有三個夢想破碎的孩子,沿着講台邊緣,站在我的身邊。
「去我辦公室。」我對他們仨說。
他們此刻恐慌過度,想都沒想,就照着我說的做了。
我試圖回顧自己所了解的這兩個男孩的情況。他倆的名字分別是埃斯特班·勒利耶和J.J.菲尼曼。J.J.代表的是傑森·雅克布。這名字我能記得,僅僅是因為它老派得出奇。而J.J.這個縮寫則代表了典型的當代酷文化。
如果要根據個性與魅力來判斷哪些學生將來會成功,而不是基於「紅信」或外界的機會,那你一定會選J.J.。
你也會選埃斯特班,但前提是,他必須全力以赴。
如果必須得選一名不會在未來給自己寫信的女生,你可能會選卡拉。她太獨來獨往了,為人刺兒頭,極難相處。她現在正跟在我後面,往我的辦公室走。我本不該對此感到意外。
但事實上,我還是覺得很意外。
因為實際沒收到信的,從來都不是你認為收不到信的學生。
反而總是那些你對他充滿希望,覺得肯定能收到信的學生。
但不管怎麼說,現在,我的工作就是要讓他們保持對未來的希望。

為了應對這個時刻,我已經做好了準備。雖然我不是特別喜歡互動技術——例如眼視滾動的資訊摘要,掌上顯示的瀏覽技術等等——但是,在「紅信日」,我不得不頻繁使用它們,比平常任何時候都更頻繁。
在我們去往行政辦公室的路上,我了解到了學校所存貯的這三名學生的所有信息。老實說,也並沒多少。
這些信息包括:自小學以來的心理評估(包括改良版智商測試)結果、家庭住址、父母的工作及收入狀況、課外活動情況、考試分數情況、鬧事與否情況(若有被上報的話)、放學後留校查看情況以及表彰與獎勵等等。
關於J.J.,我已經了解甚多。他是返校節國王,又是球隊四分衛。本可以當班長,卻自己拒絕了。他外表俊朗,甚至有自己的暗戀跟蹤狂——一位名叫利斯貝特·肖琳的女孩。我曾經不得不管教過那個女孩兩次,後來只能送她進特殊心理小組進行心理評估。
至於埃斯特班的情況,我得查查。他的學業表現中等偏上,但只限於自己感興趣的學科。他的智商測試結果不管是在老版還是新版的測試體系中都很高。他的潛力還沒有發揮出來,也從未真正受到挑戰。某種程度上可能是因為,他似乎不是熱心學業那一類的學生。
三個人當中,倒是卡拉讓我覺得最為神秘。智商比兩個男孩都高,分數卻在三個人中最低。她從來沒有留校察看過,也沒有任何表彰或學業相關的獎勵。她所有的獎勵都是和越野賽相關的——連續獲勝記錄,連續三年的全州冠軍等等。這些榮譽讓大學紛紛為她拋出橄欖枝,只要她把自己的學業成績提高上去就行了。但事實是,她對於學業從不上心,因此成績也沒好起來過。關於她的父母,學校沒有任何信息。家庭住址是市中心的一個中產小區。
我沒法在三分鐘的路程里弄清楚這個人,儘管我已經努力這麼做了。
我帶着他們走進了我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寬敞,舒適,擺着寬大的書桌,帶軟墊的椅子和真的盆栽。從窗戶往外望去,能看到外面的跑道——在此刻這也許算不上什麼好事,至少對卡拉來說是這樣。
我要開始做演講了。演講的內容我早已爛熟於心,但我努力讓它聽起來不那麼一成不變。
「你們的文件夾是空的,對吧?」我說。
令我意外的是,居然是卡拉的下嘴唇開始顫抖了。我以為她會挺過去的,可她現在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埃斯特班的鼻子漲得通紅,耷拉着腦袋。卡拉的沮喪感染了他,讓他也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J.J.則雙臂交叉着靠在牆上。他俊朗的面龐此時變成了一副面具。就在這個時刻,我突然意識到他的臉上經常帶着這種表情。沒有完全放空——帶着點高興——但又抽離在外,貌似在神遊遠方。他蜷着一條腿將腳撐在牆上。雖然這樣會在牆上留下印跡,但我沒有指出來。我就讓他這麼靠着。
「當年,我們辦『紅信日』的時候,」我說,「我也沒收到信。」
他們全都驚訝地看着我。一般來說,成年人是不應該和孩子們討論自己的信件的,不管他們收到了還是沒收到。而就我個人而言,即使沒有這條規定,我也不願意討論這些。
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了這一刻是至關重要的。孩子們需要在這一刻意識到,即使沒有收到信,他們也能活下去。
「你知道原因嗎?」卡拉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我搖搖頭。「相信我,我也想知道。我在腦海中模擬過各種情形——也許我在能寫信的年紀到來之前已經死了——」
「可你現在超過了那個年齡了,不是嗎?」J.J.問道,語氣中帶着一絲憤怒。「這一次,你寫了信,是嗎?」
「我要等到兩個星期之後才有寫信的權利,」我說,「我打算要寫的。」
他的兩頰緋紅,我第一看到在他的外表下,他是如此的脆弱。他和埃斯特班與卡拉一樣被徹底摧毀了,甚至比他們更慘。J.J.堅信自己會收到自己應得的來信——信中描繪着他未來成功富有的美好生活,就像我曾經堅信的那樣。
「所以說,你依然有可能會在寫信之前死去哦。」他說。這次,我明顯地感到他這話就是想要傷害我。
他的話確實傷到了我,但我沒有顯露出來。「是的,是有可能,」我說,「可是,我已經在沒有『紅信』的情況下活了三十二年了。這三十二年中,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怎樣的。時間旅行和『紅信日』被發明之前的人們,也都是這麼過來的。」
這句話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我認為,我們是幸運的,」我說。因為我已經把自己歸為他們群體的一員了,所以這話聽起來沒那麼刻意的屈尊俯就。同樣的話語,我都已經說了二十多年了。之前的學生後來告訴過我,這個部分是整段說教中最重要的。
卡拉與我四目相對,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悲傷、恐懼,但同時又閃爍着些許希望。埃斯特班依舊垂頭喪氣。J.J.則眯着眼睛。我能感到他的憤怒,就好像他沒收到信,是我的錯似的。
「幸運?」他問道,語氣和剛剛說我有可能在寫信前去世時的一模一樣。
「幸運,」我說,「我們沒有被未來所束縛。」
埃斯特班抬起頭來,他皺起眉頭,額頭上湧起條條皺褶。
「外面的體育館裡,」我接着說,「那些輔導員們正在應付收到兩種棘手的信件的學生。第一種信件告誡收信人,不要在某年某月某天做某件事,否則收信人就會毀掉自己的一生。」
「真的有人會收到這種信件?」埃斯特班氣喘噓噓地問道。
「每年都有。」我說。
「另一種棘手的信件呢?」卡拉的聲音顫抖着,蚊子般地輕言細語,不豎起耳朵,我簡直聽不清楚。
「這種信件中寫着你能比我做得更好,但是沒有解釋——也沒辦法解釋——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我們在『紅信』中告誡過去時,只能寫一件具體的事情。但是,如果出問題的地方不是一件具體的事,而是一連串的錯誤選擇的話,那我們就沒法在信中解釋了。我們只能籠統地警告,並希望過去的自己——也就是你們——能作出正確的選擇。」
J.J.也皺起了眉。「這話什麼意思?」
「試想一下吧,」我說,「你收到了未來來信。但是信里卻說,在未來,你的夢想沒有一個能實現,並且你只能接受這個事實,因為未來是不可改變的。」
「我不會認命的。」他說。
這點我同意:他的確不會認命。剛開始不會。但是漸漸地,自我懷疑會像蛀蟲一樣,一點一點地蛀空他的自信。從這一刻起,他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會受到影響。
「真的嗎?」我說,「你是那種會自欺欺人,有意毀掉現實自己的人嗎?試圖毀掉自己現在所擁有的每一點希望,直到絕望?你是這種人嗎?」
他的臉漲得更紅了。他當然不是這種人。他會自欺欺人——我們都會——只是他自欺的是自己有多麼的偉大,有多麼的無缺。利斯貝特開始跟蹤他的時候,我曾把他叫到我的辦公室,叫他不要理她。
「這樣只會讓她更入迷,」我說。
「我不這麼認為,」他說,「她知道我對他不感興趣的。」
他知道自己不感興趣。可憐的利斯貝特可一無所知啊。
我可以看見利斯貝特正在外面的走廊里來回徘徊,等着他出去,想要問他的紅信里寫了些什麼。她一手拿着自己的紅信,另一隻手插在寬鬆的裙子口袋裡。今天,她看起來比以往更美了。或許為了這一天,她特意打扮了一下吧。或許結束之後,她要去那場不可避免的派對吧。
每年都會有某個傻瓜準備「紅信日派對」,雖然學校——以及整個社會文化——都反對這種派對。那些收到好信件的學生都會去,剩下的要不就不去,要不就去待一小會兒,還得假裝自己收到了不錯的未來來信。
利斯貝特可能想知道他是否要去派對。
我在想他會對她說什麼。
「也許是因為現實太殘酷了,所以才沒有寫信。」埃斯特班說。
這就開始了,自我懷疑,恐懼。
「或者,」我說,「是因為未來你的成功完全超乎了你自己最大膽的想象。那為何要讓自己有所期待呢?如果告訴了自己,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限制自己,都會讓自己畏手畏腳,生怕會毀了未來的成功。」
他們又都齊刷刷地看向了我。
「相信我,」我說,「每種可能性,我都設想過了。結果表明,沒有一個是對的。」
辦公室的門開了,我輕聲罵了一句。此刻,我想讓他們關注於我剛剛說的話上,而不是被某個闖進來的人分散注意力。
我轉過身去。
利斯貝特走了進來。她看上去心神不定。不過話說回來,在J.J.面前,她總是心神不定。
「我想和你談談,J.J.」她的聲音顫抖着。
「現在不行,」他說,「等會兒。」
「就是現在。」她說。我從來沒有聽過她用這種口吻說話,既強硬,同時又嚇人。
「利斯貝特,」J.J.說。很明顯,他現在很疲倦,完全不知所措。他受夠了這一天,這件事兒,這個女孩,這所學校——他天生就不擅長處理失敗。「我現在很忙。」
「你不會和我結婚。」她說。
「當然不會。」他大聲呵斥道——就在這個時候,我明白了為什麼我們四個人都沒有收到來信;尤其是我自己為什麼沒有收到來信,儘管再過兩個禮拜就是我的五十歲生日了,而且我是完全有意願要給我那可憐的過去的自己寫信的。
利斯貝特一手拿着自己的信封,另一隻手裡舉着一隻小巧的塑料自動手槍。這是種非法槍支,一種任何人都不應該得到的槍支——無論是學生,還是成年人。所有人。
「趴下!」我一邊大喊,一邊撲向利斯貝特。
但是她已經開槍了,不是對着我,而是對着J.J.,他還沒來得及趴下。
但埃斯特班已經不緊不慢地趴下了,而卡拉——卡拉只比我慢了半步,她也撲向了利斯貝特。
我倆一起撲倒了利斯貝特。我將手槍從她的手上奪了下來。我和卡拉押着她的時候,人們已經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有些是大人,有些是手裡還拿着信封的孩子。
大家都聚集在一起。我們沒有手銬,但有人找來了繩子。還有人用緊急報警裝置聯繫了緊急救援部門。這種裝置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遇到這種情況,大家本該第一時間使用這種裝置的,至少我是應該使用的;也許在另一種人生中,我的確用到了,在另一個宇宙中,在那個我沒有寫信的宇宙中。在這個宇宙中,我應該聯繫了應急救援部門,並試圖用話語來安撫利斯貝特。而同樣在這個宇宙中,利斯貝特應該不只槍殺了可憐的J.J.,而是殺死了我們全部四個人。
J.J.現在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血液在他身邊漸漸聚集,形成血泊。學校的橄欖球教練正在給他止血,還有一位我不認識的人也在幫忙。而我什麼也做不了,至少目前是這樣。我們在等待緊急救援部門的時候,能做的都被他倆給做了。
保安將利斯貝特綁了起來,將手槍放在桌子上。所有人都瞪着那把槍。英語老師安妮·桑德森對保安說:「你應該檢查每一個人的,尤其是像今天這樣的日子。不然我們幹嘛要雇你。」
校長輕聲地斥責了桑德森,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疲倦。桑德森於是閉了嘴,因為大家都知道,有時候,「紅信日」確實是會造成這種後果。這就是為什麼要在校園裡舉行「紅信日」的原因:為了避免家庭滿門屠殺,射殺好友及僱主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們被告知,學校能夠控制武器與暴力,但事實上,學校根本就不能。有些人會以此為理由,試圖廢除「紅信日」。可那些收到「好信件」或者警告他們不要酒後犯錯的信件的人們會極力反對,然後所有人——包括權威評論人士、政客、普通父母——都會跳出來說維持原樣最好不過了。
除了J.J.的父母,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兒子沒有未來。他的未來是何時失去的呢?遇到利斯貝特的那一天?他不聽我苦口婆心的勸誡,告訴他她有多瘋狂的那天?還是幾分鐘之前,他沒有趴下的那一刻?
我永遠都不會知道。
但是我做了一件自己平常不會做的事。我拿起利斯貝特的信封,打開了。
信上的字跡細長,筆畫彎彎扭扭。
放棄吧。J.J.根本不愛你。他永遠都不會愛你。就這麼離開吧,假裝他不存在。過上比我更好的生活。扔掉那把槍。
扔掉那把槍。
跟我想的一樣,她在上一個輪迴做過同樣的事。
我在想:這封信和以前的不一樣嗎?如果不同,那不同在何處呢?扔掉那把槍。這句話是這次的信新加上去的嗎?還是說,在上個輪迴里,她也忽視了這句話?
我頭痛欲裂,心如刀絞。
我疾首痛心。
就在幾分鐘前,我還在對J.J.發脾氣,而現在,他卻已經死了。
他死了,我還活着。
卡拉還活着。
埃斯特班也還活着。
我用雙手將他們拉得離我更近了。卡拉看起來更平靜些,埃斯特班則面無表情——我猜他完全被驚嚇得魂飛魄散了。他左半邊的臉頰和襯衫上都噴滿了血跡。
我給他們看了利斯貝特的信,儘管我不應該這麼做。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沒有收到來信,」我說,「也許今天的結局和上一個輪迴不同。畢竟,我們都活下來了。」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明白我這番話的意思。他們有沒有明白,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甚至都不確定我自己明白了沒。
我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看着緊急救援人員湧進來,宣布J.J.死亡,帶走了利斯貝特,將剩下的人帶到一邊,進行訊問。我把利斯貝特的紅信封交到某個人——是名警察吧——的手中,沒跟他說,我們已經看過了。
但我有種預感,他知道我們看過了。
整個事件在我的腦海中一幕幕回放。我想,就算我安全度過了後兩個星期,活到了五十歲,這也可能是我在貝拉克·奧巴馬中學的最後一次「紅信日」了。
正當我坐在書桌上,等着做筆錄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開始猶豫了,我到底要不要寫那封紅信呢。
我能寫下什麼話,是我自己會聽的呢?語言是如此輕易地就會被誤解和誤讀啊。
我猜,利斯貝特只讀到了前幾句。還沒讀到離開或扔掉那把槍,她的大腦就已經停止工作了。
或許,在第一個輪迴中,她沒寫這句話。又或許,她一直都有寫。一次又一次地,一世又一世地,在絕望的循環中不斷重複。
我不知道。
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沒有人能知道。
這就是為啥「紅信日」完全就是個笑話的原因。有這封信就能讓我們走上筆直的康莊大道嗎?還是沒了這信,會讓我們更占上風?
我該寫下這封信,警告自己在遇到利斯貝特的時候要確保她得到救助嗎?還是在信中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去參加職業籃球選秀呢?這樣就能阻止今天下午所發生的一切嗎?
我不知道。
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也許布魯薩德神父才是對的;也許上帝造人,本來就是要讓你我對未來一無所知。也許他讓我們在時間的洪流里前行之時,對前路無知,就是為了讓我們遵循直覺,做出最初的、最佳的——並且唯一的——選擇。
也許吧。
也許,這些信件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也許,所有對於某個固定日期以及某條來自未來的信息的關注,就如紀念七月四日國慶日一樣毫無意義。不過是普通的一天,和其他日子並無二致。只是我們人為地強加了一場典禮,稱其為重要的一天罷了。
我不知道。
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不管我再多活兩個禮拜,還是兩年,都永遠不會知道。
無論如何,J.J.是死了的;利斯貝特卻還活着。事實不可改變。而我的未來——無論變成怎樣——一如既往地,依然會是個謎。
謎,本該如此。
謎,始終如一。
(完)

///

編者按
當有機會從未來的自己得到暗示,當下該做或不該做什麼,那麼是否會改變自己的現在和將來?抑或什麼都改變不了?這便是這篇小說提出的時間旅行的倫理問題。
這篇小說同時又批判了美國泛濫的校園槍擊,將時事揉進虛構,讓讀者深思。本篇獲得2011年《模擬體》雜誌讀者選擇獎。
——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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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孫薇題圖《天賜靈機》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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