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小孩的時候,生活還是很有趣味的。鄉間萬物皆「懷良辰以孤往」,而我在其中常有所得,與禽鳥草木彼此習慣,一如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亦如是。
遺憾的是,雖然與鳥獸草木仿佛是舊交情,知道名姓的卻極少,長大後又在都市中討生活,漸行漸遠,偶然回憶起它們來,竟不知如何稱呼。它們仿佛處在一種發出刺眼光芒的空白里,徒喚奈何而已,於是覺得惆悵和寂寞了。成為別人的家長後,這裡頭又多了羞慚。孩子們天生帶着一顆詩心和好奇心,他們眼裡,一切都是有趣的,新鮮的。「這花叫什麼名字?」「那棵樹呢?」「那塊石頭很不一樣……」「這是積雨雲吧……」時光催着他們長大,他們的問題卻沒有減少。這些問題,總會讓我感到惘然。不要說那些未曾見過的,即便是司空見慣的,我也極少想過詢問它們的姓名,以去建立或確認相識的關係。後來,拍個圖就能認識花草的APP湧現出來。在公園和郊區的各處,總能見到父母們對着一株植物或一隻爬蟲拍照,繼而緩慢甚至笨拙地念出它們的姓名和來歷,旁邊站着踴躍的孩子和他們無窮的提問。有時候,會聽到成年人的抱怨和懷疑:「咱們就欣賞它不很好嗎?為什麼非要知道這些它們的名字呢?」是啊,為什麼呢?地球上的生物何其廣大,如此豐饒,不要說尚未知的那些物種,僅只已命名的物種,窮一人之一生,也認識不過來。何況,每個物種都是一部活的百科全書,展示着形形色色的存活方式,這裡面的知識過於浩瀚。那麼,孔子為什麼要以「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的理由,勸人們學《詩經》呢?他刪減後的《詩經》里,尚有113種草、75種樹木在生長,有39種鳥、67種獸、29種蟲、20種魚得其自在。可以說,他用詩的方式,建立了一個豐富多樣的自然界,並以經典的形式,保障了它的永生。跟熱鬧的唐詩相比,《詩經》是寂寞的,進入它的門徑相對困難。孩子們讀《詩經》,要翻越許多障礙,字詞的、歷史的、習俗的、文化的……種種障礙之外,還有這些有名有姓的動植物,因為它們中有很多已經模糊在歷史的煙塵里了。《詩經》三百篇,女兒只能背誦不多的幾首,其中就有《周南·關雎》,最有名的那篇。「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等她誦讀了三遍,我問她的感受,她回答說有點像在唱歌,唱歌的人還在搖擺。國風系列正是那時民間的樂歌,樂律迴旋、抑揚頓挫,情緒層層上升又層層解開,即使是孩子,也能直覺到它的音樂性。給她講了講詩中的場景和情緒,她似懂非懂,眼睛裡有許多茫然。不懂是必然的,但不要緊。古詩本來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近里、一點兒一點兒地被懂得,這個過程可能要貫穿一生。一個初夏的午後,我們在一座園林里遭遇一場急雨,嬉笑着亂入一個園子。廊前有半畝方塘,雨水紛落,水面上有種植物很像睡蓮,白色莖稈,葉色紫赤,片片渾圓,別致的鮮黃色花朵,靜默在半池碧水和一襲雨幕之間。旁邊有個老人對我們說:「這就是荇菜。」孩子眼睛亮了,看向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是這個荇菜?」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這種植物的名字。雖然我曾經在別處見過它,但我沒有想過了解它,甚至沒有想過問它的姓名。它居然就是《詩經》里紛披搖曳的荇菜。眼前這看似尋常的水生植物,有幸頂着這樣一個榮光的名字,頓時變得有些不平凡了。知道它的名字,像是會了一種魔法,驟然間拉近了我們的距離。它變得親切了。《關雎》似乎也有了一些不一樣,一些混沌和隱秘變成透明,一些意義亮了,這首詩變得愈發親切而愉快。美國詩人龐德在地鐵站里,一瞬間仿佛有個驚醒:「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荇菜,就是這樣一個在此時驀然顯現的「面孔」。對着這半池荇菜,女兒默念着:「『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眼前就喚出一隻小舟,從綠圓的葉和金黃的花中間穿過,水在盪,人在搖,筐里裝着摘下的嫩荇菜,是滿足和愉快的狀態,娶回意中人正與此一樣,是情緒上的微醺,源自心愿的美滿。當一種植物的姓名不為我所知時,它與我仿佛毫無關聯。它的生活和它的世界對我而言如同不存在。然而有一天,我曉得了它的名字,甚至還曉得了它的來路和去處,熟悉了它的一生,如果居然能有一些機緣,得以去懂得它,那麼,我們的關係便親密了起來,仿佛它融入了我。日後,在自然中,或在詩文中,若與它再次相遇,就會一眼認出,並且要深情地問一句:你也在這裡嗎?
我把一時想到的這些告訴孩子,她皺着眉頭陷入沉思。我突然想到一個更有意思的例證,那是小狐狸對小王子說的話:「對我來說,你只是一個小男孩,就像其他成千上萬個小男孩一樣沒有什麼兩樣。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對你來說,我也只是一隻狐狸,和其他成千上萬的狐狸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如果你馴養了我,我們就會彼此需要。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世界裡獨一無二的了;我對你來說,是你的世界裡的唯一了。」所以,深入了解一個動物或植物,就像締結一段親密的關係,就像是彼此馴養。那些在自己心智里蓬勃生長的動植物,都成了一種獨特的滋養,特殊的友伴,確乎是自己所擁有的了,沒人能取消它。小狐狸還說了什麼?「你看!你看到那邊的麥田沒有?我不吃麵包,麥子對我來說,一點用也沒有。我對麥田無動於衷。而這,真使人掃興。但是,你有着金黃色的頭髮。那麼,一旦你馴服了我,這就會十分美妙。麥子,是金黃色的,它就會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會喜歡那風吹麥浪的聲音…」因為這種馴養,世界變得廣闊了,它的好多個方面都與我有關了。這個被馴養了的動植物,就像一段基因嵌入我們的生命,隨時會啟動,時刻觸發我們的感動,啟發我們更多的發現,並與我們生命的歌聲彼此應和。就像波德萊爾說得那樣,「自然是座廟宇,……/有時說出了模模糊糊的話音;……在一個混沌深邃的統一體中/廣大浩漫好像黑夜連着光明——/芳香、顏色和聲音在相互應和。」每個動植物背後,都有漫長的歷史和繽紛的故事,並與整個世界深刻關聯,一隻蝶翼的振動,一朵花瓣的低語,會讓一片森林甚至一塊大陸發出回聲。而且,它們一路走來的路徑,都在通向我們。「萬物備於我,廣大精微,一草木皆有理,可以類推。」(王應麟)知道它們的名字,去了解它們,就是尊重孕育我們的世界,了解我們自己。「孔子教人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者,乃所以廣大其心,導達甚仁,詩教本於性情,不徒務於多識也。」錢穆先生的話也許可以這麼理解:對鳥獸草木的認識,不過是一座橋樑,它所通向的彼岸,是對人、對萬物、對世間一切懷抱着深切同情和博大的愛,無論是以詩化的方式(如《詩經》),還是以科學探究的方式。微信編輯: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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