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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突一天不停,就會有更多人的生活被打亂、夢想被終止



採訪|劉璐天 朱凱麟 朱麗琨 姚胤米 李曉蕾 賀乾明

文|姚胤米 朱凱麟 劉璐天 黃俊傑

編輯|姚胤米 黃俊傑

如果距離爆炸點超過 15 公里,聽到的炮彈聲會是 「轟」 的一聲悶沉巨響,接着是持續幾秒的尾音;如果槍戰在幾公里內的城市街道發生,聲音則會變成 「嘟嘟嘟」 的銳利速響,帶很短的尾音。

不同節奏的防空警報代表不同含義:連續發聲代表宵禁開始,不得出門;短暫一聲 - 停頓 15 秒 - 再短暫一聲,持續三次,代表危險,必須立刻離開房間,前往避難所。

到超市採購戰時物資,不能只拿食品,還得帶上充足的純淨水,以防自來水被斷;食物不能光買新鮮的,得有麵包,烏克蘭的一些住宅不安裝燃氣,而電,說不準什麼時候會斷;備用藥品就不用說了,出門最好先去趟藥房。

目前沒有跡象表明俄軍將直接向居民區開火,但爆炸的衝擊波會帶來很大危險,它能把窗戶玻璃震碎,要像颱風來襲前那樣,用膠帶在窗面上貼 「米」 字;倘若住在裝着落地窗的公寓,那麼家裡唯一安全的避難地就只剩衛生間了。

過去幾天,幾乎從未接受過戰備教育的在烏克蘭華人,對於如何在戰火中保全自己,有了具體的經驗。此時此刻,他們也在使用這些陌生又重要的方法,確保安全。

隨着衝突的日益升級,有一些在烏克蘭的華人開始感知到一些當地人變得不再友好。有人曾就此號召國內網民理性發聲。有幾位 25 日還願意溝通的受訪人,兩日後已不願意再多溝通,他們傾向於不發聲,以免語言再度被解讀,為滯留着的自己引來新麻煩。

據了解,使館雖已登記了華人的信息,但撤僑行動尚未實質性展開。烏克蘭幾家企業的消息人士說,一些中國企業家、工業團體在烏克蘭的負責人正在安撫當地員工,密切關注撤離計劃。

如果說 2003 年的美國入侵伊拉克是電視直播時代的戰爭,信息由隨軍記者拍攝、觸達全球。這一次則是短視頻時代的戰爭,平民拍攝、留着 「Shot On MI 9" 水印的短視頻被加上真假難辨的解讀一天 24 小時填充着社交網絡。

網絡上廣為流傳的圖片裡,大概率夾雜了不真實的信息。客觀原因是,俄烏雙方大量軍事裝備都繼承於蘇聯,很多坦克、裝甲車、直升機甚至是同一型號。俄軍在軍車上漆了醒目的白色 「Z」「V」 字樣以和對方區隔開。

社交網絡來源的混雜、有意無意的誤導讓一線信息真假難辨。一位烏克蘭父親淚別小女兒的視頻,引發了全球網民的惻隱之心,但也有消息稱,視頻里的父親很可能是反烏克蘭的頓巴斯人員向撤往俄羅斯的女兒道別。衝突初期,一枚導彈擊中基輔的一座公寓樓,但美國外交政策研究人員、前美軍軍官 Rob Lee 看過視頻後懷疑,這更像是一枚防空導彈,可能是誤傷。至於遊戲畫面、舊視頻被包裝為此次衝突所拍攝,更是層出不窮。

圖:2 月 26 日早上,一枚導彈擊中位於基輔的公寓。圖片來自 Reuters 視頻。

過去三天,《晚點 LatePost》密集聯繫了近 20 位現在以及曾經在烏克蘭生活的人:他們有的正身處離炮火最近的地方,有的曾經多年在烏克蘭工作或經商。

在此之前,烏克蘭對於絕大部分中國人是陌生的。採訪中拗口的城市名,經常讓我們覺得摸不着頭腦,那種陌生感有些令人慚愧。

過去多年,烏克蘭並不像那些常年處於戰亂的中東國家那樣,被廣泛關注,但持久的邊境衝突卻早已被部分烏克蘭人習慣,雙方多年的拉扯,讓一些人生出可想而知的倦怠感:一位生活在東部城市哈爾科夫的人曾向他的中國朋友感慨,兩邊早晚都會打一架,不如快點來一場,結束這一切吧。

人們已經習慣 15 秒看完一條短視頻,用一個很快的速度獲知結果。但戰爭卻可能持續很長時間,2003 年英美聯軍入侵伊拉克,花了 21 天才進入巴格達。衝突一天不停,就會有更多人的生活被打亂、夢想被終止。

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難

生活在基輔的年輕人也很少早起,居民區樓下的 24 小時超市便是最好的證明。通常情況下,清晨六點鐘,超市里不會有什麼人。除了 2 月 24 日,俄羅斯空襲烏克蘭後的第一個早晨。

住在基輔市舍普琴科區的一家通訊公司員工羅芮麒(化名)六點鐘出門採購物資。此時,樓下早已停着五、六輛車,人們在往裡面塞家什,準備撤離。超市結賬處已排滿了人,不過秩序井然,每個人都推着兩輛購物車的物資。

那天凌晨 4 點,羅芮麒醒來上廁所,看到新聞上說哈爾科夫發生爆炸,她有些緊張。哈爾科夫是烏克蘭東部的邊境城市,也是蘇聯時期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首都。近幾年,哈爾科夫一直經受軍事衝突。

習以為常會令人麻痹,此前羅芮麒接受到的信息都指向——戰爭不會大範圍爆發。他們認為,這次衝突也仍舊局限於邊境。一周多之前,雖然公司曾建議提前囤積物資,但並未要求強制執行。

僅僅半小時後,基輔周邊的機場就傳來爆炸聲。俄羅斯突襲了這座距離邊境不過 200 公里的鄰國首都,這個距離,跟上海到杭州差不多。

圖:激戰後的基輔西北部的安東諾夫機場。機場內的傷亡除了人員,也包括人類建造的最大的飛機,僅有一架的 An-225。圖片來自 Maxar 衛星公司。

凌晨 5 點的炮聲震醒了生活在基輔的人,炮彈的瞄準準星離市中心越來越近。

1968 年在捷克斯洛伐克、1979 年在阿富汗,蘇聯軍隊都以少量輕步兵攻擊對方首都,控制機場和要道、接應重裝部隊達成目標,結束對方的抵抗。

現在外界並不清楚俄軍的具體計劃、目標和進展。不過這一次,基輔的市民有個短暫的撤離窗口。有條件的市民在 2 月 24 日一大早出發,向西邊走,那裡離戰火遠些,也與波蘭接壤。在確認衝突愈演愈烈後,波蘭宣布開放 8 個入境點接收烏克蘭難民、以及他們的寵物貓狗。伸向波蘭的路嚴重堵車,一直堵到下一個州日托米爾。500 米的路得走上 3 個小時。

2 月 26 日,基輔開始準備城市防禦並更新規定,市民自有車輛已被禁止通行。

絕大多數居民仍留在基輔。

炮火震碎了人們原本的計劃。2 月 24 日,本是小米公司計劃在基輔召開烏克蘭 2022 年產品發布會的日子。一位就職於一家跨國遊戲公司的上海員工則發現,內部協作軟件上,他大部分烏克蘭同事都沒有上線。

每一天的情況都比前一天更嚴峻。羅芮麒從事財務工作,她發現,戰火燃起後,銀行櫃檯禁止美元交易,提現額度降至每張卡 1 萬格里夫納(烏克蘭貨幣),相當於人民幣 2000 多元。只有少數幾個換匯點可以兌換美元,但無法按照實時匯率計算。這些地點,在日間都排着長隊。

當地時間 24 日,基輔市宣布實行宵禁,從晚 10 點至次日早 7 點;到了 26 日,宵禁時間提前為晚 5 點至次日早 8 點。天黑之後,部分居民樓不再亮燈,是仍留在家中的人們避險的選擇。

南北流向的烏克蘭母親河第聶伯河把基輔市區劃出 「左岸」 和 「右岸」,左岸的受訪人描述的見聞比右岸的激烈。

人們開始習慣接受夜晚要比白天忍受更多恐懼。在軍事行動中,空襲往往集中在夜晚進行。每夜能聽到的炮火聲都比前一夜更響,意味着戰鬥發生的地點離自己越來越近。

第一夜,一家科技公司的員工 Mandy(化名) 因工作疲憊,睡得蠻沉,沒有聽到炮聲。第二夜,她穿上隨時能走的衣服躺在床邊,精神緊張,基本不敢睡。第三夜,晚上八點,密集的炸彈和槍擊的聲音持續不斷,直到凌晨五點多,一夜未眠的她發來消息:昨晚的基輔經歷了一場惡戰。

短期內,沒有人能確認哪裡安全,一開始,華人圈裡還說可以去西部的利沃夫,衝突第二天,利沃夫也拉響了警報。

城市內開放了避難所、防空洞,地鐵站已啟動了避難模式,不便充電,水和食物都要自備,有當地廚師還帶來沙拉分享給周圍的陌生人。地下空間,空氣流動性也比較差,疫情傳播也是隱患。

因疫情而待業的吳笙(化名)也判斷,一直躲在避難所不現實。25 日早,一架軍機在左岸境內被擊中,落到居民區,點燃了一棟樓,離他家只有兩公里。

他的孩子才四歲,只能在避難所躲個把小時。留在家裡,至少水電尚能保證供應,通話時,他的太太剛燒好了一餐早飯。她是一位烏克蘭女孩,他們的孩子擁有中國國籍。和很多跨國婚姻組成的家庭一樣,在未來幾周內,吳笙必須要面臨一個艱難的決定——是和他的烏克蘭家人一起留下,還是把家庭拆開,自己帶着孩子回國。想到這個,他非常難受。

目前已經是戰火點燃第五天,還沒有大量平民傷亡的一線報道。據俄羅斯國營媒體《今日俄羅斯》(RT)報道,僅衝突爆發次日,俄羅斯各地就有超過 2000 人因參與反戰示威被拘留,其中莫斯科超過 600 人。在多個短視頻里,烏克蘭市民走上街道阻攔俄軍行進,而俄軍坦克和裝甲車也轉而繞行,避免傷及平民。

但隨着國際制裁層層加碼、衝突繼續、更多當地人加入抵抗,沒人知道衝突會走向何方。

勇氣與善意

35 歲的王力鵬打算這兩天回一趟烏克蘭,他是中興通訊烏克蘭總經理,因為過年回國了一段時間。他本應在 2 月 24 日到荷蘭,第二天再轉機飛到基輔。炮火讓航空公司不得不取消掉他的第二段行程。

從 2 月 23 日白天開始,他每隔兩個小時整點,就在群里跟滯留在烏克蘭的同事溝通一次,確保 44 位員工、9 位家屬全部安全。同事告訴王力鵬,當地時間 2 月 25 日上午,防空警報聲很密集,不確定性比較高,大家心裡忐忑,他們已經籌備了 7-10 天的物資。

王力鵬不放心,想 「逆行」,先到波蘭,再想辦法回到基輔。家人對這個計劃施以了很大阻力,但他很堅持:「我作為團隊的負責人,前面還有很多我的兄弟姐妹,如果說這個時候,因為一點風吹草動我就不按原計劃回去了,會讓員工們有心理壓力,覺得公司或者團隊是不是拋棄他們了。」

好幾位受訪人在提到他們的烏克蘭朋友時哽咽。那些前不久還跟他們一樣正常生活的年輕人們,來自各行各業,很多已經準備隨時加入城市防禦。

Mandy 很小就習慣了一個人在國外獨立生活,她在烏克蘭沒有家人,她在基輔最好的朋友是一位醫生。他選擇了留在基輔,「我是一名醫生,基輔更需要我。」說到這裡,這位凌晨 4 點醒來,勇敢在落地窗前幫中文媒體拍攝視頻的女孩,忍不住哭了一會兒。

這個話題讓我們的中國受訪者們和他們的烏克蘭朋友們之間的國籍界限消退,他們成為一線之隔的人,原本年齡相仿,戰爭之前,生活在同樣的城市、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一夜之間,命運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2 月 24 日,烏克蘭禁止全國 18 - 60 歲的男性離境,等待隨時被抽調。本地人或許早就對衝突更有心理預期,2021 年年底,衝突升溫時,烏克蘭國防部已經發布通告,要求 20 - 50 歲的女性登記。

一位通訊公司職員的朋友才剛剛 30 歲,不久前剛經歷了親人因新冠去世的悲痛,現在又遭遇戰火。她不知如何去安慰朋友,「普通老百姓真的是太難了。」

在危難中,人類還是能釋放出善意。

人們會帶上他們的寵物貓狗一起躲進防空洞,它們也是家庭成員的一部分。小生意主黃慶(化名)和他在烏克蘭留學的女朋友共同生活,本計劃在那裡登記結婚,買車買房。

他們養了一隻緬因貓,叫米香,一隻長毛暹羅貓,叫渡,剛抱回家的時候,小貓只有一個月大。他們已經在使館登記了信息,一旦撤僑啟動了,他們計劃先把貓送走,要是到時當地朋友們也撤了,他們就給貓貓們做好最大限度的準備,一個屋鋪滿貓糧,另一個屋鋪滿貓砂。

圖:成立於 1834 年的基輔大學(烏克蘭語:Київський університет),由一位受訪者拍攝攝於 2021 年 9 月。

戰爭不只有悲傷的情緒,很多人依然保持了活在此刻的精神。

2 月 24 日凌晨,烏克蘭記者維羅妮卡·梅爾克澤諾瓦(Veronika Melkozerova)給她 76 歲的奶奶打電話。奶奶是個典型的 「Soviet Babushka」(戴頭巾的蘇維埃大媽)、通常十點後才起床的 「瞌睡蟲」。

電話那頭,奶奶的聲音聽上去迷迷糊糊的:「救救你自己、你老公和你的狗吧。我會待在自己的房子裡。如果導彈擊中了我的房子,那就中了吧!我寧願在裝潢精美的房子裡死,也不要死在髒兮兮的地下室里。」 維羅妮卡催促收拾行李的請求也被拒絕了:「不,我寧願煮點湯喝!」 奶奶大笑着掛了電話。

第二天下午,維羅妮卡又打過去,這次 Babushka 在做經典菜式,煎肉餅。三小時後,奶奶帶着她的肉餅,穿過槍炮聲,送到維羅妮卡的家中。

羅芮麒室友林垟有位朋友生活在烏克蘭東部邊境城市,朋友描述,哈爾科夫和頓涅茨克槍炮聲白天都沒有停。嚴謹地說,哈爾科夫和頓涅茨克不能算是 「重回戰爭」,過去八年,俄烏雙方的軍事力量一直在這兩座東部城市產生衝突。

羅芮麒和林垟也在過去兩天集中遭受了間歇性槍聲和炮響的精神折磨。但 「生活還是要繼續」,她們說。中午吃了紅燒羊肉和炒菠菜(菠菜是烏克蘭的進口蔬菜)——把貴的先吃了。

為什麼人們願意來到烏克蘭?

烏克蘭是重要的交通樞紐,又處於歐洲腹地,做全球生意的公司,如果想往歐洲擴展,離不開烏克蘭。烏克蘭人口也多,2020 年統計數據為 4413 萬,所以受通訊業、零售業重視。根據屈臣氏母公司長和集團的財報,2021 年上半年屈臣氏 10% 收入來自東歐,其中又有 16% 的門店開在烏克蘭。

2015 年,俄羅斯與烏克蘭在法國、德國總統見證下,簽署停火協議。停滯數年的商業往來開始恢復生機,但很快,這些來烏克蘭掘金的企業和商人就會發現,他們將遇到許多個看不見的屏障。

名創優品 2017 年進入烏克蘭市場,到第二年已經有 170 多名員工,大部分是烏克蘭人。以性價比著稱的名創優品,很受當地人歡迎。然而,一位接近名創優品烏克蘭市場的人士稱,進入烏克蘭這幾年,名創優品的門店經營一直在下滑,可怕的通貨膨脹使居民的實際購買力下降。

吳笙 2017 年剛到烏克蘭時,能在市場上買到 1-2 格里夫納 / 公斤的土豆,折合人民幣 2 毛多,現在,土豆價格已經漲到 20-30 格里夫納 / 公斤。在吳笙領 1000 美元月薪的時候,日常開銷只需 200-300 美元,現在他每個月光是信用卡就能刷出去 2000 美元。月底的賬單總是讓他吃驚:怎麼會花出去這麼多?

烏克蘭的大部分經濟牢牢攥在寡頭財閥的手中。手機通訊是中國民營企業少數在當地發展較好的行業。

2016 年第三季度,小米公司進軍烏克蘭,人民幣千元上下的紅米手機很快在當地市場站穩腳跟,一年後就開到 8 家授權門店,兩年後成為當地出貨量第一的智能手機廠商。在烏克蘭,每被賣出去的 4 部智能手機里,就有一部由小米生產。小米的平板電腦、智能手環、電視、掃地機器人也在有序進入烏克蘭市場。

根據國際分析公司 Canalys 截至 2021 年第二季度的調查,最受烏克蘭消費者歡迎的手機品牌是:小米、三星、Transsion(傳音控股)、OPPO,蘋果只能排第五。其中 Transsion 手機的母公司傳音控股以 「非洲手機之王」 聞名,正計劃發展中歐和東歐市場。據了解,公司之前對烏克蘭很有信心,決定要在 2022 年拿下。

烏克蘭擁有超過半數人口的互聯網用戶。手機行業的繁榮和龐大網民的誕生,推動烏克蘭通信行業的快速發展,給中國通信行業進入烏克蘭市場提供了機會。

圖:2021 年,烏克蘭基輔舍普琴科大道樓體上的華為品牌廣告。

戰爭發生後,中興的員工還在持續與烏克蘭運營商客戶溝通,確保中方安全撤離後,他們能在有限的條件下自主地去維護網絡系統。2007 年中興進入烏克蘭市場後,協助當地運營商建設了 3G/LTE 網絡,甚至 5G 網絡。

烏克蘭的通訊基建推進緩慢,《烏克蘭經濟真理報》消息稱,2020 年 7 月開始,運營商逐步為部分地區提供 900 MHz 頻段的 4G 服務,7 月至 10 月,470 萬烏克蘭人可以使用 4G,其中,150 萬人是首次使用。

但出了城市,4G 很快就變成 2G,只能打電話。2019 年,烏克蘭新時代新聞社的消息稱,烏克蘭數字化部分享了計劃在全國 90% 地區覆蓋互聯網的詳細信息。

1998 年,華為開始拓展烏克蘭通信市場,2005 年正式成立分公司。在 「心聲社區」 社區,一名員工描述了她如何艱辛地在烏克蘭一步步接觸客戶,最終拿下政府訂單。

一位前華為烏克蘭高管透露,華為曾經很重視烏克蘭,市場戰略地位僅次於俄羅斯。但近幾年華為內部對烏克蘭的排序已經下調,低於國土面積遠遠更小、人口數只是其 1/4 的白俄羅斯。地緣政治因素也開始對中資企業帶來影響,「以前沒什麼這方面的考量,這兩年開始,有的項目不給中方做。」 一位電信行業人士說,「華為受影響比較大。烏克蘭第一大運營商原來是用華為的項目,現在全部重新發標。」

通脹也逐步擠壓了其他中國公司們的利潤空間。「烏克蘭的人均通訊支出折算成人民幣,只有 20 元不到。運營商賺不到錢,買不起新設備,導致我們的業務很難展開。」 王力鵬說。

烏中加強合作始於目前流亡海外的其第三任總統尤先科任內。不幸的是,這一趨勢被 2008-2009 年的全球危機打斷。2010 年總統換屆、亞努科維奇上台後,兩國簽署了多項投資協議,但這些計劃都因為 2013 年底的烏克蘭政治動盪而沒有實現。

2014 年當選總統的波羅申科 (Petro Poroshenko)是烏克蘭排名第七的富豪,身家 13 億美元。他經營着烏克蘭最大的糖果集團如勝(Roshen)生產一款中國遊客特別熟悉的產品——紫皮糖,他們把它當作俄羅斯特產買回家。

波羅申科領導的那屆烏克蘭政府為了擺脫官僚主義,曾作出一些努力,如招聘外籍政府官員。烏克蘭國家公路局和海洋局當時的部長就分別是波蘭人和拉脫維亞人。

敖德薩的南方港為烏克蘭三大港口之一,由於港口被淤泥阻塞多年,發展受嚴重製約。當時,中國工程界普遍看到波羅申科政府有改革的的行動力和決心,紛紛在各領域嘗試投標。2017 年,中國交建所所屬的中國港灣成為南方港糧食碼頭疏浚工程的總承包商。

2018 年,南方港疏浚項目提前 3 個月完工,港口的流通率明顯上升。2013 年,中遠海運在烏克蘭的集裝箱運輸市場份額僅 4% 左右,2017 年上升到了 13%。旗下大型集裝箱船每周從遠洋駛進敖德薩港,將中國的輕工業產品、機械、電器源源不斷地運送到烏克蘭,同時也滿載着烏克蘭的糧食、木材、礦產駛回中國。到 2019 年底,中國取代俄羅斯,成為烏克蘭最大的貿易夥伴。

不過,波羅申科政府有限的嘗試沒有改善長久以來的寡頭困局。在深圳從事琥珀貿易的孔繁利 2017-2019 年曾三次去烏克蘭考察。他看到的景象是,普通居民樓外觀殘破,官員家裡卻奢侈寬敞。

烏克蘭基建水平低,道路年久失修,多個港口浚深滿足不了大型貨船靠泊,交通物流體系的落後制約經濟發展。一位曾參與烏克蘭基建項目的中國企業員工感慨:「按說我們這個行業,在烏克蘭是有巨大機會的。但是政府沒錢,向國際金融機構舉債又籌不到足夠的錢,只能在最緊要的地方花一花」。政府部門的官僚化也令他疲憊:「註冊一個機構就花了一個月左右。這還是重點工程。」

過去兩年,上述基建行業人士幾赴烏克蘭考察,發現工程招標機構都有計劃,但往往落實不了資金。也有零售企業的高層說,每個到烏克蘭發展的外資公司人員,多少都了解一些行賄辦法。「有一次,我在客戶樓里聽到運營商和客戶在聊回扣。」 一位電信行業人士說。

受限於傳統產業壟斷,計算機軟件產業是烏克蘭增長最快的產業之一。很多互聯網、遊戲公司僱傭便宜又好用的烏克蘭程序員,那裡被稱為 「歐洲軟件外包區」。很多著名的軟件都由烏克蘭人設計,像是估值 60 億美元的軟件開發平台 GitLab、多款蘋果操作系統上的工具開發商 MacPaw。估值最高的是寫作輔助軟件 Grammarly,去年到了 130 億美元。

「許多商品是在沒有合法證件的情況下進口的,這是在烏克蘭做生意最簡單的方式。」 十年前,一位來自北京的 40 歲女性曾接受烏克蘭媒體採訪,她在基輔的華人社區經營着一家小雜貨店。大量公司還未進入烏克蘭之前,很多這樣的中國人都在烏克蘭做小生意、開餐館。而他們中的一些人如今正在苦苦等待撤離。

2017 年春節剛過,26 歲的黑龍江人黃慶來到烏克蘭,看了幾個月市場後決定經營調料生意。他之前也去俄羅斯看過。但自他出生的 1990 年代,就有無數的中國人來到俄羅斯經商,這裡的市場幾乎是飽和了。他於是想,去烏克蘭也不錯。

圖:一位受訪者 2019 年拍攝的敖德薩國家歌劇和芭蕾舞劇院。若按原計劃,這裡 3 月的演出有《塞維亞的理髮師》《天鵝湖》等。

黃慶對烏克蘭的第一印象並不大好,下飛機那天,基輔也像他的老家那樣下了大雪。但那裡的雪站不住腳。「車在馬路上來回軋,看上去很髒。」 後來,黃慶迷上了舍普琴科區沿街的那些老式建築,時時駐足,也逐漸喜歡上了烏克蘭節奏更緩慢的生活。愛情讓他推遲了回國的計劃。為了留在烏克蘭,黃慶決定開辦一家中餐館,他心裡明白,這是逆勢而行——疫情之後,烏克蘭的餐飲店幾乎關了一半。前陣子,他剛剛選好了鋪位,女友還給餐廳起好了名字,就叫作 「家和」。

時局動盪影響社會氛圍,進而影響了人們的消費。國內一家電子加工廠過去一年往烏克蘭賣了 100 萬台收音機,約 6000 萬元人民幣銷售額。這家公司的老闆說:越是戰亂的地方,越需要收音機。人們需要一個不容易斷聯的設備收聽可靠的信息。戰爭開打後,收音機已無法進入烏克蘭。

十幾年走到今天

2017 年,一位零售企業的前任烏克蘭主管趙鑭(化名)看到的基輔,和自己 1993 年第一次去時看到的幾乎一樣。樓稍微多了一點,路變好了一點(不是加寬,而是路面修繕過),城市裡仍然只有三條地鐵線。市中心廣場的守衛者台階上,永遠是兩種景色:一種是年輕人在那兒唱歌、玩滑板;一種是知識分子、民主人士遊行演講,可他感到遺憾,因為那些年輕人們,沒有機會真的推動城市國家往前發展。

趙鑭分別在 1993 年、2008 年、2017 年來到基輔上學、開會、工作,他以一個正在飛速發展的國家的公民的視角去打量這座城市,感到這麼多年來都像在溫水裡,讓人感覺有些 「死氣沉沉、沒有活力」。他有時很為烏克蘭感到可惜:「曾經有那樣豐富的資源,眾多的科技人員和企業,雄厚的家底和軍事基礎,卻沒有走進新興發展中國家的行列。」

圖:烏克蘭的經濟發展已經停滯多年

雖然表面上沒有變化,但趙鑭每次去烏克蘭都趕上了影響這個國家命運天翻地覆的節點。

1993 年趙鑭到烏克蘭開會的時候,烏克蘭剛獨立兩年,國內還有上千枚核彈頭,歐美俄都在說服烏克蘭銷毀繼承自蘇聯的龐大核武庫。

有核的小國越少,世界越安全,這是世界的共識。外交戰略理論家、芝加哥大學教授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當時是罕有的反對者,他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雜誌撰文稱,烏克蘭保留核武器才能保證它的獨立,因為失去核武器的烏克蘭無力對抗臨近的俄羅斯,而包括美國在內的任何國家都不會真正給予烏克蘭安全保證。

米爾斯海默對烏克蘭未來的悲觀預言在之後近 30 年裡反覆被驗證。

2008 年,趙鑭到烏克蘭開會的時候,北約正在召開布加勒斯特峰會,稱將會接受格魯吉亞、烏克蘭入盟的申請。俄總統普京將此舉稱為對俄國的 「直接威脅」,並在數月後出兵格魯吉亞。如米爾斯海默的預言,歐美沒有出兵干預。

一些西方知名的外交人士反對北約向東歐擴張,比如在二戰後構建了西方對蘇遏制戰略、指導了九任美國總統打完冷戰的美國外交官喬治·凱南(George Kennan)。

凱南早在 1996 年就撰文《一個決定性錯誤》(A Fateful Error)宣稱,擴張北約將是後冷戰時代美國最決定性的政策錯誤。他認為北約東擴將刺激俄羅斯,不必要地在冷戰結束後,給東西方關係注入冷戰情緒。

但凱南的文章發布三年後,北約正式將波蘭、捷克等原蘇聯衛星國納為成員,進而一路東進,在抵達格魯吉亞、烏克蘭後,軍事衝突到來。

「如果 20 年後,一個強大的國家和加拿大、墨西哥結成軍事聯盟,並且派兵駐紮。你能想象美國說無所謂麼?」 米爾斯海默 2015 年在一次學術活動上將烏克蘭危機的根源歸咎於西方:美國和歐洲盟國試圖讓烏克蘭變成自己在俄國邊境的屏障;而俄國顯然會竭盡所能,確保這不會發生。他認為這條路終將走向衝突,因此應當美俄聯手讓烏克蘭在大國衝突里完全中立、並恢復其經濟。

「總有人和我說,烏克蘭是一個主權國家,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外交政策。但外交不是這麼回事。」 作為著名的現實主義學者,米爾斯海默認為外交政策制定應當 「訴諸歷史先例而不是追求抽象的 『正義』,應該追求實現較小的惡,而不是絕對的善。」

這位時常調侃說自己還活在 19 世紀的理論家在過去近 30 年一次次精確預測了大國衝突的悲劇,反過來也說明了人類技術天翻地覆、生活水平提升的同時,國際社會運行的一些基本邏輯並沒有根本變化。

烏克蘭衝突各方已經沒有 1960 年代古巴導彈危機時期的默契和智慧。當時蘇共總書記赫魯曉夫和美國總統肯尼迪台上、台下各退一步,化解了一場可能變成核戰爭的危機。而俄烏衝突在 2014 年大爆發之後,七年時間,沒有一套長遠化解危機的方案能推進下去。最終危機再次爆發。

與此同時,人們也越來越難以對大國的憂患意識感到共情。畢竟,歐洲的力量平衡是形象模糊的。而平時在社交網絡上討論技術、聊生活的軟件工程師突然送走家人,走向戰場是具體的。

大國博弈下的普通人

有過出海經驗的中國人都曾有相似體會:外國員工更懶散——他們太過習慣於中國員工的勤奮耐勞。

在趙鑭之前的了解中,烏克蘭員工踏實認真,但比較現實:給多少錢,干多少活。但是也很有職業精神和凝聚力,一旦被激發起來,也會表現得很敬業。

有一回,公司因為一個項目連續三天加班,中間只能休息幾個小時。一開始,中方員工判斷 「本地人扛不住,干一半就不幹了」。熬了 20 多個小時後,發現所有烏克蘭員工都陪着一起加班,這讓每一位中方員工都感到驚訝。「原來他們也一樣能吃苦,對成功的追求是一樣的。」 那次合作,讓趙鑭扭轉印象。此後幾次重大項目,本地員工都積極主動挑大樑。

王力鵬則在工作中感受到烏克蘭人嚴謹、原則性極強。比如,一次合同協議曾提到,產品使用率穩定性指標達到 99.999%,客戶會把每一個模塊具體拿出來看,用協議里的公式去推算測試結果是不是能穩定到 5 個 9,當時,王力鵬還專門從國內請來了研發專家,飛到烏克蘭詳細地講解。「可能很多人覺得, 99.998%,將近十萬分之一的區別,就無所謂了,但他們非常較真。」 王力鵬說。

大部分人談到的交集都相對局限於工作場景。多位在當地工作的人覺得,烏克蘭人會和外籍員工保持禮貌友好的社交距離,公私分明,界限明確,下班之後不回工作信息。

Mandy 的公司要求員工一般在 10 點左右上班,但晚上可能加班一兩個小時,她的一位烏克蘭同事會因此提前兩個小時,8 點到公司,以保證能在正常下班時間回家,和家人一同吃晚飯。

變化緩慢的烏克蘭讓這些中國來的客人們感到舒適,王力鵬想念基輔的藍天白雲好空氣,和走在路上時,陌生人熱情地向他說的那聲 「приві́т」——烏克蘭人打招呼時最常用的詞,相當於 「嗨」。開車的人們也很少按響喇叭,安靜又文明。

基輔城區的文化底蘊令華人們印象深刻,東正教堂、斯拉夫風格的建築都被保護得很好,老城牆上有多年前建造時設計的浮雕,有的牆面還被年輕的藝術家們畫上塗鴉,富有創意。

華人的中國胃能很服帖地被 「照料」 到——老抽香油腐竹木耳豬肚兔頭等等等等,都能在市場輕鬆買齊。烏克蘭食品准入門檻不高,進口商品多,擁有任何一個其他歐洲國家都享受不到的便利。

烏克蘭的文化活力在局勢壓抑中上揚。「那些保守的舊生活方式不復存在,大量創造潛力被釋放出來。有一個創造性的復興。」 烏克蘭時尚品牌 Lake Studio 的設計師 Anastasia Riabokon 曾向媒體這樣描述。

以霓虹色羽絨服著稱的 Ienki Ienki、有民族刺繡的女裝品牌 Vita Kin 等一批烏克蘭本土的時尚品牌此時開始受到西方關注。「2013 年的時候,就有烏克蘭女生喊出 『時尚振興烏克蘭』『烏克蘭女孩不出賣』 這樣的口號。」 時尚從業者謝佳晉說。

圖:烏克蘭時裝品牌 Ienki Ienki 2019 年春夏系列

謝佳晉目前正在基輔一所全球前百的服裝院校攻讀博士學位,他觀察到,烏克蘭那段時期集中誕生了很多時尚品牌,其中不少定價極高,一件 Ienki Ienki 的羽絨服能賣到 5000 元人民幣。他認為,較低的人力成本、良好的服裝教育和市場需求已經形成一個正向循環。「烏克蘭年輕人很支持自己國家的品牌,認為它們完全有理由賣得貴。」

2014 年,烏克蘭人曾在基輔市中心的獨立廣場就親西方還是親俄做出了選擇。那年 9 月,一名中國留學生來到烏克蘭哈爾科夫,她決定去自由廣場轉轉。轉天入學的時候,廣場上那座烏克蘭最大的列寧像已經倒在地上。

烏克蘭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基輔市大多數居民講流利的俄語,有的烏克蘭語相對不那麼熟練。人們有不同的政治立場,親俄派和反俄派同樣堅定自己的主張。有的親俄派覺得烏克蘭畢竟脫離於一個曾經繁榮的大共同體;另一邊則認為成為歐盟一員能給下一代更好的未來。

來到烏克蘭租下房子的中國人,會像很多本地家庭一樣給水龍頭安上過濾器。雖然切爾諾貝利核事故已過 36 年,自來水早就沒了放射性元素,但不少人心裡的恐懼仍難以消除。

地緣政治和國內通脹,長久地影響烏克蘭人,改變了他們的日常習慣。

2013 年至今,烏克蘭格里夫納兌美元匯率從 1:8 變成了 1:30,像股價那樣波動。一個常見的畫面是,中烏項目經理、財務坐在一起,緊緊盯着烏克蘭的國有銀行網站,計算對自己最有利的交易,卻因匯率頻繁變動遲遲無法做出最終決策。

匯率對於烏克蘭人來說,「是長在骨子裡的」,敏感到了 「實時去看」 的程度。他們微薄的工資很難帶來多少儲蓄,但只要攢下一點錢,他們都會立刻出門,把積蓄換成更穩定的外匯。

圖:2 月 24 日,烏克蘭基輔城內,居民去兌換外匯。

烏克蘭人的驕傲因此而受損。「以前在國內看到大爺大媽買菜,不太好的那一層都要撕掉再過秤。」 余聰睿在烏克蘭生活多年,他發現 2014 年廣場事件之前,烏克蘭人從不會撕掉包菜最外面那一層,他們會覺得丟臉。「但之後也開始撕。」

和很多東歐國家一樣,多年來的震盪,成為一種環境影響因子,塑造了烏克蘭人的共同社會心理狀態。他們的口頭禪是 「一切都會變好」。一些年輕烏克蘭人會跟中國朋友們表達:「擔心那麼遠幹嘛?明天都不一定活着。」 而另一些中國人看到烏克蘭的同齡人們穿着時尚,心態開放,髮型、文身、妝容都十分有個性。

越來越多有能力、有機會的烏克蘭人才離開故土,就算同樣打工,西歐諸國的薪水也比本地的高。一位名叫安德烈的年輕人曾就職於一家中資旅行社,他曾向自己的中國同事講創業想法:如何購置幾輛車,組成出租車隊在城市運營,他還有過關於股票玩法的講述。安德烈同事感嘆 「這個年輕人很有才華,很聰明」,但安德烈沒能得到致富的機會。

曹然畢業於倫敦國王學院近現代史專業,過去 12 年曾多次在烏克蘭短住。她認識的烏克蘭人中,有的覺得自己可以是俄羅斯人,到莫斯科上大學,換了俄羅斯護照;有的覺得一定要做歐洲人;還有的留在了美國或加拿大。她和她的烏克蘭先生 2009 年在黑海沿岸城市克里米亞相識、相戀,兩年後在那裡結婚,她說:「後來,那裡已經不是烏克蘭。」

文中羅芮麒、Mandy、吳笙、黃慶、趙鑭為化名。

實習生王玉晴、記者段旭、張欽、高洪浩、程曼祺亦有貢獻。



責編 | 要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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