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我看到河谷對面的山開始垮塌，山下的磨西古鎮騰起煙塵，再也看不清，到處都是石塊、房屋砸到地面的巨響，很嚇人……很嚇人……」

當子賦在電話那頭描述瀘定地震發生時的場景，這個36歲的唐山男人聲音有些哽咽，背景音是持續不斷的救護車警笛聲。

9月5日12時52分，四川甘孜州瀘定縣發生6.8級地震。據中國地震台網報道，此次地震震中在海螺溝冰川森林公園，震中20公里內的鄉鎮有磨西鎮、德妥鎮和燕子溝。

彼時，子賦正在距離海螺溝景區10公里的民宿項目工程現場，做着開業前的最後準備。按原定計劃，9月中旬他們的民宿將正式試營業，迎接十一黃金周客流。而今，一切都仿佛是一場噩夢。

被損毀的房屋

子賦的信心是在幾個月前被注滿的，當時據中國旅遊報報道，在疫情反覆、雨雪天災等不利影響下，今年1至5月，甘孜州仍接待遊客680萬人次、實現旅遊收入74億元。

與此同時，由於甘孜州20℃左右的恆溫，成為清涼一「夏」的避暑聖地，海螺溝、木格措、亞丁等景區溫度更是保持在10℃至19℃之間，成為不少遊客旅遊避暑的首選目的地。

甘孜州文廣旅局曾喜上眉梢地預計，7、8兩個月遊客接待量將超1300萬人次，實現旅遊收入超132億元。

「甜野男孩」丁真的家就在甘孜州，被譽為藍色星球上最後一片淨土的稻城亞丁，同樣位於此地。而這次地震的震中海螺溝冰川森林公園，也是一個有雪山、溫泉和壯美自然風光的5A級景區。

「8月份剛活過來，後來成都因為疫情封了沒什麼遊客，現在又是地震……」在海螺溝景區內開了5年民宿的柏林表示，未來一到兩年，都無法正常營業。而子賦那還未正式營業的民宿，如今有50%的主體建築遭受到不同程度的損毀，作為民宿在地特色的彝族傳統夯土房，則全部垮塌。

垮塌的彝族傳統夯土房

或許房子還能重建，但人心的垮塌又能用什麼、用多久來填補呢？

地震發生後第30個小時，小巴向四川甘孜打了4通電話，電話那頭的是這場災難的親歷者，他們看到了波浪形的路面，整理遺容的老人和坐在店鋪廢墟邊哭泣的女孩。在他們的描述下，小巴回到了30小時前。

失聯5小時

9月5日午休時間，子賦和13位民宿員工剛吃完午飯在各自房間休息。當地面開始劇烈搖晃，子賦意識到要逃時，他的出路已經被房門口傾倒的雜物擋住。同一時間，在夯土房洗碗的阿姨被倒塌的牆面壓倒在地。

所幸，在其他逃出房屋的員工幫助下，子賦和阿姨都成功脫險。他們站在半山腰的民宿門前，看着眼前的世界瞬間崩塌。

報平安，是地震稍緩後他們最想做的，但通信信號與水電一樣，都斷了。道路斷裂，落石盤踞，民宿的車無法開出去，子賦和員工或是騎摩托，或是步行，只想去十公里外的磨西鎮上碰碰運氣，或許那裡還有信號。

就在距離子賦64公里外的石棉民宿老闆發了條朋友圈：子賦，一直沒聯繫上，祈禱。

地震當晚石棉民宿老闆的朋友圈

約莫下午三點半左右，子賦到達磨西鎮，看到了煙塵下被摧毀的小鎮。超市老闆的門店和倉庫都垮了，他老家的房子也塌了。家裝建材店的所有儲備塗料都被壓在了廢墟下，年輕的女孩頭髮上布滿灰塵，坐在廢墟邊不住地哭泣。

晚上6點左右，磨西鎮的通信陸續恢復，信號雖然非常不穩定，但足以給家人朋友報平安。當晚，子賦和團隊成員並沒有住在安置帳篷里，而是買了些泡麵礦泉水，前往燕子溝的新興鎮，在朋友的院子裡搭帳篷過夜。「磨西鎮受損很嚴重，現場很多需要安置的人，我們就自助，不給他們添麻煩了。」

同樣選擇「自助」的，還有海螺溝景區內部民宿的老闆柏林。由於道路損毀嚴重，他不得不和家人在民宿前的空地支起帳篷，接湖泊的水，靠柴火燒水做飯。

他的民宿位置很好，推開窗就能看見海螺溝的風景，地震發生時，柏林清楚地看到海螺溝水面掀起巨大的波浪，一直傳導到地面。「連路都變成波浪形，山發出嗡嗡的響聲。」

即便他的民宿抗震8級，但牆體依舊出現了裂痕，甚至有些房梁也變了形。

民宿牆體開裂

9月6日，地震第二天，子賦一大早就和團隊夥伴帶着方便麵、牛奶等物資返回磨西鎮。「我是唐山人，小時候總聽爸媽說起地震，沒什麼大感覺，直到經歷了，我必須做些什麼。」

說起這兩天令他難以忘懷的畫面，子賦回憶，他在運送物資的路上，看到一個非常簡易的塑料帳篷，以為是倖存者搭的臨時住所，探頭進去詢問是否需要幫助，卻看到躺着的老人已緊閉雙眼，而另一人跪在他身邊，為他整理着衣服：「聽說當時老人正在田裡幹活，就被山上的落石……」

子賦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只是停頓了幾秒輕嘆一句：「田也沒了。」

另一群幫忙運送物資的志願者，在地震發生當晚就行動起來。位於磨西鎮43公里外的石棉縣，梁剛接到紅十字會求助，有一批緊急救災物資到達，需要人手搬運。梁剛將這一消息發到外賣騎手群，群里有近五分之四的騎手主動報名。

外賣騎手群發起動員

第一天，他們從晚上8點一直搬到深夜12點。9月6日，換了一批外賣員，又從早上7點搬運到晚上6點。小巴打電話過去時，他們正在休息，預計七八點鐘還會有大量物資到。

「大家都是自願、無償的，我們要保護自己的家鄉啊。」說完，梁剛匆匆掛斷了電話。

失業數年

如果說疫情對旅遊業的影響時長，單位是「月」，那麼地震帶來的影響，就需以「年」來計。

柏林告訴小巴，疫情前民宿每年利潤超50萬，即便是疫情期間，也能基本維持每年二三十萬的純利。因此，他對十一黃金周充滿期待，因為入秋之後正是海螺溝旅遊旺季。

海螺溝位於貢嘎雪山山腳下，在這裡可以欣賞到雪山、冰川，還能享受天然地熱溫泉。「按以往來看，國慶那幾天就能營收七八萬。」電話那頭的柏林突然提高了聲音。

地震前的海螺溝

同樣的，子賦選擇在這裡開民宿，也是看中了這裡秋冬旺盛的旅遊需求：「在四川，人們把海螺溝稱為成都的後花園，尤其是疫情時期，大家出川不方便，都會選擇來這裡度假。」

據子賦介紹，從成都自駕到海螺溝，大約4個小時。平時磨西鎮上100多一間的房間，旺季時可翻三四倍。「我覺得這裡的市場很好，所以來了。」

2021年，甘孜州瀘定縣實現GDP 32.36億元，實現旅遊收入58.91億元，相當於GDP的182.1%。作為對比，杭州市西湖區旅遊收入僅相當於本地GDP的18.7%（2020年）。旅遊產業對於瀘定縣經濟與民生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 旅遊收入是指國內外遊客在當地旅行、遊覽過程中用於交通、參觀遊覽、住宿、餐飲、購物、娛樂等全部花費。這一數據高於計入當地GDP的「旅遊及相關產業增加值」部分。

但如今，老人的田毀了，小店的貨爛了，民宿的房塌了，人們對海螺溝的嚮往或許也被地震震散了。

地震後房屋會被重新評估，被評估為危房則無法繼續使用。當小巴詢問直接損失時，子賦和柏林都無法回答，因為他們也不知道房屋究竟損毀到什麼程度，會被如何評定安全係數。

「我在磨西古鎮上的民宿，三樓直接塌成一樓，主體變形，移位了十多公分，那裡是完全要重造了。」 柏林說道，「未來兩年應該都在修補重建，沒辦法開門做生意，每年損失二三十萬吧。」

相較而言，子賦與合伙人投入800萬，籌備4年的高端民宿在臨開業時遭受如此毀滅性打擊，崩潰程度不言而喻。

子賦給我們算了一筆賬，根據海螺溝往年旅遊市場來看， 即便是入住率在60%—70%，民宿每月營收也會有幾十萬。而如今，根據民宿損毀情況和地質發生的變化，他保守估計，重新開業的時間最快也在明年。

全力搶通中的海螺溝景區進出道路

與此同時，他有另一個更深的擔憂：「我覺得可能在未來幾年內，消費者對海螺溝這個地方還是會有些擔心，畢竟發生過這麼嚴重的地震。」

柏林和子賦的預估，或許仍顯保守。

2017年8月8日，四川省阿壩州九寨溝縣發生7.0級地震，諾日朗瀑布、五花海等多個九寨溝著名景點遭到破壞。2019年底，經過兩年重建，九寨溝景區恢復至震前85%開放面積。直到2021年，九寨溝景區全域恢復開放。

活着與失去

對談接近尾聲，子賦長長嘆出一口氣，似是在自我安慰般說：「跟那些家沒了，業沒了，人也沒了的災民比起來，我還是很幸運的，人沒事，民宿損毀程度只有50%。」

語閉，是長達5秒的沉默，而後他又繼續說道：「但怎麼說呢，和很多同行聊，其實人沒了自己在做的事，就斷了念想你知道嗎？斷了養家糊口的指望，他們甚至寧願自己受傷，可能也比那些東西毀掉好。」

距離瀘定震中226公里的成都市，也感受到了強烈的晃動，許多老成都市民，都把這次地震比作自汶川地震以來震感最強烈的一次。

小巴的同事曾去過瀘定，他說那裡山勢陡峭，風景秀麗。

即便是沒去過的人們，也都在小學教科書那篇《飛奪瀘定橋》里聽聞過瀘定這個地方。

那是一個克服萬難但同樣代價高昂的故事，幾十年後，一群人也在與死神賽跑，飛奪瀘定的生命線。

救援人員用當年飛奪瀘定橋的方式渡河救援

打電話時，所有想安慰子賦們的話都顯得無力，所有想對參與救援的朋友們說的感謝都有些倉促，那便以小巴之所能，盡述於文字。

願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