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美國通脹與房租飆升危機
據《商業內幕報》報道,儘管美國工人在2021年經歷了幾十年來最強勁的工資增長,但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他們的工資增長還不足以超過通貨膨脹。2021年12月,全美通脹率進一步上升,消費品和服務價格同比上漲7%,高於11月6.8%的漲幅。這一增長速度反映出近40年來價格的最大同比漲幅,加劇了持續數月的高通脹。[1]另一方面,勞動力短缺導致企業迅速提高工資,爭相重新招人,但對於大部分民眾而言,通貨膨脹下飛速增長的物價與房租已經讓他們難以承擔。

據彭博社報道,2022年的通貨膨脹可能集中發生在租房市場。數據顯示,截止2021年11月,租金是美國消費物價指數的最大組成部分,雖然疫情初期(2020年)租金迎來了小幅下降,但在2021年房租再次反彈,由於長期合同的存在,房租一旦上升就很難回落。[2]此外,夏洛特戴維森學院的經濟學教授維克拉姆·庫馬爾表示:「許多租約在年底到期,隨着租約的調整,租金將迎來更大漲幅。與疫情相關的租金控制和援助計劃的到期也可能導致租金上漲。」
2021年秋季,許多租戶經歷了大幅的租金上漲,將他們逼向承受範圍的極限。據《紐約時報》報道,達拉斯的私人財富顧問特雷爾·麥卡勒姆花了很多時間思考市場和利率問題,他知道美聯儲的目標是每年平均2%的價格增長,所以當他得知他的房租今年將增長高達10%時,他感到很震驚。他表示自己還可以負擔,但也已經到了能夠負擔的邊緣。[3]
全美各地的租戶也與麥卡勒姆有着相似經歷,因為短暫的租金下降後,2021年租金飆升,給家庭帶來負擔,並助長了整體通脹。這對美聯儲來說是個壞消息,因為它可能會使令人不安的快速價格上漲持續更久。這對白宮來說同樣是個問題,因為它直接影響了家庭的錢包,減少了幸福感,加劇了選民的不滿情緒。
當美國出現疫情時,人們試圖買房,往往是為了尋找額外的空間,但是在上一次住房危機之後多年裡,美國的房屋都建設不足,導致供應短缺。疫情下的停工、供應短缺和勞動力緊張加劇了房地產的匱乏,所有這些都使開發商無法加大生產以滿足需求。
租金控制與援助資金枯竭
隨着住房成本的飆升,許多租戶開始尋求新的政策,即租金控制。Politico的報道中寫道:2021年,包括明尼阿波利斯和聖保羅、加利福尼亞州聖安娜等地的選民批准了投票倡議,以限制地方的房租上漲。租金控制倡導者組織的Torrejón Chu指出:從根本上說,住房是一項人權,是一種必需品,而不是一種應該從中獲利的商品。我們認為租金控制是一種可以對市場進行合理監管的解決方案。[4]
美國歷史上的第一部租金管制法,於 1920 年代在地方一級通過。隨着經濟從大蕭條中復甦,以及二戰期間城市工人湧入,住房成本上升,它們越來越受歡迎。例如紐約因此制定了價格上限並凍結了租金。但接下來的十年,戰後房地產迎來繁榮期,大多數城市都放棄了這些政策。在 1970 年代通脹飆升的情況下,住房存量有限且價格高昂的沿海城市(主要在東北部和加利福尼亞州)開始實施更細緻的租金控制。
儘管租戶們已經投身於這場租金控制的戰鬥,但長期以來,包括拜登總統的一位高級顧問在內的經濟學家,卻對租金控制政策嗤之以鼻。賓夕法尼亞大學經濟學教授 Joseph Gyourko表示:「人們正努力解決不平等問題,但這不是一個好方法:它實際上會損害供應……讓住房更實惠的想法應該是增加供應,而不是減少供應。」但問題在於,美國歷史性的住房供應緊縮讓聯邦和地方官員感到擔憂,而他們尚未找到方法來加速房屋建設以滿足需求。
包括Gyourko等租金控制的反對者給出了他們的解決方案,表示相較於「扭曲房地產市場」,幫助陷入困境的租戶維持生計的更好方法「就是給他們錢」。然而,從長期來看,來自政府的補助無法幫助租戶解決高昂的租金問題。據《紐約時報》報道,國會於2021年制定了一項 460 億美元的聯邦計劃,以防止租戶在疫情期間遭到驅逐。2022年1月7日,拜登政府宣布,2021年11月有66.5萬戶家庭通過緊急租房援助計劃獲得援助,是有史以來最多的一個月,根據財政部的數據,已發放或計劃發放的總額達到250億至300億美元。[5]
但這一成功意味着包括紐約州、德克薩斯州和俄勒岡州在內的幾個州已經用完了它們在該計劃中的幾乎全部聯邦資金份額。同時,除非國會延長撥款(可能性極低),否則為掙扎中的租房者提供的資金很快就會消失。此外,雖然那些已經獲得租金援助的租戶可以繼續獲得援助,但對於那些首次申請或嘗試重新申請的租房者而言,獲得援助的前景則不容樂觀。
另一方面,在2021年,各州的資金援助計劃實施進度無法保持一致。援助初期,緊急租金援助資金基本上沒有用完,各州和城市紛紛努力制定分配資金的計劃,而租戶和房東則因繁瑣的申請要求而陷入困境。截至2021年7 月,465 億美元補助總額中僅發放了 51 億美元。白宮和負責監督該計劃的財政部隨即向各州施壓,並警告落後的州,如果他們不迅速改善分配和反驅逐工作,他們的資金將轉移到其他州,此舉無疑加快了各州分配援助資金的速度。
對多數州而言,租金援助基金與地方的驅逐保護措施的結合,有效地防止了許多人擔心的,在2021年8月聯邦暫停驅逐令結束後可能出現的驅逐潮。但目前租戶們擔心,隨着援助資金的消失,以及大流行期間實施的當地反驅逐保護措施失效,最終會導致驅逐增加。
租金援助資金的突然枯竭,也給基於租金援助的反驅逐計劃帶來了不確定性。一些司法管轄區制定了驅逐轉移計劃,以在房東與租戶糾紛期間提供調解。其他管轄區則在驅逐程序中創建了為租戶提供法律代表的程序。但如果缺少租金援助資金,這些計劃的有效性十分有限。
考慮到2022年房租可能繼續上升,為租戶尋找有效解決方案已經刻不容緩。但是,由於許多州政府對於租金控制表示反對,而援助資金在不久可能枯竭,也許美國的租戶們將在未來面臨更大的挑戰。
引用文章:[1] 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inflation-beat-wage-growth-for-all-but-hotel-restaurant-workers-2022-1[2] https://www.bloomberg.com/opinion/articles/2022-01-11/how-to-price-in-rental-inflation-and-russia-tensions-as-the-fed-mulls-rate-hikes[3] https://www.nytimes.com/2021/10/15/business/economy/rent-inflation.html[4] https://www.politico.com/amp/news/2021/11/26/renters-rent-control-523351[5] https://www.nytimes.com/2022/01/07/us/federal-rental-assistance-evictions.html?campaignId=7JFJX
新一代互聯網的反烏托邦
「互聯網3.0」已經隨着一系列新概念的提出而被資本熱捧。就在疫情仍然持續,全球經濟仍然脆弱的2021年底,無數的投資和金融炒家已經快速進入這一領域,希望在初創之時就抓住這些他們認定會在未來賺得盆滿缽滿的新概念。這其中包括了號稱去中心化的管理模式「分布式自治組織」和基於區塊鏈的「非同質化代幣」(NFT)技術,後者已經開始在虛擬藝術作品銷售中大行其道。與此同時,第二代互聯網的平台也在快速提出新概念轉型,比如臉書公司的「元宇宙」概念就被炒得火熱。資本和市場對各種新概念如此熱烈,思想界對此甚至來不及跟進,除了著名哲學家齊澤克發表了質疑NFT的文章之外,目前的討論還不夠充分。
非同質化代幣 (Non-fungible token)
美國《雅各賓》雜誌在近日刊登了由英國埃克塞特大學學者James Muldoon撰寫的最新文章《互聯網3.0不會修好互聯網》[1]。在文章中,作者認為,儘管「互聯網3.0」的概念號稱結合了前兩代互聯網的「優點」,即第一代互聯網的去中心化和開放性,與第二代互聯網的經濟盈利性質,但實際上即將到來的第三代互聯網也許會讓已經存在的種種問題變得更加糟糕。
在很多投資人的宣傳中,第三代互聯網技術號稱可以為互聯網用戶提供更多隱私選項:去中心化的分布式的連接可以帶來更多安全性;人們也可以對自己的網絡生活有更多控制。許多認真而有理想的技術人員和科技從業者也持有這一類的想法,認為第三代技術將把互聯網「還給人民」,從而修復此前「平台資本主義」帶來的諸多問題。但作者認為這些主張也許過於天真了。
比如,很多人認為社群化的代幣系統可以提供一種新的互助模式。但是Muldoon指出,以同樣的方式,更早嗅到商機和利潤的投資者們完全可以藉助資本充裕的優勢控制他們認為最有盈利價值的代幣,從而形成壟斷。而第三代互聯網儘管會有更多的「去中心化」的特質,這是第一代互聯網的特徵,但是第二代互聯網的重要特徵——人際關係和互動的全面商品化和貨幣化——完全不會被「第三代」的趨勢所逆轉。相反,這種趨勢還會加強。
另一項「互聯網3.0」的重要概念是「分布式自治組織」(DAO)。這一概念同樣是基於區塊鏈技術。有推崇技術進步會帶來社會進步的論者認為,分布式自治組織可以在區塊鏈上形成合作社式的決策和社群系統,從而帶來一種社會主義的體驗和連接。然而,作者對這一想法也持保留態度。他援引社會學家Eve Chiapello和Luc Boltanski在1970年代的著作《資本主義的新精神》(The New Spirit of Capitalism)解釋說,資本主義從1970年代就開始產生出一種反對福特製工廠組織和科層組織的模式。這種模式宣傳去中心化和「自由」,而它恰恰符合了資本的需要——因為它也削弱了工人的組織,並且以自由的概念取代了正義和平等的概念。
「中心化數據流通」與「分布式自治組織」(DAO)
「分布式自治組織」同樣可能面對這樣的問題,尤其是其以算法取代了通常的社會組織中的「領導」之後,權力關係仍然可以在其他地方出現——比如,由誰控制代碼?誰書寫代碼?從而權力關係會轉移到更隱蔽的地方。作者舉例說,2021年在線籌款競拍美國憲法的其中一頁的分布式自治組織「ConstitutionDAO」就在很短時間內展現了巨大的籌款能力。但是其源代碼中沒有就如何定義代幣,代幣價值如何,有任何清晰規定,從而參與這一分布式組織的人只能寄希望於其最早的發起者。這反映出這種鏈接模式的致命危險。甚至,在未來也許會出現一種「鏈上政府」,它號稱去中心化和「民主化」,但它完全可以只給人在代幣層面的具體議題的「投票權」,卻在最基本的問題上由極為不透明的圈子決定。
和「互聯網3.0」同時走紅並瘋狂吸引資本的,則是扎克伯格及其臉書的「元宇宙」概念。和前者類似,這一概念也包裝成了「技術改善人類生活」的圖景,但是其可能造成的社會結果也同樣值得審思。
《對話》網站上有一篇文章[2]討論「元宇宙」和壟斷問題,作者是艾塞克斯大學的管理學教授Peter Bloom。作者認為,在過去幾年,對巨型平台互聯網企業的批判越來越多。比如認為這些企業壟斷市場,剝削勞工,並且用算法推動了互聯網上的虛假信息和民粹主義右翼的崛起等等。在整個互聯網平台化的過程中,大平台越來越像壟斷資本主義時代的壟斷企業,他們雖然強調創新,但實際上是要維護自己的利潤和壟斷地位。這些企業因而感受到了很大的「轉型」壓力。臉書轉為「元宇宙」和谷歌轉為「字母表」都是某種應對批評的方式——以「創新」的名義「洗刷」自己過去的名聲,相當於更換了一個外殼。
這也意味着「元資本主義」(meta-capitalism)的崛起。谷歌的轉型不只是要繼續做搜索引擎,還要做無人駕駛汽車,要做醫療設備,把一切都連接起來。儘管諸如扎克伯格這樣的互聯網大亨宣稱他們不是「為了賺錢而提供服務」,而是「賺錢來提供更好的服務」,似乎標榜着一種用技術來改變社會的味道,但實際上,這些技術只是一種「覺醒資本主義」(woke capitalism),在進步和人性化口號的背後,算法對能源的消耗,對消費主義的推崇,對個人資料、數據乃至社會關係的商業化利用,以及對工人的盤剝都絲毫不停步。
《互聯網3.0不會修好互聯網》的作者James Muldoon也在此前撰寫了一篇分析「元宇宙」的文章[3]:。在文章中,他同樣認為「元宇宙」的商業模式將擴大當前平台資本主義的諸多問題。首先。「元宇宙」將不止是一項「互聯網服務」,通過建立個體的虛擬生命和平台的連接,「元宇宙」會把個人的生命直接變成其「服務」的一部分,相當於平台控制了人的生命歷程,變成了人生的一種「基礎設施」。其次,「元宇宙」的野心是搭建一整套虛擬的經濟系統,人們在其中勞動、生產價值、交換、金融,在這裡面,現實世界中的資本和商業會尋求更加垂直和壟斷的商業模式,尋求更多利潤。
「元宇宙」將如何盈利?回答是可以更加反烏托邦的。美國博客網站TechChrunch的專欄作者Louis Rosenberg給出了一個相當「異托邦」的圖景[4]。
在文章中,作者指出,在當下,大平台資本已經通過對流量的壟斷吸收了大部分的廣告營收。而社交平台提供的算法支持能夠讓廣告商將他們的廣告通過算法精確投放到他們的目標客戶眼前。作者認為,在一個人人都有虛擬形象,人人又會花大量時間投入其中以營造自己虛擬生活的「元宇宙」中。廣告產業將和人工智能徹底結合,形成一種「元宇宙」特有的人工智能商業盈利模式。
比如,在「元宇宙」中,平台可以獲得使用者的各種各樣的個人信息——愛好、性別、購買傾向與社交關係。與此同時,人們在「元宇宙」中的活動將為平台一方提供海量的個人痕跡——即海量的可供分析和學習的數據。這些數據可以被拿去「投餵」給人工智能。人工智能則可以在「元宇宙」中學習如何扮演一個在線的、虛擬的形象。既然在「元宇宙」中每個用戶都是作為真實人類操縱一個徹底虛擬的身份,那麼人工智能也可以學習如何通過一個虛擬身份顯得背後好像有一個真實人類。從而就產生了一種可能性——廣告商可以在「元宇宙」中購買平台方開發的「人工智能廣告服務」。這種服務的基礎是高度學習的人工智能扮演成「元宇宙」中的真人使用者,和其他使用者互動,然後藉機推銷商品。因為「元宇宙」和目前的平台相比更徹底地和現實拉開了距離,所以這些人工智能可以更好、更徹底地把自己偽裝成「人類」,以打破人們通常對於廣告推銷的戒備和警惕。在當前,沒有監管機構意識到要對「元宇宙」這樣的項目進行怎樣的監管。作者認為要保護在「元宇宙」中的使用者的個人數據,不讓其被隨意使用和轉化為商業價值,並且避免這樣的「人工智能廣告人」的出現,是需要監管部門提前和大力投入的事情。
但相比監管,更關鍵的問題是,技術能否不被資本所用,而是用來投入更有建設性的事情?James Muldoon認為互聯網3.0技術和虛擬現實技術都提供了改善現實生活和現實人類處境的可能性,然而這些技術目前都被帶往大企業和資本盈利的方向。他認為人們對未來的想象「本應更好」。
引用文章:[1]:https://www.jacobinmag.com/2022/01/crypto-blockchain-daos-decentralized-power-capitalism[2]:https://theconversation.com/metaverse-how-facebook-rebrand-reflects-a-dangerous-trend-in-growing-power-of-tech-monopolies-171136[3]:https://www.jacobinmag.com/2021/10/mark-zuckerberg-meta-facebook-rebrand-metaverse[4]:https://techcrunch.com/author/louis-rosenberg/

本文責編:龔思量。
本期微信編輯:龔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