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主席 20220826
今天,打算從政治維度,說說西方文明/文化相對中國文化的異質性。
首先也需指出,網絡寫作就是散文,非學術寫作,不可能太細緻深入的,目的是提出一些概念、命題、主張,拋磚引玉,供旁的人進一步挖掘。
這裡的「西方」,是一個廣義的西方,從近東、地中海、希臘羅馬、歐洲(包含俄羅斯的歐洲部分),雖沒有一個特別嚴謹的地域範疇,但可以和「東方」文明(中國、印度)形成差異。
我們在政治中看到的對立、分裂的概念,大多源自「西方」。
西方政治強調的是差異,造就的是小群體,「我們」與「他者」,造成的是群體之間的對抗、衝突、矛盾、分裂。
中國政治強調的是共識,造就的是和諧與一統,最終得以維繫一個巨大的,相對同質的政治體。
那麼,具體有哪些思想與概念在人類社會中製造差異,消解共識,醞釀矛盾,造就衝突,最終造成對立、分裂,甚至轉化為軍事衝突與殺戮呢?
不妨一列。
1.宗教——亞伯拉罕系宗教,相信同一個神(上帝),但相信不同的先知與教義,許多宗教與教派持相互衝突與否定狀態,有你沒我,互不共存。不同宗教及教派之間的矛盾之大,不僅帶來政治、文化、經濟上的差別對待,還在歷史上引發戰爭與殺戮。這包括猶太-基督教-伊斯蘭的傳統大教,也包括各種細分教派(例如遜尼派 vs 什葉派)及「新」宗教(從摩門教到統一教)。迄今,宗教仍是影響社會與國際和諧穩定的重要因素。中國/東亞與此完全不同,傾向於將各種宗教(儒釋道及民間宗教)混同,共同侍奉,一片和諧。宗教戰對我們來說是個陌生的概念。
2.貴族與平民——表面上看,西方與中國都有所謂的「封建制」。只不過西方(以及我們的近鄰日本)的「封建制」更類似中國先秦的制度:依照血緣的分封及世襲,貴族與平民有嚴格的階級區分。從漢代開始,中國社會為了選拔人才就在打破這種體系:從察舉制、舉孝廉到隋唐的科舉:個人可以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實現階層穿越。相比之下,西方仍舊保持舊制,貴族與平民有嚴格的階級區分,並且平民的職業與工種也世代流傳,難以跳脫與改變,社會缺乏流動性。這樣的制度自然是遠遠落後於生產力及文化變化的,結果催生了激烈的啟蒙運動乃至革命,作為對現有體系的反制。這種階層對立還催生了左翼政治里的「階級」。貴族與平民的區別,迄今存在於傳統的西方社會——譬如英國的上院(貴族院,House of the Lords)及下院(平民院,Hose of the Commons)
3.「左」與「右」。「左」和「右」這種簡單、粗暴的兩元對立也來自西方——18世紀末的法國大革命。在大革命期間的各種立法議會裡,「保守」、溫和派、「保王黨」或「君主制」人坐在議場的「右邊」,激進的「自由派」、「民主派」人士則坐在「左邊」,由此便產生了「左翼」、「右翼」兩種稱呼。「左」和「右」今天被用來描述完全對立的政治及經濟和各種社會議題的看法。在經濟議題上,「左」更關注底層利益,懷疑大資本與大企業,主張激進的社會變革、財富再分配、社會主義、福利主義、共產主義等制度;「右」則更加精英/企業/資本利益,置信市場機制,認為只要精英、企業、資本受益,就可以惠及中低層乃至全社會;社會及文化議題上,「左」關注平權、激進的變革,顛覆原有的社會結構,在社會、文化、政治上維護傳統弱勢群體的利益;「右」則主張維護傳統價值,注重權威、注重維護集體/社群利益。顯而易見的是,當今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議題繁多,「左」和「右」這一兩元對立是完全不足以描述和概括一個人對不同議題的取態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在這個問題上「左」,在那個問題上「右」,但「左」和「右」卻是劃標籤、區分、隔離人群及形成對立的絕佳工具。
4.民族(nation)。繼宗教及跨社群跨文化帝國之後,民族逐漸在過去幾百年成為西方世俗政治的基石。何為民族?即擁有一定的語言、族裔(ethnicity)、文化、歷史,占據一方土地的人口。問題是,西方的民族概念帶有很大的社會建構性:民族的定義具有很強的主觀性。舉例,如果「語言」是一個民族的基礎要素的話,那麼究竟何為「語言」(language)?什麼情況下算方言(dialect),什麼情況下算語言?在實踐中,這個劃分完全是主觀的:只要發音和用語習慣有差異性,就足可構建為「語言」。按照西方的標準,中國各地漢民族使用的不同漢語方言(包括官話體系內的不同方言)均可以被構建為無數不同的語言,成為形成民族的基礎。西方傳統,根據各地人口與社群的需求,不斷構建出新的民族概念,結果使得社群、領地、政治體被越分越小,最終形成了今天歐洲以小國為主的版圖格局(與大一統的中國形成鮮明對比)。不僅如此,民族主義的興起——特別是弘揚自己的民族、貶低其他民族的狹隘民族主義——更在19世紀以降成為造成國家間衝突的最主要因素。西方迄今還在試圖通過在中華民族裡構建帶有政治性的「子民族」,試圖製造對立與分裂、瓦解一統的中國。
5.種族(race)。將不同膚色的人群歸為不同「種族」,並對不同「種族」賦予全然不同的政治與法律地位。在18~19世紀,西方把傳統種族主義系統升級迭代為「科學種族主義」——旨在以科學角度論證不同種族的優劣關係。而那些被認為是劣等的種族,當然要被賦予劣等的政治地位和待遇:優等種族可以掠奪劣等種族的土地、財產,奴役其人口、社會與國家,甚至對其進行殺戮與肉體消滅(納粹在歐洲對猶太人及吉普賽的大屠殺,以及日本侵略者對中國人的殺戮)。到二戰之後,在號稱「自由世界的領袖」的美利堅合眾國,種族主義還是社會制度與秩序的組成部分,經過黑人的不懈努力,直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才有所突破。但種族主義問題遠未解決:種族歧視、種族不平等、種族矛盾迄今是美國最尖銳的社會問題,使美國社會陷入分裂、衝突乃至內爆。在族群分裂、對立的環境下,自然也難以推動普惠全民的左翼經濟政策。那麼中國古代有沒有種族制度呢?也有的,還是來自漢地以外:蒙古人的「四等人制」——將人種按蒙古族、色目人、漢人、南人四等原則進行排序,並賦予相應的政治、法律地位。這一社會制度與結構與中國文化是不相符的,大概也是蒙古政權最終沒能統治漢地的原因。
6.階級(class)。個體/群體被按照與生產資料的關係而劃分成階級,也是西方產物。階級與階層是不同的,在左翼政治里,階級是一個具有極強政治性的概念,階級之間是要對立、衝突、鬥爭、取代消亡的。在這套體系里,不僅要劃分大的階級,還有更加細分的階級,例如專業人士被劃為小資產階級(petite bourgeoisie)。蘇聯傳統,除地主外,農民也要進一步劃分階級,歸為富農(Kulak)、中農(Serednyak)、貧農(Bednyak)等。不同的階級對應不同的政治地位。這類左翼政治概念曾深刻影響中國,但已成為歷史,遠離我們的燈火。(階層social strata與階級是不同的,階層主要是一個社會學概念:依據財富、生活方式、教育文化等指標對人群進行大概念的界定。階層概念本身是非政治的)。
7.資本主義 vs 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在西方的視野里,如果找不出將社會、人群分解和分離的標籤,就無法理解人類社會和歷史進程了,所以始終在找尋和構建這樣的敘事。二戰後,資本主義 vs 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以及對應的代議制民主 vs 一黨執政政權)成為定義和理解人類社會、劃分政治陣營、構建政治對立與衝突的最主要標籤。主導的是兩個西方文明——這裡,從東方視角出發,我們將蘇聯也視為泛西方陣營的組成部分。冷戰後,伴隨蘇聯解體,東歐國家成為轉型經濟,中國等國家推動改革開放, Francis·福山更提出了「歷史的終結說」,這一傳統的政治分野其實已經結束,不能再用以形容今天的世界。但時至今日,以美國為首的一些國家仍然還在使用這一分野來理解定義與中國的關係,製造矛盾與對立。
8.文明(civilization)。Francis·福山在冷戰後即提出了「歷史的終結」,認為天下的政治經濟制度將一統為市場經濟+西方代議制民主。今天看來,這個歷史斷言當然是錯誤的。但西方很快就找到了冷戰之後理解、定義世界秩序並且幫助製造分離與對立的新標籤、新歸類:文明。這就是亨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在1996年的著作《文明的衝突》,大筆一揮,將世界分為以下主要文明:西方、東正教、伊斯蘭、佛教、印度教、非洲、拉美、中華及日本,這些文明背後可能會包含一個或多個民族國家。他並預測:文明的衝突是驅動後冷戰時期世界秩序的主要因素。在911恐怖襲擊之後,西方人一度認為文明的衝突即是西方基督教世界與伊斯蘭世界的衝突,文明的衝突成為顯學。
9.認同與文化(identity& culture)。分裂人類社會的標籤和歸類看上去已經夠多了,但進入2010~2020年代後,西方仍然在尋找及構建新的標籤,進一步分解和對立人類社會。在西方文化里,沒有這樣的標籤,沒有這樣的張力、衝突、對立,似乎就不能夠理解社會秩序、政治秩序、文化秩序及歷史邏輯。這一新的標籤更加寬泛,就是認同和文化。何為認同和文化?它可以是任何一個人類群體認為對自己的存在有意義的標識、標籤,並且這種標識和標籤是政治性的。認同與文化包含了種族、民族等與文化有關聯的傳統標籤,但做了進一步的擴展,範疇更大,定義更為靈活——例如,從性別、飲食偏好到對環境保護的態度都可以成為認同。另外,認同和文化可以幫助在任何一個當代國家裡以「新」的語言、「新」的邊界,構建「新」的政治群體。譬如在美國,為了迎合政治正確,擴大受眾,要避免講白人群體,避免講基督教福音教派,避免講保守主義,避免講種族主義,而要講「美國文化」(American culture)——「美國文化」成為了一個可以幫助拒絕、抵抗、抵禦全球化、多元文化、進步主義(progressivism)、世俗文化、(後)現代主義乃至資本主義及利益集團的有利工具。毫無疑問的,認同和文化將以更加複雜的方式,推動人群的分離與對立。
必然導致社會衝突、對立、分裂的其他因素
這其中,還有幾個因素在發揮作用。
一是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崇尚個人的利益、取向、選擇、權利,將社會切割、分解至最小,變成以個人為組成單位的純正原子社會。個人可以自由選擇這些造成人群分裂的標籤、標識、認同,成為政治驅動力量——譬如,我是一個食素者、同性戀、有色人種、進步主義者。
二是在言論自由的包裝下,由資本驅動的移動互聯網+大數據/算法+社交媒體。人們被劃至無數不同的子群體、「泡泡」、信息繭房裡,加強與同類的互動,減少與不同類者的交流,不斷地強化自己的認知、取態及偏見。這樣的社會,毫無疑問是分解的、離散的,乃至分崩離析的,再難構建共識。
三是代議制民主/選舉政治,讓個體去投票,每個人都選擇能夠代表自己的利益、偏好、價值、取態的政黨,推動符合自己利益取向的政治與政策。
四是代議制民主及選舉政治下的黨派政治。政黨是一群人推動特定的政治和政策主張的工具,本身也是一個西方的概念。人們說現代歷史上最早的政黨發端自18世紀的英國。看政黨一詞——party,和英文的part(部分)一樣,是諾曼人帶來的,向前追溯至拉丁語的partita,這個詞的詞源,就是派別、分裂、總體的一部分的意思(a part, division, section, portion)。因此從最初的內涵開始,黨派就是代表一部分人而非全體人的取向與利益的。
過去數百年,西方政黨的功能,就是挖掘、利用西方文明存在的諸多分裂人群的概念,然後從中挑選選擇一部分的人群,自言代表其力量,然後推動政治。可以看到,西方的政黨,概念上就源自派別和分裂,在行動和內涵上也依賴派別與分
裂。
無數幫助構建分裂、可以自由組合的政治認同與標籤 +原子化的社會 + 利用並加速分裂的現當代媒體 +選舉政治 +黨派政治。
這樣的社會怎麼可能構建共識呢?如果有共識,也是限於局部「泡泡」、文化和利益群體、信息繭房的小群體內部。對於社會整體而言,只能是分裂的。
依託對立和分裂而存在的西方社會
我們看西方社會,歐洲被化解為無數的小國;美國是西方文明里唯一的人口大國,但卻被各種政治認同與標籤分解、分裂,表面上運轉,實際處於政治失效及內爆狀態。
現在看來,這一切就不難理解了:西方文明一直在構建強調差異、製造張力、催生衝突、導致人群分裂的政治及文化概念。在西方,沒有對立與衝突,沒有分裂的動能,人們似乎就無法理解社會,社會就找不到運行和前進的秩序和邏輯。這些分裂主義政治與文化概念的作用力非常強——並且在資本與科技驅動的當代社會下變得更強,遠遠大於社會能夠形成的聚合力及向心力。自然的,這就造成了西方世界的現狀。
受到西方分裂主義影響的中國
筆者認為,近/現/當代中國出現的許多對內對外的政治、意識形態、價值、文化層面的衝突、矛盾、對立,都可以溯源自西方。
不僅是階級、種族、民族、文明、文化等衝突,還有一般的「路線」和「主義」之爭——從問題的呈現、定義到解決矛盾乃至鬥爭方式,都來自西方,與傳統中國的中庸、和諧、包容、融會貫通、大同的思想是完全不同的。
說中國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核心是,分之外,總有「合」的力量存在,而且這種力量還在不斷加強。所以,過去數百年,大中華統合的時間是大多數,分的力量很難成氣候。並且,現當代政治更加有利於合,使得合的力量貫穿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價值。現在,我們大概已經很難想象中國會再進入「分」的狀態。
西方就沒有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分,不存在這種歷史性的循環及邏輯,基本就是分。能分就分,政治體變得越來越小(歐洲及歐洲的殖民國家),即便構建了鬆散的大型政治體(歐盟),也還可以再退、分(英國的脫歐)。美國這種移民國家在西方文明里是非常特殊的,各種族群和身份認同人群是混居的,沒有歷史領土,社會很難依次設立領土邊界構建新的國家。大家被迫在一起玩,那就只能繼續對抗、衝突、直至內爆。
俄羅斯是一個特殊的國家。為什麼它能作為一個多民族多文化國家存在?因為它受到東方/非西方文化的深刻影響,「合」的力量超過了「分」的力量,使得它能夠(和一些其他非西方國家一樣),維持傳統的、多元文化的「帝國」模式。
未來世界,什麼樣的文明和國家會更加有競爭力?
當然是能夠聚合力量的國家。
這也需要我們更加有意識的去鑑別——我們政治文化生活中,哪些是源自西方的、具有分裂要素、會消解共識和凝聚力的政治概念;哪些才是傳統的,幫助建立共識、建立凝聚力和向心力的政治概念。
(全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