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文 | 旺達「你想賺錢就別進體制內啊,又不是我和你爸逼着你,還不是你自己沒本事春招沒人要。」「你既然會寫稿子,那就不要接受現在這份工作啊,還想靠這個養活自己,別做夢了。」在和平相處了半年之後,我們家「母慈子孝」的假象再次被打破。簡單來說,畢業後決定留在老家體制內的我,心有不甘,只想摸魚安閒度日,下班後投身於自己的天地。但現階段也不過是寫寫隨筆投稿,或是幫之前同事做做策劃,並沒有多麼可觀的收入。我是接受現階段狀態的,但父母卻不這麼想。父親希望我在單位會來事兒,有眼力見兒,母親則狠狠地給我扣上「清高」的帽子。我和媽媽吵了起來,但底氣不足。我只能說她把錢和文字劃上等號,愧對於她接受過的大學教育。她厲聲呵斥:「你讀研究生了不起嗎,我這代人能上大學,比你現在讀書含金量高多了。這個家還沒到我看你臉色、考慮你心情說話的份。你就算成了世界首富功成名就,也得聽我的!我是你的娘!」我是你的娘。這是媽媽和我吵架時的底牌,每每無計可施或理虧時,她便會放出這句話。或許比起底牌,「王牌」更適合這句話的分量,任憑我舌燦蓮花,也沒法戰勝這個既定事實。從記事起,我便知道自己媽媽是年輕漂亮的,再大一點,才知道70年代出生的農村女孩能考上211師範大學中文專業,是怎樣優秀的存在,加上作為家裡最小的女兒,這一切都成了媽媽驕傲的資本。她的驕傲,體現為對我的嚴格管教。從小到大我都很聽話,從不惹事,也有禮貌。但即便如此,從小學二年級到六年級,基本上每天我都會挨打,原因是奧數題做不出來,或者做得太慢。一巴掌下去,我被打得兩眼發黑冒金星,還有次媽媽拿着水筆氣急敗壞直戳我臉,至今還留着印。獨生子的家庭里,母親對於兒子的控制欲似乎比女生家要來得強,尤其是當媽媽沒有工作,也沒參加其他社會活動時,兒子,就成了母親的成果。她們需要理想化的、能給自己爭面子的兒子。像我媽,就極為享受人家誇我優秀懂事時,她表現出的謙虛模樣。當然,很多家庭的媽媽是被迫在家帶孩子,但至少我媽不是。在我看來,她只是單純地不想上班,她在社會性上的缺位,需要我的「成功」作為彌補。我們的關係,在我上高中時逆轉了。一次,她一巴掌呼來時被我擋住,我甩開手臂不自覺稍稍發力,媽媽沒站穩,往後退了兩步。這應該是防禦而非反擊,而媽媽卻在親戚朋友間廣而告之說我「打她」,也多虧了這次,之後我幾乎沒再被甩過耳光。從嚴格意義上說,我算是被「家暴」過的,這些事情的確在我心裡留下了過不去的記憶。這一點也經常被我媽說成是我記仇,但我沒有恨,更沒想過要報復。進入大學後,我不再被動挨打。我參加了學校辯論隊,吵架時變得「有理有據」,加上已經是成年人了,媽媽漸漸有些招架不住,便時常用到了最開始說的那張「王牌」——「我是你的娘」,以不變應萬變。她總是在吵架時強調自己的「含辛茹苦」,我則反駁道萬千母親都是如此,的確辛苦,但沒有到用來攻擊孩子,更沒有到「感動中國」的程度。她說我自以為是、忤逆,我只嘆曾經血肉相融的人卻在想法上天差地別。能說會道這一點上,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很多人,都覺得我們母子是「複製粘貼」。性格上,媽媽是白羊座,我是獅子座,都是風風火火、重感情的火象星座。但我和她又很不同,媽媽的底色是驕傲自信,我則是自卑下的自尊。用更加互聯網的說法,她是絕對的外向E型人格,我卻是月亮天蠍上升巨蟹、具備isfp人格的獅子座。母子相像是在很多情況下的默契:我和媽媽的笑點類似,口味類似,對文學作品的偏好也類似,都有潔癖,甚至服裝品味也能湊到一塊兒。這些其實是生活中很可貴的部分,當處於這些相似之中,我和媽媽都感到十分輕鬆舒適。但這些默契和舒服,僅存在於我和媽媽和睦相處,或是具有共識的前提下。正如我對於文字的感性,好的時候可以和媽媽談天說地,而在她拒絕和睦時,我的感性就成了多愁善感、自命不凡。而她的攻擊絕不僅限於此,每每和她爭吵時,我總容易生氣到哭,這時她總會說:「只有娘炮才會哭。怎麼,以前得了抑鬱症現在又發了吧,真是個神經病。」與這句話相對的,是媽媽對我的期待——做一個陽光、陽剛的男人。初中時,我被班上同學起外號叫x姐,當時的我喜歡和女生玩,也沒覺得怎麼樣。直到初三,有次爸爸來學校接我,碰上班主任聊了幾句。回家路上一切如常,爸爸還去餐館打包了我愛吃的菜,而在吃完了晚飯後,爸爸一耳光上來,直接讓我跪在門檻上,我不知做錯了什麼,直到爸爸說班主任告訴他x姐外號的事。這也是第一次,我「娘」的標籤被父母發現。被狠狠打完後,我躲進了房間的衣櫥里哭了很久,比起疼和委屈,更多是不解自己為什麼會被打。當時心口發酸得難受,我至今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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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之後,媽媽罵我的語言庫中,「娘」占據了半壁江山,一邊罵着,還不忘要求我有陽剛之氣。我沒有順服,也沒有反抗,只是沉默。高中倒沒人起外號,班主任大概是看破不說破,在和家裡反饋情況時也只是說學習,無關其他,那三年還算平順。當明確自己的性取向後,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便合理了。高中畢業後,寬鬆和自由的大學生活沒有讓我快樂戀愛,至今我也只有過一段經歷。我沒有自如地和「自己」相處,我時常在想這樣的自己是否有錯,一邊難以進行良性的身份認同與和解,一邊又開始嘗試像化妝這類很有「偏向」的事情。大學時我加入了廣播站,偶爾有主持上妝的需要,加之多年追星,化妝這件事對我來說水到渠成。我並沒有多麼精巧的手法和誇張的裝扮,甚至有時連女性朋友都看不出我化過妝,化妝只是我心裡追求自由的外部表徵。但即便如此,放假回家我還是得把化妝包狡兔三窟似的藏在房間裡,要是化了妝出門,回去前也要把臉再擦幾遍才敢進家門。有次我沒藏好化妝包被發現了,搪塞家人那是廣播站公共的,我猜媽媽定然知道,因為從那以後,久違的「陽光陽剛」又成為了高頻詞。我始終覺得,關於我的性取向,於父母而言就是一層窗戶紙,大家心照不宣,又在猜忌和自我麻痹。有時家裡問起我為何單身,媽媽也說「單身沒事,不是同性戀就行」之類的話,我能做的只是努力從容地笑,不能露出破綻。和朋友聊天時,我對和媽媽的親子關係似乎有更客觀的認識。我媽也很矛盾。她看得到我「娘」化之下的優點:有同理心、周全、體貼,家裡有人說我暖,她也明白。讀研期間我參加過一些女性保護的聲援活動,她也是在表達認可後讓我不要再參加。可能她也在努力不去看到我這些好,以免自己對我「陽剛」的堅定要求被動搖,另一方面她也明白,我這些性格,並沒有錯。她只是不想理解。「陽剛」的大旗始終是她對我的培養方針,去年我努力拿到了美妝巨頭公司品牌崗的暑假實習offer,本想去到上海後才和她說,沒承想那天嘴快說了出來,當時她還說要珍惜機會,不一會兒便來我房間說:「我和你爸爸不允許你去,我不管這個公司是不是世界五百強,我寧願你去流水線當工人,也不要你做這種不男不女的工作去賺錢。」我反覆嘗試用「去性別化」的方式來說明這個工作的來之不易,但用力關緊的房門表達了她的堅決,銀行卡上三千出頭的餘額也徹底給我還沒開始的實習畫上句號。錢,另一個媽媽控制我的法寶。說來慚愧,臨近畢業我手頭存款僅夠自己日常開銷,不得不找父母拿生活費。每次要錢,要正好碰上家裡資金周轉或媽媽心情不好,少不得一頓冷嘲熱諷,久而久之我在要生活費時默不作聲,只要給錢就行。可能事後幾天碰上自己心情不好,和媽說話比較硬,等着我的就是「拿了錢不認人」「前一個嘴臉後一個嘴臉」這些話,辯駁無用,索性閉嘴。《您好!母親大人》劇照
自然也有氣不過的時候,有時媽媽給錢太頤指氣使時,我會用她沒有上班來說事,說她和我都靠我爸養,沒有區別。她對我發虛火時,我說她是徹頭徹尾的「資本主義」,只朝錢看,我爸給錢她就不敢找茬兒,色厲內荏罷了。因為工作,爸爸在我小時候沒有太多時間照顧我,初中後卻以強勢態度干預對我的教育,結果適得其反,之後他便不太插手我具體的事。但在夫妻關係中,爸爸需要占據絕對的話語權,這也沿襲到了我和媽媽的關係中。往往是爸爸讓媽媽不開心,媽媽就會靠罵我泄氣,當我難受了,他倆就會怪我生活得「不陽光」,沒有面帶微笑。如此惡性循環。我曾在和父母吵架時,哭喊着希望他們把我當人看,也試圖想着要怎麼做,才能讓家裡關係更融洽,我能更有話語權。錢是一方面,等我經濟獨立後或許會好一些,但其他部分卻還是很難。時常在想,我總是看到父母,尤其是媽媽對我的不好,殊不知,他們作為這樣的我的父母,也很糟心。尤其我的性取向,對於傳統而好面子的他們來說,無疑是定時炸彈。如果我是一個常規意義上的男生,家裡或許會少很多紛爭,他們不用擔心我的社會生存問題,因為我是一個正常人。而現在的我不是。他們不是我理想的父母,我也不是他們理想的兒子。大家在相互的不滿中行進着,想着保護但難免會有傷害。
《誰先愛上他的》劇照我試圖找到無法和媽媽和睦共處的原因:在我「不正常」的取向下,所有優點都會被模糊掉,而在長久懷疑卻不能戳破我的壓抑下,所有的不滿都會被放大。生活中自然還是有很多快樂的日子,先這麼過着也沒事,但在我看來,人的優點和缺點是沒法抵消的,問題和困境也是切實存在的。這不是愛可以解決一切的情況,相反,可能在愛和保護的名義下造成傷害。在《俗女養成記》里,得知兒子性取向的媽媽在冷靜後說:「比起我們,這麼些年他一個人承受這些,真的很辛苦。」排版:南溪/審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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