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 徐菁菁
蘇提(化名)很清楚自己抑鬱的原因。「與同齡人相比,我算是工作上面很不錯的那種,別人都還蠻羨慕我的。我不知道他們所謂的好是從哪裡來,他們對自己的要求是有多低。我沒有達到我心裏面的預期,我覺得我很差,一無是處。」這種一無是處包括從青春期開始就令她羞恥的體重。去年3月,蘇提第一次走上手術台做了四肢吸脂手術。手術後整整5天,兩條腿全是淤青,腫得面目全非,沒法彎腿,沒法坐,也沒法躺,走路就像刀割。可是夏天時,蘇提敢穿短褲了。於是年底,她又去做了腰腹和媽媽臀。沒想到,3個月後,抑鬱症暴發,服藥期間蘇提「復胖」,那麼大的罪,白受了。
《超大號美人》劇照
幾個月以後,蘇提選擇對身體進行更徹底的改造。她找到一家醫院做了「腹腔鏡袖狀胃切除術」。不只要求自己擁有新生兒般大小的胃,蘇提還要求醫生用手術方法將大部分小腸閒置,重新建立更短的腸道消化道,減少營養成分的吸收。做手術前,蘇提陸續被好幾位醫生拒絕和勸阻,可她說,她已經30歲了,可以為自己做決定。手術面診的時候,蘇提的體重是110斤,而她的身高是1米62。手術至今,蘇提還沒有達到自己認為的完美體重:95斤。她說,這個數字很重要。除了體重,蘇提定期做皮膚管理,用激光祛黑眼圈;她的眉毛、眼線、嘴唇都是文的。幾年前做的雙眼皮有點小瑕疵留了疤,她想着等過兩年眼皮下垂後找家靠譜的醫院做修復。《聽見她說》劇照
為什麼要以如此大的痛苦為代價追求「美」?蘇提從十幾歲開始學畫畫,大學學的是藝術,現在是一名策展人。藝術很高雅,也很現實。還沒能出名的藝術家們囊中羞澀,總希望能在策展人身上找到機會。可蘇提知道,他們的期盼會落空。從前,她總把展覽辦得很有趣。可一個讓人駐足的展覽並不意味着會讓人們真的掏腰包:你可能有一些想法,表達了一些情緒,也可能關注現實,非常深刻,但這些有藝術性的作品通常不夠「美」。現在,蘇提把更多精力花在了商業展上。「畫一些花花草草,一些溫暖的東西,有裝飾和美化的作用」,人們會為這些付錢。從某種意義上說,對外表完美的追求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種隱喻。北京林業大學的心理學教授訾非的研究方向包括完美主義,用訾非的話說,在現代社會,追求完美是一種固有邏輯,有時候甚至是生存邏輯:在一個鎮上只有一家鐵匠鋪子的年代,大家購買一把水壺,重視的是它的功能,不會太在意外表的瑕疵。在心理諮詢室里,他經常會遇到一些有強迫性人格的來訪者。他們對於秩序感的要求比較高,有刻板的道德感,喜歡制定很細緻的計劃,並希望一切能按照計劃進行。在心理諮詢的過程中,這些來訪者往往會講到自己的整個成長過程中都會不斷地追求更好,希望在任何方面和人比較都能處在更高的水平。訾非問他們:你覺得自己有完美主義的傾向嗎?他們總是很驚訝:我離完美還差得遠呢!《超大號美人》劇照
「身材完美主義」「成績完美主義」「愛情完美主義」「績效考核完美主義」「健康完美主義」「品行完美主義」「成就完美主義」⋯⋯訾非指出,無論是感知覺層面的完美主義,還是抽象層面的完美主義,從文化和社會運行的角度分析,它們都具有共同點:完美主義行為,往往是「被看者」為了博得「看者」的好感而做出的印象整飾。簡言之,完美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源於一種「看」與「被看」的不平等的權力關係。誰在「看」?誰在「被看」?誰決定完美與否?人本主義哲學家和精神分析心理學家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說,今天的人們不再生活在教會權威或道德條規之下,而是生活在公眾輿論等這樣的「匿名權威」之下。這種權威是公眾本身,但是這個公眾僅僅是許多個體的集合,其中每一個個體都帶有自己的雷達裝置,他們可以通過調整這個裝置來發現其他人期望他怎麼做。滿足這種期待本身往往暗含了巨大誘惑。期待和誘惑面前,我們還是「完美時代」的無限責任人。
工作之後,李鑫(化名)花了很長時間才真正接受一個事實:工作的結果好不好,並不總由他說了算。從小,他是在充滿了計劃的環境裡長大的。父母在學校工作,對他要求嚴格。寒暑假「特別慘」,每天幾點起床、幾點寫作業、幾點玩,有明確不容更改的計劃。「遵守是應該的,違反必須受到懲罰。比如起床起晚了,今兒就別出去玩了。這種嚴苛的計劃性慢慢寫進了李鑫的骨子裡。做任何事情,他都喜歡量化,細分步驟,制定規則和計劃,然後嚴格執行。大學畢業後,李鑫進入一家車企市場部。工作有KPI指標,具體到每一個項目,市場推廣做現場活動,講究的都是不能出錯,職業屬性更加強化了李鑫對於完美和控制的追求。但不可避免的是,不管他為了「萬無一失」如何起早貪黑地工作,不管他設想了多少種可能的情況,做了多少預案,總會有意外發生:有的時候是因為公司內部的支持體系不夠好,有時候是因為競爭對手的「襲擊」,有時候團隊裡突然有人離崗。最簡單的,一場颱風,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雨,都會讓他完美無缺的計劃失守。「我會覺得特別崩潰,辛辛苦苦做了這麼多,就為了完美呈現的一刻,這種挫敗感,內心裡承擔不了。」《超大號美人》劇照
人們焦慮,往往因為他們相信追求完美之事本應盡在掌控。《反脆弱:從不確定性中獲益》(Antifragile:Things That Gain from Disorder)一書的作者納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Nassim Nicholas Taleb)把現代化的定義為人類大規模地治理環境,系統性平整世界的凹凸不平,以控制波動和排除壓力。他認為,現代化以天真的理性主義為時代的精神:社會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設計的——由人來設計。我們的城市生活就是這種天真理性主義的踐行者。生活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哲學家格奧爾格·齊美爾(Georg Simmel)早就洞察:大城市生活的複雜性和廣泛性迫使生活要遵守時間,要精打細算,要準確,為了保證秩序和效率,我們拒絕非理性的、本能的、主觀獨斷的性格特點和衝動。今天的城市要比齊美爾的時代「精確」得多。我們通過天氣預報預知天氣,通過地鐵車站的屏幕得知下一趟地鐵在幾分鐘內到達。我們越來越不能忍受不確定性。過去,公交車因為到站時間不可控,被視為一種不靠譜的出行方式。我總是在不着急的時候才去坐公交,對「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的情形泰然處之。可是自從手機軟件可以查詢公交車的到站時間,隨遇而安就消失了:我無法控制自己一遍遍刷新手機上的數字,就好像它們在我的掌握之中。前不久,蘇提在社交網絡上,把所有的家人都拉黑了。這是她擺脫那個低價值感自我的另一種方式。有一回,媽媽給蘇提打電話。她說,她在爸爸那裡丟了一些面子,「你幫我們掙回來」。蘇提小時候,父親在外地做生意,事業不小。初中的時候蘇提才回到媽媽身邊。她好像要把過去欠蘇提的照顧都彌補上,可這種照顧令人窒息。每天晚上,媽媽都要在學校門口等蘇提放學。她和女同學走在一起。媽媽說:不要跟壞學生一起玩。她和男同學說話,媽媽把人家臭罵一頓。於是每次出學校,蘇提就裝作不認識媽媽。高中的時候,蘇提本來應該住校。媽媽不讓,在學校對面租了個房子,和學校老師都在一個小區。大學,媽媽自己盯不了了,就讓在同一所大學教書的姑姑盯着,叫姑姑報備蘇提一周去圖書館的次數。《小別離》劇照
媽媽把希望都寄托在蘇提身上。十多年前,蘇提的爸爸在外地有了另一個「家」,那個家裡也有個孩子。全家人都知道。最近幾年,蘇提自己創業,讓媽媽在親戚們面前頗有面子。
「這麼多年為了你的面子,你不知道我每天都想自殺。」瞬間,蘇提對電話那頭的媽媽脫口而出。「這是我第一次把這件事說出來。我告訴她我活得很累。」掛了電話,蘇提覺得身在一個逃不出去的怪圈裡。她自問:我為什麼要證明自己優秀,證明給誰看?「我覺得人生毫無意義。」
「我只不過是許多鏡子的集合,反映了其他所有人期望於我的東西。」上世紀50年代,美國存在主義心理學創始人羅洛·梅(Rollo May)在《人的自我尋求》(Man’s Search for Himself)一書描述了這樣一種現代人的普遍狀況。羅洛·梅分析了現代人面臨的空虛、孤獨與焦慮,認為在一個標準和價值觀劇變的時代,一個對現在和將來所有一切都不確定的時代,人們要獲得長期的發展和內在的完整性,不能僅僅敢於滿足外在的期望,必須重新喚醒自我。在他看來,一個人需要有自我核心和保持自我核心的勇氣。他在保持自我核心的基礎上參與到世界中去,直接感受他人和世界,並且有跳出來反省自己的能力。「成熟個體的標誌是,他的生活與他自己選擇的目標是融合在一起的⋯⋯」羅洛·梅寫道,「他愛他家庭中的成員,不是因為由於出生的偶然而與他們湊到了一起,而是因為他發現他們是可愛的,並選擇了愛他們;而且他努力工作,也不是僅僅為了機械地例行公事,而是因為他有意識地相信他所做之事的價值。」
但在現實中,人們常常生活在一片混沌之中,就像法國作家阿爾貝特·加繆(Albert Camus)的短篇小說《局外人》(The Stranger)中的主人公:他經歷了母親的去世,每天都去上班並處理生活中的瑣事,他有私通事件和性經歷,但他自己對所有這一切都沒有明確的決定或意識。後來,他開槍打死了一個人,但甚至在他自己的心裡也搞不清楚他開槍是出於意外,還是出於自衛。他經歷了謀殺審判,並被判處死刑,而他對所有這一切都具有可怕的不真實感——所有事情都已經發生在了他身上:但他覺得自己從未做過什麼。羅洛·梅描述的自我的喪失在今天依然具有普遍的意義。在心裡諮詢室里,訾非不會主動提到「真實的自我」這樣的字眼。「活出真實的自我,是個很奢侈的話題,太多的人其實已經關閉這個方面。一些人從小就這樣長大,接受人生的規定動作,還有一些人會面臨內心的衝突。他們會出現困惑和一些症狀:每天我把工作幹完了,有了很多錢,放假可以去澳大利亞玩,也許將來還可以到月亮上去旅遊,可是為什麼總覺得空虛?掙錢、享受生活,為什麼不能讓人踏實?如果我放棄現在的活法,別人會怎麼看我?我會不會後悔?這些不適感,有的人能說出來,有的人甚至說不出。那個時候,我們離討論真實自我還差得遠。我們得和他們一起探索,這種不舒服從哪裡來。」《非自然死亡》劇照
李鑫說,他花了六七年時間才慢慢接受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一些東西他把握不住,並不是因為他做得不夠。在沒轉過彎來之前,他能做的,就是再和自己較一把勁。兩年前,李鑫從汽車公司離職。不久後,他去上了心理學課。課程包含大量互動式的體驗,也教大家使用各種心理學的小工具處理自己的情緒。他學會了每天拿出一段時間來,回想回想這天發生了什麼,自己的感受到底是什麼。李鑫感到自己心裡慢慢地起了變化。從車企辭職以後,李鑫做了保險經紀人。有一回,公司找了幾個保險經紀人錄視頻,包括李鑫。這是李鑫第一次錄視頻。錄了三次,前兩次他都卡了殼。第三次錄完,他沒看成片就離開了。回家的路上,一路開車,一路不開心。「錄得不好,我壓根兒就不想看。我心說這是什麼玩意兒,我怎麼就那麼僵硬,想表現的東西都沒有在鏡頭前表現出來。」後來他乾脆把車停下里,坐在車裡體驗當時的情緒。他突然意識到,其實能被選去錄視頻,就證明自己已經不錯了。他的不開心,完全在於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第一次錄視頻,你就想要《新聞聯播》的水平,那不是扯嗎?想到這裡,我自己就樂了。」
《七十七天》劇照
也許在外人看來,李鑫依然還是追求完美的。入職兩年,他的業績是公司大區新人里的TOP30。他對自己依然有很高的標準。但是,他在標準面前更加從容了。這並不意味着沒有焦慮。從前,焦慮本身讓李鑫更焦慮——他認為,一個積極的人是不應該有這些負面情緒的。這種想法會讓他陷入一種加倍自我否定的陷阱里,徹底失去做事的動力和信心。現在他會想,焦慮不是問題,只要不被它支配,它就是督促你更好的動力。他也會仔細去拆解,自己到底為什麼焦慮?他慢慢地發現,每一個不能達成期待的焦慮背後,都可能有不同的訴求,有時候是為了榮譽,有時候是為了錢,有時候是擔心自己是不是有能力養活自己,有時候是因為付出沒有回報的委屈。當他把種種情緒梳理清楚,看到自己究竟想要什麼的時候,就沒有那麼張皇了。(本文節選自三聯數字刊2021年41期《如何避免完美主義》)編輯:王海燕/排版:雨筠/審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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