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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把拉住了考生的胳膊,將他按在了椅子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從哪裡來的蠻勁兒,事後想想,我的行為大概和幾年前M大學招生老師為將一個高分高三畢業生在牆角「壁咚」的心理動機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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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圖 | 《我在未來等你》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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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我們大學在河南的投檔分數線確定出來時,我正在侍弄窗台上的兩盆非洲紫羅蘭。由於出差太久,沒及時澆水,它們有些蔫兒,兩三個花骨朵耷拉着頭,看起來不可能再綻放了。
手機里的群聊卻是史無前例的情緒飽滿,一會兒沒有看,已經多出了200多條信息。看得出,同事們都很激動——這次在河南片區的招生,我們學校的投檔線破了歷史紀錄,和追趕目標K大的差距又縮短了,僅差1分。
興奮和愉悅是自然的,但大家的主流情緒是遺憾。眾人暢所欲言,說着說着,就有了火藥味兒。
「太寸了,就差這1分,怎麼着不能追回來這1分!」
「好歹L大和F大都沒有逆襲,院長天天念叨的,要有危機意識。」
「沒準是你們對接的那個羅校長不給力,我去年就負責你們那個高中,他可滑頭得很!」
「怎麼會是我們拖的後腿?我們還錄取了一個687分的呢!」
我沒有參與聊天,說實話,連看着聊天的內容我都覺得疲憊。前一陣在鄭州過的那兩個禮拜,讓我仿佛又經歷了一遍高三生活,每天都十分緊張。而回來後沒幾天,鄭州就遭遇了特大暴雨災害,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現在還能記起,6月中旬我們出發前院長給大家開的「壯行會」,全院30多位青年教師在小會議室里,聽院長慷慨陳詞了將近1個小時。此前大家已經參加過學校組織的幾次招生培訓,對這種「打雞血」的做法很難再有共鳴。但院長根本沒有在意我們眼神里的麻木,他講得唾液飛濺,講到最後,嗓音還平添了幾分悲壯:
「記住,不要把自己定位成『招生代理』,你們是『高考領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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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工作之前,我從沒想到居然有「高考領航人」這麼一個群體的存在。
16年前,我參加完號稱「人生第一個轉折點」的高考,從此就和高中生活分道揚鑣了。印象里,當年高中的校門口確實出現過搞招生宣傳的——在填報志願的那幾天,有些高校在老家高中校門口的路兩旁扯起了紅色的橫幅,前面一張小桌子,上面擺放了些花花綠綠的宣傳頁。不過,橫幅上的學校名字看起來都不算誘人,有些就是職業院校,坐在桌子旁邊的男人要麼乾瘦,要麼黑胖,都是一臉無所謂的態度,隨意打量着校門口附近的學生,偶爾將宣傳單往路人眼前塞過去,也不說話,和那些招收暑期工的中介沒什麼兩樣。
如今我就職的大學,在每年的幾個高校排行榜上始終穩定在第一陣營。「985」,「211」,「雙一流」,這些稱號我們統統都占據了,在首都的這些高校里,也完全不屬於「默默無聞」的類型——我真是想不通,為什麼每年都要搞這麼聲勢浩大的「招生」呢?難道考生不應該對這裡趨之若鶩嗎?我自己當年高考結果不算理想,但印象中那些考高分的同學,一個個目標都很明確,他們怎麼可能服從於我們這些人的「領航」?
後來和一位年長的同事聊天,我才了解到,派老師去高考生中間宣傳,並不是我們一所學校的「特色」,連國內Top2的高校,也會有專門的人員盯着各省每所高中里的尖子生,和他們的班主任保持密切聯繫。我們學校每年都會動員青年教師去全國各地的中學招生,這幾年,我們院負責的都是河南省,也在當地積累了不少人脈資源。
「你以為高考就是考生往志願表上填幾個代碼就完事了嗎?這後面都是運作,運作!」同事在跟我講了幾所名校以前為爭奪優秀高中畢業生互相翻臉的段子之後,意味深長地做了這麼個總結。他當年本科畢業於一所地方二本院校,對「名校」有揮之不去的情結,因此講起「運作」來滔滔不絕,似乎很得意於借着「招生」,替十幾年前的自己看透了這個世界。
按照學校的安排,我們每人負責一所高中,分給我的,是鄭州的一所省屬示範高中。我先在網上搜索了這所學校的信息。在一篇新聞稿所附的圖片裡,我看到參考資料摞成小山的課桌,和書山後面一張張焦慮的臉。
在我們這批「青椒」出發之前的5月下旬,學校的另一撥招生人員已經去了這所中學組織宣講會。據說,這種招生宣講會搞起來蠻有難度——當時高三的學生正在最後衝刺階段,校長和班主任都不會輕易讓他們分出寶貴的時間來聽,不是每所大學都有機會能在高中組織宣講。我們學校之所以能搞,還是依仗一位領導和鄭州某區教育部門領導的私人交情。
其實,宣講的流程也很簡單:先是播放幾分鐘的宣傳片,然後由負責招生的同事上台,簡要介紹學校的基本情況和優勢,回答學生提問。整套流程,只有最後一個環節比較特別:播放畢業於這所高中、目前在我們大學讀書的學生們錄製的視頻——在這批宣講的老師出發前,學校會挑選一批優秀的在校學生錄好視頻,然後剪切成「眾星恭賀新春」的樣式,用意很直接:對於那些對大學和專業還沒什麼具體概念的高中生來說,「師兄師姐」的一兩句評價,比招生老師們說上一下午效果都要好。聽說,有時候台下學生看了視頻一激動,宣講會一結束就會和招生老師聯繫,保證非我們學校不選。
當然,這樣的激動未必能維持太久。這個時候,就需要我們這批「高考領航人」來持續發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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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5號,河南省高考成績揭曉的當天,我和幾個同事乘坐高鐵到了鄭州東站。在出站口,我和他們道別,換了公交車,坐了將近1小時,才到達學校為我訂的賓館。同事告訴我,搬張小桌子坐在校門口招生已經是歷史照片裡的事了,現在流行的是「招生專員」住在賓館接電話,或者和考生家長約在賓館附近見面。
這家賓館和我負責的中學只隔了一條馬路。我放好行李,從窗戶往外看,首先看到了校園裡的紅色跑道,跑道中間的人工草坪比周邊的綠樹更鮮艷一些。教學樓、實驗樓像同一個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兄弟姐妹,彼此相像,只是個頭不同。高三畢業生們不在了,其他年級的學生們還在上課,校園裡只看得到幾個工作人員模樣的人在走動。我不禁想起自己當年讀高中時每天放學後抓着飯缸跑向食堂的樣子——不是因為太餓,是為了爭分奪秒,早點到達食堂少排隊。
小睡了一會兒,我就起來開始投入工作了。確切地說,在我還在高鐵上時,就有一位家長聯繫我了。他大概對我們學校非常感興趣,特意從孩子的班主任那裡打聽到我的手機號碼,殷勤地問要不要開車去車站接我。
我下樓來到大廳,幾乎沒有費力氣就認出了那個戴着口罩的父親。和周圍優哉游哉聊天的人相比,他的狀態要緊張得多。見我出現在電梯口,還有些靦腆地和我握了握手,隔着口罩,用鄭重其事的目光望着我,仿佛是在接受重要的面試。
這位家長家來自漯河,做物流生意,他說,從過完年就把生意交給了老婆,自己在鄭州租了房子待着,主要負責給兒子做飯,監督他晚上的作息。我領他進了房間,要給他倒杯水,他擺手說不喝,坐下來就開始講他兒子的這次考試:「平常都考670分呢,這回不知道咋了,考得不中(行)。我喊他一起過來,他說啥也不願意。」
說着,他神情越發焦灼起來,又瘦又黑的胳膊肘死死地抵在椅子扶手上,像要把那紅色的扶手給扒下來。
我從桌子上的一摞宣傳頁上揭下來一張遞給他,問他對我們學校了解多少。他滔滔不絕,一連說了很多名頭,以及幾個優勢學科最近裡面的投檔分。我讚嘆他了解得非常全面,他卻不以為然地說,那本投檔報志願的大厚書快被他翻爛了,每天沒事就翻來覆去地看。他今天來的主要目的,是想諮詢我們學校「英才班」的招生。這是我們近幾年新開設的招生項目,相當於優中選優,基本上調用了學校所有的優質資源,但錄取分數也最高。聽了這個父親的描述,我感覺他兒子報考這個「英才班」有些冒險。
「要不看一看其他的專業?我們學校的XX學院也不錯,這幾年就業和考研在學校都拔尖……」我心想着要為考生負責,努力想把他兒子拉到更穩妥的選項上去,但他很執拗,對我的建議似乎很牴觸。
當我跟他說孩子報考「英才班」可能會「滑檔」時,他的反應明顯是不信任的,死盯着我問:「去年這個分數就可以呀?」
「但是今年河南的『一本』線會比去年高,還要考慮分差的問題……」
他沉默了,看起來臉上有些不高興,仿佛在菜市場遇到了一個無良商販,故意把新鮮的菜藏起來,只兜售發蔫變黃的剩菜給他一樣。終於,他毫不客氣地說:「要不是看你們學校有這個英才班,我才不會選你們!我們本來的目標就只有復旦、交大和中科大,你們這跟人家差十里地了!」
這句話讓我臉上的笑容一時無處安放,只能搓着手打圓場:「也不是學校有名就哪裡都好吧……」
我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鄙視鏈里,讀高中時那種「排行榜文化」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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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整個上午我沒有接到一個諮詢電話。想起培訓時招生辦公室老師講到「往年這所學校的錄取人數在12個人左右」,我心裡有些慌——昨天那個父親經過我一番力勸,顯然已經否定了我們學校,今年我不會顆粒無收吧?
我試着和微信通訊錄里的幾位高三班主任聯繫。他們有人把我拉到了自己的班級群里,同時叮囑我「不要在群里刷屏,以免影響畢業生心情」。我小心翼翼,進群以後只發了一篇介紹學校的公眾號文章,另外附了幾句話,讓感興趣的學生加我微信,找我諮詢。但群里一片死寂,也沒有人加我好友。
我盯着高高的一摞宣傳單發呆,一會兒看一下手機,百無聊賴。在賓館房間裡坐不下去了,就下樓轉了幾圈,在那所中學門口徘徊了許久,一無所獲。疫情防控政策那麼嚴格,門衛不可能放我進去,再說裡面也沒有高三畢業生,進去了又能有什麼用?
在校門一側,我看到兩個女生正站在樹底下,似乎在等人,手裡各自提了一個文具袋。我斷定她們是今年的畢業生,便走到她們身邊套近乎:「同學,你們是今年參加的高考嗎?」
她們倆望着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我趕忙介紹:「我是XX大學的招生人員……」
兩個女孩沒等我說完,便交換了下眼神,然後同時扭過身子,朝着一個方向走去了。我欲哭無淚,顯然,這是把我當作騙子了。
我打車去找和我一起來的那位同事。他負責在另一所重點中學招生,接到我的電話時,正和一位家長在賓館裡交談。我敲門進去,看到一對父子坐在他的對面。男孩個子高高的,蓬鬆的頭髮和圓框眼鏡把整張臉遮住了一半。他兩手拘謹地放在腿上,大部分時間都在聽自己父親問問題。
我悄悄問了他一句:「同學,考了多少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664。」
這對父子基本上把想要了解的都問完了。就在同事鼓勵這個孩子「做出明智的選擇,來我們學校發揮專長」的時候,男孩突然低聲問:「你們學校是不是不能出國?」
我和同事都愣了。同事說:「怎麼出不了國?我們和100多所學校都有交換留學生項目,優秀的學生在就讀期間可以選擇任何一個國家留學。」
男孩眼中閃過狐疑,說:「是嗎?我聽說,你們學校的很多工科專業因為涉及到軍事機密,不會派留學生交流。」
他的這句話讓我們哭笑不得,我問他這是聽誰說的。他遲疑了下,說他和同學昨天去了L大學的招生諮詢處,是那邊的老師講的。
送走這對父子,同事關上門,立刻破口大罵,說L大學「無恥」、「不擇手段」,我也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罵。罵着罵着,我又想起那個年長的同事曾給我講過的兩所頂級名校「互撕」的趣事——為了能夠「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這兩所學校每年從各省的考試院拿到「狀元榜」,就開始圍追堵截各省市的「高考狀元」。有一年,M大學先發制人,把高考狀元騙去北京來旅遊,吃好喝好,甚至斷了他們與外界的聯繫,N大學的招生老師在狀元家中靜坐枯等,熬到填報志願時,最終撲了個空;N大學這邊給狀元們承諾獎金等好處,M大學那邊緊接着打電話過去拆台,告訴狀元們那些承諾全都是假的,並向對方發出邀約;還有,M大學招生組會專門安排本校的大學生給N大學招生組打電話諮詢,一連兩三個小時都占着線,使真正的高分考生打不進去電話諮詢……
這些荒唐可笑的手段,並不是段子,而是發生在每個高校招生老師身邊的事實。只是我們沒想到,這次對我們「下黑手」的不是老牌競爭對手K大,而是L大。
同事幽幽地問我:「你說,咱們要不要做點什麼,回擊一下?」
我迷惑地望着他:「怎麼做?冒充考生家長給他們打電話嗎?」
說完,我倆都笑了。我們學校畢竟還不像M大學和N大學那麼「知名」,收到的黑料也少些;而且,聽說M學校的招生組如果能招到縣級以上的「高考狀元」,會獲得數十萬元的獎金;相比之下,我們學校給出的獎勵就少多了,只有一個榮譽證書和年終微薄的「績效」。
同事笑完了,說:「算了吧,咱們學校那麼摳門,每天補助才200塊,犯不着。」
從同事那裡回來已經是晚上,我洗完了澡坐在床上,聽到手機有動靜,抓過來一看,有兩條添加好友的申請,都是來自「群聊天」。估計這些孩子白天的時候不知道去哪裡玩了,晚上才開始上心填報志願的事情。在和他們溝通的時候,我感受到這些年輕人單純浪漫的一面:除了學校的軟硬件設施,他們還很在意幾所大型體育場距離學校近不近,理由竟是「方便以後看演唱會」。
聽了我熱情的講解,兩位同學都有些動心,在我就要準備睡覺的時候,其中一個直接將志願表的草表發給了我。我趕緊拿出紙筆,將這位同學的姓名和基本情況謄抄下來。
不出意外的話,我的招生任務總算邁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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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的諮詢工作似乎順利了很多,我平均每天能夠接到十幾個電話,有時候也會下樓和考生家長面談。大部分打電話諮詢的都是有備而來,有時候也會碰到「愣頭青」——有兩次電話打過來,問我考了540多分,能不能報考我們學校。我跟他們解釋,我們往年的投檔分數都要比這分數高出100分以上。對方很認真地反問我:「你們不是個『二本』嗎?」
還有一次,一個家長帶着女兒過來。女孩今年考了631分,目標很單純,就是想讀一線城市的大學。我委婉地表示,我們學校的投檔分數較高,並以自己對同城高校的了解,向他們推薦了兩所更有可能錄取她的學校。這位家長聽着,不住地點頭,諮詢完以後連誇我回答得很專業,然後話鋒一轉,力邀我去他家裡吃午飯。
「謝謝您了!我們有規定,不能去考生家裡吃飯。」
「吃個飯又咋啦?就是添雙筷子的事兒,走吧,咱家啥都有,我讓你阿姨給你做河南燴麵!」這位叔叔一激動,直接講起了河南話來。見我笑眯眯地不回答,又說,「這以後要是琳琳能去你們學校讀書多好,還能有個照應……」
聽他這樣講,我更不敢過去了,連忙多說了幾句感激加道歉的話,送他們父女出了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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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這些前來諮詢的同學交流過程中,我也留心記下了每個學生的分數。我們那個臨時組建的招生群里總會有人炫耀:「今天跟我諮詢的這個學生考了690分!」我雖然從不發言,但被他們撩撥得也漸漸生出了攀比心,暗自揣度着,也要招到一個高分考生長長臉。
等着等着,機會來了。一天上午,一個前來諮詢的男生告訴我,他的分數是686,考慮到原來心儀的T大很多好專業分數都高,想來問一問我們的「英才班」。我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內心已經激動萬分,和他介紹「英才班」專業的時候,聲音都顫抖了。
「好,我回家好好考慮下。」這個男生看我要講完了,便很有禮貌地向我道謝,然後轉身準備走。
我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按在了椅子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從哪裡來的蠻勁兒,事後想想,我的行為大概和幾年前M大學招生老師為將一個高分高三畢業生在牆角「壁咚」的心理動機如出一轍。
「你先別着急,同學,我還沒給你講完,我們的『英才班』針對高分學生,還有獎勵政策呢!」面對他有些驚慌的臉,我用十分溫柔的語氣說道。
就這樣,我又使出渾身解數,把高分獎勵政策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講的時候,我緊盯着他的眼睛(以前曾讀過一些市場營銷的書,據說這是一位優秀推銷員的基本素質),除了那些一板一眼的條例,我還增添了許多感性的內容——譬如我們學校的國際化程度多麼高,進來之後可以和國際知名高校的教授建立聯繫;譬如我們的游泳池設施多麼齊全,不僅票價非常便宜,連救生員都是從國家隊退役的運動員,保障極為有力;譬如「英才班」的宿舍在新建的宿舍樓上,有專門的自習室,想要學習完全不用跑圖書館占位置。我甚至繪聲繪色地向他強調了我們學校和幾所藝術院校距離特別近,出門就能看到美女……
這個男孩大概被我的講述感染到了,睜大了眼睛一動也不動,任由我口若懸河,在他面前「表演」,只偶爾抿起嘴笑一下。當我提到不要因為我們偏理工科便擔心找女朋友的問題時,他的臉紅了,羞澀地笑着說:「不不,學習也很重要。」
我從他的表情推測,經過這半個多小時的洗腦,他肯定是動心了。可沒想到,當我問他「怎麼樣同學,你的想法如何」的時候,他還是像先前那樣,禮貌又克制地回答:「謝謝您老師,我回去再考慮下。」
這個反應我始料未及。送走他之後,我感到了幾分沮喪——莫非他現在手裡有好幾張牌,正舉棋不定?我把他來諮詢的前前後後又回想了一遍,猛然記起,這位男孩的文具袋裡花花綠綠的,似乎裝了其他學校的宣傳單——會是哪所學校呢?他兩次提到香港那邊的學校更開放包容,難道是有申請S大學的想法?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讓我煩悶不堪,以至於再接電話也有些走神。
下午我又和這位同學聯繫了下。在微信里,我問他是不是想好了,隔了半天,他給我發了個哭笑不得的表情,說:「老師,我還在考慮。」
我想都沒想,直接把電話打了過去。他接到我的電話有些意外,我開門見山,直接問他:「是不是還有在考慮中的其他學校?」
那邊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那同學的聲音:「是的老師,我還想看看C大和U大。」
聽完這句話,我突然感到一股熱血衝到腦門,甚至有些「義憤填膺」的感覺。我果斷地對他說:「同學,我尊重你的選擇。可是作為一個過來人,我實事求是地講,這兩所大學和我們比,都差得遠哪!」
接着,我又給他分析起這兩所學校的劣勢來。我的語速很快,好像那些話就在嘴邊,專等着我把它們說出來。可想而知,我的措辭有多激烈,說起這兩所學校的學風和就業率如何糟糕,我簡直是振振有詞。最後,我看那男孩仍舊一副舉棋不定的樣子,便直接問他爸媽什麼時候下班回家,約好了晚上再打給他。
這場招生最艱難的一關,還是在學生的父母這裡突破的。我在電話里苦口婆心,又把利害得失給男孩的爸爸念叨了一番之後,終於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覆:「好的老師,我們不考慮別的,就選你們了!」
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我幾乎要喜極而泣了,接連說了好幾個「謝謝」。
為什麼我要表示感謝呢?當我在那張記錄報考意向的表格上打對勾的時候,禁不住把這事情又回顧了一番。我感受到了自己在整個勸說的過程里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卑微。並且,這位考生想要考慮的C大和U大是否真像我說的那麼不堪?我講的是不是都是實情?這和當初L大學招生老師黑我們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躺在床上意識到整個事情的齷齪之處,又一把拉起被子,告訴自己不要深究,明天還要新的工作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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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天,招生群里每天都很熱鬧,總有人吐槽自己的神奇經歷。
有位同事說,有一個家長來找他,他們家一對雙胞胎兒子都參加了高考,小兒子考了690多分,大兒子差了些,630多,家長問,如果小兒子報考我們學校,能不能捎帶把大兒子也錄取上。
大家都在底下笑作一團。馬上就有老師說,這樣的先例並不是沒有過,M大學不是經常搞這樣的宣傳視頻?什麼雙胞胎成校友,一個熱情一個俊美;三胞胎在同一個院繫念書,傻傻分不清楚。如果分數差得不多,學校的招生部門是有機會都錄取的,發到網上會提高不少關注度。
於是就有人在群里聊到其他大學的招生人員。有個同事說,住在他對面的竟然是我們的競爭對手K大的招生人員——這幾年,我們學校的發展不錯,但K大學的勢頭也非常猛,不管在哪一個大學排行榜上,都處於我們學校的前面。
兩人知道了彼此的身份,很和氣地做了朋友,偶爾還會串串門。但有意無意間,我這個同事總會感覺到兩個人潛意識裡都存在着「一決高下」的念頭。有一回,對方從外面回來,帶了兩盒水果,敲門給我同事送了一盒。同事道謝,對方笑呵呵地拍了拍同事的肩膀:「客氣啥,大哥要照顧小弟嘛!」
群里對此議論紛紛,大有要打一架的陣勢。
「盤他!」
「就是,不要讓他得逞,這一回就把他們打趴下!看誰是大哥。」
其實每年高考結束、填報志願前後幾天,大部分學校都會派老師來招生。這個同事講完,我也很好奇——自己住的這個賓館裡,會不會也有K大學的招生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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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館提供早餐,每天早上去吃飯時,我都忍不住四處打量下,看是否有和我同樣身份的人。終於有一天早上,我等到了一個「對手」——不過,如果用他的話來說,他們根本不可能構成「對手」。
那天早上,我端了餐盤剛坐下來,就有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人朝我走來,說周圍沒地方了,問可不可以坐在我對面。我笑着對他說:「快坐吧!我一個人。」
他說了聲「謝謝」,擺放好餐盤後,又主動問我從哪裡來。聊了兩句,我發現,他和我一樣都是來招生的,只不過他的學校是一所科技職業學院,是河南本地的專科。
聽到我的單位名字,他驚訝地張大了嘴,連聲表示羨慕,並說當年考研也曾經想過我們學校,考慮到錄取分數高,後來臨時改了學校。接着,他大談起我們學校的光榮歷史,儼然一位「迷弟」。
我有些不好意思,問他:「你們也有招生的任務是嗎?」
他立刻便苦着臉笑了起來:「你們那才叫任務,對於我們來說,招生就是『速效救心丸』啊!假期招不夠8個學生,我下學期都白幹了。」
聽他跟我大倒了一番苦水,我才第一次了解到,原來「招生」是高職高專院校多年最大的傷痛。長期形成的評價標準,使得高考考生一邊倒湧向本科院校,許多專科學校辦學困難,難以維持基本的運營,所以就把招生的任務壓在任課老師頭上。
這位老師姓李,是2016年碩士畢業來到這所專科院校的。當時他們學校招收了1300名學生,但實際來報名的只有700人。沒有學生,很多課根本也沒辦法開。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學校要求所有教職工一到暑假都要負責招生工作,完不成每學年8個新生名額,就會被學校扣工資,一個名額扣除1100元。除此之外,績效工資、評職稱、年度評優,也都要看招生指標完成得怎麼樣。李老師說,他這幾年像微商一樣,每年春夏兩季都會頻繁在微信朋友圈發招生信息,親戚鄰居家裡有高考生的,更是他關注的重點。不過,即使每年這麼奔忙,他還是會因為完不成任務而被扣些錢。
我同情地看着他,問:「那你來這所學校,都怎麼聯繫那些學生?」拋出這個問題後,我有點不好意思——他們肯定和我們不一樣,不會被允許進入班級群招生的。
「只能是走關係,請班主任吃飯,拿到沒有過本科線的考生名單。」他苦笑說,「我們和你們真的沒法比,你們是坐等學生打電話,我們是打電話求人家,還經常聽冷言冷語。」
他的話讓我無言以對。的確,無論從哪個方面講,他們都比我們要艱難得多,幾乎是處在「鄙視鏈」的最底層。我不禁感慨道:「看來沒有一個年輕教師能躲過『高考領航人』的命運!」
李老師聽我這麼說,「噗嗤」一聲笑了:「什麼『高考領航人』?你們叫『高考領航人』嗎?給你看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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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 立 亞
高校青年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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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我在未來等你》(2019),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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