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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晚上,二狗騎着單車穿梭在北京的胡同里。
24小時核酸檢測點還排着長隊,剛下課的中學生三兩成群,老人轉身走進院子關上家門,平房裡傳出電視機的聲音。
二狗只在路邊的垃圾分類站點停留,目的是翻找一些被丟棄的、還能用的物品。
驚喜出現在五道營胡同和箭廠胡同的交叉口。兩把笨重的紅木沙發躺在公廁門口,成色不錯,也沒有太多灰塵。與保潔工人確認它們「沒人要」後,他掏出手機拍了兩張照片,帶着定位發了一條小紅書,通知有需要的人前來領取。
走出巷口,一個略有磨損的白色置物架被扔在轉角處,他重複了三分鐘前的一連串動作,憑經驗判斷,「這個應該會更快被領走,可以放綠色盆栽。」
十分鐘後,他在五道營胡同的垃圾桶上,撿到一個完好的棕木首飾盒。古銅色的鎖扣,深紅的絲絨里布,蓋子上還嵌着鏡子,很有中古的味道。
如果你在北京或者上海,看到有年輕人半夜上街「撿垃圾」,不用覺得奇怪,他們把這叫作「stooping」——一種把流浪物品撿回來再利用的行為。
stooping直譯「彎腰」,也可以理解為「彎下身子撿東西」。2019年,一位名為@stoopingnyc 的ins博主,開始更新在紐約街頭發現的被丟棄但能使用的家具用品,並標明地址,有需要的人都可以前去認領。
stooping,逐漸引申為「把廢棄物品撿回來循環使用」的代名詞。最近,一些年輕人把在國外流行的stooping帶到了上海、北京,分享起「上街撿破爛」的快樂。
初來乍到,stooping很快受到大城市裡年輕人的青睞,有些人或許認為不合時宜,但它的流行,實則帶着某種必然。
疫情解封後,波妞經常一個人騎着電動車在上海的街頭夜遊。
「巨富長」一帶,像她一樣喜歡在晚上出來溜達的年輕人很多。但他們大概率不會像她一樣,留意到那些隨機出現在街邊的「破爛」。
電線杆旁邊,躺着一個廢棄的浴缸;梧桐樹下,擺着一把白色雙人沙發;弄堂口,有適配出租屋的布衣櫃;垃圾桶旁,是被丟棄的沙發墊。在此之前,它們可能屬於一個剛剛搬離的年輕人,也可能來自一家即將倒閉的小商店。
波妞把它們拍了下來,發到她的小紅書賬號「Mikiko在上海」。這裡是上海stooping線報的聚集地,所有有需要的人,都可以來把這些被丟棄的物品撿回家。
每天更新的上海stooping線報
有些還有使用價值的家具,很快被人領走。還有些很難搬走的大件或者瑕疵太多的,可能會在第二天一早被專門收破爛的師傅帶走,也可能被市容作業車送進垃圾處理廠。
波妞通常在晚上9點以後出門,有時候會晃悠到凌晨12點以後。
6月底的一個晚上,第一次上街stooping,她和朋友在路邊撿到一塊沒了桌腿的摺疊小桌板,作為真正開始stooping的第一件戰利品,她們決定帶回家。
走了幾百米,她遠遠地看到一個垃圾房旁邊,扔着一輛報廢的羅馬假日電動車,車前罩已經裂開,坐墊被劃拉了很大一個口子,輪胎也被壓扁了。但造型實在是好看,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是推回了家,想看看能不能改造再利用。
後來,這輛小車被波妞送到一家創意針織店,經過一番清洗和修整,貼上漂亮的貼紙,穿上毛線「外套」,擺在店裡成為了裝飾品。
撿回來的電動車修整後陳列在商店
她還在路邊撿到過一塊看起來毫無用處的大床板。波妞當時正在為自己的小花園尋找一塊地墊,這塊木板正好派上用場。經過簡單的改造,搭配上天幕、彩燈和桌椅,她和鄰居朋友擁有了一塊露天聚會的小天地。
波妞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環保主義者。剛開始stooping的時候,她甚至不好意思讓朋友們知道自己在街邊「撿垃圾」。
的確,這種行為似乎與都市白領的工作生活沾不上邊,很多人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拾荒人」或者「收破爛的」。「但其實,在國外,把別人不要的家具撿回家改造、使用,是一件很正常和有趣的事情。」
波妞在國外讀書的時候,也撿過鄰居不要的家具帶回家。有一天放學路上,她發現一對老年夫婦在路邊放了四把閒置的椅子,旁邊地上寫着「free to good house」。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物品的可循環,更被其原主人這句寄語裡的善意打動。後來,這句話成為她stooping賬號的slogan。
二狗是在8月底正式開始stooping的。
他是一個二手物品愛好者,愛逛中古店、二手商店和舊貨市場。他曾經花15塊錢,在潘家園大柳樹鬼市,淘到一個「打碼器」,「一眼就相中了,因為市場上不常見,日常生活和工作中也接觸不到相關使用場景,但這種有機械感又很精巧的東西,就很容易吸引男生。」
在他居住的南鑼鼓巷片區,有很多酒吧、咖啡店和文創商店,今年上半年受疫情影響,不少店鋪關停,胡同里多了很多被清理出來的閒置。他見到有意思的東西,總會拍照分享給朋友。
是波妞發布的帖子,啟發他加入stooping行列。「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設計者,看到眼前一亮的東西,就會構思帶回家怎麼改造它,別人帶回家又會怎麼處理它。」
二狗stooping途中撿到首飾盒
最近天氣好,晚上他都會出門「掃街」,很快總結出了一些在北京stooping的經驗。
比如,stooping的時間,一般在晚上9點以後;重點關注的地點,是巷子口、垃圾分類站點和大型垃圾房;主要的「競爭對手」,是居住在胡同里的大爺大媽。
對於出現在胡同里閒置物品的歸屬,他的判斷是,「擺成一排或者家門口放着的,一般是大爺大媽乘涼曬太陽的『寶座』,不能碰;公廁門口和垃圾站點的,大概率是剛被主人丟棄的。」
因為居住空間有限,他其實很少把東西帶回家,到目前為止,只有一個首飾盒和一個舞廳波波球。他曾經很想把一盆瀕死的綠植帶回家養活,但因為恰巧這種植物對他養的貓有毒,只能作罷。
波妞調侃自己是個「撿垃圾博主」。
在「撿垃圾」的過程中,她發現,在上海,每天被遺棄在街頭的東西很多,但大部分都還可以使用,變成垃圾被處理掉非常可惜。但她自己再加上身邊的友鄰們,也不可能完全消化。
於是,她開設了國內首個stooping專用社交賬號,除了發布自己挖掘到的stooping線報外,還接受大家在街頭發現或自己的閒置物品投稿,幫忙傳遞免費認領信息。
最常見的閒置,是搬家帶不走的床、沙發和柜子,也有貓爬架、貓砂盆和漂亮的碗碟。
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很有年代感的衣櫃。投稿人告訴她,這個衣櫃經過了自家三代人的使用,保存得很好,但因要搬去北京生活無法帶走,希望能找到一個有緣人接納它,善待這個對家人來說很寶貴的物品。在信息發布後,這個柜子很快被認領,但波妞沒能得知它的下落。
還有一個室內設計師幫正在裝修的業主投稿,要換掉家裡全套的舊家具。一對剛搬進新房子又有寶寶出生的夫妻,正為購置新家具可能影響寶寶身體健康發愁,便全盤接收了。後來,女主人給波妞發來布置後的照片,很漂亮。
認領人用舊家具布置了新家
來投稿的人越來越多,波妞一天要發布十幾條信息。兩個月後,賬號粉絲就超過了2萬,5個500人的小紅書群很快加滿了,後來,甚至上海每個區都有了一個專門的stooping微信群。
二狗開設的小紅書賬號「stooping北京」,爆發得更快。不到一個星期,粉絲就漲到了7000,群聊也都被占滿。
每天更新的北京stooping線報
事情的發展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他的初衷其實也很簡單,「像上海一樣,北京每天也有很多閒置產生,倒閉的商店、搬家的租客、結束北漂的年輕人,有很多帶不走的物品,被當作垃圾處理掉,很浪費。而對另一部分人來說,這些東西可能是有用的、被需要的。」
他想,這樣一個stooping平台,或許可以幫年輕人節省一定的生活成本,雖然可能非常有限。
事實上,他自己就是那個剛剛被裁員不久的年輕人。在這段沒有工作的空窗期,他也想給自己找點可以全身心投入的事情做,防止陷入懶惰和茫然。
上海、北京的年輕人,對stooping接受度如此之高,其實並不難理解。
在這樣的大城市,房租高、價格波動也大,年輕人換工作頻繁,搬家也很頻繁。但每一間出租屋,可能能容納的家具和物品都不一樣,因此,每一次搬家,可能都會產生閒置。
但在二手平台上,常見閒置物品的流轉周期並不快,一件東西掛上去,即便免費贈送,可能很久都不會被有需要的人看到。它的主人,可能也沒有更多時間和耐心等待了。
而且,現在的年輕人,對二手物品的接受度越來越高了。兩個原因或許可以解釋這種變化——消費降級和可持續觀念的普及。
張珩前段時間剛剛在北京買了房,新家的家具和電器,幾乎都是二手的。
「三個大衣櫃、兩個書架、一張餐桌和四把餐椅,一共花了6000多,都是大品牌;一台雙開門的大冰箱,才花了600塊。」他覺得性價比很高,「等過幾年存夠錢了,再換新的。」
而且,像很多人一樣,他並不確定自己會就此在北京安家,「哪天要是離開北京,二手閒置處理起來,比昂貴的新品成本要低很多。」
月薪兩萬的小雨,早已習慣在二手平台「撿垃圾」,她買過空氣炸鍋、咖啡機和橢圓儀,最近在看的是帳篷和露營椅。「因為興趣廣泛、容易跟風,又總是三分鐘熱度,二手就是最好的選擇。」
在刷到「stooping北京」的內容後,她也很快關注並加了群,「可以蹲一些有需要的閒置,也可以把自己不用的東西轉送給別人。」
在社交平台上,與stooping有着類似背景的二手集市、閒置交換等活動信息,出現得越來越頻繁,提倡和踐行零浪費、物品循環使用的博主,也越來越多。「領養代替購買」,不再局限於寵物,也可以是物品。
當一種生活方式被年輕人普遍認可並踐行,而且,它還代表着某種正向的價值觀,那麼,原本因社會身份而產生的所謂「羞恥心」並不存在,流行是必然的。
但stooping其實與大多數年輕人習慣的閒置轉讓,有很多不同。
它是更街頭的、更隨機的。無論是那位生活在紐約的博主@stoopingnyc,還是把它帶到上海、北京的波妞和二狗,實踐和推崇的,都是「去大街小巷發現被丟棄的物品」。
它也是更藝術的、更有創造力的。@stoopingnyc的ins賬號,經常發布遺棄物品被撿回家後,經過改造和裝飾「重獲新生」的照片。波妞的賬號有個欄目「撿到了寶」,發布的也是認領人反饋的圖片和故事。
一個年輕人用撿到的馬桶種了花
更重要的是,不論是上街撿,還是上門領,原始的stooping是絕對公益的、非盈利的。
因為被丟棄在街邊的物品會很快當成垃圾處理,stooping線報有一定的時效性,為了縮短流程、提升利用率,波妞和二狗才決定建群,讓轉讓人和接收人直接溝通。
但慢慢地,事情有些變味了。
波妞發現,總是有人通過群聊有償轉讓閒置,甚至有人在群里發布買賣寵物的信息。她覺得非常不舒服,「我無法分清楚,到底誰是真正願意stooping的,誰是來賣閒置的,或許,他們本身就沒有一個明確的身份和性質界定。」
還有人來向她投訴,稱買了一個人「付郵送」的化妝品,但收到後發現,產品在很多年前就過期了,完全無法使用。面對類似的糾紛,她感覺棘手,也很心累。
為此,她制定了一些信息發布的標準,比如,個人閒置轉贈請優先考慮二手平台和小區群、不接受未經消毒處理的寵物用品投稿;路邊stooping請幫忙確認物品是否完好、是否有再利用價值……但管理難度太大,效果微乎其微。
波妞制定的stooping投稿標準
二狗很快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頻繁出現的有償轉讓信息,讓他感到困擾,「這和我的初衷、我想推崇的文化、我給賬號的定位都是相違背的,而且這種情況多了,會破壞群內氛圍和內容,讓一些真正stooping的人感到不適而離開。」
他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很多被stooping聚集起來的人,有着更強烈的目的性。「坦白說,有很多人是抱着『白嫖』的心理來的。」
他估算過,在一個群聊里,贈予人與接收人的比例大概是1:4,也就是說,100個人里,有20個人更傾向分享和轉讓自己的閒置,80個人是來「蹲」自己需要的東西的。
他希望有更多人能在接收閒置物品後,進一步分享自己是如何再利用和改造家居環境的,這樣會讓贈予人有成就感,帶動更多人參與到循環里來。
現在,他也在考慮策劃一些活動,發動更多年輕人走上街頭去「淘寶貝」,而非手把手交接,還原真正的stooping。
被丟棄在胡同里的置物架
波妞覺得,因stooping而建立起來的社交賬號和群組,正慢慢背離自己的初心,「我並不想成為一個閒置中轉站,而是希望通過物品的流通,讓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和愛意流動起來,真正實現『你不需要的東西可能是別人的寶貝』。」
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她的想法有些改變,「如果一味要求stooping是公益、無償的,其實會很難進行下去,我接下來會鼓勵大家stooping,但也會贊同大家把撿到的好東西經過清洗、修復後售賣。」
或許,這樣才會形成正循環,帶動更多人去發掘身邊沒有被利用起來的「垃圾」,幫物品找到新家而不是進焚燒場。
在另一些城市,比如廣州、杭州,也有年輕人率先建立了城市stooping社交賬號。但與很快受到青睞的上海、北京相比,他們可能會遇到一些新的難題。
「地區級的受眾面太小,暫時不太能幫到很多人去做這件事或者得到一些反饋。」一個想要集中發布杭州stooping線報的女孩說。
她的賬號開設了半個月,到目前為止,只發布了一條stooping信息,僅有43個粉絲。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二狗、波妞、張珩、小雨為化名。
開菠蘿財經(ID:kaiboluocai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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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點的每個在看,我都認真當成了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