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 者:陳興傑
來 源:菁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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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我除了觀察戰況,重點想了解戰爭的原因。現實的地緣政治並不複雜,讓人感興趣的是普京對烏克蘭的幽怨。
2021年7月和今年入侵烏克蘭後,普京發了兩大通演講,洋洋灑灑談歷史。從幾百年前古羅斯民族、基輔城誕生,近代烏克蘭出現,蘇聯將俄羅斯領土切給烏克蘭,一直到冷戰後的俄烏恩怨、顏色革命等等,講了非常多。
俄羅斯想對烏克蘭動武,講地緣政治,國家安全,都很好理解。但是,把「自古以來」拿出來反覆說,怨氣十足,這讓人哭笑不得。仿佛沙俄對帝俄時代的領土擁有天然法統,照這樣的邏輯,中亞五國也該重歸俄羅斯版圖啊,說到歷史委屈,俄羅斯哪一個鄰國沒受到它的凌虐呢?
普京表示,烏克蘭作為主權國家,是蘇聯虛構出來的。烏克蘭獨立幾十年,全世界都沒有爭議,俄羅斯也長期承認,普京突然站在歷史的角度,否定烏克蘭作為一個國家的存在合理性。這個宣稱太奇怪了,讓人以為這是來自幾百年前某個沙皇的咆哮。
我確信,這些不是普京自己的想法——至少,這不是普京自己的發明。普京從來都不是一位思想者。和絕大多數統者一樣,普京只是某些思想者的俘虜。
普京的出身並不複雜:普京原是蘇聯派駐東德的克格勃,蘇聯解體後,普京也陷入潦倒,快四十歲了,一度想過開出租車混飯吃。後來普京進入政壇,受到葉利欽賞識,短時間內平步青雲,沒過幾年成為俄羅斯聯邦的總理、總統,這個星球上最受關注的人物。
在1990年代末,你可以看到普京作為俄羅斯新興官僚的才幹,新派政客的機敏,或者你可以說他善於表演,但他絕對不是意識形態濃厚的思想者、鼓吹者。
普京是一位現實主義者,他執掌政權後的俄羅斯,沿着冷戰後初期的大勢,搞經濟改革,反恐怖主義,向西方靠攏,加入世貿組織。21世紀頭十年,俄羅斯三次申請加入北約——不管可行性如何,如此表態證明,俄羅斯試圖和西方國家拉近關係。美俄兩國度過一段蜜月期,黑海畔普京和布什共賞夕陽的背影,是這個時代的證據。
2008年4月,美國總統布什訪問俄羅斯濱海城市索契,和普京共賞黑海落日。彼時美俄關係融洽,兩國總統你儂我儂。
進入第二個十年,俄羅斯變得咄咄逼人。吞併克里米亞,出兵敘利亞,壓制土耳其,所有人都感受到:普京在急劇擴張俄羅斯的影響力。大概是受北約東擴的刺激,或者普京要踐行「還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的諾言,又或者受經濟恢復鼓舞,有本錢擴張影響力,普京變得強硬許多,他不再把歐美國家放在眼裡。
2014年,克里米亞趁烏克蘭政局動盪,公投「脫烏入俄」。投票結果一邊倒,俄羅斯接管也沒受抵抗。但這種不顧主權國家反對,公然吞併別國領土的行為,遭到歐美國家抗議。制裁效果有限,普京也不以為然。他看到了強硬手段的有效:歐美國家並不願和俄羅斯起正面衝突,打仗可以快速達到目的,為什麼不呢。
普京想打仗,他需要豎起一杆大旗,汲取思想資源,從歷史和現實證明自己的出兵堂堂正正。普京向思想界望去,他看到了高大的亞歷山大·杜金。
今年2月戰爭爆發,杜金的知名度陡然提升,成為僅次於普京和澤連斯基的第三號熱門人物。很多媒體說,這個留着大鬍子的俄國思想家,乃是普京的智囊。杜金是普京的大腦,普京是杜金的身體,普京下每一步棋,是在實踐杜金的藍圖。對於這樣的說法,我是懷疑的。普京與杜金合流,應該沒有太長時間。
杜金出生於1962年,他比普京小10歲,只不過他常年留着一把東正教式的大鬍子,才讓人以為年紀很大。杜金出身優渥,在蘇聯時就有機會接觸新潮事物和西方左翼思潮。隨着蘇聯社會風氣放開,杜金的思想卻轉向保守,成為一種名為「歐亞主義」思想的信徒。二十多年間,他寫了幾十本書闡述「歐亞主義」的書,成為這一派思想的宗師。
「歐亞主義」承認西方思想有先進性,卻拒絕融入,它主張堅守俄羅斯的民族特色,建設橫跨亞歐大陸的文明。從波羅的海沿岸的東歐,到中亞和蒙古地區,都是「歐亞主義」的地盤,俄羅斯則是這個廣袤地域的領導者。「歐亞主義」反對全球化,反對自由貿易,它想要一個帝國:帝國內部有秩序井然,貿易有序,人民純樸和諧,沒有「過度自由化」泛濫。
為了對抗美國的「大西洋霸權」,杜金主張「歐亞文明」與其他文明合作。他主張德國坐大(為此俄羅斯可以放棄加里寧格勒),歐陸強權整合起來,共同對抗英美。俄羅斯可以和伊朗合作,因為後者有強烈的反美情緒,整個伊斯蘭世界都可以是盟友。俄羅斯要避免和中國對抗,但要建立「緩衝區」,將中國的西藏、新疆、蒙古和東北作為安全帶。作為補償,中國應該向南發展,將東南亞納為勢力範圍。
聽起來是不是很嚇人?實際的理論很複雜:有地緣形勢,有政治經濟,還有宗教哲學,全都圍繞着俄羅斯的帝國大夢展開。杜金構建了這樣的理論:西方腐朽墮落,自由民主全是謊言。開明專制政體才能抵擋西方侵蝕,捍衛純潔樸素的歐亞內陸。他對蘇聯沒有太多留戀,真正讓他痛心疾首的是,俄國榮光不再,人民迷茫,政客無恥。俄國應當重振聲威,對內鐵腕反腐,對外要強硬,不追隨西方。對於膽敢投奔西方懷抱的小國,要大加撻伐。
早在蘇聯末期的鬆動時代,「歐亞主義」就已出現,只是不成氣候。杜金苦心筆耕,著述頻出,成果豐碩,早期卻沒什麼影響力。1997年,杜金出版暢銷書《地緣政治的基礎》,名動一時。也僅僅是暢銷書,在社會思潮層面,沒有引起波瀾。911事件爆發後,俄羅斯支持美國反恐,兩國關係走入蜜月期,這讓杜金失望——他主張俄羅斯和西方社會決裂。
2008年8月,俄羅斯和格魯吉亞發生戰爭,杜金十分興奮。他大概意識到,屬於他的思想時代到來了。當時杜金就在格魯吉亞,還上前線觀摩戰爭。戰爭進行幾天就結束了,俄羅斯和格魯吉亞簽訂協議,原屬格魯吉亞的南奧塞梯和阿布哈茲獨立。這個結果顯然不能令杜金滿意,他大怒,寫文章抨擊普京,稱他不敢「恢復帝國」。
2014年克里米亞衝突發生,杜金是民間主戰派的代表,他經常上電視,接受訪談,鼓吹俄羅斯拿下克里米亞。在一次公開演說,杜金對着親俄派大喊「殺殺殺」,被認為是宣揚種族屠殺。他丟掉了在莫斯科大學的教職,影響力卻達到前所未有的頂點。
俄羅斯對烏克蘭全面開戰,這是杜金期待已久的事情。他主張俄羅斯不僅要拿下烏東二州,還應該吞併烏克蘭——就像沙俄時代,烏克蘭只是帝國的一部分。普京在兩次演講中談烏克蘭歷史,和杜金的說法如出一轍。「烏克蘭人必須意識到自己是和他們祖父母和曾祖父母一樣的烏克蘭人。我們必須銘記基輔羅斯的東正教選擇。這既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你們猜一下,這是誰說的呢?
公開媒體上,幾乎看不到杜金和普京密切來往的內容。這不妨礙人們看到:現在的普京,確實在使用杜金的話語。普京有飛機大炮,杜金有思想資源;杜金比普京激進,普京則身段靈活。人是會被思想催眠的,普京會不會沉迷於杜金思想,進而走得更遠呢?我不敢保證,但是我相信,藉助普京的權勢,杜金的影響將如日中天,甚至可能成為俄羅斯社會的主流思想。
俄羅斯有非常偉大的文學家、藝術家和思想者。這個國家在政治哲學領域,卻盛產有毒思想和妄人瘋子。我認為杜金就是其中一位。
批判現代西方社會弊病,這在思想界絲毫不稀奇,杜金的解決方案卻是復古的帝國。他寄情帝國夢的實現方式,是強人政治,為此不惜發動戰爭。在杜金眼裡,現代國家的國界是可笑的,可以隨便抹掉;小國寡民的安全無甚可惜,該犧牲就得犧牲掉。杜金希望用戰爭解決問題,殊不知戰爭本身就是最大的問題。
身處時代洪流,我們經常看到:一些煊赫的大人物提出大理論,高屋建瓴,驚世駭俗,看起來高深莫測。他們相貌唬人,言語生澀,好講大詞,動不動就把磚頭厚的著作搬出來。
這個時候,不要被迷惑,你要觀察他們思想的實質,行動的方法。如果他們煽動民族主義,鼓吹大國強權,主張用戰爭解決問題——不用懷疑,他們肯定是壞人。二戰時期的阿爾弗雷德·羅森堡,大川周明,不都是這樣的人嗎?前者被絞死了,後者坐在審判台上裝瘋。我不希望看到杜金的下場是這樣,因為那樣意味着巨大的悲劇已經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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