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月11日,雷軍在年度演講上,談及自己30年來的幾次人生低谷。
其中包括,曾作為國產軟件之光的金山WPS,在上世紀90年代的隕落。
一位朋友看後感慨良多,只是感慨的不是雷軍的跌宕人生。
他對我說:「我一直把WPS當成微軟Office的山寨版,沒想到這麼早就有了。」
持這種想法的人,並非少數。
即使現在往百度搜索欄里打入WPS,也會立刻跳出「WPS抄襲微軟」的相關詞條。
知乎上甚至還有人專門提問,微軟為何不告WPS侵權?
不得不說,從1990年到2020年,不僅是雷軍穿越低谷的30年,也是國產軟件從輝煌跌入谷底,隨後在誤解和冷眼中艱難求生的30年。
要解答WPS是否抄襲微軟Office的問題,先從二者推出的時間說起。
1989年,25歲的求伯君帶着一台386電腦,在深圳南山一間小屋內閉關編程,期間還因急性肝炎被先後3次送入醫院。
最終,求伯君用12.2萬行代碼,打造出支持中文輸入的「文字處理系統(Word Processing System)」,簡稱WPS1.0。
金山WPS問世後的兩年,也就是1990年,微軟正式推出辦公軟件Office。
從時間上看,WPS甚至早於微軟Office。
不過當時Office是集合體,作為組件之一的Word,早在1983年便已問世。
只是那時Word,只能往裡鍵入文本後保存,類似於現在的txt文檔。WPS則已實現內容和格式的共同存儲,並能在編輯時設置輸出格式。
因此在1990年之前,金山WPS和微軟Office都是各自獨立發展的商業軟件,沒有誰抄襲誰一說。
而WPS是針對國人設計的軟件,在中文處理方面有得天獨厚的優勢。這份優勢在微軟Office打入中國市場時,依然十分明顯。
1992年,是雷軍加入金山的一年,他也是金山的第6名員工。

就是這個只有6名員工的公司,在面對微軟這個國際巨頭時,一度讓WPS的市場占有率超過90%,平均每年能賣出3萬套,合計約6600萬營收。
為了長期和微軟對壘,金山又在WPS基礎上增加電子製表、字典等組件,打造自己的辦公系統,也就是「盤古」辦公系統(PanGo Office)。
只可惜,正如雷軍在年度演講里說的那樣,「花了三年打造的盤古,銷售量不及預期的十分之一,而且就連WPS也賣不動了。」
為何WPS也賣不動了?
其實在1996年,微軟主動拜訪金山尋求合作,合作內容就是雙方實現格式共享,如此一來金山的用戶就能用WPS打開微軟Office編輯的文檔,反之亦然。
金山認為這是微軟釋放的善意,欣然接受這個提議。
共享協議推出後不久,微軟推出Windows97系統,立刻取代DOS成為主流的電腦操作系統。
由於共享協議的存在,大批WPS用戶很快轉向Windows自帶的Office軟件。
短短5個月,WPS市場占有率直線下降,好不容易發展到有200多人規模的金山公司,轉眼只剩下20幾名員工。
同年,微軟再次登門拜訪。
只是這一次,他們是帶着70萬年薪的合同,想要挖走求伯君。
求伯君拒絕,然後和雷軍留下一句讓人銘記至今的話:
「我們要堅持民族軟件的光榮與夢想。」
金山WPS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取而代之的是金山畫王、金山詞霸、《劍俠奇緣》等活躍在80後、90後記憶中的軟件和遊戲。

那些年,金山靠這些「不務正業」的活,在國外巨頭的圍追堵截下艱難求存。
直到2006年,國家開始重視信息泄露的問題,政府機關一律採購國產軟件進行日常辦公,WPS成為首選。
想要重新和微軟分庭抗禮,不能僅靠國家的扶持,必須再次實現市場化。
很快,金山抓住逆風翻盤的機會。
2010年,金山正確預測了移動互聯的發展趨勢,在2011年率先推出移動端的WPS辦公軟件。
相比之下,坐享Windows紅利的微軟顯得遲鈍許多,3年後才發布手機版Office。
在這3年裡,當年微軟用以鯨吞WPS市場份額的兼容協議,反倒幫助Office用戶反流移動端的WPS。
截至去年6月,WPS移動端月活躍人數達2.96億,遠超微軟Office的1.2億。
常言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30年前將WPS拉下神壇的微軟,如今對於這句話想必會有更深刻的理解。
#02從巔峰到谷底國產軟件經歷了什麼-
金山WPS的盛衰浮沉,是國產軟件發展歷程的縮影。
只是並非所有國產軟件,都能像金山一樣,熬到逆風翻盤的一天。
九十年代的文字工作者,大多用過一款名叫CCED的軟件。

這款軟件由清華大學的朱崇軍設計編寫,集成字表編輯、數據運算、數據庫報表輸出等多項功能,一度是國內電腦必裝軟件。
如今,Office軟件操作是計算機課程的必修內容,可在當時,被列入全國計算機等級考試大綱的,大多為我們的本土軟件,其中就包括CCED。
儘管如此普及,CCED還是在國外軟件湧入後,短短几年裡潰不成軍。
1999年,CCED推出能在Windows平台上操作的CCED2000,光盤封面的左上角寫着「支持民族軟件,振興朝陽產業」。
但其實CCED和諸多國產軟件一樣,在經歷短暫的輝煌後,早已不是朝陽,只是日薄西山。
有人分析那個年代,國產軟件集體潰敗的原因,其中一點就是操作界面不夠友好。
對比一下同時期的金山WPS和微軟Office。
相比WPS略顯呆滯的版面設計,Office簡約明朗的操作界面,的確給人煥然一新的感覺。
不過從軟件的功能內核來看,這些外在設計上的差距,並非是不可逾越的鴻溝。
然而當時國內軟件的市場環境,對正需要奮起直追的國產軟件,直接來了個釜底抽薪。
1995年,光驅在電腦用戶當中流行開來,同時也使得盜版軟件日益猖獗。
在那個版權意識還很薄弱的年代,無論是進口軟件,還是民族軟件,都承受巨大的經濟損失。
但正如求伯君所說:
事實上,包括微軟在內的許多國外軟件廠商,不僅沒有積極維權,反而默許盜版軟件的存在,只要將賺不到錢的國內軟件排擠出去,就能徹底壟斷中國市場。
還是那句話,免費的才是最貴的。
這不僅適用於辦公、聊天這類初級軟件,更適用於高端應用軟件。
就像工程上常用的仿真分析軟件,涉及力學、拓撲學、數學、物理等諸多領域,往往需要好幾年迭代才能發展出較為完善的功能體系。
如果能免費使用盜版的國外軟件,用戶又何必去用還不完善的國內軟件?
正版高端軟件的費用動輒上萬,曾有學者發文感慨,歐美發達國家不用造一枚螺絲釘,僅憑軟件每年就能從中國賺取數百億的利潤。
有網友在下面評論:「管你是多貴的軟件,來到中國分分鐘就給你整出破解版。」
初看時會心一笑,畢竟誰不曾查過幾篇軟件破解的攻略,如今細想,正是這些自認聰明的破解攻略,讓國產軟件自主研發的路越走越窄。
因為我們能想到的,國外軟件廠商也能想到,他們甚至還會推出官方版的「破解軟件」。
美國MathWorks公司,就曾針對中國高校推出過「教育版」的工程軟件,可供學生在大學期間免費使用。
如此一來,國內高等人才不僅會養成使用習慣,同時也會形成品牌認同,本能認為國外軟件優於國內軟件。
當研發出現問題時,如果所用軟件是國內的,他們會認為是軟件出了問題,唯有是進口軟件,他們才會從自己身上找問題。
前段時間,在一個技術論壇里,看到這麼一段評論:
「難怪中國做不出來這種系統級軟件,對人的要求實在太高了。」
閱畢不免唏噓,想起陸仲績教授所著《自主CAE涅槃之火》,其中提到在90年代初期,國內工業軟件一片欣欣向榮,毫不遜色國外軟件,甚至在適應中國用戶方面,有着更優的性能。
但是在市場化的進程中,國內淡薄的版權意識,肆虐橫行的盜版風氣,看似占盡國外軟件廠商的便宜,代價卻是國產軟件「消失的30年。
這世上任何東西,搞到最後都是明碼標價的。
#03表面繁榮下的困局-
根據工信部公布的數據,2021年中國的軟件產業收入已超過9.5萬億,占全國GDP的8.3%,成為僅次於美國的軟件大國。
華為輪值董事長徐直軍卻坦言,這一切繁榮只是表面繁榮,中國缺乏真正成功的軟件公司。
你也許會說,中國不已有抖音、微信這種世界級的軟件了嗎?
但這些軟件只是停留在應用層面,底層邏輯大多只是數據交換和通訊,極容易被複製和取代。
像抖音火了之後,各大互聯網公司很快就能推出類似的短視頻軟件。
微信在中國十分流行,可放眼世界,其他國家也能用自己的聊天軟件。
從軟件產業鏈的視角來看,國內軟件公司沒有形成獨立生態,大多只能在國外的軟件平台上進行應用開發,缺乏自己的基礎軟件,比如操作系統、中間件和工業軟件等。
這些基礎軟件有着極高技術門檻,一旦研發成功,不僅可以形成難以逾越的護城河,還能掌握整個行業的大動脈。
下面的照片攝於上世紀初,在沒有工程軟件的時代,工程師只能趴在比自己大好幾倍的圖紙上作圖。
直到60年代,我們國家要發展核潛艇時,仍在使用這種手繪方式。當時核潛艇總設計師黃旭華,帶着研發團隊繪製了每一個零部件,最終手繪的圖紙共計4.5萬張,連起來能有30公里長。
先輩們的精神固然可敬,但手繪製圖終究不能滿足現代工業的發展需求。
2020年美國禁止華為使用EDA(Electronic Design Automation, 電子設計自動化),直接導致卡了華為的脖子,使其當年發售的5G手機,只能使用4G功能。
原因就是現代集成電路的結構已極為複雜,一個指甲蓋大小的芯片,能集成幾十億個晶體管。不藉助專用軟件放大繪製,根本不可能進行結構設計。
同一時期,美國又將國內33所高校或科研機構列入「實體清單」,禁止其使用Matlab。這是一款專門用於數理分析的編程軟件,是廣大科研工作者不可或缺的工具。
有人估計,倘若所有高校都被禁止使用Matlab,中國工程類論文的發表數量,將直接減少70%以上。
其實高端軟件在國內起步並不算晚,早在60年代國家引入昂貴的IBM大型機和阿波羅工作站時,就已提出要發展自己的工業軟件。
但很長一段時間內,國產軟件都是體制內的產物,科研機構完成軟件初步研發,完成評獎評職稱後,就沒有動力完善軟件,將其推向市場。
等到軟件市場化後,國家又對軟件研發缺少足夠的重視。從「八五」到「十五」期間,國家對於高端軟件的投入經費,總計2億人民幣。
而美國仿真軟件巨頭ANSYS,近十年平均每年的研發投入就高達3.5億美元,折合人民幣23億。
換言之,美國一家公司一年的投入,要比我們國家15年的投入高出10倍還多。
雷軍在年度演講中提到,他們當初咬牙堅持的初心,是「讓我們的軟件運行在每一台電腦上」。
如此一番話,當初聽來多麼振聾發聵,現在看來便更平添幾分悲壯感。
這些早期國產軟件的研發者,對抗的不僅是國外軟件的衝擊,更是國內自上而下的漠視。
南山工業書院創始人林雪萍曾說:
或許有一天,國產軟件的先驅者們也能像雷軍一樣,笑着述說曾經的煎熬歲月。
而這必然意味着,國內版權意識和「重硬輕軟」思維的革新。
在全球局勢越來越撲朔迷離的當下,我們不能一直指望能從國外「買買買」,來彌補自身發展的短板。
雖說條條大路通羅馬,但畢竟只有自己走出的路,才能行穩致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