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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糕出鍋了,個個是開口笑的形狀,雪白開花的小胖子,氤氳着米香。

一口咬下,顧不上外婆的呼喊,吸着涼氣嚼着,初嚼軟糯,細嚼回甘,又嫩又甜,恰似豬八戒吃人參果,三口兩口,一個米糕便下了肚。


配圖 | golo






遊走在街巷的胖子美食家丨連載


前幾日,張文在超市看到米糕了,這種東西長沙的超市里常見,但純白色,無鑲嵌,小碗大小,個個蒸到開花的原味米糕還是不多的。張文買了兩個,回家路上就忍不住打開吃。米糕是冷的,軟歸軟、糯歸糯,白糖放得有點多,甜得發膩。記憶里其他的味道,因為冷,似是被鎖住,發散不出來。
那天是聖誕節,下着大雪,張文在搬家,重回茶園坡,東西都搬得差不多了,人也累得夠嗆,想着去超市買些食材做飯吃,大雪天出門,棉衣裹緊,超市離家不遠,走着去。
一路上都是雀躍着玩雪的人,南方雪少,下一場便多些年味,臘月快到了,昨日在電話里跟父親說了接他來長沙過年,父親很開心,一迭聲地問要準備些什麼。「被褥床單都備了新的,年貨也在準備了,」張文一一盤點,「要不您寫副春聯吧。」父親連聲說好。
超市里出來,雪仍在下,張文拿出個米糕咬了一口,冷,食無味。他玩心起,舉起來看,與雪一般顏色,雪悠悠揚揚地下落,落到米糕的綻口上,似給那花又鑲上一層邊。
「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張文想起兩句詩,嘿嘿地笑了。
那天夜裡,張文做了一場悠長的夢,飄飄揚揚的雪花從現實一直飄進了夢中,飄在舊時七里橋的天空,剛剛刷過膩子的老屋與雪融成一片,只有黑的檐與棕的柱,裊裊炊煙從煙囪中逆着雪花升起,漫散於陰鬱的天空,西邊廚下,幼小的張文從火灶後抬起頭,望着灶台上蒸汽瀰漫間外婆黃瘦的臉,她花白的短髮梳得精緻,用頭箍箍着,掀開鍋蓋看了看,眉眼笑到彎,「文妹仔啊,米糕快好了咧——」


張文第一次吃米糕,便是在外婆家。

彼時的張文只五六歲大,那也是在一場初雪過後,外婆在長沙的堂侄女帶着丈夫回鄉省親,外婆特地蒸了米糕。
外婆家有三兄妹,上頭一個哥哥,下頭一個妹妹,哥哥比兩個妹妹大許多,解放前,便被家裡派着在長沙做生意,公私合營前某年春上得急病死了。哥哥留下一個女兒,衛校畢業後進了衛生系統,找了個外省來湘的醫生做老公。因幼時多得兩個姑姑關照,雖在省城,平日裡也殷勤,一些稀罕物件或吃穿用度上的小禮物,自己不便來,總托人搭到縣裡。
張文從小就知道自己在長沙有這麼個親戚,名喚輝姨。他也從她那裡得了不少好處,譬如有一件黃色豹子紋的小毛大衣,便是這位輝姨托人從長沙帶來的,穿上身,毛茸茸的,很暖和,張文很喜歡。
那是上個世紀八三、八四前後,一家人將輝姨回鄉做一件大事來辦,提前小半個月,就開始做預備,專門騰出一間廂房,床單、褥子都換了新的,又下廚做小食,玉蘭片、薯片、小麻花、炒花生,家裡的罈罈罐罐裝滿了,預定要來的前一天,外婆又將在城裡上班的張文的母親喊回鄉。
「我崽冇犯事吧?」母親着急上火地趕來。
「不是啊,我記得你輝姐喜歡吃米糕,你來幫我做。」外婆笑呵呵地說。
「娘老子唉,我都沒有吃過咧。」母親又好氣、又好笑。
外婆笑而不語,母親放軟了聲氣,「救了您的命誒,怎麼招呼都不為過的。」說罷,便撂了手上的包,去淘米。
米是用的當年新打的粳米,洗好後,用表哥挑來的山泉水泡,泡上半晝,小磨來碾,外婆用小勺舀着米往磨眼裡倒,母親推着磨,與外婆開玩笑,「隊上的人喊我做駱駝呢,今天駱駝做驢用了。」
磨出釅稠的一大盆米漿,撒上白糖、些許酵母又攪拌,盆子放在灶台上,蓋上籬盆醒發幾十分鐘,再分成十幾個小碗,每個碗中傾半碗,撒上曬乾的桂花,灶上的水已經燒開了,小碗放入鍋中,隔水蒸。
米糕出鍋了,個個是開口笑的形狀,雪白開花的小胖子,氤氳着米香,張文負責燒火,其實是一直守在灶間,等着開鍋之際嘗鮮,鍋蓋一掀,他便搶了一個,為了不燙手,他還很雞賊地將手在冷水裡泡了泡,米糕連碗拿到手,筷子挑着吃,一口咬下,顧不上外婆的呼喊,吸着涼氣嚼着,初嚼軟糯,細嚼回甘,又嫩又甜,恰似豬八戒吃人參果,三口兩口,一個米糕便下了肚,張文眼睛又往灶上睃。
「文妹仔,有咧,緊着你吃,今天是做了試味的。」外婆站在灶邊,用勺沿着碗邊將米糕一個個摳下,堆到大碗裡,一邊碎碎念着,「不要急,小孩子有吃在後,莫燙着了,燙了舌頭長不高的。」

長沙在瀏陽的西邊,因此瀏陽人管去長沙叫「下長沙」,卻不知道長沙人管不管來瀏陽叫「上瀏陽」。
那天夜裡,母親便在七里橋住了,與外婆擠一床,張文心裡歡喜,也要擠着她們一起睡,母女倆講悄悄話,張文聽了滿耳朵。
「我做姑娘的時候喜歡吃米糕,那時候你大伯帶你輝姐回鄉,你外公叫人做過的。」外婆說,「你輝姐也喜歡吃。」
母親吃吃地笑,「我沒趕上好日子呢。」
「現在的日子也不難過啊,比以前好多了。時運有高低,命數天註定。」外婆嗔道,「就說我這病,放在以前早死了,我是運氣好呢。」
「輝姨我沒見過吧?」張文聽了半天聽不明白,自顧小聲地搭話。
外婆和母親都不響了,半晌母親才翻過身,像只熊一樣地抱住張文,「還沒睡呢,要打屁股。」張文不作聲了。
母親給張文掖了掖被子,輕聲說,「你見過的啊,三歲時你被水豆腐嗆了氣喉,我們帶你下長沙就是找的她,在她家住了幾天,你不記得了。」母親又囑咐,「人來了你要喊人啊,她對我們家很好的。」
「這樣啊。」張文喃喃說,「好啊。」
夜很靜,已經入冬了,屋外只有風聲,那年的冬天特別冷,樹木都禿了枝丫,屋檐下冰稜子掛得老長,張文想着,明天早上要大表哥摘一根下來,蘸白糖吃。


夜裡停雪了,白天又下起來,老屋建在坡上,坡下的田間小路都披上了一層雪衣,輝姨與姨爹是迎着雪走進張文的視野的,一個大高個,穿着黑大衣、戴了頂帽子和外公走在前頭,身後跟着個苗條的婦人,穿着毛昵外套,一隻小臉裹進了圍巾里,後頭還跟着兩個小孩,看上去比張文要大,再後頭,是拿行李的舅舅們,在雪地里高一腳、低一腳地走着。
張文猴急地跑進廚房裡給外婆報信,外婆、母親一早起來磨米漿,足足磨了三大盆,家裡的白糖拌到第二盆就沒了,外婆翻着廚櫃,找出一小瓶糖精。而此刻,廚房裡的米糕已經蒸了兩籠了,小碗的、大盆要切的,米香四溢。可今日不比昨日,客人沒吃,不能動手,張文引着外婆、母親出來迎客,自己站在最前頭,很狗腿地對着那兩位他雖見過卻着實不記得了的貴客大喊,「輝姨!姨爹!」
小小巧巧的婦人在堂屋坐定,偎着火盆,貴客來了先上酒,外公拿出了珍藏的白酒,桌前一應小食琳琅滿目,正中是一盆仍冒着熱氣的米糕,姨爹在外公的勸說下拿起了杯子,聞了聞,抿上一口,蹦出一句誇讚,卻是普通話,大家話着家常,都是輝姨在說,姨爹坐在一旁,笑眯眯地。
母親說姨爹鑽研學術熬成了大齡青年,三十多歲還打單身,直到遇着了輝姨,才結了婚,二人相差着十歲的年紀,可他在輝姨面前,卻溫馴得像個孩子。末了,輝姨將張文喚到跟前,拉進懷裡,「這麼大了,上學了吧。」輝姨臉色白潤、透明得小血管都似乎看得見,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唇,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氣,張文望着她,有些緊張,一時連對米糕的念想都沒有那麼強烈了,也忘了回答。
「已經上小學了,一年一期,在城南。」母親在一旁答應着,望着張文皺了皺眉。
「陪哥哥、姐姐們去玩一玩啊。」輝姨輕聲說,放開了張文,張文如蒙大赦,桌上摸了個米糕,便衝出門去。
那一整天,張文都跟在哥哥姐姐們後頭,像個跟屁蟲,大舅家三個孩子,加上輝姨家的鋒哥和丹姐。鋒哥、丹姐生於七十年代初期,比張文的大表哥只小一兩歲,上着初中。張文是老幺,最受照顧。
鋒哥、丹姐一下就與張文玩熟了,沒有一點客人的覺悟,很會照顧人,大表哥領着他們去爬山,丹姐會推一推鋒哥,「小孩子別摔了啊,你背着他。」哥哥會聽話地俯下身,讓張文趴上去。最讓張文吃驚的是,他們都是一口流利的瀏陽話,「我媽在家裡只說瀏陽話,長沙話、普通話都是在外頭學的。」鋒哥說,「我爸都聽得懂了,他只不會說。」
那天的迎客宴,特別豐盛,菜多到桌子都擺不下了,屋外的雪仍下着,屋內卻熱氣騰騰的。張文這些小孩子另設一桌,饒是如此,因為坐不下,大人們也站了許多,母親就是端着碗站着吃的。大家起勁地敬酒,奉承着遠道而來的客人,姨爹喝醉了,臉紅紅的,拘謹放開了,話就多了起來,普通話裡間或夾着一兩句鄉音,大家聽不懂,需要輝姨在一旁翻譯。
外公也喝開了,他年輕時闖過江湖,幫着家裡管過廣州的錢莊,南腔北調都懂一些,端着酒杯趴着姨爹的肩,反覆說着一句話,「瀏陽女婿,謝謝你,救了你姑姑的命,你是我們家的守護神。」
這件事情,張文常聽母親說,十多年前,外婆得了一場了不得的大病,就是這位姨爹找了專家給治好的。飯桌上,姨爹對這件事情倒並不是很在意,酒意上頭,他像報履歷一般回溯着過往輝煌——
出生於福建漳州,50年代廈門醫士學校畢業,分配到了長沙寧鄉縣人民醫院,50年代末,獲組織推薦,到湘雅醫學院進修5年,之後參與湖區抗疫,作為血防醫療組成員轉戰了整個西南洞庭湖區。
「毛主席的詩有寫,『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所以新中國要把血吸蟲病防治寫進制度,我親眼所見,這個病流行,滿村都是大肚子,」姨爹嘖着嘴搖頭,「巨脾症太多了,一天十多台手術,到後來,一打開就知道從哪裡下刀了。」旁人道他辛苦,他很認真地搖頭,「國家培養了我,我要在崗位上做到死的。」
彼時張文尚幼,聽了滿耳朵的不明白,巨脾症是什麼,他連脾字怎麼寫都不知道,打開又是什麼意思?他只關心外婆,望着外婆枯瘦的、笑眯眯的臉,總有些不放心,拉着母親問,「外婆的病真的好了沒?姨爹在這裡,再讓他看一看啊。」
「好了啊,這裡都挖掉了呢,」母親比劃着,指了指胸前,又說,「當時這個病在城裡是個大新聞呢,那年月,沒幾個人得癌症咯。」
餐桌上,輝姨吃得並不多,一個米糕,她細細地嚼着,臉上帶着笑,吃完了,便不肯再吃第二個了。「你小時候喜歡吃的。」外婆一再地勸,她也不伸筷子,「肯定是喜歡的,那時候多小啊,真的都記不得了,」輝姨微微笑着說,「姑姑,我少吃點,留個念想,下回還要來的啊。」
張文掐着指頭算,算不清爽,他不知道輝姨的年紀,卻算出來解放至今已三十多年,想來輝姨到外婆家吃米糕的時候,怕也是個兩三歲的小姑娘吧。
米糕吃多了也脹肚子,可張文停不了嘴,不小心吃了好多,吃到最後一塊,是苦的,張文哇哇吐了。


剛上完小學一年一期的張文,並不知道讀書有那麼多的快樂辰光,一個月的寒假過後,過幾個月,又到了時長兩個月的暑期。他最開心時,便是父母糟心的時候,父母要上班,長時間地放他一個人在家也不是辦法,七里橋的外婆家,胡家巷的大外婆家,瀏陽師範的姨外婆家,都是寄養的去處。母親提着小食,讓張文背着個小書包便送去了。在師範的姨外婆家,張文第二次吃到了米糕。
姨外婆是外婆的妹妹,彼時剛退休不久,姨外公較她略長,還未退休,兒女都參加工作住出去了,老兩口老來清閒,而對張文的母親來說,退沒退休有什麼關係,他們兩口子不單都是教師,而且他們也過暑假。
張文初去,便將姨外公訂的《奧秘》雜誌翻得七七八八,埃及金字塔、尼斯湖水怪、百慕大三角看得他心馳神往。姨外公瘦瘦高高的,禿頂,戴着瓶底厚的眼鏡,足不出戶,整天坐在書桌前,看書或寫教案。但其實他也閒不住,暑期沒得書教便來教張文,姨外公教的是歷史,先教他背朝代表,整日裡「夏商與西周,東周分兩段」,背熟了,才開始上正課,卻是從三皇五帝開始,講了好幾天的神話故事,才到啟建夏朝,到後來,張文不耐聽了,偷偷跑出去,去後山瘋玩,從泥地里摳出各式各樣的石子,珍而重之地收起來。惹得姨外公滿山找他,可他那幾近半瞎的視力,若不是張文主動應答,姨外公是找不見他的。
那個姐姐是中午來的,在暑期過半的某一天,姐姐瘦瘦小小,着一件灰布短衫,腳下踏一雙草鞋,一身汗,背着一個很大的賣冰棍的泡沫箱子,「還剩幾根,給你吃呀。」姐姐彎下腰,眉眼清秀,帶着笑,她掀開箱蓋,拿出一根綠豆冰,伸到張文面前,眉間的汗滴到冰棒包紙上,啪啪地響,張文愣住了,看姐姐從箱裡拿出一包東西,塞在姨外公的手上。
那是一包米糕,姐姐是姨外公的學生,已經畢業了,住在瀏陽永和,那天早上家裡做了米糕,想送老師嘗鮮,天熱,怕米糕變餿,索性借了鄰居家的冰棒箱,去鎮上磷礦冰廠批了一箱綠豆冰,冰上米糕,搭上西行的小火車,那架火車沒個准,走走停停,冰棒便在車上賣,生意好,卻不敢全賣了,留幾根在箱裡,蓄着些冰氣兒。這天中午能到縣城,真真不算延誤。姐姐送完米糕便轉身離開,姨外公在後頭喊,喊不住。
那天中午,兩個人就吃米糕了,姨外公也沒熱一下,冰冷地端上桌。米糕沒放糖,卻嵌了紅棗,張文喜它涼絲絲的帶着清甜,吃了好幾塊。姨外婆傍晚回來的,累了,伺候爺倆晚餐,一窩蒸,一碗蒸雞蛋,一碗蒸茄子,米糕全蒸上,他們家也沒冰箱,放到明天全餿了,得趕緊吃完,那天晚餐,張文吃到噎,聽姨外公、姨外婆二人閒話,大約能知道,姨外公的學生為什麼會大老遠地送米糕,師範學生是公費的,學費全免,雜費書費有助學金(助學金制度1955年開始,1987年被獎學金及貸學金制度取代),家庭困難的,便在這上頭打主意,省下助學金貼補家裡,自己吃糠咽菜,小意過日。姨外公看不得自己的得意門生這樣,家裡的錢、糧票拿出來貼補,倒讓自己過得緊摳摳。
那日晚餐,姨外婆戲謔姨外公不認得錢,只管散。又拿出張5元大票,遮住數字讓他猜。姨外公舉着雙手告饒,「那是我運氣好,」姨外公瞪大眼睛,認真地說,「娶了個老婆不計較。」
那一天,借着怕餿的名義,張文在臨睡前將那些米糕全吃完了,脹得半夜睡不着,在床上翻來覆去。被姨外婆拎着起來,到院子裡走消,「你以為你是橡皮肚子噢。」姨外婆又好氣又好笑,陪着他一起走了好久。
而以後,若非不得已,張文不再願意去師範,他不想上歷史課了,除了開始的神話故事,他總覺得故事太少,年份太多,公元前與公元後,稍一說差,便間隔了幾百年,於是姨外公的歷史課,結束在第二年的暑假,剛剛教完戰國七雄,姨外公告訴他,「齊楚秦燕趙魏韓,在地圖上的位置是東南西北占中央」。到「占中央」時,姨外公伸長手臂,從上至下劃,神情篤定,猶如一個揮斥方遒的將軍。
可那時候,張文並不覺得珍貴,他只覺得聒噪。


再吃到米糕,已經是一年後了。張文一家住的單位房,前院有個防空洞,在平地上凸起一人多高的磚砌包水泥的洞口,某一天不知打哪運來一車竹子,就堆在洞旁,院子裡幾個膽大的孩子便爬上洞的頂端往下跳,跳到竹堆上,輕巧連跳,再落到地上。他們慫恿着張文也跳,張文小胖子不認慫,爬上洞頂便往下蹦,腳卡進竹子縫中,身子前傾,只聽「咔嚓」一聲響,張文疼得死去活來。
雖然在縣醫院已經做了正骨,但家裡人還是不放心,父母帶着張文去了長沙,住進了輝姨家,各項檢查都做了,姨爹拿着片子請了幾個骨科專家會審,都說接得好,張文的父母才放下心來。
檢查那幾日,張文住在輝姨家,好吃好住地將養着,輝姨家住醫院宿舍,兩室一廳的樓房,平素兩口子一間,丹姐一間,陽台遮上也做一間房,給鋒哥住,張文來了,怕碰着傷處,丹姐的房間便歸了他,丹姐去了陽台上,母親跟輝姨睡,父親、姨爹、鋒哥三個男子漢便在客廳里打地鋪,姨爹提議說去招待所開房間住,輝姨不讓,「妹妹來了,讓她住在外頭可不行。」輝姨說得斬釘截鐵。
鋒哥上高中了,唇上長了鬍子,個頭一下躥了起來,與姨爹一般高了,張文去做檢查,都是鋒哥背着去,「我俚屋裡的小胖子,」鋒哥用瀏陽話調侃張文,「你莫太胖噠,我背不起。」
某天中午,輝姨去食堂打飯,意外地打回來一盆米糕,褐紅色晶晶亮,上頭嵌着芝麻,張文吃了一個,清甜糯軟還粘牙,還能拉絲,母親說那是糯米粉做的,「省城就是不一樣,這東西可金貴。」母親嘖嘖稱嘆。輝姨也挺喜歡,「這食堂的廚師也性情咧,做什麼沒個準的,我們也很少買到。」她也吃了好幾個。
「你也喜歡啊,」母親見輝姨吃不少,倒想起當年舊事,「那年你回鄉,我媽做的米糕,你怎麼就只吃一個呢?裝文嗎?」(裝文:瀏陽土話,指裝文靜,多為戲言)
輝姨眯着眼睛,她似不記得了,手拈着米糕想了好一會兒,「那個啊,那個是苦的,承姑姑的情,吐又吐不得,我費老大勁咽了。」輝姨吃吃笑了。
「那次我也吃到苦的了。」張文在一旁接話,「我吐了。」他得意洋洋的。
「呀」地一聲,母親一拍腿,「我們做到後來沒糖了,拌的糖精,也沒試味。那東西拌多了就苦啦。」
「那是我運氣好啊,偏就吃到了。」輝姨仍在笑,伸手拍了拍張文的頭,「我們運氣都好呢。」

運氣好的張文就是這麼長大的,有父輩、母輩的小心呵護,還有祖輩的隔代親。
他就像一張白紙,由這些親人填上顏色,那些顏色基調溫暖,主題鮮明卻各帶情緒,如同長輩們的所教的詩一般,大外婆是「眼看春又去、翠輦不曾過」的憂鬱,外婆是「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的淡然,姨外公則是「五片六片七八片,散入蘆花都不見」的灑脫與虛無。在與他們相處的過程中,張文敏感地察覺到,他們不見得有多如意,但他們總想表達快樂。
而米糕作為一樣家常食物,在張文的人生中,總是或有或無,它的存在感與某些記憶相連,與它的清淡口感一樣,那些記憶也是清淡的,沒有不惦記,有也還可以。


在無數次母親的描述里,張文三歲時被水豆腐嗆了的那件事都無比兇險,據說嗆了氣喉,說不出話,先去的縣醫院,醫生只說趕緊送長沙,醫院沒有車,母親請託了朋友在縣冷庫開貨車的哥哥,空車跑長沙,一路上眼見着張文的小臉漸漸發青,母親六神無主,氣往下墜,剛過蕉溪嶺,便着急下車解手。「路太顛了,把水豆腐顛出來了。我在田埂後頭聽見你喊牛牛。屁股都沒擦就跑出來了。」母親笑眯眯地,「終究還是不放心啊,去了長沙,到你輝姨家住了兩天,做了好多檢查。」
成長的過程中,難免磕磕碰碰,小病小災總有,母親管那叫懵懂運。「長大了就好了。」母親篤定地說。在某一次二人的閒聊中,母親說漏了嘴,道出了張文出生後,母親曾找人給他算過八字,批文中有一句「幼顛趾」,她認為張文幼時的那一次骨折,便是應驗了此事。
張文想問問以後,母親卻連連擺手,「我沒讓他算了。」張文卻不這麼認為,時常打問,母親總是搪塞過去,直到某次,張文已經工作了,再追問,「信命不必知命,知命……」母親說話打了頓,望着長成大小伙的兒子,輕聲地說:「米糕開沒開花,掀了鍋蓋才知道。」
而那個憨憨的、只會鑽研學問的姨爹,在從醫的數十年裡,一直是家族的守護神,外婆的癌症、母親的癌症,家族眾人的各類病痛,都是找的他。他在上世紀末退休轉而返聘,一直是省城三甲醫院的肝膽胰專家,許多難度大的手術,都需要他臨場指導,不必捉刀,打開看一看,他便可以指導出下刀的最佳位置。
某一年,張文的兄弟花皮家遇着了難事,花皮岳父突然發病,轉氨酶極高,甲乙丙丁戊肝全驗了,都不是,眼看着情況一天天變差,花皮打電話找張文,「家裡都要搭靈棚了,還有沒有得救咯,兄弟想想辦法。」
張文帶着花皮連夜到了輝姨家,姨爹迅速地將可以訂成一本書的檢查結果都看了一遍,拍着那一摞紙,搖着頭笑,「換個思路啊,考慮肝中毒,治療方向是不一樣的。」花皮的岳父轉到長沙住院到康復,只用了不到十天的時間。從昏迷中甦醒後,岳父自己坦白,前一陣子做活太累了,上山采了些草藥、買了只牛蹄熬膏吃,哪知吃出病來了。
花皮岳父出院時,找到張文的姨爹千恩萬謝,姨爹擺了擺手,「我運氣好,你這種情況看過一些。」他說得輕描淡寫。
到得後來,張文才漸漸察覺,這些長輩們所共有的一套哲學——人生中的錯失與苦處都是正常,成就與安穩則是「運氣好」。而隨着時間推移,他對這套說辭的認知逐步深入。
外婆去世於本世紀初,她自上世紀70年代癌症手術後,沒有再復發,母親說她是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令她無心顧及自己的帶病之軀,「忙着忙着就忘了」。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清醒的時候,她曾經給母親勘誤,她說那時候,並不是得癌症的少,而是確診的少,很多人病得不清不楚,死得不明不白,自己不但確診,還得到了治療,確實是很幸運了;姨爹走於2016年,頭一天還在坐診,第二天在睡夢中突發腦溢血,他果然實現了當初的諾言;輝姨是隔年走的,據鋒哥說,在輝姨生前,他們家庭始終維持着一個傳統,在家只說瀏陽話。
溫柔的人有溫和的一生,他們智慧而內斂,他們歷苦難、知苦難,卻早已放下了心中的不平,順應造化,坦然面對命運。他們知道源於事實層面的嘲諷總輕鬆過曲徑通幽的自憐,要樂天知命地讓自己活得舒展。就像釅稠的米漿在爐火的蒸騰下瀝乾水分,變得蓬鬆柔軟,甚至開出花來。
與這些長輩們長久地相處,耳濡目染,張文也被他們着了色,洇染了幾分相似,到得中年,在一地雞毛中,開始笑對生活,學着遇到問題換一個方向思考,譬如非虛構寫得太悲傷,就改寫虛構的換換腦子;學着不那麼憂鬱與敏感,學着隱忍與自嘲。譬如每看到雪,他的頭腦里總蹦出這一首詩,「天地一籠統,井上大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而許多年前的那一次追問過後,張文沒有再問過母親自己的命數,初時仍有好奇,後來卻是敬畏,母親走了以後,他越發有這種感覺,他也大致能猜出,那一次詢問中,母親未說完的話——「信命不必知命,知命不必認命」。
說到底,還是不知道的好。

尾聲


聖誕節的一場雪過後,長沙再沒有下過雪,張文搬回了茶園坡,家裡養了兩隻小奶貓,一公一母,姐弟倆,姐姐大方、膽子大,弟弟嬌憨、膽子特別小,他與太太讓兒子給貓取名,兒子想了半天,給姐姐取名叫「日出」,弟弟的名字就叫「日落」。原本兒子想取名叫波比艾斯,張文愣了半天,問那是什麼東西?十歲的兒子望着張文,輕嘆了一口氣,取了這兩個老父親能聽懂的名字。
臘八那天,張文起了個大早,給家裡人做米糕,工序他都會,豆漿機也能磨米漿,科技讓一切都變得容易。隔水蒸出三個小碗,裡頭是純白、蓬鬆、開花的米糕,沒有放糖,溫水化開一勺蜂蜜給他們作蘸料。
仍是糯糯軟軟的滋味,蒸汽逼出米香,蘸一點點蜂蜜,便吃出一口清甜。兒子拿勺舀着吃,舀着舀着有些不耐,直接上手,他也喜歡的,「爸爸這不是饅頭啊?」兒子問。
「這是米糕,」張文笑着回答,「爸爸做的米糕有魔法,吃了就會運氣好。」
(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編輯| 沈燕妮 運營 | 梨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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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 文

現居長沙,一個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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