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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人高興這件事,孩子們從小就知道的。耳濡目染着,孩子自然就懂得了討好人是怎麼一回事。

討好下去,也就忘了,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好像一切,都能夠通過討好解決掉。從此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大家繼續和和氣氣,開開心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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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饗宴丨連載



此前的年復一年,祖宅的日子就在這樣的「好事」「壞事」間流轉着,灶王爺上天匯報得多些,少些又會怎樣呢?人們依舊過着各自艱難或平淡的日子,可自從我家重新祭灶以後,院裡的一切似乎都跟着變了。
先是年後,前院任家突然搭起一個大帳篷,占據了大半個走廊,棚子簾幕垂下,只開了個小門,裡面燈火通明。四面八方的陌生人急匆匆地進出着。我透過簾幕縫隙窺去,但見任家堂上停着個鋪滿麥草的床板,其上躺着任爺爺,遍身綾羅,一動不動。
任爺爺眼花耳背,常拄着拐杖在前院慢吞吞走路,我着急出門的時候,他總在前面蝸牛一樣緩緩挪着,根本聽不見後面的聲響。看他顫顫巍巍的樣子,我都不敢激烈地向前跑,以免將本已搖搖欲墜的他撞倒,於是就只能跟在後面,也慢吞吞地挪步,心裡焦躁極了。
前後院共享一個廁所,進入時僅通過咳嗽示意。可如果遇到耳背的他,即使你咳成肺癆,也根本不頂用,最好的方法,就是趕緊提起褲子匆忙跑出去,從他身邊經過,他也完全覺察不到。
翻過了年,我十歲了。在任爺爺前,我從沒見過人死。他的離世,叫我先鬆了口氣——從此在前院想瘋跑就瘋跑,想上多久廁所就上多久了。
可跑久了,有時心裡會突然空落落地震一下,總感覺任家的方向有黑黝黝的一大塊什麼注視着我,即使我站在陽光下,也覺得有些寒意了。
任爺爺離世沒多久,前院的棚子又搭起來了,這次是任婆婆。
大家都說,她是被老伴叫走了。老而謝世,獨雁不活,這幾乎是他們口中的理想死亡了。任家一下沒了兩口人,任爺爺的兒子老任就成了一家之主,或許覺得家裡還不夠大,就在堂屋口蓋了間廚房,占據了前院通道的一半。從前和老婆翠蓮住的另一間也推倒了,蓋成了鋼筋混凝土的新房。高堂雙雙一走,任家竟是舊貌換了新顏。
這邊任家大興土木,對面常家也沒閒着。任家廚房剛蓋好,常婆婆突然一病不起,沒幾天也歸西了。他家倒沒搭棚子,只在廊台擺了些椅凳,請來些道士念經。其間有個女道士相貌清癯,頗為虔誠,總坐在門口,閉着眼睛,人來人往,不睜眼,也不致意。人們說那是常婆婆的大女兒,在山上修道呢。
我不知道修道是什麼,但見她的樣子別致極了:靛藍長袍,長發高束,青白玉棍在頭頂綰成一個纂兒。長長的白襪子一直要裹住小腿,腳上卻是一雙草鞋。
「道人是做什麼的呢?」我悄悄問常爹爹。
「道人要修神仙呢!」他答着。
「神仙就咋樣啊?」
「神仙啊,長生不老,萬年不死。」
「不老」與「不死」,對十歲的我來說,還陌生得很。院裡的老人仿佛生來就是老的,而死卻完完全全是一個驚訝——此前,我以為人會一直老下去,老到像任爺爺那樣眼花耳背,常婆婆那樣手腳酸痛,可這之後呢?原來還有一個死等着人吶!死像什麼呢,我說不清,也許就是當想到死去的人時,心裡會一腳踏空。
世間的道路突然多了些空洞,比羅婆婆家的夜還要冷。


這一年,羅婆婆也病了。
「我夢見常婆婆叫我呢。」有一天,她對張婆婆說。她已經不再每天搬上小板凳坐到前院門口看人來人往,這次,她連自家的門也不出了。
不久,後院也搭起了棚子。來了許多人,都是平日從未見過的,鬧哄哄,入夜還不肯離去,羅婆婆家門口新點上一個明亮的大電燈泡,照得半個院子如若白晝。羅婆婆真的走了。
這一年的夏日再也不似從前了。往年一到六月,前院桑樹底下,任婆婆就穿着月白的斜襟布衫 ,羅婆婆和常婆婆穿的是深藍色,三人提了板凳坐在一處納涼聊天。羅任都是小腳,也更老些,都扶着拐杖坐着,而常婆婆總是笑盈盈的,有時候站起來,回到廚房,給兩位老人端碗水或者拿上半片饃。桑葉吸足了陽光,投下斑斑駁駁的影子,落在她們的肩頭和布鞋上。
我們幾個孩子跑着玩兒,一會兒圍着她們捉迷藏,一會兒在她們面前跳方格。亮亮總愛學蛙跳,邊跳邊模仿着青蛙「呱呱」叫,眾人一笑,他就更帶勁了,絲毫沒有注意到褲子早已裂開一道大口子。
三個婆婆起初微笑着看,後來見我們笑得有些過分,終於注意到那個破口,也禁不住笑得白髮亂顫,臉上的皺紋都擠到了一塊兒,任婆婆邊笑邊咳嗽,羅婆婆則一句一句地喊:「亮娃啊,別跳了,別跳了,屁股亮出來嘍!」
可如今,這樣興高采烈地叫着、笑着的她們,都走了。

羅婆婆死後,張婆婆神神秘秘地跟桂大媽說着話:「羅婆婆這一走,恐怕以後要到陰間受罪呢。」
「為啥?」
「回魂夜第二天早上,我去羅婆廚房看了,灶底下的爐灰有鐵鏈的印子呢!」
「哎呀!」桂大媽大驚失色,「可苦了羅婆了!」
什麼鐵鏈印子?我想不明白,忙纏着問桂大媽:「有鐵鏈就怎麼了?」
「有鐵鏈就證明羅婆婆走的時候,是牛頭馬面用鐵鏈子拴走的。」
「牛頭馬面是啥?」
「他們都是閻王爺跟前的小鬼,一個長着牛頭,一個長着馬面。人死以後,還不知道自己死了,頭七回魂夜會回家來,這時候牛頭馬面就要把人的魂引到陰間去,如果做了好事的人,他們就用麻繩拴起來牽走,如果做了壞事,那用鐵鏈子拷走。」
羅婆婆做啥壞事了?我禁不住想。為什麼牛頭馬面會用鐵鏈子拷她呢?她一個人不聲不響住着,既沒說過別人的壞話,也沒害過人。難道是灶王爺乾的?她不祭灶,灶王爺一年到頭就沒什麼好吃的,就說了壞話了……再或者,是牛頭馬面認錯了人?
「張婆婆,你從哪裡看見是鐵鏈子的?」我忙又跟張婆婆求證。
「回魂夜的那一晚上,羅婆婆的侄兒在灶邊鋪了一層薄薄的爐灰,牛頭馬面帶人的時候,就落下印子來,第二天就能看到。」張婆婆對我解釋道。
準是他,準是灶王爺乾的,他一定給牛頭馬面說壞話了,所以才有這些灶前的印記。一聽這個,我心裡又堅定了我的推測。
「我媽去世的時候我也看了,灶前是草繩子印。」桂大媽信誓旦旦地說,「任婆和任爺也是草繩子。」
「羅婆咋會是鐵鏈子呢?」桂大媽也想不通,「後院有花園呢,會不會是貓兒或者老鼠爪子?」桂大媽又問了一遍。
「我看不像,這事情真的有些說不來呢。」張婆婆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
我看着羅婆婆廚房的方向,那裡好像有個秘密一直被掩蓋,埋藏在積年的灶灰里,直到今天才顯現出出來:「張婆婆,那印子現在還在嗎?」我想立馬跑過去查看。
「早都收拾掉了。」
錯過這麼一件大事,我遺憾得很,嘆道:「牛頭馬面啥時候還來啊?上一次我都沒看見!」
「啊呀,你個小娃娃,可千萬別這麼說啊!」桂大媽慌忙地制止了我,我從沒有見過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眼睛裡散發出如此驚恐的色彩,「牛頭馬面來的時候,你要是看見了,那就是要你命的時候!」
我嚇得趕緊捂住嘴。
「他們都是大晚上來,看不見的。」張婆婆見我驚恐,緩緩地說。然後她轉移了話題,「聽說這間房子羅婆婆的侄子進城的時候會住,也可能是她女兒那邊的人會搬進來呢。」
我已經顧不上新鄰居的事了。原來在上天言好事的灶王爺外,還有兩位專管勾魂的。想到他們這幾個月頻繁造訪,我都沉睡着,隔着一院的夜色,我又一次次毫不知情地經歷了不遠處的死亡。可這牛頭馬面會不會被買通,會不會也欺負人呢?想到束縛在羅婆婆小腳上冰冷而堅硬的鐐銬,想到她歪歪斜斜地走,疼得倒吸氣的樣子,我就特別生氣。

羅婆婆死後不久,常爹爹告訴爸爸,北山頂上的泰山廟新修了偏殿,兩側塑了十殿閻君,還有牛頭馬面,我忙央求爸爸帶我去看。
進了泰山廟,但見每側偏殿都有五個神像高高坐着,爸爸說那就是陰間裡的十殿閻君。牛頭和馬面一邊一個,兩米多高,一個提着鐵鏈子,另一個提着麻繩——這就是他們的作案工具。
再凝神看各殿閻君腳下跪着的人,我才嚇了一跳:有的張大着嘴,舌頭被綠髮小鬼拔了出來,有人眼珠子生生被剜出,肚皮也剖開,腸子流了一地。還有的正被兩個小鬼拖進石磨,半身已經磨成了血漿。看着這些受酷刑的人的塑像,我的心狂跳不已——這就是桂大媽口中的陰間,人死後的地獄嗎?
爸爸念着介紹牌上的文字,顯然,拔舌的是挑撥過是非的,剜眼睛的是窺探過人隱私,至於剖腹、鈎腸、磨碾,我已經不敢再多看一眼了。
那做過好事的人呢?
爸爸指着第十殿閻君旁的望鄉台:「你看,那上面的就是常做善事的好人,他們不用經歷閻羅殿刑法,可以直接上望鄉台,在那裡就能看見自己的家鄉了。」
我抬頭看着望鄉台上身着古裝的男男女女,好像一束光照進心裡——原來還是有人能走過地獄卻毫髮無傷。可祖宅中消失的四個老人,誰又能上望鄉台呢?上去了的,望見故鄉時,又能不能看見我呢?看到那些好人張望的樣子,我又感到一絲慶幸,知道槐樹下的開懷大笑,祭灶日的熱鬧和悲涼,還有桂大媽前後院散播的消息,不再只是當時當刻過了就消失的片段和聲響,說不定有些遙遠的眼睛和耳朵,正跨越幽冥邊界千山萬水默默追蹤着我們。
想到這點,祖宅里那些時不時感受到的空洞似乎也並不那麼可怕了。死去的人,還有另一種方式存在於我身邊,這讓我陡然升起了希望。可是,那些能上望鄉台的,得是多好的人呢?我又算不算得上是好人呢?
我還沒來得及細想後院羅婆婆的事,卻發現,她家的空洞要被人迫不及待填上了。


一天,我從巷裡玩回來,突然看見祖宅門口停着一輛板車,上面架着些箱櫃。匆匆跑到後院,但見羅婆婆家門大張着,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正往房內搬家具。張婆婆和小女兒也站在門口向南房張望着。
「有人要搬進來了?」我忙向張婆婆喊。
她點點頭:「羅婆婆外孫女一家。」
「羅婆婆還有外孫女?」我驚訝得很,這後院中從沒見過她的影子。
「羅婆婆不但有個外孫女,還有個外孫呢。搬來的這個是里美,是她養女的女兒,前面進去給他抬家具的那個瘦的,就羅婆婆的外孫,里美的弟弟,叫里仁。」
隔天便見南房前所未有的熱鬧。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端着鋁盆從房內走出,在花園邊洗着青菜。清水爬上她纖細的手臂,水面反射的太陽光影悄悄落在她兩肩垂下的捲髮上。她低頭把淘菜水倒進花園時,後腦勺別着的一隻好看的黃色塑料髮夾也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看見鏡鏡、興興和我,女人放下手裡的菜盆,臉上蕩漾着笑意。她眼睛彎彎的,一笑,臉上就湧出兩團光潔的蘋果肌。她的裙子是桔紅色,上面分布着大塊的黃色花朵,還扎着一條黑色帶鑽的鬆緊腰帶,顯出她纖細的腰部。我不禁看呆了。
女人問了我們幾個的名字,轉頭就對屋裡喊一聲:「培培!」
「哎!」一個比興興略小,看起來六七歲的小男孩跑出來。他的頭型甚是奇怪,扁着,好似一枚臥倒的雞蛋。
「這是我們家培培,你們以後帶他一起好好玩哦!」那男孩看着我們,我們也看着他,不知對方是何來路。
到了晚飯時,他們全家就坐了出來,把飯菜放在花園紅磚護欄上方的水泥台上,一人拿了一隻小板凳,低頭坐成一排。
「里美,吃飯啊?」張婆婆出來倒漚水,遠遠和那女人打着招呼。
「哎」,她起身也打了個招呼,然後指着身邊穿白色背心的大塊頭男人說:「這是我們家老吳。那是培培。」
這個叫老吳的男人禮貌地站起來,跟張婆婆點頭。我從沒在祖宅見過這麼高大的男人,他伸展手臂,一跳都可以夠到頭頂梨樹結的小圓果。而爸爸每次摘梨,都要把梯子架到樹幹上,才能夠得着呢。他穿着軍綠色短褲,兩腿又粗又毛,好像兩根巨大的仙人柱,每條腿差不多都和鏡鏡一樣高了。
「哎呀,培培爸爸個子真高啊!」張婆婆讚嘆着。
「他在酒泉的部隊工作呢,也快轉業了。」里美笑眯眯地說。
酒泉,那是一個地上滿是酒的地方嗎?來自酒泉的培培爸爸咧嘴笑着,兩頰紅紅的,自然帶着喝醉的樣子。他的嘴真大啊,都可以咧到耳朵邊了。

祖宅的孩子又多了,後院來了培培,而前院自從常婆婆去世後,常家也新裝修了一間房。常爹爹的大兒子新路一家就搬進了新房,新路的兒子江江是常爹爹膝下唯一的孫子,六歲,最喜歡找鏡鏡玩。鏡鏡捉蚱蜢,他就幫忙提蚱蜢袋,鏡鏡要種各色喇叭花,他就做線人,以找爺爺的名義,潛入小巷各戶人家,偷偷偵查他們的花園裡是否有稀奇的喇叭花種。那些紫色、淡藍、玫紅和淺粉的喇叭花籽都被我們尋見,江江又跑到巷子裡更遠的人家,帶來了白色的花籽兒。
他每天在巷子裡挨家挨戶「找爺爺」,巷人每次遇到常爹爹,都要提醒一句:「他常爸,趕緊回家,你孫子來我家找過你呢。」常爹爹也就趕緊回去。
一回去,便照例是桂大媽的一頓臭罵:「叫你出去打瓶醋,你看你走了一圈兩手空空又回來了!你長了個頭幹啥呢?」
「娃來尋我回家呢。」
「叫你幹活,就往娃身上賴,娃尋你幹啥呢?尋你幹啥呢?」
常爹爹一看就桂大媽要爆發,轉身拔腿就往後院跑。
桂大媽追出來站在前院中央,兩手叉着腰,聲色俱厲地朝後院罵道:「每天我一說,你就躲去後院塒弄你的幾盆爛花,塒弄來塒弄去,花的葉子還沒你頭上的毛多。你咋不把花當你爺供起來呢?」
逃到了後院,常爹爹就像變成另一個人,喜笑顏開地和大家打招呼,然後便去給自己花園邊的盆栽澆水、除草、施肥、捉蟲。等一入秋,那些被他悉心照料的菊花就開了,有的純白,花瓣纖細,好像垂下來的一窩瀑布,有的深紅,花瓣尖尖的,仿佛長長的手指甲。
他常來,江江也成了後院的常客,自然就遇見了新來的,比自己大一歲的培培。

江江黑,培培白,江江瘦得像麻稈,而培培圓乎乎,腳背手背好像鼓起的小饅頭;江江的眼睛大極了,睫毛又黑又長,眨一下,仿佛眼睛上停了一隻黑色的蝴蝶扇動着翅膀;而培培呢?兩隻眼睛嵌入胖胖的臉上,形成了兩條肉縫,因為每條縫都細且長,他看別人的時候,好像總帶着蔑視而賭氣的神情。
「你叫啥名字?」江江靠着花園護欄問道。
「我叫培培。」
「啥?肥肥?」江江沒聽清楚,重複了一句。鏡鏡聽到了,哈哈大笑起來,跟着起鬨道:「哈哈,肥肥!肥肥!」
「不是肥肥,是培培!」那邊瞪起了眼睛。
「你長得這麼肥,我們以後就叫你肥肥吧!」江江打趣道。
培培左右看了一眼,往自家門口退了一步,然後突然仰起頭,咧開嘴,大哭起來,邊哭邊喊着:「我不是肥肥,是培培!」
我們幾個小孩,從沒見過有人能迅速表演出這樣的場景,不禁面面相覷。培培喊着,眼淚也順着臉上的肉溝流下來。江江見狀,趕緊閃到了低頭塒弄花草的爺爺旁邊,只有鏡鏡拽着培培的衣服,搖着他的胳膊:「哎,你,別哭了,我們沒把你咋樣吧?」
培培一聽這話,收了淚,幾乎是乾嚎起來。
「咋了?」里美和張婆婆聞聲從各自家裡趕了出來。一見媽媽,培培立馬撲進她懷中,乾嚎又變成了涕淚橫流,好像天塌下來一樣。
張婆婆見鏡鏡站在旁邊,忙問:「是不是你欺負培培了?」
「我沒有!」鏡鏡瞪大着眼睛,怒氣沖沖地盯着張婆婆。
培培哭得說不出話。他媽媽輕撫着他的後背:「沒事,沒事,人家沒把你咋樣,你哭啥呢?別哭了,你是個大孩子啊。」
培培這樣驚艷地亮相,孩子們都有些招架不住,散了的時候,鏡鏡仍然憋着氣,一步一回頭地瞪着南房。哭,對於自詡成熟的孩子來說,是很嚴重的事。祖宅的孩子湊在一起,平日玩兒總是笑啊瘋啊鬧啊,即使跑來跑去摔一跤,爬起來拍兩下土,依舊笑嘻嘻地瘋鬧。可培培的到來仿佛帶來了新風尚。
下學回來,他拿着一隻桃子,從家門往出走,被門檻一絆,摔了一跤,便自顧自張大嘴巴仰天大哭起來,而且他哭的時候,總是要對着自家的房門方向,直到他媽媽繫着圍裙,擦着雙手,一路小跑出來關切地問:「怎麼了?怎麼了?」
就連在家的張婆婆聽到聲響,也趕緊出來,以為自己的某個外孫又惹了培培。這個時候,鏡鏡總是遠遠地瞪着培培:「愛哭鬼。」
可哭過後,培培就又跟沒事人一樣,隔幾日看見我們在院裡跳方格,他也嚷着要參加。跳方格要用沙包,可我們院子這麼多小孩,卻連一個沙包也沒有。
鏡鏡問培培:「你有沙包嗎?」
「沒有。」他眼巴巴地看着我們。
貧窮是小孩子結成友誼的最簡單方式,江江看着培培,突然間就軟下來:「那你可以和我們玩,但你不許哭。」
培培看着大家,然後怯怯地「嗯」了一聲。
「輸了,摔了跤,都不許哭。」江江補充道,「你要是哭,就不跟你玩!」
「我不哭不哭!」他提高了聲音,滿臉委屈的樣子。
培培受了警告,加入了全院的小孩隊伍,果然乖了許多。跳格子的時候,他摔了一跤,屁股重重磕在地上,他大叫一聲,剛要仰頭乾嚎,興興跑了過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指着他的鼻子:「你哭!」
培培眼睛已經紅紅的了,見狀立即閉了嘴巴。
鏡鏡也跑過來:「哭,你哭啊?」
培培硬生生地把眼淚又憋了回去,「我不哭了,我才不哭呢。」
這樣,他終於成了我們中的一員。


盛夏的小巷,太陽一落山,老人就紛紛帶着蒲扇出來乘涼。巷子長,中間有塊空地,分開了前後巷。空地三面都是白色院牆,圍起來就成了小廣場。滾鐵環的孩子從廣場一路往下衝到巷口,再呼嘯着一路往上滾回來。
一到晚上七點,路燈就亮起來。白閃閃的燈光,照着小巷青石地面泛着寒光,令上返的暑熱也不那麼難捱了。北山涼風一下來,也總是老人最先發現的,待大襟衣角被風吹着飄起來,她就直起身子,伸長脖子,鬢邊絲絲銀髮也飛動歡呼着:「哎呀,風來了,風來了!」孩子們聽到,瞬間棄了鐵環,舉着雙臂,尋找着風。有人找到風口,就忽閃着雙臂,學着雀兒飛翔,大呼小叫着:「哎呀,好涼快!好涼快!」其他孩子聽了,也一併湧上來,紛紛作鳥飛狀。人一多,風就像捉迷藏似的,變了方向,一會兒吹得大門忽扇忽扇;一會兒又鑽進燈下下棋老頭兒的短袖裡。
孩子們尋不到風下一步的去處,只得在廣場上一邊跑一邊找,最後總是聽見頭頂大槐樹葉子沙沙作響:「風上去了!」他們嘆着氣,「要是能睡在樹上,那得多涼快啊!」
他們尋思着爬樹,可那樹最低的枝椏都比房頂高,看這情勢,也只好散了,有的繼續拾起鐵環,有的就依偎在正在乘涼的祖母身邊,還有的呢,總是不甘心,也不想回家,就在廣場上踱來走去,看着每一個乘涼的人,尋找下一陣涼風的去處。
而我們院的孩子就不一樣了,我們是有「正事」要做的——
自培培一來,祖宅前後院常駐的孩子就有六個了,而四面八方的害蟲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也來湊熱鬧。先是常爹爹料理後院花盆裡時發現了異樣,菊花莖上竟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小蟲,這樣,他進後院就更勤了——當然,桂大媽叉着腰在前院也罵得更大聲。每次他來,都端着一個盛滿肥皂水的酒盅,江江則拿着毛筆,幫他把肥皂水刷在花莖上。刷了兩天,江江突然指着花園裡的葫蘆葉說:「爺爺,你看,葫蘆也被咬了!」循聲望去,但見藤上好幾片葉子都出現規則不一的孔洞。常爹爹嘆道:「啊呀,還有別的害蟲!」
我看了許久,並沒發現什麼。只是培培坐在花園邊吃蛋炒飯的早上,突然又哇哇大叫起來。他媽聞聲趕出來,厲聲斥道:「咋啦?大早上又哭啥呢?」
他指着蛋炒飯嚶嚶地哭:「飯里來了一隻螞蚱,一隻螞蚱!」
「螞蚱呢?」
「飛了,飛了!」
此後,人們每每賞花時,眼前常有螞蚱跳來蹦去。那些翠綠尖頭的,長着兩隻長長的觸角,一撲就跳得一兩米遠,還有褐色的小螞蚱,落到土間根本辨認不出來。鏡鏡看見了,也伸手去捉,邊捉邊喊着:「花園裡要有螳螂就好了,螳螂可以吃螞蚱呢!」
可是我們幾個孩子都沒見過螳螂,去哪兒找呢?大家紛紛去打聽,當然,好消息又是從桂大媽處得來的:「晚上巷子路燈下會有螳螂哩!」
這樣,太陽一落山,路燈剛燃起來,我們全院六個小孩就出動了。走在前面的照例是鏡鏡,個子最高的亮亮跟着他,手裡拿着網兜,江江身手敏捷,一出門就跑去探路,而興興和培培斷後,一隊人走得雄赳赳氣昂昂,好像整個巷子都是我們的。
從巷子裡走了幾個來回,眾人都有些泄氣了,眼看踱回祖宅,又要各回各家,突然,江江喊道:「看那兒!那是什麼呀?」
眾人望去,但見祖宅門口路燈下的白牆上,停着一隻又長又瘦的褐色昆蟲,大概有江江的小臂那麼長,三角形的頭轉來轉去,前肢收起,好像提了兩把鋸子,隨時要進攻的樣子。
「螳螂!」鏡鏡大叫了一聲。他的大眼睛明閃閃的,都要從眼眶裡迸出來了,嘴唇因為激動輕顫着,「退後!退後!」他壓低聲音。
所有人都退到祖宅對面的牆下。
鏡鏡一把從亮亮手中搶過網兜,墊着腳貼着祖宅的外牆一步步向螳螂挪去。然後突然向上撲去,可畢竟他個子太低,還沒有夠到,螳螂呢,似乎根本不在乎它下方的小人兒,連飛都不飛一下,只是又向上輕盈地挪了些步子。
折騰許久,雖然沒捉到螳螂,但眾人的熱情卻絲毫不見消散:「鏡鏡,這就是螳螂啊!」「螳螂這麼大嗎?」「螳螂會不會咬人?」「後院的雞和這麼大的螳螂打架,誰能贏啊?」所有問題都拋向鏡鏡,他抿着嘴巴呆了許久,然後狠狠地說:「這麼大的螳螂我都沒見過,這個顏色的也很稀有,咱明晚繼續!」

也許是這褐色大螳螂的吸引力一直持續到翌日,太陽還未落山,孩子們就集合了。
培培剛吃完飯,手裡還拿着半隻桃子,汁水從他的指縫滲下來;江江操心着螳螂的事,根本就激動得沒吃,任桂大媽在他身後端着碗追,為躲桂大媽,所有人先拼命跑,一直躲到巷子廣場的槐樹背後,見桂大媽罵罵咧咧地打道回府,這才開始拉網式找螳螂的旅程。
「鏡鏡!鏡鏡!」這次又是江江,他在廣場拐角的牆壁上發現了一隻綠色的螳螂。「亮亮,網兜!興興,搬磚頭過來墊腳。」鏡鏡喊着所有孩子幫忙。
終於要到捉螳螂的關鍵時刻了,大家都屏住呼吸,一點點圍攏到它停留的路燈下。
正緊急處,突然「砰」地一聲,亮亮的手肘狠狠磕在牆壁上。螳螂受了驚嚇,「唰」地一下飛了。
「幹什麼!」鏡鏡轉頭大聲斥道。只見我們身後,不知何時聚攏來三個少年,最小的也和鏡鏡個頭一樣高。其中一個,不正是先前廣場上滾鐵環的孩子嗎?
「誰推的我?」亮亮捂着碰疼的手肘,皺着眉頭憤憤地對着他們仨說。
「哎呦,這不是前面住的瓜亮亮嗎?」最大的一個嬉皮笑臉地說。
「瓜亮亮咋了?你推人幹啥呢?」鏡鏡看到亮亮貼着牆,懦懦地不言語,連忙站在亮亮前面。
「瓜亮亮還不能推了?你哪裡來的,還領着這幫瓜慫捉螳螂,哈哈。」滾鐵環的孩子衝着鏡鏡笑道。
「亮亮是我們院裡的,你就是不能推!」個子最小的江江像個鬥雞,大聲叫着,「你們才是瓜慫!」衝到了個子最大的少年眼前。
他見江江衝上來,忙推了一把,江江一個趔趄栽倒,屁股磕到地上。
「啊呀,打人啦!打人啦!」培培帶着哭腔喊起來,卯足了勁兒撒腿就跑,一溜煙就沒了。興興呆住不動,臉蛋憋得通紅。
「你憑什麼打江江!」亮亮從疼痛中緩過來,駁斥道,而鏡鏡扶起江江,怒目相向。
「憑什麼?這哪有你這個瓜慫說話的地方。」最大的少年照着亮亮後頸又是一巴掌,「你們站的地方,是我家的院牆外面,你們別想在我家的地盤上捉螳螂,從哪兒來的滾到哪去!我打瓜亮亮咋了,以後你們這幫瓜慫,只要往我家院牆旁邊走,我見一個打一個。」
鏡鏡抬起頭,他的大眼睛已經氣得通紅,胸脯一起一伏。江江握着拳頭,站在鏡鏡旁邊,亮亮也斜着眼睛瞪着他們。興興緊緊抓着鏡鏡的胳膊。一陣寂靜,全院的孩子沒人說話。他們仨看見我們都沉默,得意地笑着,轉身就走。
走了還沒半米遠,我們終於聽到——幾乎是盼望落地似地聽到鏡鏡低沉的聲音:「打!」
幾乎同時,全院孩子一併向三個少年衝去。鏡鏡跑得最快,他的拳頭落在最大少年的背上,亮亮不主動攻擊人,只是用手肘來回甩開對方攻擊的拳頭,江江則沖向前去,他個子小,抓住一個少年的褲子就往下扒。興興揮舞着小拳頭,錘着滾鐵環孩子的腰。我氣急敗壞,早想出手,見大家撕打在一起,就看準那三人的小腿狠狠地踹。
打得正歡,突然聽見一聲厲吼:「幹啥呢?打啥架?還不往回走?!」眼見有人拉開江江和大孩子,定睛一看,桂大媽,張婆婆,秀姑,就連亮亮媽媽都出現在眼前。
怎麼全院的鄰居幾乎都來了?還沒明白過來,秀姑就拉着鏡鏡的衣襟往回拽:「說是出來抓螳螂,原來在這帶着興興學打架來了,你真是長進了!走,回!」張婆婆也拉住興興,上下打量着:「哎呀,娃哪裡打疼了沒?以後再也不敢打人呢!」
桂大媽一邊往前推着江江,一邊罵道:「叫你吃飯你不吃,急着投胎一樣往出跑,跑到這裡吃拳頭啊?」
亮亮媽媽呢,臉色沉鬱,聲音依舊是柔柔的:「亮亮你還學會打人了。」
「我沒有打人。」亮亮辯護道。
「亮亮沒打人,是他們先打亮亮的。」鏡鏡回過頭來遠遠對亮亮媽喊着。
「是他們先打我們的!」江江也喊道。
「走,往回走,以後晚上別出來了。」亮亮媽媽對兒子說。
我看到大家都要撤,也準備回去了,臨走時,瞪了滾鐵環的孩子一眼。從他身邊經過時,他突然單腿一抬,踹在了我的小腿上。
「啊!」我的腿上像被烙了鐵,我站不住,捂住腿趕緊蹲了下來。
「以後見一回我踹一回。」他在我頭頂,對我狠狠啐了一口。


捉不到螳螂的日子,後院的蟲災越來越嚴重,亮亮被禁了足,我們去找他,他正低頭一聲不吭蹲在門口劈柴,正在燒火的亮亮媽聽見聲響,抬起頭來:「你們去玩吧,亮亮這個娃不知輕重,我就叫他在家裡幹活,免得以後出去把人打了。」可所有孩子都知道,亮亮從不打人,只有被人打的份兒。
興興奶奶聽見孫子在張婆婆處挨了打,忙把他接了回去。那個沒有捉到螳螂的夏夜過去後,也就只有江江,還執拗地跟着常爺爺來後院。
那天過後,我像往常一樣去餵蘆花雞,可發現自己蹲不下去——我的小腿出現一塊淤青,就在膝蓋正下方,青紫色的,中心還泛着黑,稍稍一碰,皮膚就連帶身上其他部位一併刺痛起來。肩、背、手臂、腳,到處都有痛在呼應它,它們聯絡着、交流着,僅僅一夜,我的皮膚下好像生出了一個黑暗的怪物,以疼痛宣誓它的存在。
它嘲笑我,在我每一次害怕出門時羞辱我;它又刺激我,令我一遍遍回憶起大孩子兇惡的表情,以及那場並不痛快的毆鬥;它還蠱惑我,讓我急切盼望着出門就遇到那個踹我的少年,倘若見到他,就使出渾身力氣去踹他,用拳頭砸他的背,捅他肚子,最後揪他的耳朵。如果他逃走,它又激勵我站在巷子中央,叉着腰,向他的方向吐口水,把他祖宗三代都罵得不得安寧,就像桂大媽罵常爹爹一樣。
這個怪物出現在我身體,以淤青為標記,可即使它慢慢消散了,也僅是溶解於我身體中,被我消化,吸收,成為十歲的我。我感覺自己和從前不一樣了,我不僅是一個打過架的小孩,而且,我開始渴望打架了。
這個夏夜過後,鏡鏡早上起來,總在花園捉螞蚱,江江也來幫忙。培培站在自家門前,既不像往常一樣湊過來和我們玩,我們叫他捉蟲,他也扭扭捏捏,連門檻都不敢邁出半步,好像那一夜過後,我們這些孩子都不一樣了,每個人身上都散發着與他不同的氣味。
培培媽看見培培怎麼也不出來,就對我們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在院裡捉蜻蜓螞蚱都成,以後可不敢學壞孩子打架了!」
壞孩子?我們做了壞事嗎?我們既沒欺負人,又幫亮亮去打欺負他的人,這算是壞事嗎?我如鯁在喉,生平第一次,有人說我們在學壞。怎麼一個人這麼不知不覺地就變成壞人?我看着南房,想着那裡曾住的羅婆婆,也許她也是這樣被冤枉的。
掃院子的張婆婆聽到了,忙陪着笑:「啊呀,要不是培培來給我們說,你們跟人打成啥樣了我們都不知道。」
原來是他!我盯着培培,那個體內的怪物瞬時甦醒了,是他告的密陷害我們?我恨不得衝上去把他肉包子一樣的肥臉捏癟。
「我們不是壞孩子!是他們先欺負亮亮的!」江江聽到這話,對張婆婆喊道。
張婆婆憐愛地看着江江:「這個娃娃,你別看人小,打起人跳起來打。你也別看亮亮,個子大也是個不中用的,打人都不會揮拳頭。」
「培培這個奸臣!」我聽見身邊的鏡鏡低沉着聲音,咬牙切齒地說。

好不容易過了一個月,興興終於被他爸爸送回來了。他在奶奶處待不慣,總吵着和我們玩,鬧了一場又一場。這一個月,院裡的孩子並沒有聚齊。培培總用警惕的目光瞪着我們,我們在院裡玩,他就站在門口,想加入又有點怕的樣子,好像我們都沾染了一種叫「壞孩子」的病毒。
興興的到來似乎讓培培放鬆了不少。大概走了一月,他身上沾染的壞孩子氣息就稀釋了一樣。培培就只跟他玩。興興看電視裡的摔跤比賽上了癮,就跟培培提議摔跤。兩個胖胖的小人兒在院裡扭作一團。
「觀眾朋友們,下面是本院的摔跤比賽,由俄羅斯選手興魯格魯斯基對培培!」鏡鏡看到二人摔跤,忙拿着手裡的黃瓜做現場播報。
「興魯格魯斯基?」興興停下來問道。
「俄羅斯的摔跤運動員可厲害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鏡鏡說。
「那我也要當俄羅斯運動員,我也要個俄羅斯名字!」培培一聽,連壞孩子的念想也拋棄了,求鏡鏡給他起名。
「那你就叫培萬諾夫。」鏡鏡拗不過,隨口給他起了個名字。
可俄國人的名字實在太長,叫一個人都要拐好幾個彎呢。為了方便,興魯格魯斯基就成了「司機」,培萬諾夫就變成了「諾夫」。諾夫哪有司機好記,我們叫着叫着,就變成了「蘿蔔」
「興司機!」
「哎!」興興邊應邊笑。
「培蘿蔔!」
「哎!」
培培也興高采烈地回答。換了名字的他,變得和蘿蔔一樣,味道並不怎麼好,但人也都能勉強接受。沒想到隔日,正在巷子裡玩的我們又被培培媽叫住了。
「鏡鏡,你們幾個來一下,我跟你們說個話。」她看着我們,和培培一樣,眼裡滿是嫌棄:「你們在一起玩,不要給培培起外號,培培就叫培培,不是什麼蘿蔔,也不是什麼豆子。」
培培媽站在巷子裡教訓我們時,先前和我們打架的一個少年竟迎面走來。看我們被大人教訓,他立馬來了勁兒,做着扭秧歌的慢動作躍然而來。更氣人是,他的手臂上,停着一隻巨大的褐色螳螂,就是我們見過卻捉不住的那隻。他經過時,對我們吐舌頭,還抬高那條停着螳螂的手臂,扭着腰臀向我們炫耀。
因為正對着培培媽媽,我們不敢說話,更不敢跑去跟他計較。一定是培培說的,他又把我們之間的事悉數告訴了他媽。當初也是因為他的陷害,我們才沒有繼續和那幾個少年打下去。如果打下去,我們五個對三個,一定能贏,也不至於今天被人羞辱,那隻巨大的褐色螳螂,本應停在我們的手臂上。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我們所有人都在盤算一件事——打培培。
打他,這兩個字變成一個召喚,一種使命,身體裡的怪物也游到我耳邊輕輕吹風;打他,沒什麼比這個更迫切、更要緊,它勝過所有從前的遊戲,廝磨的時光,以及好孩子壞孩子的說辭。
我已不在乎什麼牛頭馬面灶王爺了,總歸會有小年夜的糖瓜粘住灶王的嘴,會有牛頭馬面黑夜裡欺負好人,我們打一個告密者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實在不行,就照常爹爹那樣去泰山廟磕頭罷了。
無論如何,打培培成了我們不惜一切代價要履行的任務,在那一刻,它占據了我們幾個小孩生命的核心。


謀劃打人時,孩子的智商情商都會飛漲,正如兵法裡,總藏着最變換多端高深莫測的人類智慧。
首先,不能在祖宅里。一打,他就豬叫起來,桂大媽又無時無刻不在,她耳朵靈敏,一聽見風吹草動,准從門檻里跳出來。還有任家的四個大孩子,個個都是狠角色,要發現我們打培培,說不定也會幫手,一人一拳,把他打死就不好了。想來想去,把培培騙到巷角就成了我們的唯一選擇。
「我們需要一個誘餌。」鏡鏡說。
「我去叫他,他現在就跟我玩得好。」興興自告奮勇。可領了任務,他又猶豫起來:「要說啥培培才會跟我到巷角呢?」
「你要跟他說,我們都不在,廣場的少年也不在,你在巷子裡發現了螳螂,叫培培拿只罐子來捉。」鏡鏡說。
「說螳螂,他可不願意出來。」興興遲疑着。
「那說什麼?」江江問。
「說他的爸爸!」我靈機一動,為自己的好主意洋洋自得。他爸爸——那個高高的,雙腿仙人柱般的大漢,那每月只回來一次,一回來就雙臂環住培培,把他高高舉起的男人。每次被他抱起,培培都在他懷裡佯裝着哇哇大叫,可他一點兒也不肯放孩子下來:「我看看我的好兒子又重了沒有!」培培爸爸每次來都會帶些特產,他媽媽就分給鄰居:有時是拐棗,像一隻微型拐棍,丑而甜,有時是酸棗,紅皮黃瓤,沙沙的酸,最常帶來的是沙柳,樹葉銀白,散發出一股馥郁而奇怪的香氣。
培培媽媽每次都笑呵呵地將沙柳插進大罐頭瓶里,放在堂桌上。沙柳香氣幽隱,細細滲入院中。培培爸爸不在家,他媽就常對着沙柳發呆,又有什麼比它更代表培培爸爸呢?
「培培的爸爸不是老帶沙柳回來嗎?你就說你在巷子裡發現了一棵沙柳,叫他去看,說葉子和他爸爸從酒泉帶來的一模一樣,上面還閃着銀光!」
人生第一次,十歲的我發現了構陷他人的秘訣——人越愛什麼,就越陷落在什麼上面。培培愛爸爸,爸爸的沙柳就是他的陷阱。我的開竅突如其來,沒經任何人點化,仿佛一點火苗從天而降,點燃我心中早已長好的麥田,也輝映着別的孩子臉上儘是附和的閃亮火光。
培培果然來了。我們分散地藏在電線杆,大樹和臨巷人家的大門背後,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他的陷阱,每一步都踏在我們原初的計劃上。我的心就落着音符,和着火光歡唱起來。
「興興,我記得以前巷子裡沒沙柳啊,你看錯了吧!」培培有點心虛,一邊走着,一邊對前面的興興叫道。
「就在那邊,新長的!你不注意,根本發現不了。」興興邊走邊為培培的陷阱添磚加瓦。
終於,興興把他帶到後巷拐角大槐樹下,剛站定,等候多時的鏡鏡就「唰」地一下從樹背後竄出,江江也從電線杆旁沖了出來,藏在大院門背後的我趕緊斷後,堵住了培培所有的出路。
「你們怎麼都在這兒?」培培看見我們有些吃驚,但興奮似乎更多:「你們看見沙柳樹了嗎?」
「沙柳個頭!」鏡鏡一把就把他推到牆角,我們幾個圍得更緊了。
「你們幹啥?」他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我們。看我們惡狠狠地盯着他,他終於明白了,忙抱緊雙臂,緊靠着牆,要自我保護。也許發現我們沒有後續動作,他突然發力,使出了渾身的勁兒直往外沖。
江江被他沖了一個趔趄。還是鏡鏡反應快,一把就抓住培培後脖領子,重新把他拎回牆角。
「你們到底想幹啥!」培培大聲喊着,臉緊張得通紅。
「幹啥?」鏡鏡反問了一句,「打你!」
「你們憑啥打我?」
「憑啥?就憑你一肚子壞水!」
培培的嘴角抽動着,一場淚水正在醞釀。他用眼睛斜昵着鏡鏡,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你瞪!」鏡鏡掀了下培培的頭,「不服是嗎?好,那我今天就給你說說為啥要打你。」
鏡鏡兩手叉着腰,連珠炮一樣道來:「亮亮被人欺負,我們給他報仇,第一個跑的是你不?」說完,他就推了下培培的肩膀,培培往後倒了一下,背磕在牆角。似乎被我們說中,培培低下頭,一下子不言語了。
「跑了還去告密,說我們和人家打架,弄得亮亮再也不能出來玩了,興興還被他奶奶關了一個月,告密的人是你不?」鏡鏡說着又搗了下培培的胸口,培培趕忙雙手護住了肩膀。
「告了密還不跟我們玩,好像你是好人,我們是壞人。看你這個好人做的都是啥事?」江江補了一句,照着鏡鏡的樣子,也推了培培一把,培培重重地摔在牆上。
「我要俄羅斯名字,你也要。蘿蔔不好嗎?如果不好,你答應那麼歡幹啥?答應得歡,回頭又給你媽匯報,叫她來罵我們,這算啥?」興興聽着也來氣了,把剛拾起身子的培培又推了一把。幾次三番下來,培培就像個皮球,一會兒撞到牆上,一會兒又反彈起來。可他反彈回來時,仍然撇着嘴,斜着眼瞪我們。
所有人都出了手,就差我一個。他瞪我,和那個曾經啐過我的大孩子一樣兇惡。我好了的傷疤隱隱作痛,心裡一個聲音挑逗着我,蠱惑着我:如果不是培培,我大概會和小夥伴經歷一場榮耀戰鬥,即使被打得鼻青臉腫,滿地找牙,也是驕傲的。
可我們應有的榮耀卻因他的背叛而夭折了。戰鬥開始我們就被迫退場,在巷子其他孩子面前再也抬不起頭,再也捉不了螳螂,又在院裡背負了「壞孩子」的惡名。是培培,正是他讓我們兩面不是人。
那耀武揚威的少年和他手臂上同樣威武的螳螂在我眼前閃過。我便對準培培的大腿,像要踹大孩子一樣,狠狠地踹了他一腳,這一腳是我未完成戰鬥的後續,是積聚了數日憤怒的總爆發。
培培完全沒料到不言不語的我竟然踹他,「啊!」一聲,他疼得抱住腿蹲下了。其他孩子也沒料到我出手比他們還重,紛紛驚愕地看着我。
培培開始嚎啕大哭起來,眼淚「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看他哭,我就更來氣了,不禁罵道:「你這個娃一肚子壞水,就知道哭!我看你現在給誰裝可憐!」
培培聽見我罵他,邊哭邊叫着:「你們才壞,我媽說了,你們是壞人,壞人才打人!」他哭得撕心裂肺,更大聲了。
「我叫你哭,叫你哭!」我繼續用拳頭砸着他的背,「你才是壞人,壞人才害人!」每砸一下,他的哭聲就高一度。
「培培,你別哭了,你是要把所有人引來嗎?」興興環顧四周,然後盯住遠方廣場上的人說。
「引來也好,看看你這個吃裡扒外東西的嘴臉!」我罵道。
鏡鏡見狀,一把把培培提起來:「你給我站好!」
培培張大嘴,仰面大哭,眼淚飛濺,鼻涕都流到了嘴裡。
「哭!你再哭!」鏡鏡卡住了培培的脖子。
培培嚇得一下子不喊了。鏡鏡剛鬆了手,「哇」一聲又哭喊起來。
「你哭!哭!」鏡鏡豎起食指冷冷指着培培的鼻子。
培培瞬間又被嚇住,停止了哭喊,只是因為之前哭得凶,不住地倒吸氣。鏡鏡的手指在培培面前停留了數十秒,他終於不哭了,看到我們似乎沒有再打他的意思,他就試探性地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用手背輕抹着眼淚和鼻涕,兩隻眼睛紅紅的。
「今天回去你又要給你媽告狀吧?」江江嘲笑道。
培培還沒回答,鏡鏡就又豎起了食指,指着培培的鼻子:「這次你要再敢跟你媽告狀……」話還沒說完,培培忙叫着:「我不給我媽告狀了,不告狀了!」他的聲音顫抖着。
「你要敢和你媽說,以後就永遠也別和我們玩!」興興補充道,「你把我們害得夠慘了,亮亮都出不來了,現在我們不和你玩,看誰還願意跟你玩!有本事跟那幾個大少年玩去,看他們誰要你!」
培培一聽興興說絕交,立即軟了下來,比起被打,他似乎更怕被拋棄:「我不跟我媽說了,不說了!」他急切地哀求着。
見培培乖下來,我忙蹲下身來捲起他的褲腿,查看他身上有沒有淤青,我掩飾着驚慌失措,生怕自己那一腳,也在培培身體裡種下一枚與我同樣的怪物,說不定什麼時候,也會開花結果。
「疼不疼?」我更是學會了虛偽的關心。培培搖着頭,眼裡卻含着淚。
鏡鏡讓興興跟培培說會兒話,然後示意我們幾個聚攏:「這次打了培培,他肯定不甘心,回去沒準就給他媽匯報,要不然就會給我婆婆說,一定又會把我們害慘的。」
「那咋辦?」江江緊張起來。
鏡鏡想了想,低聲道:「培培是那種哭得快也好得快的人,從現在開始,我們要用盡一切辦法,把他哄高興,他越高興,就越把打他的事忘到九霄雲外。只有徹底忘了,他就不會告狀了。」
大家想了想,覺得有道理,都同意了鏡鏡的提議,可各人的情緒又低落下去。原來打人的快感,只存在於揮拳邁腿的瞬間,好像夏夜裡突然捕到了涼風,颯爽釋放幾秒。可倏忽一下,它就消散了,留給我們的仍是暑熱般的焦躁和汗流浹背的不安。


哄人高興這件事,孩子們從小就知道的。
你看,院裡這麼多人,都在哄人高興里混混沌沌生活着:前院的老任就最愛哄人高興。他哄誰呢?還不是老張。他讓四個總愛鬧事的兒子拜老張為乾爹,老張就高興了。老張的來路,坊間傳聞不斷。有人說是老任的八拜之交,也有人說是老任媳婦的相好,警察出身,白黑兩道總有些關係。老張高興,就常帶禮物來。走的時候,有時碰到門口乾活的亮亮,就把耳朵上夾着的紙煙取下來,扔給他:「亮亮,抽煙!」他樂呵呵地說。
老張一走,亮亮趕緊就把煙遞給床上躺着的爸爸。他爸因為得了支紙煙,臉上終於見了笑容。你看,老任的決定,哄得自己高興,連半個前院的人都高興起來了。
哄人高興這事,再學不會,也還有小年夜哄灶王爺高興做樣本呢:畢恭畢敬,殺雞備果,哄得灶王爺也像老張一樣,從家裡出去時,面帶紅潮,嘴含蜜糖。只要他高興了,舊日的壞事,不就掩了?剩下的,就是高高興興過年了。
耳濡目染着,孩子自然就懂得了討好人是怎麼一回事。討好下去,也就忘了,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好像一切,都能夠通過討好解決掉。從此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大家繼續和和氣氣,開開心心過。
當我們決定哄培培高興時,每個人都不約而同換了副高興的面孔,即使有幾副笑臉仍然生硬。

「培培,你過來,我跟你說個話。」鏡鏡皮笑肉不笑地召喚培培。培培嚇得往牆角一縮,警惕地望着鏡鏡。
「過來吧,他不打你了。」興興一把拉起培培的手,朝鏡鏡走去。起初,培培有些抗拒,但見鏡鏡滿臉堆笑,還算可親,其他人也陪着笑,培培就順勢向前走。
「培培,來,你也笑一個。」鏡鏡拉住培培的手說,「既然大家都說開了,你就別生氣了,這樣吧,我請你吃糖。」說着鏡鏡就從兜里掏出三毛錢,叫江江去廣場上的小賣鋪買糖去。
江江帶糖回來,鏡鏡剝了糖紙,塞進培培口裡,培培含着奶糖,只顧向前走,也不言語。
「培培,你還想幹啥,今天我們陪你玩!」興興試探着說。
「我想回家。」培培突然說。
「咱們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回家做什麼?」鏡鏡警惕起來,「這樣,我們玩抬花轎好吧?這次咱們抬——培培! 」鏡鏡用眼神示意興興和江江跟上。他倆忙蹲下,四隻手相握:「來,培培,我們抬你!」還沒等培培回答,鏡鏡就一把抱起培培,將他兩腿岔開,塞進「花轎」。二人迅速起身,江江單薄,一時站不穩,差點跌了一跤。「啊!」培培大叫着抓緊鏡鏡,把他襯衣上的扣子都扯掉了,「哈哈!」培培終於笑出聲來。
看培培笑,鏡鏡鬆了口氣,加緊喊着:「走,抬培培山上嘍!」
一幫孩子叫着笑着擁着培培穿過後巷,一直往山上跑。
培培在花轎上顛簸着,笑得眉眼都擠在一起:「我要抓螳螂!」
「好!」鏡鏡應着。
「我還要抓螞蚱!」
「好!」興興喊着。
「我還要去看泉水,你們要一直抬着我!」
「好!」大伙兒一起喊,唯有江江大叫起來:「啊呀,饒了我吧,我抬不動啦!」
大伙兒笑得更歡了。
「要是亮亮在就好了,他有力氣,能背動培培。」江江提了一句。其他人都沉默了。
「是啊,上次打完架,我就沒見亮亮出來了。」興興停在半路,往山下望着。草木蔥鬱,半個城市的尖頂隱隱綽綽的。亮亮這會兒在幹什麼呢?也許被媽媽使喚着劈柴,也許幫爸爸點水煙,也許只是坐在外面,一個人無聊地發呆。
見大家神情肅然,培培這時掙扎着從「花轎」上自己溜下來:「算了,你們別抬我了。」他有些羞愧了。
大家沒說什麼,只繼續往山上走。培培要看的那眼泉,藏在山間的蘆葦叢里,泉眼只有兩張八仙桌那麼大,卻是山人吃水倚賴的聖地。說來奇怪,那泉水冬天會泛白霧,怎麼冷也不結冰,而夏天呢,不管天多熱,一靠近蘆葦叢,都能感到一股冷氣沁來。
培培一直聽我們提起這眼泉,卻從沒來過。這是祖宅小孩的秘密聚居地,沒什麼玩的時候,大家總會從後巷一直爬到泉水處。培培剛來,又是個愛哭告狀鬼,所以沒有人主動提出領他來這裡。
山泉「滴答滴答」,泉眼上方垂下來的藤蔓上結着指甲蓋大小的漿果,有的已經熟了,紅彤彤的。培培看看山果,又蹲下,用手輕觸着碧瑩瑩的泉水,咂巴着嘴:「這水能喝嗎?」
「能喝啊!我婆婆說,這個泉水做的粥可好喝了,和自來水煮出來的不一樣!」興興叫着。
「你喝過嗎?」我問他。
興興搖搖頭。
「只是聽人說呢,我也從沒喝過。」鏡鏡也附和道。
「我想喝這個水煮出來的稀飯。」培培突然說。
「我也想喝。」興興也說。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鏡鏡把培培拉住,讓他正對着我們:「培培,你想喝這個水煮出來的粥是吧?」
「嗯!」
「那你今天要在泉水跟前發誓,如果喝到了粥,就不再跟你媽告狀!今天的事一個字也不許提!」
培培瞪大眼睛,還沒來得及回答,江江就指着泉水旁幾株燃盡的香蠟說:「培培,我爺爺說這個泉水有神,很靈驗的,你看,不下雨的時候,山上的人都在這裡求雨的。你在這裡發過誓後,如果再去告狀的話,嘴上就長膿瘡!」
培培看看我,再看看江江,最後發現自己又被圍起來,無路可走了,只好點着頭:「好,我不說,我不跟我媽說!」
「拉鈎!」鏡鏡伸出小指。
培培於是伸出小指,勾到了鏡鏡的指頭:「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還有我們!」江江也伸出指頭。
培培就這樣跟我們各自拉了勾。我們漫長的哄培培計劃終於完成。這一次幸虧泉神出手,幫我們達成了一連串戰爭、背叛、復仇與哄騙後的停戰協定。


不過很快,我們就又開始發愁了,怎麼把水帶下去煮粥呢?
「回家拿桶,盆子。」鏡鏡吩咐我們。
「可是拿桶的話,誰來抬呢?」江江一邊問,一邊活動着手腕:「剛才為抬肥培培,我胳膊都快斷了。」
「叫亮亮來。」我提議道,「亮亮力氣最大,最有勁兒!」
亮亮十五歲了,嘴上已經長了層薄薄的鬍鬚,是全院最能幹活的孩子。在家裡,不是劈柴,就是倒漚水,院子裡的人也常常使喚他:「亮亮!給我幫忙搬花!」老任常在自家天台遙遙叫着亮亮。「亮亮,你任爸叫你幫忙呢,快去!」只要有人來使喚亮亮,亮亮媽總是笑臉相迎,立即就送了亮亮出去。
聽了我的提議,鏡鏡拍了一下雙手:「對啊,亮亮最能幹活了!」
「可是亮亮媽不讓他出來怎麼辦?」興興問道。
「回去以後,興興,你就纏着婆婆,我和大家去廚房把抬水的鐵桶和木棍偷出來。然後你們都聽我的,保准能讓亮亮出來。」看着鏡鏡篤定的樣子,眾人點頭同意,張着臂膀排成一行飛奔下山了。
「等等我!我也要去找亮亮!」培培「哼哧哼哧」,像只大胖鵝,也扇動着手臂跟在後面。
回去經過前院,看見亮亮一個人玩火柴,「亮亮!」我們叫着,「出來,我們去玩。」
他看一眼我們,想和我們說話,但轉頭用唇語示意我們家裡有媽媽。
「你等着啊,我們救你!」鏡鏡說着,就和興興奔到後院去,一會兒,只見他提着只大鐵桶,手裡拎着一截木棍出來了。
「阿姨!」鏡鏡在亮亮家門前喊道:「我婆婆叫我去山上打泉水,叫我請亮亮幫忙呢!」
亮亮媽一聽,趕緊擦着手從門裡出來,看到鏡鏡手裡的桶,忙對亮亮說:「快把鏡鏡手裡的桶接住,張婆婆叫你幫忙,你就好好抬水,多出點力!」
亮亮有點不相信,呆呆站着,已經一個月沒有和我們玩,他都不敢邁出家門了。「還愣着幹嘛,快去啊!」亮亮媽媽催道。
亮亮回過神來,一聲不吭,接過鐵桶,第一個跑出了院子。「亮亮!亮亮!你慢點!」我們跟在後面邊跑邊喊。

一日之內,我們這幾個小孩竟成功密謀了兩次,既打了培培,又救出了亮亮。打培培這次,我們哄的不過是小孩,這回,我們竟然連亮亮媽媽這個大人也哄了。
但這個世界似乎對哄人的人格外好些,從前規規矩矩,總招致不白之冤,一哄起人來,就好像特別能成事。品嘗了哄人味道的我們,歡叫着、跳躍着,往山上跑去,好像自己變得又強大了些。
打了泉水,亮亮和鏡鏡二人抬着桶,顫顫悠悠下山。江江和興興則蹦蹦跳跳跟着。至於培培呢?他早已忘了這半日恩怨,不斷詢問着山泉水煮成的粥是什麼味道。
張婆婆在家好久不見孫子,又發現廚房水桶莫名消失,前後一打聽,才知是我們幹的。我們好不容易把水抬到巷子,見路平了些,便迫不及待跑一截,走一截,一桶水被顛得浪花飛濺,到了祖宅門口,見到迎我們的張婆婆時,只剩下了半桶多水了。
「啊呀!這幾個娃厲害啊!」她趕忙來接。
興興立馬撲上去撒嬌:「婆婆,你不是說泉水和自來水不一樣嘛,我想喝它煮的粥,你給我們做吧!」
張婆婆摟住滿頭大汗的興興,心都快化了:「好呀,你們把水抬進去,今天晚上就喝粥。」轉頭看見亮亮頭上冒着大粒汗珠,忙說:「亮亮也來吃,我給你媽說一聲,今天真是累壞你了!」


夜色剛至,霽色天空上,掛着半輪淺白色的月亮。祖宅青瓦暗下來,變成了深灰色。鏡鏡養的螞蚱,時不時叫幾聲,好像在傾訴着這漫長一天所有的故事。我忍着不吃晚飯,只等張婆婆在院子裡高喊:「娃娃們,趕緊出來喝粥啦!」
聽見這個聲音,我像箭一樣躥出去,鏡鏡已經端了一大碗,坐在他家廊前的凳子上了:「趕緊,這個粥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我剛停下來看鏡鏡手裡的粥,張婆婆就端了兩大碗樂呵呵地走出家門。
她塞了一碗在我手上,並叫着培培和他媽媽的名字。
培培媽媽出來了,她滿面春風,雙手接住了粥,「快謝謝張婆婆!」她對身邊的培培說。
培培攀住媽媽拿碗的胳膊:「這是我打的泉水!」
「你上山去了?」培培媽媽問道。
「嗯。」
「誰帶你去的?」
「我們所有人一起去的。」
「哎呀,你們這幾個娃娃怎麼把水弄下來的?」
「亮亮也上去了,都是他和鏡鏡在抬。」
「你們不是在巷子裡玩嗎?咋就想起打山上的泉水了?」培培媽似乎很好奇,不斷地追問興興,卻問到了我們最在意的地方。
所有的孩子瞬間停下了喝粥的動作,盯着培培。培培看看媽媽,又看看我們。說時遲那時快,我的身體裡突然有一股堅定的力量督促着我,蠱惑着我。正對着培培,我皺起眉頭,撇着嘴巴,用食指點着嘴唇周圍,好像那裡長起又大又鼓的膿包,然後我把手放在眼睛上,做哭泣狀。
培培看見我,知道我在提醒他曾在泉神前發的毒誓,臉色一下就沉了,他的眼神那麼驚恐,好像看見了一個鬼。然後他低下頭去,一聲不吭了。
好在培培媽媽並沒有注意到培培的異樣,手裡的粥燙着,她回屋找來小碗,分給培培。培培拿了粥,像平時一樣坐在花園邊,還是那個初來時圓嘟嘟的背影,還是一起一伏的橢圓形腦袋,可我突然覺得,培培和他從前完全判若兩人了,而我呢?似乎也變了。
四周靜下來,孩子們的目光都落在粥上,好像今日的一切從沒發生過。亮亮也被張婆婆特意從前院找來,站在院子角落,默默地喝粥。
我低頭看看那粥,它居然和山泉一樣,泛着綠瑩瑩的光。這綠光讓白瓷碗也明亮起來。綠光中央,一片亮白的珠光閃耀着,好像那並不是一碗粥,而是一枚白色瞳仁嵌在巨大的綠眼裡,它正盯着我,正如祖宅四個老人去世後,盯着我的空洞一樣。
可這次,它把我看透了。它不但看見了我剛才恐嚇培培的表情,看出了我體內新長成的、騷動着的、巡遊着的怪物,還看到了我又一次的變化。我忙擦擦眼睛,清粥晃動一下,那枚瞳仁也起了皺。
我抬頭,才見一片亮白的月兒掛在天上,襯着天空更加清淡而沉默地暗下去。這個頭頂的天,它一直在那兒,這片月亮一直悄悄注視着每個人,就像望鄉台上那些大善人的注視一樣,只是有時人們會忘記它們罷了。
我打了個哆嗦,忙喝一口粥。它果然和別的粥不一樣,泉水釋放了大米的香氣,讓我仿佛置身於一片豐收的稻田中央,而旁邊卻是大片大片的黑暗,那時不時出現在祖宅里的,攝人心魄的,熟悉的,空洞的黑暗。

正發呆間,突然院中傳來一聲驚叫。只見亮亮端着碗,愣在那裡:「蜘蛛!有蜘蛛!」
孩子們都圍了過去,我也小心翼翼去看,但見亮亮的碗底,一枚瞳仁大小的圓蜘蛛臥着,它死了,被煮熟了,只是亮亮喝的時候沒有發現罷了。
「啊呀,這是泉里的蜘蛛,煮的時候沒發現啊!」張婆婆驚呼着。
大家先是一愣,看見亮亮看蜘蛛時呆楞的傻樣,全都哈哈大笑起來。是啊,這蜘蛛到了誰碗裡都比不過到他碗裡最妙。倘若到了別人碗裡,必然是一場問責和慰問,而到了亮亮處,就全然變成了一個笑話。

只有培培,先是目不轉睛地盯着亮亮的碗,然後在眾人的爆笑中,突然「哇」的一下,嚎啕大哭了起來。

月光下的饗宴 |連載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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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 瑋

行者,人類學研究者。

以有盡之人生,寫無盡之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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