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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 1 月12日,騰訊研究院、騰訊可持續社會價值事業部聯合主辦的「騰訊科技向善創新周」召開。《我的二本學生》作者、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教授黃燈在大會上發表了主題演講。作為一名二本院校的教師,黃燈講述了長期以來自己對二本學生的觀察與思考。以下為演講全文:我是黃燈,特別開心有這樣一個機會,和大家交流我對年輕人的觀察和思考。2020年 8 月,我出版了非虛構作品《我的二本學生》,這是我從教十幾年來的一本教學札記。很多人問我,二本學生到底是什麼樣的?二本學生和重點大學的孩子到底有什麼差異?還有人說,二本學生都這麼難,那些專科生怎麼辦?那些中職生怎麼辦?那些初中畢業、甚至早早輟學進入社會的人怎麼辦?面對這些追問和質疑,我感到自己其實並沒有通過寫作,說清「二本學生」這個龐大群體的全貌,儘管從我課堂走過的學生多達四五千人,儘管我曾真實地和他們共處不少時光,但我並不能對這個群體做出任何整體性的敘述。這本書與其說是一個在場者的從教經歷總結,不如說是一個一線教師長期的私人觀察,它裸露了我內心的困惑、思考與無助。我 2005 年博士畢業,進入一所二本院校教書,2006 年第一次當班主任,接手一個班級,他們的出生時間在 1987 年左右;2016 年,我第二次當班主任,接手另一個班級,這批孩子大約出生於 1996 年。換言之,我見證了 80後、90 後兩批年輕人的成長曆程。我對我的學生,也曾有過偏見
雖然我也是二本學校畢業,但我首先必須承認,因為代際的差異,在真正進入大學任教以前,我對即將面對的學生群體也抱有一些偏見。
我是湖南人,廣東在我心目中是一個比家鄉富裕很多的地方。在走向講台之前,我一直以為廣東的孩子,大都衣食無憂,直到 2006 年 5 月 23 日的一次公共課,這個印象才得以改變。當天我給計科系的學生上《大學語文》,因為刮颱風,我讓學生以《風》為題寫一篇作文,一個叫鄧樺真的女孩很快交了作業,從她的敘述中,我看到了一個家庭的真相:出生多子女家庭,父母每月的收入不足一千,來自農村的她,甚至不知道第二天的生活費在哪裡。她用最簡單的語言坦承了自己的困惑,卻對我造成了極大的衝擊。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那些比我小十幾歲的學生,居然還有人正在承受和我童年階段同齡人一樣的困境。「貧窮」這個詞語,我以為早已遠離了日常生活,但沒想到身邊的孩子,正深陷其中。這次課堂的偶遇,不但調整了我日後從教的視角,也成為我想要進一步記錄、觀察這個群體的隱秘契機。後來我才了解到,儘管我的學生大部分來自廣東,但有不少人都面臨鄧樺真同樣的困境,他們可能來自粵北、粵西的偏遠鄉村,也可能來自一些更加貧窮、混亂的小鎮。在走向講台之前,我還一直以為,我的學生之所以只能考上一所二本大學,一定是因為不夠勤奮。直到 2010 年下學期,我在肇慶校區上課,來自甘肅的劉婉麗和我講述了她的成長經歷。她是一個西北長大的孩子,從初中開始,每天都要堅持十幾個小時高強度的學習,尤其到了高中階段,更是夜以繼日,不管不顧,哪怕身體出了不少問題,都會咬緊牙關,堅持學習,只有這樣,她才得以考上我任教的學校。所謂的「衡水模式」,其實一直是不少鄉村孩子自主習得的有效法寶。類似的經歷,我在其他孩子那兒也聽到過。有一位學生叫陳雪,來自潮州,她告訴我念高中時,為了多一點時間學習,洗完澡連吹頭髮的幾分鐘都捨不得耽誤,總是一頭濕漉漉地跑進教室;另一位學生羅益鵬來自梅縣,他在課堂上直接拿出早已見底的「萬金油」,告知自己的高中生活,就是依賴這種外在的刺激,才得以順利度過。
黃燈在《十三邀》(圖片來自:騰訊視頻《十三邀》)
我後來還注意到,我的學生,確實很多來自一些普通的家庭,就算考上二本這樣的大學,他們背後的家庭也已拼盡全力。也正因為父母竭盡全力的付出,他們面對鄉村的封閉和親人不切實際的期待,常常會陷入無法言說的尷尬。
來自鬱南的袁皓每次放假回家,總被村里人追問畢業能分配到哪裡,他們根本就不知道現在的大學生都是自主擇業;來自台山羅超的媽媽,以為自己的兒子大學畢業後,就能在廣州工作買房、順利安家,她從來不知道就業的形勢有多嚴峻,對廣州的房價也沒有直接的感知,她對大學的印象,始終停留在自己年輕時候的80年代。兩個孩子和我說起這些,都只能苦笑搖頭。他們雖然因為求學來到城市,但背後卻依然背負一個無法擺脫的村莊。
這些和學生相處的普通片段,極大地瓦解了我的偏見,也讓我看到了二本學生這個群體的底色。2018 年,在我任教第 13 年的時候,我突然感覺有很多話想說。我的腦海里,始終有很多年輕人走來走去,儘管面目模糊,但在我蕪雜的視野中,卻踩出了一條越來越清晰的路徑。我意識到自己累積了太多太多關於這個群體直覺式的觀察和思考,儘管這種直覺很難讓我說出一個清晰的結論,但正是這種經過時間過濾的印象,讓我意識到這些碎片式的觀察,可能承載了一些重要的命題,這也是我決定動筆寫作的原因。
首先,從精神狀態而言,我覺得講台下的學生,他們的青春,少了一份張揚和放肆,多了一份規訓過後的沉默和乖巧。作為網絡原住民一代,我感覺他們的生命,被更多的概念、符號和過量信息所架空,與真實的世界呈現出越來越多的隔膜。我的學生,從來沒有因為觀點的不同,和我發生過任何爭論,也從來不會過多追問今天年輕人的現狀,和時代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關聯。講台下的孩子,一屆比一屆安靜,班上的男生,很少去追求身邊的女孩,那種屬於年輕人本能的粗糲和莽撞,那種不管不顧、奮不顧身的蓬勃活力,仿佛被一條無形的繩索牽住。也許是多年應試教育的慣性,他們經過無數次緊張的課堂、數不清的題海戰術、以及千百次的考試後,雖然在標準答案的召喚中,從龐大的考生隊伍中艱難突圍,但這種過度的透支,早已悄然磨損了他們的青春銳氣。多年來,我最害怕課堂的沉默,我寧願台下的學生活蹦亂跳、站起來頂嘴、大膽發表漏洞百出的看法,也不願看到他們安安靜靜地記筆記、緘默而又淡然地缺乏和他人交往的興趣。在具體的課堂中,我充分感受到教育像一場慢性的炎症,中小學時代服下的猛藥、抗生素、激素,到大學時代,終於結下了漠然、無所謂、不思考、不主動的惡果,學生內心的疲憊和大學時代的嚴苛壓力,構成他們精神生活的底色。對我而言,所有課堂面臨的最大挑戰,不是學習問題,也不是知識問題,而是無法觸及到一個真實群體的問題。他們壓抑自己,在應試教育的高壓中,難以認清真實的個體,一種深深的茫然,不經意中總會籠罩我的課堂。隨着我對學生了解的增多,我發現 90 後這一代孩子的成長路徑,和之前 80 後這一代學生相比,有很大的不同。80 後這一批學生,沒有背負太多的就業壓力,他們更放鬆、更尊重個人興趣,班上有一個男生特別喜歡跳舞,有時在教室,同學們起鬨讓他跳一曲,他就會大大方方地來一段。還有一個男生喜歡武俠小說,曾經在大一、大二寫下幾十萬字,他們也更願意和我交流,會問我一些和學習無關的問題。但到 90 後這一批學生,我始終找不到當班主任的感覺,他們非常乖巧,我幾乎不用費精力去管他們,但他們仿佛和誰都保持距離,不但和我交往很少主動,和同學的交往,仿佛也保持心照不宣的界限。我感到他們和現實生活、和真實的日常,始終有一種疏離,虛擬仿佛就是他們最大的真實。他們從小被視像、被網絡包圍,手機就像不可缺少的器官一樣掛在身上,哪怕在課堂,低頭看手機也已成為最常見的舉動。他們也很少坦然談論自己的出生和家庭情況,對身邊真實的世界——自己的父輩、身後的村莊、成長的社區、食堂的打飯阿姨等等,都沒有太多的了解興趣。他們仿佛活在互聯網造就的單一價值體系里,對具體生活的想象,也仿佛來自網絡給予的引導。應試教育和網絡的雙重夾擊對年輕人精神的損耗,總是讓我反省,在大學這個相比中學能動性更強一點的課堂中,我到底能做一些什麼?因為教學的便利,他們不願意說,我就嘗試改變和他們的交流方式,將寫作嵌入任何課程,鼓勵他們拋棄學生腔的套路,從身邊的世界尋找素材,通過書寫,梳理個人的成長經歷、回望出生的村莊、重新理解身邊的親人。我發現,一旦讓學生從尋找意義的桎梏中擺脫出來,寫作對他們而言,就成為了生命中重要的傾訴途徑。同時,我也會利用教師的身份,結合自己的成長經歷,儘可能引導他們坦然面對生活中的挫敗和不堪,諸如貧窮、留守、缺愛和自卑所帶來的傷害。我在帶學生的過程中發現,那些能夠走出這一關,坦然面對自己的過去,坦然面對生活真相的學生,會更順利地融入社會,也會更好地承受社會的鍛壓。但更多時候,當學生陷入迷惑,而我也無能為力時,我會鼓勵他們去做一些具體的事情,會鼓勵他們去學校周邊的城中村逛逛,嘗試跟快餐店老闆、外賣員聊聊天。但這些舉措到底能在怎樣的程度,減緩標準答案和信息泛濫對學生心靈的異化,我其實並沒有太多把握,我甚至不知道這種過度的敏感和擔心,是否恰好暴露了我內心的保守和焦慮。我只不過希望他們通過具體的工作、通過和真實世界的接觸,能暫時剝離對網絡的依賴,能和身邊的人、事、物產生更堅定的關聯。我希望這種來自地氣的滋養,能讓年輕的生命多一些踏實的充盈。
黃燈在課堂上
除了與現實世界的隔膜,我還感覺到,和我的大學時代相比,我的學生並沒有想象中象牙塔般的大學體驗,伴隨而來的,是身份認同感越來越低。這也是我想說的第二個觀察。我出生於上世紀 70 年代,90 年代初期考入一所地方專科院校就讀,幾年後我的母校被當地另外一所專科院校合併,成為一所二本院校。從考上大學的難度而言,我當初考上專科大學和學生考上二本,並沒有太大的差異,但記憶里的大學時光,散漫而悠閒。相比之下,我的學生在就業壓力的裹挾下,越來越忙,越來越累。我有時甚至感到和他們多聊一次天,和他們多說幾句話,都是在浪費他們的時間。我還留意到,我的學生,很少會因為自己大學生的身份,感到一種榮耀和自豪,而我念大學時,儘管讀的是一所專科學校,但「天之驕子」的身份烙印非常明顯,走在街上,有人問起時,會大方地告訴別人自己所念的大學。這種明顯的身份認同差異,顯然來自大學並軌前後學生身份的變化。中國當下大部分二本院校,大多由當初的專科院校合併而成。在計劃經濟體制下,並軌前的大中專學生被當做為祖國或社會培養及儲備的「人才」,在人事制度上被認定為「國家幹部」,學校會更強調學生的專業素養和長遠的發展潛能,會更注重培養一個「完整的人」。而到我的學生,在市場化語境下,他們早已被定位為一個就業的主體,他們的存在,已內化到學校就業率的小數點,獨立的個體,不知不覺中蛻變為統計學意義上的數據。因為市場不確定性的增加,大部分高校人才培養的目標,事實上成為一個簡單迎合就業崗位的過程,而用人單位為了節約成本,總是希望所招學生能立即為其帶來直接的效益,而不像我大學畢業後,國營企業客觀上承擔了繼續培養人才的重任。所以,迫於現實壓力,現在的大學生為了提高就業的籌碼,在大學階段,就不得不陷入密集的課表及無窮無盡的考級、考證、雙學位、實習等過程,他們很難有真正的時間去審視自己的興趣,更難有從容的心態,去享受大學時光的閒暇,忙碌、忙亂成為他們生活的常態。他們的成長,呈現出越來越嚴重的同質化傾向,工具化的程度也變得越來越深。面對海量的應聘信息,用人單位為了節約選人成本,學歷成為最重要的標準,對名校的看重,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這客觀上加劇了學歷歧視的形成和應試教育的提前。這種現實,又反過來作用於高校的選擇。在一種貌似熱鬧、合理、自由競爭的氛圍中,高校不自覺地陷入對排名的痴迷,「高端、頂端、一流、雙一流、超一流、世界一流……」等等詞彙,成為明確的辦學目標。對老師的評價標準,不再看重他們的教學熱情、培養學生的能力、是否願意在學生身上付出等等看不見的素質,而是注重他們論文、課題的炮製能力,是否具有光鮮的頭銜,成為衡量教師價值的終極標尺。在這種境況下,受制於學校資源的限制,越來越多的二本學生,深陷學校的排名焦慮和學歷泛濫的惡性競爭中,儘管克服重重困難來到大學,但卻無法通過像樣的大學教育,突圍自身的困境,反而淪為高校擴招的炮灰,承受着付出與收穫不成比例的惡果,也成為教育無序市場化的後果承擔者。接下來,我想說一下我的第三個觀察,這也是最讓我難以釋懷,感受最強烈的部分。我觀察到,二本學生立足社會的難度越來越大了,面臨的不確定性也越來越強了。尤其對農村孩子而言,從小習得的「讀書改變命運」的信念,仿佛越來越難以兌現。我第一次當班主任的班級,2010 年臨近畢業時,班上沒有一個學生選擇考研,在他們畢業八年後,我進行了一次回訪,發現班上 52 名學生中,90% 都獲得了較好地安頓,其中留在廣州、深圳就業的學生有 17 名。對他們而言,儘管找工作的途徑主要依賴自主擇業,而不是像我這一代大學生有國家分配的兜底,但十一年前的二本文憑,在經濟上行、就業機會多、房價還相對平穩的時候,還是充分顯示了念大學的好處,其性價比和我 1995 年大學畢業的班上同學,並沒有太大差別。但到我第二次當班主任的班級,他們在 2019 年畢業時,選擇考研的學生多達三分之一,沒有一個孩子理直氣壯地認為,憑自己的文憑可以在廣州立足。以前我認為學生不考研是缺乏學術追求,但現在飆升的考研率,卻成為我衡量就業狀況的直接依據。更重要的是,就算考研,難度也越來越大。那些投入競爭的學生,在所謂的高校鄙視鏈中,因為第一學歷「非 985」「非 211」「非雙一流」,往往成為他們進一步深造的現實障礙。而事實上,相比我當初考研的情況,當下名校研究生的推免比例越來越高,考研的隊伍也一年年龐大,學生「上岸」的難度,比之我當年,不知要增加多少。除此以外,80後那批學生,還有不少選擇自主創業,但到90後這批孩子,自主創業的熱情已大大降低,「宇宙的盡頭是編制」,成為他們獨特的就業口號。站在老師的角度,面對學生所承受的多重壓力,我切身感受到現在的年輕人太難了,太累了。我想起自己的家庭和求學經歷,在起點上其實和學生差不多,但 1995 年大學畢業時,根本就不用愁就業,國家直接分配進了一家大型的國有企業,後來遭遇下崗,依然擁有機會以自學本科的起點,下崗工人的身份,通過自主複習,考上武漢大學的研究生。2002 年碩士畢業時,公務員幾乎是我們就業時最為不屑的選擇,外企、民企、新聞機構、出版社、高校,以及初露頭角的網絡公司,對我們有更大的吸引力。
2005 年我從中山大學畢業,因為害怕長久的租房折騰,第二年就開始漫不經心地看房,從來沒有意識到買房的壓力,在手頭只有五千元的情況下,就舉債買了一套二手房,然後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不經意間就在南方安居立業。想起來,因為就業機會多,選擇多,房價便宜,我的不少同齡人,仿佛並不害怕失敗的風險,工作是否穩定和待遇的高低,並不是就業最重要的籌碼,而是否符合個人的興趣、是否能為個人成長提供機會、是否能充分釋放個人對夢想的追求,是左右我們選擇的根本原因。換言之,就業、考研、買房、結婚這些對我而言極為重要的人生轉折,到學生這兒,卻悄然被就業機會的稀缺、第一學歷的限制、飆升的房價、結婚的難度所替代,任何一個看似平常的環節,都需要那些年輕人承擔難以想象的壓力,而這些,不過是我伴隨歲月的流逝,自然而然完成的事情,並一直以為理所當然。作為一名教師,面對講台下的孩子,心疼是我最真實的感受,我知道他們被規訓過度的臉孔背後,是選擇的稀缺和不確定性的增加。我內心不甘,但無能為力。我所受的教育,讓我相信一個年輕人進入大學,最基本的目標,應該是獲得專業和精神層面的共同成長,在內心滋生一種充實而強勁的力量,獲得作為「整體的人」的提升,但面對他們無處逃避的就業、生存、學習壓力,我感覺這種無法量化的目標,不但模糊而且也沒有養成的途徑,我知道他們在校無窮無盡的忙碌,僅僅為了一份漂亮的簡歷,為了增添一些就業的籌碼,拉開人生漫長的時空觀照,也許,這是一種得不償失的折騰,但面對現實的壓力,我也不得不認同他們的選擇。我觀察到在我教過的學生中,那些難以在社會立足的少數個體,很難說是個人能力的局限,而更多來自他們自小習得的價值觀,對他們無形的羈絆,讓他們不願向生活變通和妥協。十幾年來,我常常陷入一種真實的矛盾境地,不知該向他們傳達怎樣確定性的價值觀:在應試和個人成功的極端功利語境中,我既害怕學生被無處不在的暗礁拋入生存的深淵,也擔心他們在獲得世俗的成功後,成為某種價值觀念的同謀。在對學生持續十幾年的觀察中,我總是不自覺地將自己作為參照,並在對比中透視學生群體的命運變化,我想知道,高等教育的轉軌,在70後、80後、90後三批年輕人的成長過程中,到底和他們產生了怎樣的碰撞和聯繫?不同代際年輕人命運變遷的路徑,是否和教育市場化之間,存在某種隱秘而複雜的關聯?我不否認,上面我所講到的現象,並不能囊括所有的二本學生,而是更多指向那些和我起點一樣、來自農村、家境普通的個體,但我也不能否認,我所描述的情況並不僅僅是偶然的個案。1992 年,我念大學的時候,只有本科、專科、中專這樣的大致區別,當年錄取的人數為 75 萬。而到我的學生,大學的層級越分越細,擴招的比例越來越高,錄取的人數也越來越多。2019 年全國高考錄取的人數為 814 萬,在這個龐大的群體中,一本高校占比僅到 15.8%,84% 左右的高校都屬於二本及二本以下的學校。也就是說,中國每年 3000萬在校大學生,超過 2500萬都在二本、三本及專科院校,他們事實上構成了中國高等教育的主體,承載了最為龐大的年輕群體。但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教育經費的極度不平衡。2020年,排在前十院校的經費,總預算達到 1640.48 億,其中清華大學 310.72 億,浙江大學 216.2 億,其他學校也都在 100 億以上。那地方二本院校及職業院校預算的情況如何呢?以我曾經任教的廣東 F 學院為例,2020年的財政預算約為 8 億元,換算一下,清華大學一年的預算,約相當於 39 所廣東F學院。中國高校目前的狀況,正是極少數重點大學占有大部分教育資源,而占比超過 84%的地方普通院校,在辦學資源上,完全無法和重點大學抗衡。毫不誇張,文憑的稀釋和教學資源匱乏的後果,主要由二本及以下院校、還有他們所承載的龐大群體來承擔。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儘管大眾化教育早已成為共識,但擴招的潮流並沒有過多波及重點大學,加上它們始終獲得了絕大多數的投入,也從根本上保障了充分的教學條件,重點大學的文憑依然堅挺,這樣,因為擴招而被注水的學歷,事實上主要涉及到普通二本院校。精英教育和大眾化教育的並行,明明白白地安置在高校清晰的鏈條之上。儘管高校承擔的不同功能,客觀上允許大學的適當分層,但社會對二本及其他普通大學的成見和漠然,已經帶來了很大的問題。事情的真相是,這些被忽略的普通高校所容納的年輕人,因為和中國大地的緊密聯繫,加上數量特別龐大,事實上構成了中國社會的中堅。就業形勢好時,他們往往會留在本省、本地,甚至回到家鄉的基層,成為地方發展的生力軍;就業形勢低迷時,他們往往成為市場化自主擇業境況下,最為迷惑和掙扎的一群人,大學生農民工化,重複父輩的路徑,正在成為一些年輕人面臨的現實。無論何種情況,他們都以一種沉默而堅定的存在,成為影響現實的勢能,波及萬千家庭的命運。而這,正是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夠關注二本學生的原因,作為全中國最普通的大學生群體,他們的信念、理想、精神狀態,他們的生存、命運、前景,社會給他們提供的機遇和條件,以及他們實現人生願望的可能性,是中國最基本的底色,也是決定中國命運的關鍵。而我作為教師,對世界安全感邊界的認定,就來源於對學生群體命運的直覺感知。
黃燈和她的同學們
更為重要的是,儘管我所描述的困境,從我熟悉的二本學生進入,但並不僅僅指向他們,而是指向所有的年輕群體。年輕人上升通道的日漸逼仄,實際上是全球化進程在世界範圍鋪開後,他們所面臨的一個結構性問題,《鄉下人的悲歌》講述了美國底層青年的掙扎命運、日本早已出現低欲望人群、印度青年的就業之難觸目驚心,而我所描述的群體,不過是這一全球共同困境中,作為一個中國教師,來自個人視角的一種有限表達和審視。
沒有人可以預測未來會發生什麼,未來也仿佛呈現出越來越不確定的一面,但所有人依然共處同一星球的事實,必然給這個共同體提供最大的確定性:那就是年輕人依然是這個世界最為重要的力量,他們的出路,關係到所有人的命運。如何掃除他們前行通道的障礙,是我們需要面對的現實。當我們的孩子內卷到為了一個編制,而不得不蜷縮青春的軀體時,當他們為了基本的生存條件,而不得不放棄內心的夢想進入無聲廝殺時,這不僅僅是他們的困境,也是我們所有人面臨的困境和危機。穿越信息的泡沫,穿越成功學和功利主義的喧囂,穿越單向度的價值觀念,讓年輕人活在一個更公平、寬容、友好而自在的環境,不僅是他們的勝利,也是所有人的勝利。我最樸實的想法,無非希望當下和我一樣起點的年輕人,能夠像我的同齡人一樣,擁有更多改變命運的機會,能夠堅信明天豐富的多種可能。謝謝大家,感謝與大家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